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念十八岁那年，接到航空公司的电话，母亲乘坐的雷克雅未克飞回江城的航班因恶劣天气，坠毁在海里。


    消息是和陆念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起到的。


    她抱着录取通知书哭了很久。


    陆庭深赶过来时，陆念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相框，相框内嵌的照片里，是二十多年前的许轻衣和陆峋，在极光下的笑容。


    眸色清冷的许轻衣，含着浅淡的笑意，看着镜头。


    沉静如陆峋，只看着许轻衣。


    “我舍不得妈妈。”


    陆念难过地说。


    “可是我知道，妈妈一直在等这一天，是不是。”


    陆庭深缓缓蹲下，浅浅地摸了摸女孩的发梢，“她去找她的幸福了。”


    陆念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彼时的陆庭深，年近五十，眼尾有浅浅的细纹，目光温和沉静，整个人都沉淀着时光。


    自陆念有记忆起，家里不管发生什么大事，陆庭深都会第一时间赶过来。少女心思细腻敏感，聪明如陆念，怎么会看不出他对妈妈的心意。


    可这么多年过去，陆庭深对妈妈，从来没有任何越矩的行为，他熟悉妈妈的一切习惯，妈妈什么时候会难过，什么时候会开心，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会因为什么发脾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从来不说一个爱字，可他看着她的眼睛里，全是爱意。


    许轻衣的葬礼在事发的三天后。


    陆庭深张罗着一切，事无巨细，许轻衣葬身在大海里，没有遗体，下葬的时候，陆庭深便放了一张照片在骨灰盒里。


    陆念看见，那张照片里的妈妈，只有十八岁，和现在的她一样大。


    很年轻，也很青涩，可眼睛冷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冰冰的，陆念的记忆里，妈妈一直都是温温柔柔的，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妈妈。


    陆念问陆庭深：“陆叔叔，你比爸爸还更早认识妈妈吗？”


    陆庭深笑着说：“是啊，很早就认识了。”


    陆念看着他的眼睛，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以前一直觉得，陆庭深的眼睛，和爸爸很像。可是现在她才发现，其实一点不像，只因为他看着妈妈，才会有那样让人心碎的温柔。


    许轻衣的葬礼结束后，陆庭深生了一场大病，连着发烧了很多天。


    陆念看着检查报告上的血癌两个字，眼泪涌出来。


    陆庭深却像是早就料到这一天，他安慰着她，“血癌也能治好，不用担心。”


    陆念红着眼睛：“真的吗？”


    “真的。”


    陆庭深没有骗她。


    他很积极地配合治疗，只是常常都是一个人，这些年，一直如此。


    <span>记住本站:</span>    陆念记得，陆庭深生日和爸爸是同一天，除了对爸爸说生日快乐，妈妈也会对陆庭深说，那一天的陆庭深，是陆念这么多年里，见过的最开心的时候。那双冷冽沉静的眸子里浮起的笑容，简单纯粹得让人难过。


    一年后，陆念暑假再回到江城探望陆庭深时，对方已经结束了化疗，人瘦了一大圈，但看上去，心情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还是那样风轻云淡，温温和和的。


    他和她聊起近日的琐事，又问起她学业上的事，陆念说自己在申请出国，想走科研技术路线。


    陆庭深含笑地看着她，“小叔最早，也是做这一行。”


    陆念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陆庭深和爸爸的关系，这些年，她从来没听妈妈提起过这件事，她一直叫他陆叔叔，也一直以为，姓氏相同只是巧合。


    她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问：“那我，是应该叫你哥哥吗？”


    陆庭深摇了摇头笑道：“和原来一样就好。”


    陆念出国后，在科研上取得了很大成就，国外的学校很想让她留下，好几个科研团队都在邀请她，陆念没有答应。


    从她记事起，妈妈一直在资助很多小孩儿，妈妈是温柔的，可妈妈很少发自内心地快乐过，只有在那些孩子得到帮助时，才会发自内心地笑着。她也想和妈妈一样，帮助更多的人。于是回了国，加入了国内的学术研发团队。


    陆念三十岁那年，得知陆庭深病重的消息。


    彼时她正在樱花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心里有声音告诉她，这恐怕会是陆庭深最后的时间。会议结束后，她立即买了回国的机票，东京这年的樱花开得很美，陆念坐在出租车里，看着街道两旁漫天飞舞的樱花瓣。


    突然想起，妈妈曾经说过，爸爸跟她求婚的那天，樱花也很美。


    可是妈妈还说，樱花的飘落，象征着美好易逝。


    陆念赶回去时，很多人都守在陆庭深身旁。


    妈妈最好的朋友韩阿姨，还有韩阿姨的老公秦叔叔，景叔叔都在，陆念记得，以前还有肖阿姨也会经常来看妈妈，可是肖阿姨走得比妈妈还早，在她十岁那年，就离开了。


    “陆叔叔……”


    陆念趴在床边，眼泪砸出来，她觉得难过，又觉得对陆庭深来说，死亡也是另一种自由。他太孤独了，以前妈妈在的时候，他眼里总归是有光的，后来妈妈走了，那光就再没有了。


    陆庭深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生命逝去前的几分钟，他躺在很久很久以前和许轻衣一起住过的那间房子里，彼时的他已经年过六十，黑发里裹了白，往事从脑海里一幕幕闪过。


    人在岁月渐长中，会变得格外喜欢回忆。


    他总是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她，哪怕冷冰冰的，喜欢跟他唱反调，也爱讽刺他，可那个时候，她满心满眼里都是他，会因为他的一个眼神难过，也会因为某一刻的温柔开心好久。


    年少的喜欢纯粹又热烈，可年少的锋芒也刺骨伤人。


    明明很远的时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又像是近在咫尺。


    他好像伸一伸手，就能再追上她。


    伸出的手最终只停在半空中，随着最后一秒呼吸的停下，苍老修长的手，也随之落下。


    秦南风在房间里找到一份陆庭深留下的信，他不需要葬礼，也不想身子腐烂地埋进土里。那封信的下面，还有厚厚的一大堆信，数出来竟然有七八百封，纸张都泛着黄，却像珍宝一样，被小心翼翼地锁在柜子里。


    秦南风拆了一张，看见上面清秀稚嫩的字体。


    韩婷婷把信夺过去，装回信封，在陆庭深火化的时候，将它们全部和他一起，烧成了灰烬。


    最后洒进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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