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子变得粘人了许多。


    乌途无所事事地躺在院子里两棵树之间挂着的藤床上，借着树叶罅隙间漏下来的阳光看话本子，余光里，敖暄拿着一块木头不知道在削些什么，翻过一页的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慢慢磨蹭到了边上。


    她微眯着眼，视线从眼尾瞥过又收回，装作没看见地又翻过一页。


    直到那人终于忍受不了被忽视，小心翼翼又有点委屈似的挨了过来，藤床被他的动作挤得轻轻摇晃了一下，他连忙扶稳，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在看什么？”


    乌途眼也没抬，没回答他，只道，“你要看么？”


    颈侧被头发蹭得微痒，一道生气勃勃又暖融融的气息就挤了过来，来人声音轻轻的，听着像是撒娇，“我就是有点好奇。”


    敖暄的目光好不容易从乌途白皙而明晰的侧脸上移开，落在了被她凝视着的书页上。青州离京城很近，京城什么话本子流行起来，青州都能最快得跟上，不仅如此，为了吸引住那些进书肆翻几页的客人，开始流行起来文字加图画的设计，隔几段就绘上一副彩图，往往是剧情最精彩的部分。


    是以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敖暄没来得及仔细看，倒是一眼就被左上的一副图给吸引了，线条细密，绘画精致，他定睛一看，霎时像是被火烧了，猛地移开了目光。


    “这是，这是……”他吭哧吭哧，脸色涨红。


    乌途慢条斯理地抚过了那一页，“书肆老板说这是近来最流行的本子，名为驭龙。”


    “我原以为是讲如何降伏龙妖的，”她可惜地叹了口气，“原来只是本隐晦的春宫。”


    那副扎眼的图正是描绘了不驯而桀骜的龙妖被紧紧束缚着，化为人形后，被挑弄的不堪忍受的模样。


    乌途有些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随手将话本搁在了一边的石桌上，坐了起来。她的目光落在蹲在一旁发愣的少年身上，轻轻踢了一脚，“找我做什么？”


    他这才惊醒般转神，腾的一下站起来，“我不是，我就是……”他支支吾吾半晌，才终于想起自己要做什么来，心里顿时又忐忑不安起来，他抓着手里被磨的转角圆润光滑的东西，看向乌途背后随意披落的长发。


    她在家不爱束发，也不爱梳一些发髻，总是一头乌发随意扎上，便总有几缕稍短的发丝飘落在鬓边。他本以为是她不爱拘束的原因，问了才知道是因为她不善扎发，以往都是青花得了空来帮她束一下。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把手里的握的温热的木簪递了过去，“我刻了好久的，保证都磨得很光滑了。”


    是一支有些曲里拐去的木簪，尾巴尖尖的，头顶却削得圆润，还竖起了两只尖尖的角一样的东西。乌途摸了摸，挑起一边眉，“这是蛇吗？为什么吐出两个舌尖？”


    “……不是。”小心思没有被发觉，敖暄肉眼可见地有点萎靡，他唇动了动，很纠结似的，“不像龙吗……”


    他忽地又想到了那副烫到眼睛的画，那条龙上半身化作人形，下半身就一圈圈缠绕在另一人的腿上，他声音猛地弱了下去，不敢再说了。


    他夺回了被翻看的发簪，有点心虚，又有点期待，“我帮你挽发，好不好？”


    他动作极细微地拈起了一根落在乌途肩上的落发，藏在了掌心，“头发散着被压到，会很痛。”


    乌途撑着藤床背对了他，很爽快，“如果你手艺不错，以后都交给你了。”


    “好！”


    敖暄一下子昂扬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用木梳顺过那乌黑如绸缎的长发，拢在了手心，被阳光笼罩过的头发是暖洋洋的，柔顺地躺在掌心，他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不留神就扯疼了她。


    于是院子里也一时寂静下来，偶有风吹落枯叶飘落在地的窸萃声，直到那支簪子极轻柔地横插进发髻里，敖暄才轻轻吐了口气，有点高兴道，“好了！你等我去拿镜子。”


    他急匆匆转身进屋，乌途顺手摸了摸发丝纹理，转身去看时才发现院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她有些迟疑又怔怔地对上了乌途的眼神，不知为何，乌途似乎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些委屈。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招手道，“青花，站着干什么，进来呀。”


    青花在院门口踟躇似的犹豫，但还是进来了，她垂着头，好像犯错似的，也不说话，抓着乌途的袖子，慢慢收紧手指。


    “怎么了？”


    青花嗫嚅着，乌途也不逼她，她半靠在藤床上，脚随意晃了晃，目光耐心却又好像什么也不在意的平淡。


    “老大，我……”青花捏紧了衣袖，目光落在了她柔顺整齐的乌发上。以往都是她梳的，可如今却也……她不知道为何，起了一点恐慌，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变了。可，变的明明是她，是她要离开无夭谷，离开老大了，为什么她会这么难过。


    她的眼泪莫名其妙地就流了下来，她擦了擦，“老大，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子，我想，我想和他成亲。”


    她说完反而吊起了心，她害怕看到乌途失望的眼神，可等待了良久，才听到了一声“噢”。


    噢……


    这一声里没有失望，也没有生气，她抬起了头，与乌途依然平静无波的眼眸对视上，突然的，一股酸涩不受控地从心头涌到了鼻尖。


    她竟觉得老大生气会让她好受，这样的平静，让她有种被放弃的感觉。


    “哭什么，”乌途拇指揩去了她眼角的泪珠，“这不是好事么？你遇到了喜欢的人，为什么这么害怕？”


    青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埋在了她怀里哽咽嚎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好难过，我不想离开你，可是，可是我又很喜欢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也许她的恐慌和无措是因为缺少母亲照料和教养吧，乌途顺了顺她的背，她心情仍然平静，只是有一些短暂的感慨，好似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叹息。


    “你觉得没错就去做吧，”乌途任由她揪着自己哽咽，感觉到腰腹间的衣服好像都湿透了，“我会为你准备嫁妆，但其余的路，需要你自己走下去了。”


    “我不要……不要嫁妆，”青花哭得一抽一抽的，抬起头肿着眼睛看她，“你已经给我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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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


    乌途不置可否，她看着明显放松下来的青花，叹了口气，“还有别的事儿吗？”


    青花刚想摇头，脑子里忽地白了一下，整个人差点没站稳要倒在地上，被乌途眼疾手快地把住了肩，“怎么？”


    青花晃了下头，那股突如其来的晕眩来的快去的也快，她勉强笑了一下，“没事，对了”，她突然想起来，“就是文山想来这儿拜访一下，希望你能对他放心。”


    她期待地等了半晌，却感受到肩上有些微凉的手指松开了，乌途避开了她的眼神，淡道，“这就不必了。”


    “无夭谷是个特殊的地方，不便外人来往，你也是知道的。”


    “是，”青花明知道的，还是忍不住失落，“我知道了。”


    “你为什么不和她说你其实很关心她？”敖暄等青花走了才出了屋子，乌途盯着她有一点寥落的背影，满不在乎地收回了目光。


    “刚才为什么躲在里头不出来？”乌途睨了他一眼，“她还问你呢。”


    她在回避他的问题，敖暄觉得心里有点堵，“我觉得她看到我会不高兴。”


    “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故作惊讶地挑起了眉，敖暄想起了方才青花看过来的眼神，再看着面前这个总是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竟有了感同身受的苦闷。她在回避所有施与她的有重量的情感，装作凉薄和不在意。


    他能在她身边待多久呢，她还会留多久呢。


    -


    紫霄堂。


    “文山兄，近来可还好？”于复涵端坐在上首，梁文山抿了一口香茗，才道，“还得多谢堂主，梁某得以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他挥了挥手，身边的小厮便捧着盖着绸布的方盘到了于复涵边。


    于复涵拈起了一角，便瞧见了金灿灿的一片。他哼笑了一声，盖上了绸布。


    “于某所做不过赠予一小小盘陀，还是文山兄生财有道，纵使那盘陀有有夺人气运之效，终究还是锦上添花罢了。”


    梁文山笑容更盛。


    “不过，”于复涵忽地话锋一转，“于某以物相赠，求得不是金银。”


    梁文山手顿了顿，将茶盏放在了桌上。


    “自然，梁某记得堂主的托付。无夭谷虽是进不得了，但无妨，我已得了谷中一女子的倾心与信任，加之盘陀的蛊人心神的效用，虽然我等进不得谷内，但让她将你要放的东西带进去，不过是小事一桩。”


    于复涵听了这话，眉心舒展开来，“我有文山兄相助，真是上天眷顾。”他亲自下了席，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微透而闪出奇异色彩的鳞片，递给了梁文山，“便将此物带进去，让她到后山去……”


    梁文山接过了鳞片，掌心翻来覆去看了一番，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他将鳞片收了起来，不免又有些好奇，“你与那儿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怨，要如此筹谋？何况你既不知无夭谷内的底细，又如何知晓该法子可行，还要去什么劳什子后山？”


    于复涵听他这么问，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微妙而奇异的笑容，他轻叹，“非我也，其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