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曳坐在山上，已经是深夜，一点点星光打在她的脸颊，山雾一般的树荫在风中摇曳着，深灰色的天际里云层间隐约透出一两点星辰的碎屑。


    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她回过头去，正好看见远处走来的雪昼。


    “雪昼？”她怔了一下，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雪昼轻轻点了点头，沉默着看向夜色的阴云。过了一会儿，他道：“你走吧。大哥以后不会伤害你了，回辰非那里去吧，不要再出现在我们眼前。”


    阿曳愣了一瞬，而后道：“是你让魔尊……”她沉默了少许，又问：“他知道了你和辰非大人联系，还愿意放过你吗？”


    雪昼笑了一下，道：“我还活着，暂时死不了。以后如何，我也不知道。”


    阿曳沉默少许，突然道：“你为什么当初要帮我们？”


    雪昼不说话，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


    夜风吹拂，长风万里。他看着山间的重重云影，眉间是散不去的忧愁。


    雪昼看了一眼阿曳，突然道：“你知道聚魂幽木是如何生成的吗？”


    阿曳摇了摇头。


    雪昼看着夜色，轻声道：“聚魂幽木生于魔界，以生魂为食，要聚满九千亡灵才可养成一棵聚魂幽木。我的命，是用九千人的命换来的。我曾经恨那些杀我的人，但因聚魂幽木被大哥杀的那些人，又是否恨我？”


    那时在魔界醒来后，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性命是如何得来的。但在魔界久了，他也逐渐听闻了聚魂幽木的传闻——那时的他才知道，玄卿屠了九千人，才换得他的重生。


    “为什么？我不希望这样，这样活着，我和那些害过我们的人有什么差异？！”


    他怒气冲冲地去找玄卿质问，却听玄卿对他道：“雪昼，为何你还如此幼稚？你又不是没见过世间那些人追杀你的样子，你因夺了他们的性命而内疚，可他们可曾对你内疚？这世间的人都不值得你同情，我一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对他们有半点仁慈之心！仁慈之心只会害死你，因为他们根本就不配！”


    那个人说了，不可以信任他人，不要有仁慈之心。他必须要孤独地、冷漠地活下去。


    可是他知道，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那些死去的人里，也有许多人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却惨遭祸及。


    即使他曾被世人伤害，他也不应心安理得地再次去加害别人。


    他如今的身体是聚魂幽木所造，因此，他的血也有聚魂幽木的灵力。用他的血，可将刚死去未散尽的魂灵聚于草木之中，让其附身草木得以重生。


    不过，他能够救的人极为有限。每催动灵力施救一次，他的灵根便会枯萎一分。因此玄卿也警告过他，绝不可以救人。


    “不要同情这世间的任何人，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值得！雪昼，我把你救到这世间，是让你活下去，不是让你去做这些无用的事，为这些不值得的人浪费性命！”


    那时，照料他的骨对他说：“你就听魔尊一回吧。救了那些和你无关的人，你就能偿还为你而死的那些人的罪孽了吗？魔尊给了你这条命，你现在即使去死，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也活不过来了。主人，我们已经说不清楚这世间究竟谁有罪谁无辜，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活着。”


    是啊，死去的人已经无法再活过来了。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他早已无法弥补任何事，就连死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内心竟然感到了些许苍凉。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恨别人？


    最初，他想过要自尽结束自己这样充满罪恶的生命，因为无法接受如今的身体是这样的肮脏，可骨只是很平静地告诉他，即使你死去，那些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覆水难收，这四个字曾经对他而言是书上和其他文字一样的片段，如今却仿佛刻在他的额头上，而他的人生也只剩下两个选择，一个是和哥哥一样接受这一切，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另一个……


    看着天际的夜空，雪昼轻声道：“走吧，我送你回鹤丘。”


    阿曳回头看向他，问：“那你呢，继续留在魔界吗？”


    雪昼沉默了少许，轻轻点了点头：“嗯。”他沉默了少许后，又道：“我现在也不知道应该去哪了。从前我只想脱离魔界，离开这里。可是如今……”说到这里，他轻声叹息了一声，道：“其实有时我也会难过，如果我也离开了魔界，不知道大哥会怎么想？”


    而后，他摇了摇头道：“算了，不说这些。你离开这里之后要小心些，不要再见大哥了，他这个人阴晴不定，这次放过了你，下次却未必……”


    ******


    离开魔界时，四周一片萧瑟。


    这次走在路上，两个人都很久没有说话。阿曳走在后面，低头静静地看着雪昼的影子，而雪昼则走在前面。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很静的落下一片白玉一般的光。


    阿曳不太喜欢说话，雪昼也罕见地沉默，两个人一起不知道安静了多久，雪昼突然道：“你回去之后记得小心一点，最近三界不太平，我感觉得到马上就要发生大事了。”


    阿曳道：“你的意思是，马上又要打起来了？”


    辰非和殊尘虽然一直针锋相对，不过也偃旗息鼓了一阵子，虽然有小规模的交锋，但都严阵以待，引而不发。


    雪昼道：“嗯。殊尘蠢蠢欲动，应该马上就要有大动作，他这个人想做的事一定藏着滔天祸端，不然，不会找上我大哥这样危险的人物。”


    雪昼深知玄卿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但殊尘又怎么会不知道这点？


    既然要与虎谋皮，他必然有着难以言说的目的，这个目的让他甚至不在意自己的生命。


    雪昼本想说让阿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可自己想了半天，这三界也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妖界有辰非和殊尘的争端，魔界的魔尊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人界的叶扶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战火恐怕马上就要燎原……


    雪昼道：“你的灵力不高，平日小心些，有危难的地方让莲奚冲在前面，你可别冲上去。”


    阿曳道：“也不可能事事都让莲奚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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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是人就有力竭的时候，我当然要尽一份力。”


    雪昼道：“尽什么力？你这次被抓到魔界，辰非连面都没露，他根本不打算救回你。这样的主人，何必为他尽力？”


    阿曳笑了笑，看向他道：“那你呢？”


    雪昼愣了一下，道：“我？”


    阿曳道：“你。你大哥虽然这次放过了你，可他不会转性，他一直都是那个脾气，依然会一样像以前一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回去？”


    雪昼也猜到了，玄卿虽然让步，可他的性子，不会改。


    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依然会像从前一样掌控雪昼，而雪昼也会和从前一样与他争执，也许，会再一次决裂。


    虽然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雪昼还是觉得很沉重，也许是因为这份亲情真的已经存在太久了。


    丢弃一个存在很久的人，就像是突然少了一只手，因为已经太熟悉了，你总觉得应该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虽然这只手已经发烂流脓，长满毒疮。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雪昼的心里浮出了这句话，他知道很多道理，可是现在的他，还没有答案。


    阿曳看向月光下雪昼的影子，很淡地回答道：“辰非大人救过我，我说过会报答他。至于他这个人……的确性子冷淡了些，只会按道理做事，他没有来魔界在我意料之中，我不怪他。”


    雪昼看向阿曳，道：“我不太懂，为什么你会留在一个这么冷漠的人身边？”


    雪昼有些困惑，他虽然没见过辰非，但也隐隐能感觉到辰非身上的疏离。


    辰非是个非常冷静克制的人，相较而言，殊尘甚至都更有情感的温度。如果是殊尘想救的人，他根本不会管什么魔尊玄卿，甚至不会管自己的命，但辰非不会，他只会很冷静地分析全局，最后按最正确的结果得出结论。


    哪怕这个结论是让他自己赴死，他也会这么做。


    很多人对辰非的感觉都是——太冷了，实在不像是一个活人，他的心里好像只有道理，没有感情。


    阿曳很轻地笑了一下，道：“辰非大人对自己总比对别人更残忍，其实他很好，只是他肩上给自己背的担子，实在太重了……”


    雪昼道：“什么担子，兴复妖界？”


    阿曳笑了笑，道：“我不知道，他这个人太多心事了，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上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说到这里时，她看向雪昼，道：“鹤丘到了，你也要回去了，也许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雪昼沉默了少许，道：“也许我大哥会和辰非开战，但我们之间，不会有那一天的。”


    阿曳笑了：“你如果不离开魔界，那我们不早晚都有着一天吗？”


    雪昼虽然知道会这样，可他心里也隐隐知道，他早晚还是会离开魔界的。


    离开魔界，离开沈玄卿，离开这个和他并不相容的地方……


    只是如今四周都是乱局，他又能去哪里？


    雪昼暂时没有答案，他也想不了那么多，于是只是道：“你快回去吧，我也要回魔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