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梦不成(三)
作品:《红衣半狼藉》 徐文宣脚步迟滞一瞬。
目光停留其上不到几息,女娘的身形便被灰狐氅衣密密遮住。
沈却在此时推舆而行,轻飘飘落下句意味分明的话,“走罢二娘,此处呆着,徒增气闷。”
殷素未再出声,她罩在氅影里点了点头。
踏出布肆,身后如常,谁也没有跟上。她抬手取下那根金钗,垂帘微动,灿阳也轻巧落入照耀,辉亮色逼眼。
殷素却眸光涣散。
“沈却,你说他会来找我么?”
身旁人默然。
他装作不懂似地动唇,“二娘言谁?”
殷素闻罢一笑,眼前终落了实色,她收起那根金钗,只当未问。
沈却瞧不见她神情,俯眼而望,唯能见素发静挽,干净的无一杂物。
他兀自怔仲。
似乎猜错了一切。
殷素非来见杨知微,而是徐文宣。
想叫他知晓她正与杨知微纠缠么?
那杨知微究竟是叫殷素做何?
只是解谶语处境么?
不,绝不是。
沈却脚步一顿,忽而隔着肆门深深移目凝望。
杨知微同徐文宣,究竟是何关系?
这道不轻不重的视线穿不透墙壁,可过身之风蜿蜒入内,那扇开合的门,再一次紧闭。
“出来罢,我知道你未离开。”
徐文宣踱步朝前,撩袍静坐,给足了甬道内藏匿之人思忖的时辰。
“杨见隐,莫逼我将此布肆掀个底朝天。”
阁内空寂几息,耳后忽起一阵木石挪动之音,继而裙衫触地,缓慢而挠心地沙沙作响。
她停身铜镜后,须臾,方伸出两只环着白玉的素手。
“生什么气呀。”杨知微自后勾住他脖颈,弯唇开脱,“我可未同她胡闹,只是她朝我相求罢了,砚昭你最是知晓我,哪里会拒绝可怜人呢?”
徐文宣抬臂捉住她那欲作乱的手,不动,亦不作声。
杨知微低笑着将吐息逼近,随即一个似柳稍轻拂水面的吻,缓缓擦过他颈边。
那淡青经脉因触而鼓,似乎更显眼了些。
“相求?”脖间拂过的麻意抓挠不住,徐文宣紧握住她的手腕,几乎是滚着字音开口,“不去明楼光明正大相见,转到此地藏着躲着,什么相求求到此肆暗道里来?还有那根——”
冷若冰霜的声色骤然被女娘贴上的吻堵住,萦鼻香味气息短暂凝住他的思绪。
只会如此么?
徐文宣掌心用力,拉着身后人转落入怀中,脖间攀附的双手紧而又松,点星笑声又从女娘唇边溢出。
“回去罢。”她道。
“你贯会如此么?”
“砚昭,我在博你欢心啊。”她坐于徐文宣膝间,贴近他的胸腔享受似地听其下鼓动。
“如何还要恼我,回去罢好不好?”
她不顾章法似地纠缠,只说想言之语,偏要拉着他顾左而言他。
颈间的细咬再度攀附而上,堪堪快触及唇角时,徐文宣终于起身。
抖动偏离了这个吻。
他垂目淡问:“你的心思仍未绝么?”
似是知晓她必不会作答,徐文宣停驻的脚步缓缓而踱,口中却道:“她可助你成事?只怕迎了豺狼入室,你倒自欢喜。”
“今日我若不来,她也会来找我。”
“杨见隐,你信么?”
“信啊,砚昭说什么,我皆信啊。”
依旧是谎话成篇的语调,依旧漫不经心。
徐文宣气愤此刻的她,他不信杨知微半分不知,半分不晓。
“我替你周旋补词,削弱徐雷的疑心,你却仍要与我叫嚣?”他停步,凝望她出声,“是真的想要那个位置,还是恨我?”
怀中垂头的女娘不吱声了,而他亦只能望见杨知微露出的鼻尖。
冗长沉默拉锯开他的狠心。
徐文宣目沉,随即转身,阔步朝漆黑的甬道处行。
“砚昭,回去。”
“此路便可回去。”
杨知微挣扎起来,“我怕黑。”
“如今骗我,也不愿寻个好由头了么?”
徐文宣步履不停,稳踏声似一道割命符,她睁圆眼,攥紧他的衣衫,似乎下一刻那道尽头的门便会被轻巧推开。
“徐文宣,回去。”杨知微褪去柔声细语,暗甬里,那双眼亮得骇人。
滴答折磨似的步履声停下了。
黑暗里各自的呼吸都变得沉重可闻。
半晌,手臂间感得几分攥紧力道,随即头顶落下另一声问:“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急不可耐地,坐上那个位置?”
“明明你知道,急躁的后果。”
阒黑,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唯那一句。
连细微的亮光入眼都能变作烈火,可甬道内什么都没有。
于是此话,作薪自燃。
杨知微眼眸愈发淬亮,她忽而用力下扯徐文宣的衣衫,逼他离得再近些,近到能望清她瞳仁里燃升的明火。
她露出獠牙,“因为我受够了——”
“仰人鼻息的日子。”
此话如一陡因风折的枝叶,脆然作响滚落心间。
徐文宣睫羽急颤,胸腔也似锤凿一击,他不明白,半分都不明白。
可冥暗里,对上那双眼,便只能将此疼密密朝下倾覆——他咬住她的唇,深深索取。
分不清是爱是恨。
深切得快要溺毙于此。
唇齿间撕咬不停,徐文宣却绝然转过身,朝着甬道外而行。
身后的昏暗湮灭,杨知微攀紧身前人。
用力且笑地,回应他。
布肆里的争吵以各自的心知肚明为终止,而肆外那辆久待的牛车也早已了无踪影。
殷素没有回宅,同沈却漫步里坊,帷纱覆面,遮住三月春光,手中那根金钗落入袖中,随着舆动一下一下轻敲着裙摆。
她眼神放空,却仍想着前事。
徐文宣未出来见她。
但殷素肯定,他识得此钗。
入耳的笑闹声渐渐清晰,疏散的人群似乎也变得渐近,她回神,掀开帷纱打量。
这一瞧,却叫她心间骇然一敲。
殷素望见太多双眼睛,或落落直视,或扭捏低垂,亦或是、暗含秋波?
攥于指节的白纱飞快垂离,她直坐起背,半晌,方慢慢回过味来。
“沈却。”
身后人朝她应了一声。
“你带上。”
沈却还未明白何意,素舆间的女娘便已扭过身,摘下发髻间遮面的帷帐。
“夺了满里视线,倒叫我坐着也惶恐,表兄姿如玉,还是遮上一遮。”
她话音坦荡荡,那双捏帽檐的手微微高举空悬,沈却微茫然,下意识弯身垂头,反应过来时连着背脊也是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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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吹荡起白纱,一坐一立者皆怔忪几息。
折腰未催眉,只因那不过脑的行止。
沈却赧然难立,欲起身抬目之际,殷素终胡乱扣上帷帽,连身都未正。
纱帐轻似雪,但也模糊女娘面容。
沈却直望着她背过去的身影,就那么一瞬,不自知地扬起些笑。
脑中没来由地忆起久远之时的坊间传闻。
殷虞候,尚美色。
“前处有面簪阁,去瞧瞧么?”他坦然直起身,自然也瞧不见,满里女娘们打量来时,殷素通身的不自在。
其实做了蠢事。
殷素心里知晓,可身后人那似含笑意的话如松针入颈,刺挠得厉害,她囫囵应下,只想快快逃离。
簪阁掠槛而入,正当头立着一小几,独悬长剑。
门庭若市,是个热闹铺面。
殷素一时仰目,只觉稀奇。
“此剑有何来历么?”
小厮忙过来,扭头解释道:“无甚来历,只是掌柜娘子好舞刀弄剑,悬此来避一避煞气。”
殷素仍抚着下颌细细瞧望,沈却只打量一眼,便踱步去了旁处,不肖半刻带回一只玉簪。
“二娘喜欢这个么?”
那是一根绳纹玉簪,绿中镶白,没有过多雕刻,素雅又英气。
或许在沈却眼中,她并不喜繁琐之物。
殷素接过,忽而一笑,“表兄如此爱玉。”
她轻轻递回,“只是我天生与玉相冲,总爱弄碎珍物,伤人伤己,还是作罢。”
相冲。
沈却琢磨二字,眸色不定。
立在旁的小厮眼尖,忙为娘子拿来旁物——一柄刀剑组成的银簪。
殷素视线转来,难得生出些兴趣。
雕花满身,似一柄宝剑,“往日从未见过的新样貌。”
“此为簪刀,闽地传来的新鲜物,咱们阁翻新换头,各选了别样的打上,这只女娘可还喜欢?”
手中玉变得无足轻重,沈却垂目但也未消寂,只替她买下刀簪,又抬手为她簪上,颀长身影微动,而那张引人探究的面,落得春光几处垂怜,藏匿于影影绰绰间。
登时满阁女娘皆驻足。
殷素望镜面色一僵。
很是奇怪,旧时她呈万人相视,众光落一处,无半分不适躁郁,反倒挑眉转刀要叫这视线再激昂几分。
尊崇也好,憎恨也罢,如何落至她眸,便如何极助傲气。
可如今……
殷素心思郁郁。
须臾,也不知混杂思绪是否理清,便再此昏昏踏入老道——拉住他的手,忍不住低语:“回去罢,不用带了。”
直至敛目入车,她方卸下紧绷。
松懈的眸光飘移,不知怎的又落在灰狐氅衣间,直至望见若隐若现的那点青绿,她才骤然回想起一事来。
“出宅时不是言要裁些春衫么,布肆里随意拿得件桃色披衫,乃女娘形制,今日叫徐文宣一闹,竟忘了此事。”
“无妨,快至午时,先回宅罢。”
沈却靠于车壁,望着她声低。
那点似有似无的笑,自打从二坊三里那条东道里便未消散。
他自不觉,可殷素瞧得分明。
每每于头昏脑涨吐出后悔之语时,她便瞧得更为分明。
三月里一切转复青绿,连车内也沾染春意,殷素移开目去寻俏色,努力平息心内溪水潺流的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