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降至冰点，厚重的资料被轻飘飘拍在面前，裴寻一言不发，低垂着头站在原地。


    临时回来协会接手管理的李长老叹道：“裴寻，检查局在宋执的办公室里，找出了你们之间的流水明细，而且，数据恢复后的聊天记录里，你也脱不了关系。”


    裴寻心里一沉，“长老——”


    “按理来说，你牵扯过深，是要直接开除的，”老人神色复杂，“可你在最后关头也护住了若干无辜群众，立了功。”


    裴寻聪明，为后路留了一手。没有参与进命案里，中途反水，干了好事，所以他才能安然无恙到现在。


    “检查局按规矩办事，协会无权插手。”


    “...我明白。我接受一切安排。”


    男人面上露出苦涩的笑，“长老，我的所作所为，家人并不知情，他们是无辜的。”


    李悟颔首，“这你放心。”


    一张薄纸紧接着被递到了手中，等看清上面的内容后，裴寻只觉一阵晕眩袭来。


    “....停职....明年...职称....”


    男人僵住动作，耳边的话语听不真切，如坠深渊般，四肢不断变得冰冷。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裴寻早在徐荣一战后就预感到了今日的来临。大大小小的情绪挤占脑内，他竟在痛苦中，感受到了莫名的释然。


    “谢...谢谢您。”


    停职信被揉捏得止不住发出嘈杂声，裴寻尽最大可能地扬起嘴角，但失败了。


    老人见状，便停住话，惋惜地摇头，目送人毫无生气地离开。


    事件严重，哪怕裴寻复职后，一举一动也会长久暴露在检查局的监视下。


    李悟沉默着，在任命候选人名单上划去了“裴寻”的名字。


    天师协会发展至今，好不容易有了如今大势，经此风波后，在人选上必须更加谨慎。春招、秋招，只怕标准还要再提高点。


    本来符合天师八字的人员在社会上就已是稀有，协会总局今后对于新生力量的吸收，或多或少会受到不可避免的影响。如若还欲改善公众的印象，怕是要耗费一定的人力、精力来扭转了。


    雾山一事，李悟并未知悉，他不比宋执等人早早当上协会长老，而是半路出家摸爬滚打，直到年过半百后，单干的天师才被注意到能力和价值。


    老人揉了揉肩膀，对助理慢悠悠道：“长老位空出三个，不急着任命，还需多加考核，让人事部来负责。”


    “是。”


    游山玩水惯了，一时间坐在办公室令李悟浑身不自在，他只盼一个月后，等稳定下来便重新回归山林。


    风光无限的裴寻搬离工位，很快就传遍了协会。


    大部分天师均是一头雾水，他们不理解那个因护人而被媒体报道的裴寻，怎么会落入停职的下场。


    偏偏裴寻平时严肃板正，气势摆在那，也无人敢做好奇的出头鸟。


    中级天师们眼神晃悠，顺其自然地将目光放在了裴听身上。


    可让他们失望的是，小裴天师摊着个脸，俨然一个锯嘴葫芦。


    八卦无果，众人几乎是在煎熬中完成了一天的工作，而处于中心的裴听，始终云淡风轻。


    家丑不外扬，裴听无意识加快了打卡的动作，迈步就去往地下停车场与父亲汇合。


    见到父亲时，青年顿住了脚步。他从苏明绪那知晓了很多被裴寻有意隐瞒的秘密，也当过他们任务中的外在帮手。但自始至终，裴听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与父亲谈谈。


    “先上车吧。”裴寻没有再试着微笑，他扫过儿子年轻的面庞，心头感慨万千。


    车门紧闭，沉闷蔓延，裴寻握紧方向盘，等待着孩子的质问或责怪，却在下一瞬，红了眼眶。


    “爸，辛苦了。”


    裴寻听到身侧的儿子这样说道。


    男人喉咙干涩，目视前方，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裴听，你，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你，不怪我吗？他实诚、耿直的儿子，自小就拥有正义感。裴听会如何看待他犯错的父亲呢？


    “...爸，在我的立场上，我没有批判你的资格。”裴听摩挲着徽章，“因为我和母亲，都是你行为动机里的一部分，不是吗？”


    裴寻哑然，“你...都知道了啊。”


    青年耸肩轻笑，“嗯。不过我想，妈更需要你的解释。”


    “...对，”男人怔然，妻子担忧的眼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忘不了自己出灵界后，爱人憔悴的面庞。


    车子开到家楼下熄火，裴听落后父亲几步，犹豫了会问：“爸，我的升职考核，有您授意吗？”


    “当然没有。”裴寻立马否认，他转身握住儿子的肩膀，语气坚定，“裴听，除了你的安全外，我从未插手任何事，你目前的高度，全部是凭努力得来的。”


    父亲的眼里满是骄傲，裴听一时失言。


    周遭喧哗，孩童玩闹声偶尔从不远处的花园传来。长辈施加于肩膀上的力道难以忽视，似乎冥冥中，一份责任也随之过渡。


    裴听清晰地听到，父亲一字一句地说：“裴听，你非常优秀。爸相信，你的未来会远超于我。”


    *


    阴雨连绵，狂风不止。位于海边城市，大雾是常见的天气。


    路上行人稀少，不少商铺屋檐下躲着没带伞的倒霉蛋，抱怨声不绝于耳。


    方长明穿着雨靴，一深一浅地走在“水道”上，他大半个身子包裹在塑料雨衣里，胸前紧紧护着背包。


    他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已经将近一个月了，仍然难以适应它变幻莫测的天气。


    甘海镇选出了新镇长，许文丽也下葬了，他孤身一人，就更无回去的理由了。


    与其守着积蓄浑浑噩噩过完后半辈子，他还想再找找，方燃的踪迹。


    【长明，我总能感觉到小燃还活着。我以前，老是做梦，梦到小燃叫妈妈。】


    【南方，小燃也许在靠海的地方。】


    中年男人看向妻子，“好，我去找。”


    哪怕仅仅是一个直觉、念想，他也要去试试看。


    冰冷的雨水措不及防灌进领口，方长明猛地一激灵，他迅速低头查看包的状况，一刻不停地朝出租屋的方向而去。


    还好打印店距离近，他只要过三条街就行。


    等终于脱下雨衣、打开暖气，方长明才后知后觉自己在发抖。


    男人顾不得感冒的风险，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包内打印内容的情况。


    “寻人启事”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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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和孩子的照片都完好无损，在几百张的数量对比下，几张的损失算不得什么。


    方长明松了口气，这才打算去洗漱。他边刷牙边点开了前阵子加入的寻亲群，群里多是丢了孩子十几年的“可怜人”。


    一张张稚嫩的脸蛋，一条条线索分享，承受莫大苦痛的父母们熬过日日夜夜，团结在一起，互相“抱团取暖”。


    长老们落网后，方长明记得裘临的威胁，怀疑方燃的失踪肯定与协会脱不了关系。于是，他第一时间申请了调查资料，可父亲满怀的希望却彻底被证实的谎言破碎了。


    至于裘临哪来的短袖，方长明猜想他应该是根据寻人启事仿造的。刺激许文丽是他真正的目标。


    【方长明：儿子方燃，走丢时八岁，身着白色短袖....】


    方长明倒在床上，按照惯例在网上发布寻子消息。


    他虽远离江市，却时时刻刻关注那边的动静。秦进被长老器重，两个小年轻谈恋爱，裴寻停职，桩桩件件，也算是枯燥日常中的调味品。


    “春节，要不回一趟吧。”方长明喃喃，房子越没人住，越容易被不干净的东西“鸠占鹊巢”，他到底是天师，本职工作容不得懈怠和遗忘。


    日升月落，又是新的一天。


    方长明起得格外早，他忧心前几日的滂沱大雨会打湿张贴的纸张。


    公告栏、电线杆、废弃广告牌，方长明被驱赶过，被辱骂过。他重拾先前寻子经验，陪着笑，用钱打点，说尽好话，耗费大半精力。


    早餐店的大叔认出常客，招呼道：“诶？您好，还来两个包子吗？”


    “是，麻烦您。”


    方长明挑了个角落坐下，偶尔应和几句老板。


    “今天这么早。”


    “年纪大了，睡不熟。”


    男人专心吃着早饭，忽略周遭悄悄投来的视线，怜悯、惋惜，他早就习以为常。


    这座城市经济落后于江市，外地人来此，总归是要受到一点瞩目的。


    方长明不扭捏，大大方方分发寻人启事，他还真想过街坊邻居可能会提供点线索。


    电话铃声突兀响起，方长明惊觉回神，看到来电人时疑惑皱眉，陌生号码。


    “喂？”


    “请问是方长明吗？”


    “是。”


    对面得到答复后激动起来，“我在网上看见了您的寻人启事，关于您的孩子我曾经见过他！”


    “啪！”


    方长明触电般站起，碰翻了盘子。


    “你，你说...”男人喉咙久久发不出声，眼前场景在眼中扭曲。方长明单手撑着桌子，屏住呼吸，丝毫不敢错过任何一句。


    “对....那个小男孩，他们一家人住过我隔壁，但没多久就搬走了...”


    对面很真诚，将所有线索都尽力告知，精确到市、区、街道...


    景象飞速略过，方长明脱力地倚靠在动车座位上，牢牢攥着手机，其上的聊天记录保持常亮。


    “小燃，是你吗？”


    他体会过太多希冀破灭的滋味，却仍愿意为了微小的可能性“跋山涉水”。


    雨过天晴，暖阳透过窗映照在方长明脸上。


    祝福这位父亲，能够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