89岁，在洪野生产过一次的前提下，这个年纪简直是个奇迹，甚至这个数字也还不算尽头。


    是洪野自己做的决定。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的魂宫已经干涸了，这是被称为莱斯特人“第二心脏”的重要器官，而且无法移植和替代。


    他只能看着自己走向死亡，这是早就知道的事实。


    他能感觉到精力像水流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朝外渗透，而他的“桶”里并没有再生出新的水源。


    他开始睡得越来越久，有时候要到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睡过去了。无论在做什么，走路、吃饭、看书……他会先有一点没力气，然后想要找个地方靠一靠，接着只是打算闭上眼睛深呼吸一下。但下一次睁眼，就会发现自己原来已经睡了一会。


    有一次，他靠着的地方不太稳，让他跌倒在了地上，摔伤了手臂。


    他也变得极其容易受伤。轻微碰撞就会导致一片淤青，骨头也变得很脆弱，肌肉失去了大部分的力气，用力到发抖才能捏碎一颗鸡蛋。


    他还很容易疼痛。没有任何的外伤和碰撞，身体从里边开始疼，像是每一个脏器里都住进了一个打铁坊，不分昼夜地“当当当”地敲着、砸着、烧着、用冷水淬着……胃疼完了是肝脏，肝脏疼完又是脾脏、心脏、肾脏……


    这些不间断的疼痛，把他的生活变成了一个没有尽头的刑期。


    但击溃洪野的是身体上的失控。


    一个普通的早晨，他掀开被子的时候，却发现睡裤湿掉了一点，前面和后面。像是青春期的少年遗精。但那不是。


    洪野脸色惨白，手指发抖。唯一庆幸的是雷纳德那两天在军团里，没有看到这一幕。


    洪野让机器人换掉了所有的睡衣和床铺，洗了三次。但这份记忆、羞耻和恐惧却无法被洗掉。


    他又用了一天来确认自己身体的状况，得到的结果让他绝望。


    洪野的眼前一片漆黑，他无法想象未来的日子。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需要有尊严地离开，而不是不顾一切地苟延残喘。他不愿意自己有任何的不堪停留在雷纳德的记忆里。


    所以其实很快，他决定了的事情一向如此果断，就在第二天雷纳德回来后，洪野告知了雷纳德自己的决定。


    雷纳德无法接受。


    “阿野，不要。我请求你。”


    雷纳德拉着他的手，那双漂亮的眼睛被泪水打湿了。睫毛就像是被雨水打湿的蔷薇花瓣。


    洪野亲吻雷纳德的掌心，他知道自己很残忍。


    他的模样其实还保留在盛年，在雷纳德的眼里，他还是不曾改变的模样，会让他有一种时光仍在的错觉。但他却要雷纳德开始与他告别。


    “别哭，雷纳德。我没有办法。”


    他这样说，但自己的眼泪却比雷纳德先一步掉下来。


    “我们都知道，我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或许一年，两年，最多五年。我终究会先你离开的。


    “如果只是疼痛，只是晕厥，只是生病，这些我都可以忍受。我愿意以这些为代价，换取跟你再多相处一些时间。可是这个不行，雷纳德，你知道我的，我没有办法忍受这个，我更没有办法让你看到这样的我。那比杀了我还要让我难过。


    “对不起，雷纳德。我爱你，我真的很爱很爱你。我只是没有办法。”


    “阿野……”


    雷纳德有万千句挽留，但他不能说出口。


    他们是契合度傲人的伴侣，他懂洪野如同了解自己。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但他不敢去深想。


    直到这一天突然来临。雷纳德发现自己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


    他做不到对洪野理解地微笑，支持他的决定。他甚至想要跪下来，用最微弱的声音祈求他撤消这样的决定。


    可是他不忍心。他也不能。


    “阿野。阿野。”


    雷纳德一遍遍叫着洪野的名字，把脸埋在洪野的掌心，直到泪水在洪野的掌心汇聚成海。


    洪野低头亲吻雷纳德的长发，眼泪落在那绸缎一眼的长发上，然后消失在其中。


    “我爱你，雷纳德。我爱你。”


    …


    这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日子。


    一个独属于洪野的节日。


    洪野躺在床上，旁边站着雷纳德和闹闹，房间里挤满了爱着他的人。窗外的阳光很好，风卷着蔷薇花的冷香填满了房间里的缝隙。


    他闻着最喜爱的味道，看着最爱的人，站在他人生的终点前面。


    洪野对安柏点点头，安柏无声地按下药剂推进的按钮。洪野感觉到一阵冰凉的液体涌入了他的血管。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这些年，特别是最后这几年，他时常需要注射和输液。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雷纳德。”洪野笑着拉着雷纳德的手，眼里盈满了幸福和满足，“我感到很幸福，我现在很开心。”


    “我知道。”雷纳德弯腰看着洪野，他没有哭，他也在笑。他轻轻摸着洪野的脸，把洪野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洪野用手指摸着雷纳德的脸，在幸福之后溢出一些藏起来的不舍。


    “我真的很庆幸能遇见你，接受你的追求是我做过最好的决定。能和你生下闹闹，是我最大的幸运。”


    闹闹这时候蹲下来，伸手去拉洪野另一只连着针头软管的手。


    “漂亮妈咪。”闹闹的声音哽咽，但生生忍住了，“能成为你的女儿，我真的很开心，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过得开开心心，把自己养得健健康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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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野笑着回握了一下她的手，“闹闹是最漂亮的公主宝贝。”


    闹闹一下咬住了嘴唇，热泪盈眶，却不敢出声，只是用力地点点头。


    嗯，闹闹是最漂亮的公主宝贝，所以不会让漂亮妈咪睡之前担心。


    洪野开始有些困。


    他把视线放回雷纳德身上，依依不舍地描摹他的眉眼。


    “雷纳德，我很幸福。你要记住，我真的很幸福，是你让我……这么……幸福……”


    洪野的眼睛缓慢合上，安柏旁边的仪器上发出一声温和但持久的平直鸣声。


    “……”房间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声。好像生怕惊扰了洪野还未走远的灵魂。


    雷纳德轻轻摸着洪野的脸，整理他的头发，又偏头在他失去力气的手背上落下两个亲吻。


    阿德琳娜红着眼，用一种惊惶的眼神看着雷纳德，“雷纳德，你……可以哭出来的。”


    雷纳德回头看向她，却是笑了一下。


    “母亲，他说很幸福，我相信。我很高兴他很幸福，很高兴他这一生被我填满。我也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


    阿德琳娜轻轻摇头，正想要说什么，却见雷纳德的笑容像是被剪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从天上栽了下来。


    “可是母亲，我的心脏好像死掉了一个。”


    “天呐，雷纳德。”阿德琳娜捂着心口，一下就哭了出来。


    房间里其他人也不忍地别过头，放任眼泪夺眶而出。


    雷纳德知道他们为什么哭。他们爱他，爱洪野，他们为他们而哭。


    他也知道，母亲的鬓角已经斑白，她也会先他而死，然后是他的父亲，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孩子……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会死在他之前。


    从他的阿野开始，他的余生只剩下一场漫长的告别。他另一颗心脏也会一点一点死掉，但他却不会死，他只会在这场不会止歇的风雪里变成一块活着的石头。


    这是他的诅咒。


    雷纳德转头去看洪野，洪野闭着眼睛，皮肤还是柔软的，脸颊还是温热的，好像他再亲一亲他的眼角，他就会睁开眼睛再看看他——像以往无数个早晨那样，那双漂亮的深棕色眼睛里会倒映出他的影子。


    雷纳德不由自主地俯身去亲吻他的眼睛，然后他发现洪野的脸颊上多了一滴清澈的水珠，他抹开了那滴水珠，眨了一下眼睛，洪野的脸上又多了两滴水珠。


    啊，是我的眼泪——突然，雷纳德的胸口传来一阵剧痛，那颗死掉的心脏腐烂了，腐烂的霉菌顺着血管腐蚀了他的全身。他动一下疼，呼吸也疼，连看着洪野的视线都在疼。


    “我想你了。阿野，我已经在想你了。”


    他捧着洪野的脸，最后在洪野微笑着的唇上落下了一个虔诚的吻。


    晚安，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