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别苑外的木良畴已经昏昏欲睡了三次。


    怕明蔚怪罪，他每次都强撑着让自己苏醒，又用手边冰凉的湿布抹了把脸保持清醒。


    连着三日没怎么合眼，木良畴也不知明蔚干嘛这么紧张，甚至可以形容为茶饭不思。


    看着手边餐盒里明蔚扒拉了一口的干米饭，木良畴想起方才医师告知明蔚秋萧曼转醒时他匆忙又激动的样子，顾不上饿就冲进了别苑里。


    这都已经半夜了，想必明蔚不会再吃冷饭，他索性让兵卫将食盒全部拿走，至少还能换个眼下的清净。


    兵卫前脚走，后脚就看别苑的门开了。


    明蔚匆匆忙忙走出来，却一步三回头。


    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木良畴迎上前，却更加奇怪他为何表现出这样一副罕见的仓惶来，遂问道：“秋将军如何了？”


    木良畴出于礼节关怀。


    毕竟明蔚竟让她住在还没建好的扶楹苑，这是明蔚都没住过的地方。


    甚至这三天还不管不顾从周围若干大营调了医术高明的六个医士来为秋萧曼诊治。


    如此行为，想是他也不愿秋萧曼在自己手里出事。


    所以他边问边给明蔚递了封封了蜜蜡的信，这还是方才刚被信差送来的。


    明蔚心不在焉的接过信，只心事重重敷衍道：“醒了，明早让秦医士继续来调理。”


    木良畴应下，可明蔚一举一动的忐忑实属不寻常，他便又关怀：“明将没事吧？”


    明蔚怎么可能没事，他只不过介意后面跟着的几个小兵，朝他们递了个手势示意原地等候，才又同木良畴向前走了几步，确认道：“离月的事——你处理好了？”


    那日从山上下来，木良畴就已把‘离月’的事处理干净了，绝不会留下任何隐患，肃然回应：“被狼吃了，还找了个几根狼骨头替代，大家都也无意查看。”


    在听他确认，明蔚忐忑的心也落下多半，只不过秋萧曼方才的举动着实让他心虚了好一阵。


    木良畴自打平炉战役跟着明蔚淌过尸山血海后，可没见过他这样的一面。


    但想起前些日子明蔚的魂不守舍，又想起他装哑巴接近秋萧曼，木良畴多少还是担心明蔚中计上当。


    他好心提醒，“秋将军是集美貌和智慧于一身的战士，却也不是檀原人…明将可别误入歧途。”


    明蔚心不在焉拆信，却也没想对自己的行为做解释，只道：“我有自己的打算。”


    木良畴与他相识久了，虽说是下属，却也真心为明蔚考虑，瞧他根本听不进去，便又耐下心来规劝。


    “明将忘了？你说过不会近女色。”


    明蔚拆信的动作一滞，抬头看他：“什么时候？”


    ...


    木良畴：“平路战役后，陛下想为明将赐婚时…明将说不喜女色，只好男风…”


    “灭封竺时，那些少女归入明将麾下，明将又说过一次。”


    “最近的一次。”木良畴回忆，“半年前，哲合公主竺梦华为明将献身时，明将还说过…”


    明蔚犹豫着，缓缓又恢复拆信的动作。


    瞧他没反驳，木良畴不是个啰嗦的人，只当他记住了这个提醒。


    趁他速速通读信笺，木良畴又汇报：“秋老将军放出消息，要找明将和谈…”


    明蔚答地果断：“这时候没什么好谈的！就把医士开的方子寄回去，秋老将军便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秋老将军能信吗？”木良畴犹豫，给后面待命的兵士做了个跟随的手势，“毕竟妘坤遭了几日的罪。”


    明蔚依旧心不在焉，只反驳：“他好意思回去说么？那么个要强的性子，让人知道在我这遭了侮辱，还活不活？！”


    这么说倒也是，否则那日秋萧曼孤身来救人，妘坤也不会答应去梳洗更衣了。


    木良畴赞同这个说法，又说起第二件事：“方才洛大人差人过来，说打算在宁平呆几日再离开。”


    明蔚正决心离开，听到这个问题脚下一缓，回身看身侧的木良畴。


    “留下干什么？”


    木良畴摇头：“问了些秋将军的情况，不知是不是也对明将扣留秋将军的事存疑。”


    明蔚轻嗤，“那就让他自己晃荡吧！倒是让你查彦项文过去半年的情况，只找到这么些？”


    木良畴扫了眼明蔚手里捏的几张纸，点点头：“彦大人近半年与人交往甚广，但基本都是檀原官场的人，与雯桦的接触也就是他新娶进门的妻子，除此之外便是秋将军了。”


    “与首辅斟天泽的接触呢？”


    “不算多，也就逢年过节。而且这一次彦大人来武星上任，首辅大人也就送了份薄利，给他留了个基本的面子。这样子，想必还是因他夫人的身份才刻意保持距离。”


    虽说檀原上下都在传彦项文是首辅和陛下眼中的红人，但知道斟天泽对彦项文娶妻之事颇为不满的也就檀原的几个高官了，其中便包括明蔚。


    不知明蔚为什么突然要查彦项文这半年内往来的人，木良畴不便问地太深，只觉他该是防着首辅暗插眼线在他所管辖的驻地周围，才做这么精细的排查。


    明蔚又问：“斟泠然呢？这几日的行踪查到了？”


    木良畴：“在宁平的会馆呆了两日就折返回京都了，这次是来宁平看望照顾过她的乳母。”


    这么看起来，斟泠然也不会再与雯桦有瓜葛。


    至少不会像上一世利用妘坤，间接导致雯桦骊沵河战役再发生。


    可即便一切事态的发展轨迹都与上一世不同，明蔚却依旧感到不安。


    檀原攻打雯桦的传言又是沸沸扬扬，同上一世相似。但他仍不知这传言从何而起，又是谁放出来的。


    若想完完全全避免上一世的惨案再发生，他就必须想办法找到这件事的源头，也唯有此才能找到方法真的避免上一世的灾祸。


    只可惜，留给他的时日有限，只因天上那颗不久后便会掉下来的星。


    明蔚将手中的信捏成一团，又看了眼身后那两扇紧闭的大门，抬步朝宁平大营的方向去了。


    ^


    秋萧曼的身体在几名医士的精心养护下日益好转。她也询问了自己身体的状态，才知道若不是明蔚救治及时，恐怕会伤了性命。


    脱离危险后，明蔚调走了多数医士，只留下一个并不善言辞的。医士姓秦，名彬郁，每日早晚各来一次，主要是为其施针，调配药浴，开药方。


    几日下来，秋萧曼倒也觉得这个人虽然话少，却是细致又靠谱的。


    再次完成今早的诊断后，秦医士边收拾医箱边夸赞：“秋将军底子好，加之这几日疗养效果极佳，身体已有显著好转。”


    秋萧曼正推开门，任春季的阳光泼洒在身上。呼吸不再掺杂浓烈的血气，这使她狠狠吸了口夹杂着嫩草鲜香的泥土味，惬意地伸展腰身。


    秦医士开完方子，落了印。又将装着九种针具的针囊卷好收纳在药箱里，才拿起药方递给等在一旁的少女。


    他反复叮嘱少女该如何煎药，即便已接触了这么多时日，他依旧不会少说一个字。


    秋萧曼听着他一丝不苟交代完，见他提起药箱准备离开，这才叫住他，视线也同时从他身上写着【宁平】的腰牌上挪走，打探：


    “前几日就好奇，秦医士不常在宁平？”


    秦彬郁恭恭敬敬走到秋萧曼身边，却不惊讶她为何这样问。


    毕竟秋萧曼刚醒那日，秦彬郁因赶路疲乏，忘记把身上的【枫犁】腰牌换成【宁平】，显然是被秋萧曼注意到了。


    虽然没去过枫犁，但秋萧曼这几日从地图上得知枫犁距宁平走官道都要三百多里，不吃不喝也要一日才能赶来。


    秦彬郁温声道：“是，六日前收到明将的密函，马不停蹄赶来宁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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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


    他垂着眸，却也无法掩盖他脸色暗沉，眼中的血丝和眼底的乌黑显然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


    六日？


    秋萧曼想了想，也就是她晕倒那日，明蔚就送了信出去。


    “秦医士何时到的？”秋萧曼又问。


    秦彬郁仔细想了想，“日夜兼程而来，秋将军那时还昏迷着。”


    秋萧曼昏迷三日。


    也就是说，秦医士从三百里外赶到是在三日内。


    并且她清晰记得之前那几个医士曾说，她昏迷期间医士们没离开过别苑，再之后她转醒，其他医士离开，独留下秦彬郁。


    秦彬郁体型瘦削，鬓角的黑发夹杂着零星的白丝，除此外眼角也遍布了些皱纹，看上去他年纪应当在四十左右，此刻却骤现苍老。


    想必是仓促而来又没能休整，劳累过度导致。


    忘了换腰牌便也不是稀奇事。


    只不过秋萧曼好奇：“医士们从各地赶来费时费力，明将为何不找宁平大营的医士来诊？”她温声落笑，“总不能医术还因属地而有所划分吧？”


    “医士擅长不同，但资历自然都是相当的。但听说宁平大营的医士在忙着救治旁人，待其他地方的医士一到就被替了下去。”


    “宁平大营还有人受重伤？”秋萧曼好奇。


    秦彬郁却只是摇头，“我刚到宁平也只在别苑里，并未打听过旁的事。”


    不论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秋萧曼也理解这是在军营执事多年的习惯，不能多管闲事，更不能胡乱造谣。


    但她还是深感好奇。


    能让本地医士忙得抽不出手来为她诊治，那得是多严重的伤情才会这样？


    况且，明蔚从各处调了那么多人手，又忽然遣散？


    秋萧曼怎么也不觉得只是为了救她。


    檀原周围已无小国，近来也没听说明蔚又跟谁开战？伤亡无数的说法显然是立不住脚的。


    那会是什么原因？


    许是秋萧曼沉默，秦彬郁小心看了她一眼。


    “听说旁的大营有人感染天花，还听说感染者跑进山林，明将担心瘟疫传播起来，才下令搜山，并调了各地医士前来。”


    “没叫你去？”


    不知道秋萧曼是不信还是怎得，秦彬郁摇头，“我只擅长肺热，明将让我医好秋将军。”


    这样子显得忠厚又坦诚，可秋萧曼却觉得秦彬郁的话仿佛被谁刻意交代过。


    能在军中保命的做法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个异地的医士跟她说这么多，恐怕是有人想让他把消息带过来。


    她记得明蔚曾说那日下令搜山是追捕逃犯，今日秦医士这样讲是想再次确认，那几日放人搜山并非是为了捉她？而另有其他目的？？


    为何急着撇清？


    想起两日前那个“假”明蔚谈到离月的宽和，秋萧曼无疑会认为这是“真”明蔚在事后收拾烂摊子的手段。


    那日她的种种猜忌，明蔚许是也想到了，才让一个毫不知情的文官来传递这样一个消息，只为圆“假”明蔚的浅显谎言？


    若是这样，离月有没有可能没死？


    秋萧曼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


    若离月依旧活着，那调动周围几百里的军医来宁平也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离月受了重伤，需要被救治。


    这么想一切仿佛就都捋顺了。


    秋萧曼向秦彬郁道了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开，却在他刚下台阶走向回廊旁边的月亮门时看到两日未见的明蔚走来。


    秦彬郁跟他打了个招呼，又说了几句什么，才从他身边绕开，朝着大门的方向去了。


    明蔚缓缓走到门前的台阶下，看到秋萧曼正站在太阳底下享受阳光，他才指了指院子正中那棵紫花楹树下的汉白玉桌椅，对她温声邀请：“这几日风暖，秋将军不想出来坐坐？也能除除身上的苦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