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服黄金(三)

作品:《红衣半狼藉

    三人入院时候,已临午时。


    廊下翠柳远远望见,忙拍拍怀中雪姑,拿起栏边灰伞跟去。


    天虽飘雪,但只落白些许。


    “堂中午食正摆上,夫人还以为郎君同二娘不回宅了呢。”翠柳一面撑伞,一面上前掀起厚帘,穿门而至的风凌冽,引来座上娘子视线。


    “坊间莫不是兴起何新奇热闹,这些时日怎么皆是辰时末带着二娘与孙娘子出宅?”王代玉朝沈却打量去,语中虽不含责问,但叫殷素心头莫名一紧。


    “姑母,是我念着外处烟火,表兄放心不下,故一道相随。”


    沈却微微朝她望去,倒也未吱声。


    王代玉闻罢展颜,“二娘既爱绚丽色,便着人再添置些搁宅院里玩闹,如今正寒的时岁又逢旧伤慢愈,多待暖阁里总归是好事。”


    “拘着人作甚,孙医工都跟着,哪里还能出什么差池?”沈顷摆摆手,衣襟处还洇着将消融的雪色,“都快坐下吃饭罢。”


    他夹起一筷肉茄,刻意垂目避过王代玉扫过来的视线,慢悠悠道:“回来顺道过举善坊,倒在一家布肆外头望见二娘同孙医工。如此便很好,女娘家是要多添置些衣衫挑拣些物设,心扉开则身通气明,再添进食,何愁离舆?”


    他一副道理挑不出错,王代玉不吱声,只舀了勺蛋羹予殷素。


    沈却微移目,瞥见殷素端着勺一口一口,须臾便只剩青叶覆上。


    他忽而抬臂,顺势朝沈顷问道:“父亲寻得的闲差也在举善坊?”


    说话间,那勺盛着肉末的蛋羹落入殷素碗中。


    “一坊之隔。”沈顷回。


    殷素凝着碗中再度落下的蛋羹顿了半息,她抬指搅了搅,夹了半筷烧茄,松懈着神思一勺一勺慢慢吞嚼入腹。


    她没注意坐于旁的郎君牵起些淡笑,亦未瞧见孙若絮打量来的神情。


    碗中青食渐渐见底,殷素如今爱惜身子,分外爱惜,如一尊空木,连入喉的滋味也不晓得。


    沈却同她一道搁下碗筷,休歇半刻便推她回了暖阁。


    “少见二娘簪金钗。”


    听他提及,殷素方才忆起,她抬手触及发髻间冷物,将其取下,须臾又细致打量起来。


    钗头圆润,镶着颗绿松石,此外并无什么诡异处。


    “此色衬你。”沈却垂眼出声,于后打量着这根金钗,“吴王相赠么?”


    “对。”殷素有些恹恹答话,此字毕,她未提半分阁中相谈。


    “想吃果子么?”


    略带温意的声音自殷素身后响起,像是刻意岔开话,须臾右处便垂悬一包油纸饼。


    她移目,伸手接下轻嗅。


    是熟悉香味。


    “棠梂子。”


    自打离幽州,过往入口诸多吃食间,唯独对此味留有印象。


    殷素松开绳结,低头咬上。


    或许是它清甜间夹酸,分外能制服住她古怪又可怜的唇舌。


    以至于回神之际,膝上已无淡雪,而那块棠梂子所做果饼,早被她消吃入腹。


    身后落下声笑。


    轻轻浅浅混在暖意裹身的阁中。


    殷素捏着油纸抬目,那人坐于榻前提笔,眉眼和睦,雪光也不添冷清。


    她鲜少见沈却扬唇至弯眸状,是以会为此样貌怔上些许。


    连开口也略过深思熟虑——


    “笑什么?”


    沈却收起笔,目光自那张油纸间移开。


    从前殷素何态几乎历历在目,如今细看眼前人,倒生出些恍惚之感。


    她一如少时果敢,能从晦暗无助处摔爬立住。


    待她可御马举剑,十三载所不能视之过往或可重现。


    沈却心中宽慰,亦不乏期待。


    他笑意不落,欲接话又忽觉直言心绪似有不妥,只好意味不明地回:“忆起些旧事。”


    旧事。


    可称作为旧的,唯剩天佑那两载。


    殷素移回头默然无声,转撑着舆扶用力凝神练着筋骨。


    她的双腿比双手恢复得要快要好,短时的触地挪动已不成问题。


    殷素垂眸,望着轻抬又落的腿脚,忽而没来由地出声,问起叫两人皆缓怔的一句话——


    “你为何会去幽州?”


    借着一句“旧事”,她终于问出藏于心底,想问之言。


    即使有些不合时宜,即使她本该动心忍性。


    沈却发觉自己也说不清。


    他本是为了殷素二十生辰而去,自及笄礼一连拒殷将军这么些年,唯有那一次他忽而动心北上,甚至未曾收到邀约。


    他知晓殷素不愿有情愫纠缠其间,偏那时他亦没有,只是因着殷将军多年挂念,他方动意。


    可若当真按原委作答,只会徒留意味不明。


    沈却抬目,撞上殷素那对看似淡然的眸,沉默须臾便答:“殷将军来信一再相邀,望你开怀,我便北上应邀。”


    素舆间的女娘显然怔住。


    她似乎并不知晓殷尧曾与他通信多年。


    “殷将军从前寄来信件,我皆收好束之盒中。”沈却望着她,试探问:“二娘,想过目么?”


    他私心望殷素应下,至少他能暂缓去剖析己身——幽州之行,听见何,又为何。


    “想。”


    殷素说不清心底转瞬消逝的情绪,她的记忆里,阿耶从不看好沈却,甚至捡来的李予都更能入阿耶眼。


    明明二人,一样的沉闷寡言,一样怀揣着心事。


    直到她看清沈却寻来的信——


    遇之亲启:


    自开封府初晤,已届三载。彼时茹意误碎汝之琚,每每对影呢喃,修补不辍。残珮虽缺,其情愈贞……


    殷素指尖一抖,未敢下视,忙抽旁信提行再看——


    茹意今可解“摽有梅”之章矣,吾偶过湖畔,闻其与侍下私语:“蓟北子弟殊色寡,纵有潘安之貌,难及昔年开封惊鸿一瞥……”


    殷素深吸一口气,几乎咬牙切齿忍住揉乱心思,转复颤手抽看他信——


    前日复偶见茹意藏琚绡囊,系之五色丝,已类宝玉。然此心所系,岂在物耶?今茹意及笄之辰,定于十月望日,幽州光禄坊三里处设宴,若得遇之临轩,她必开怀,吾亦欣慰……


    她未敢再抽看了。


    十三载,十封。


    阿耶几乎写尽她的一切,将少时的过往细呈沈却眼前。


    可殷素晓得,阿耶落尾的每一次邀约,沈却都未曾亲临。


    她脸中烧腾,自尊作祟,落入身的视线都变得灼人烫肤。


    连前话也不敢再相问。


    殷素颤颤巍巍递上这叠信纸,纸张窸窣摩挲,像是将她的脸皮搁在锅里煎炒又翻面。


    阁中愈静,她便愈心中飞鸟猛虎窜行似的嚎叫。


    膝上裙裾快被揉乱,她终忍不住补道:“我不知晓、阿耶竟与你说了这么多琐碎事。”殷素自觉丢面,恍觉此话微妙,忙又续言:“其实我也不知晓,阿耶曾给你去信。”


    她企图找回些还可抬眼的机会。


    沈却盯着她。


    心间有些好笑,再思再忆,唯剩叹息。


    “都过去了,如今再看,也无初见时候心境。”


    殷素一句问,叫他无故惶恐疑惑。


    而殷尧的信,叫她几度羞耻难安。


    他收回案中墨迹已干的札记,决定一道放下剖析不清的内心。


    可真至漏夜人静时,听落雪声入睡,沈却竟难眠。


    思绪飘飞比那雀儿还难捉拿不住,他再度忆起殷素白日那句问。


    他为何要去幽州。


    十三载不见,他知晓她大半过往。


    殷尧的口吻含着骄傲,几乎是明言殷素对他的执念。


    可沈却知道殷素只怕半分不知,或许都快忘了还有他这个人。


    遗忘与挂念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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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陷水火,那时他渐觉厌倦,像是被逼着去了解触及一个人。


    一个好似并不在意他的人。


    于是十三载,他一次也未应下。


    可如今再次相遇相识,他尚还能辨清,自己是怜惜。


    而她是无意。


    混杂的一切逐渐成型,模糊边际也复明。


    沈却睁开眼,披衣而起。


    他掌着明烛,踱步窗下,缝隙里透过的冷风促使脑仁愈发清醒。


    “郎君怎么醒了?”外头守着的小伍惊醒,匆忙入内,又问:“可是要为二娘吩咐什么?”


    沈却怔然望着他。


    因后一句。


    “为何要如此问?”


    小伍又揉揉眼道:“那郎君要吩咐什么?”


    “为何是为沈意?”沈却仍旧执着。


    小伍愣住,挠挠脑袋,“郎君从前夜里醒来多是吩咐我,明日替沈二娘准备何物什好叫她心宽,我见郎君清醒状,便以为仍如从前。”


    沈却握灯,静静听着。


    “那时她情绪不定,几近崩溃,如今她慢慢自愈,较之从前胜过太多。”


    小伍点头,“郎君心里一直挂念二娘,几乎日日相陪,沈二娘身若痊愈,也离不得郎君照拂周备的缘由。”


    他闻此垂眸,不由望向手中那盏明火。窗缝间挤入的冷风拍扯焰心,思绪像凝结蕊中,跟着一齐飘忽不定。


    “我待她,与旁人别无二致。”


    风吹散此句意味不明的话,也一道吹灭焰心。


    他陷在黑暗,却难得可得一息喘息。


    “郎君屋中窗纸未糊好,赶明儿我叫人来瞧瞧。”小伍忙上前,又道:“我去点上灯。”


    “不必。”沈却唤住他,“出去罢。”


    那双浅眸落入昏暗间,独独坐了半晌。


    以至破晓漏光之际,殷素撞见他时,一眼便看清沈却眼底浅青。


    “昨夜未睡好么?”


    “看书误了些时辰。”


    殷素不疑有他,抱着雪姑道:“我想出宅,去见见杨继。”


    “莫非出了事?”


    “未曾,只是夜里辗转,忆起些他话里提及阿予时的怪事,便想再去问问。”


    沈却晓得李予于她心间分量,闻罢也只点头,温声言:“好,我陪你一道。”


    他眼睫轻垂,光落,拢住浅青,只衬得眼下旁色更甚。


    殷素移开目光,自腰间解下那包香囊,又道:“我一向少眠,七娘为我配了此香,颇觉管用,表兄今夜放置枕下试试。”


    沈却接过轻捏,“既是搁枕下,二娘怎悬腰间?”


    “我症状重,平日挂于身间,是为了叫衣衫也沾染上香。”


    沈却肤白,旁色落面总是分外显眼,殷素今日才发觉,想来他只是近日难眠。“表兄只需搁放枕下,若味散了,我替你去七娘那儿再拿些来便可。”


    话将毕,厚帘掀动,孙若絮拍雪进来,望及沈却手中香囊,不由问:“沈郎君也心忧少眠么?”


    恰逢小伍过来问糊窗的择纸,将冒出个头听清话,便道:“正是呢!昨儿个郎君——”


    “小伍!”


    沈却一声急喝,倒镇住阁中三人。


    殷素头将转了一半,又被耳后响起的声色拉回。


    何曾见过沈却如此失态?


    “怎么了?”她微微抬颌仰目,盯住他面上未来及得收束好的慌乱,反猜问:“莫非夜里未在瞧看书?”


    沈却下意识朝小伍扫去,视线虽谈不上锐利倒也冷清。却见帘前那人只如被提住后颈的狸奴,干笑两声仓促转离。


    他方慢慢收回视线,抚高案而坐,“非也,是昨儿夜里窗间漏风,又逢挑灯看书,如此浅眠。”


    殷素视线一顿,未再追问。她虽晓此话只怕不实,但也歇了好奇心思。


    “既如此,咱们走罢。”


    去见杨继,才是正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