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无形。心灵有形。气息的流动会留下痕迹，留下蛛丝马迹。


    瑟尔夏的能力似乎比她所提到的还要强大。再次到达试炼场外，原本是想看一下是否还有“不和谐”的因素遗留，有了说服力足够强的信息，才能告知其他主事人进行下一步。没想到瑟尔夏几乎立刻就皱起了眉。她察觉到了，不和谐之物依然存在，这种不协让她很不舒服。


    颂白时不禁抬眸望了她一眼，她只是皱着眉，又露出了一副恐惧的神情。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具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天赋——时隔几日，仍旧灵敏地捕捉到异常因素，恐怕她有的不仅仅是心灵的敏感而已。


    顾湖青刚好不在。想要用精神力屏蔽二人的气息和身形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他们在溜进试炼场时很顺利。


    在施展心灵力量之时，颂白时能够感受到，另一道细微敏感的视线在捕捉他的每一个动作，甚至试图追上精神纤维流动的速度。但她懊恼的表情表明她显然没有追上。


    于是他刻意慢了下来，精神纤维的伸展更加的清晰，纤维的柔韧在无形中渐渐施展，恰如花瓣绽放时不自知的美感。与此同时，他的脚步却没有什么停顿，让人看不出他有意照顾着身后的人。


    瑟尔夏跟在他后面，再次变得神采奕奕。她是个很有天赋也很好学的心灵学者，只是不太自信。


    “你能找到源头吗？”


    瑟尔夏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情不自禁就开始把他当孔雀一样观摩，有些脸红，但她很快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我感觉不到什么源头……我只是能感觉到不和谐，但是并没有浓度的差别……但是……”


    她习惯性咬紧嘴唇。


    “不要紧，那我们就把所有地方都走一遍。”


    瑟尔夏将她所感受到的分布图像以精神力的方式呈现出来。她说得没错，没有浓度上的差异，然而在某一处，深色的图块将周围都晕染出了不规则的纹路。


    瑟尔夏轻声补充道，“只是这里，气息特别多。”


    于是他们向着那个方向走去。试炼场已经关闭，场上的环境也回归了正常，和试炼场的外部一样，黑夜沉沉，疏月淡星，场内一片空旷，似乎是一片精细打磨过的镜子。什么也没有。


    直到他们最终停下。瑟尔夏说，是这里。


    瑟尔夏方才给出的图像痕迹如一条游鱼在疯狂逃窜，直到最后，终于如愿逃进了水池。扭曲的深色纤维以大体笔直的形式，流向了那块状区域。


    如果不是她有这项能力，他绝对分辨不出，这里就是他遇上突变种的雪原。


    在深色的区域里，安静地蛰伏着一只S级突变种。而接下来，另一条流落在外的鱼从另一个方向溯向这里，冰封的湖面。巨大的黑影。


    瑟尔夏似乎有些感叹，“没想到击杀S级突变种之后，它的气息居然会弥漫这么深……如果这个怪物有毒素，想要做好善后工作都很难了。”


    她看向颂白时，微笑了一下，“多亏了你……不然我们……我们当时就在附近。也是在你击杀怪物之后，我们才听到了考官的声音。”


    他知道他们离冰原并不远。她却不知道杀死大鱼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他只是简单地说道，“我杀死了一只。”


    瑟尔夏点点头。她完全没想到场上的S级不止一只。


    那头蛰伏在湖底的巨大突变种……它的隐蔽能力很强。只可惜，冻结的湖水能隐藏一部分信息，同样也泄露了平静的湖底里不该有的存在。


    还有另一只……怪物张开巨口，碰撞着两只前肢，很像是在挑衅。它发出了通用语言，古怪嘶哑，却依然可辨。人类、奴隶。


    一只学会了使用诡计，学会了诈尸，另一只张嘴说出了人类的语言。


    假如连突变种都能达到这种水平，黑栏线要对抗的又究竟是怎样的怪物。


    瑟尔夏忽然尖叫了起来，声音凄惨异常。她一直在努力感受不和谐的具体细节，具体位置，具体来源……此时她惨声尖叫。


    在无人觉察之时，周身氛围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朦胧模糊的黑雾笼罩了空旷的地面，身在其中的两个人身形如黑白电视的雪花，滋滋作响。他们的身影像屏幕断电似的，割裂，分离，零散。


    水面翻涌时，置身其中的生物无力抵抗环境，会失去意识，任凭险恶的暗潮以及未知的敌人将其吞噬。


    颂白时的视线被黑灰色的冷雨遮蔽，所视极其有限，瑟尔夏的气息像导电不良似的，越来越微弱，微弱，快要断掉。他伸出手，触碰到了她。她明明还在他的身边。可她的气息却……


    眼前明暗交错，干扰着他的视线。他看到瑟尔夏仿佛已经蜷缩在地上，双手捂着耳朵，凄厉尖叫。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心灵学者，单单屏蔽声音对她是无效的，何况——


    颂白时的眸中忽然一片清明。在瑟尔夏的气息彻底消失的前一刻，他解除了精神屏障，刹那间，脑中隐隐约约的针扎感终于失去了束缚，开始疯狂地肆虐。


    针扎的痛苦折磨着他的心灵，他的一切，但他在剧痛里终究是与瑟尔夏的精神连接上了。


    当真正的寂静传来之时，反而会觉得四周的死寂更加喧嚣，吵得让人无法忍受。这似乎是从心底传来的对于死亡的抗拒。


    当疼痛渐渐消逝后，他有过片刻的异样感。他从来没想到过，灰色也能成为一种实质，深灰，浅灰，如水一般流动的灰色像有生命似的，浮动在他的周围。在他的身边，有一个蜷缩着的身影。


    那一刻，颂白时忽然放下了心，他知道那令人不安的寂静是怎么来的了。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想法，瑟尔夏又开始尖叫，直到她忽然从地上坐起，抖个不停。她听到了自己陌生的嗓音，立刻闭了嘴，感受着自己喉咙的疼痛。


    颂白时有意转过头，没有看到她的窘态。


    瑟尔夏觉得自己的脑子很混乱。方才，她觉得自己的脑子被生生地扯出，又被残忍地涂抹在自己的眼球上，让她亲眼目睹自己的惨死。她这辈子也没感受过这样的痛苦……她的喉咙还在疼。可她现在明明好好的，脑袋没少，脑子应该也没少，除了这个诡异的空间，其他都很好。


    她抱着自己，还在发怔。颂白时走动了一圈，再次回到她的身边。


    “现在有没有好一些？”


    他不用问就知道她刚才遭受了多大的痛苦。但此时她已经平静了下来，陷入一种沉思的状态。


    瑟尔夏抬起头，对他点了点头。


    “可我们现在在哪？”


    他们在哪？为什么会有流动着的灰色？为什么这些灰色都像有生命似的？为什么在混沌的空间里明明空无一物，却只能感觉到无尽的恶意？


    他在她身边坐下，“虽然现在说有些迟了，但我很抱歉将你卷进来……情况远比我预想的要复杂，我以为我们能够处理好。”


    瑟尔夏抬眼看他，像只困惑不解的小鹿，“最开始不是我先找你的吗？”


    是她先找他的，却是他提出到现场看一看。应酌告诉他塞伦的身份……这学院里，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信任。他以为自己能够轻松处理，却险些让瑟尔夏陷入到危险中。


    但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


    他一直在尝试展开心灵纤维，他可以透过混沌，模糊地感知到一些东西。


    “你在来的时候，身边有没有带着什么东西？”


    “有，”瑟尔夏去摸自己的口袋，“那个和我一样来自北境的学生给了我一朵花……我想那实际上是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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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的。”


    她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不禁“诶”了一声。


    再次对上了他的猜测。他轻声说，“那你在这里有什么感受？能够感觉到不和谐的存在吗？”


    听到他这么问，她的脸顿时皱了起来，表明她刚才一直在努力忍耐。


    “我觉得……我们就像泡在污水池里。”


    颂白时点头。“我们应该并不在现实，而正是在‘不和谐’里。”


    瑟尔夏眼睛睁大，怔怔放下了手，“所以我才……”


    所以她才找不到白色雏菊。


    她再次怔怔地开口，“那我们……”


    那他们怎么出去？他们是要……回到现实？


    颂白时没有回答，他现在没办法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构建一个逃离的通道。这里的混沌困不住他的精神力，他可以感受到混沌空间的边缘。只是需要时间。


    而且。他垂下眼眸。而且似乎依然无法找到始作俑者。


    瑟尔夏听完他的想法之后，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质疑。她甚至还特意坐到了另一边，靠在物理上的“墙壁”之上，似乎是怕打扰到他。这当然是没有必要的，单是其他人的接近并不会干扰他的精神纤维。但他也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混沌的空间，混沌的黑暗，混沌的灰。


    瑟尔夏靠着灰色，咬着嘴唇，试图压下自己的恐惧。她害怕，她还是很害怕。在试炼场上，她就很害怕，但那时候，其他新生都很依赖她，她无法表现出恐惧。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大胆的人，偏偏心灵触觉格外敏感，她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感受到黑暗的藏身处。


    此时，她不需要成为众人的主心骨，但她还是很害怕。她似乎总是在恐惧。


    在灰色里，感知是没有意义的，她不知道他们已经在这里多久了。一小时，一天，还是一星期？


    感觉不到饿，感觉不到渴。更让她惶恐的是，颂白时从那之后就不再说话，他只是安静地闭着眼睛，眼睫像漆黑的蝶翼，栖在了无风的花上。


    唯一让她感到安心的是，只要她放出精神力，就能感受到四周氛围的凝重感，他的精神纤维在无声而从容地运作着。但几乎立刻，她就收回了精神力。她怕干扰到他。


    颂白时的脸似乎更加苍白了。而她也在无意义的物理感受里度过了……多久？


    她感受不到混沌的外缘。她只感觉到灰色里的恶意。恶意使她恐惧。


    直到在混沌里，她忽然觉得很多很吵闹的声音闯进了自己的精神领域。怎么这么吵啊，学院里的人在举办什么活动吗？颂白时说他们不在现实，那他们的身体是不是还在原地，如果让其他人看到了，会不会觉得他们已经死了？


    ……他们死了吗？意识和身体分离，这个人还算活着吗？过去了多久，他们的身体会不会已经物理死亡了？


    在惶惑不安中，她终于听到了其他的动静。


    “咳咳……”是身边的人咳嗽了起来。瑟尔夏下意识抖了一下，立刻转身，在看到颂白时的那一刻却怔住了。


    他的唇边绽开了一朵又一朵鲜红的花。血色从他嘴角流淌，他用衣袖挡住，再次闭了闭眼睛。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自己从里面看到了很深沉的情绪……那情绪里藏着的东西似乎不是她能够窥探的。


    或许是错觉。颂白时再睁开眼睛时，神情从容，眸光清明，他甚至站了起来，尽管血迹在他的唇角、衣领处绽开，他却丝毫不显得狼狈。


    瑟尔夏走过去的时候，还在胡思乱想。人的意识也会吐血吗？意识吐血之后，又该怎么治疗呢？


    但颂白时已经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他对她浅浅一笑。


    “他们在找我们。辛苦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