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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捡垃圾捡到帝国将军》 第51章
皇帝陛下没戴王冠, 唯有身上的礼服和珠宝依旧耀眼。
他生了双桃花眼,唇角自然上翘,不说话的时候似乎总在微笑, 十成十的温柔敦厚。
他和穆宵模样长得不像, 气质也大相径庭, 完全没有那种冷峻凌厉的感觉。
可段栩然莫名觉得, 兄弟俩应该是同一类人。
这或许就是血缘的魅力?
皇帝没有一点架子, 看见段栩然进门, 急吼吼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朝他奔过来。
“你就是然然?我们终于见面了!哇,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可爱!”
他绕着段栩然转了两圈,表情像是在商场里挑选心仪玩偶的小孩。
甚至还有点想上手捏一捏。
“陛……陛下好。”
段栩然忍不住,往穆宵身后躲了躲。
穆宵抓着穆铮的手臂把他推出去, 眉头能夹死蚊子, “然然也是你叫的?”
段栩然:“……”
他偷偷拉了一下穆宵的衣角,想提醒他别把皇帝得罪了。
但皇帝看起来并不怎么容易被得罪, 嬉皮笑脸地讨饶:“哎呀大哥别这么小气嘛, 我们可是一家人。是吧, 然然?”
穆宵冷冷地瞪着穆铮。
穆铮:“……咳, 小然, 小然。”
段栩然:“……”
段栩然的紧张感荡然无存。
不过穆铮的性格和他的兄长也毫无相似之处, 话量大概是兄长的五十倍还多。
没坐一会儿, 他已经把段栩然这几年在阿尔法的经历了解了个遍,比穆宵还要清楚。
穆宵舍不得听段栩然吃苦, 回来以后从没问过,现在越听脸越黑。
既心疼段栩然,又嫌弃穆铮实在话多。
“行了。说了这么久, 不渴么?”他脸色沉沉。
“还好还好,”穆铮说。
穆宵:“没问你。然然?”
段栩然点头:“嗯,有一点。”
穆铮:“……”
穆宵去给段栩然倒了水,送到他手里,就差亲自喂进他嘴里了。
穆铮在旁目瞪口呆。
他可是穆宵亲手带大的,他都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比起慈爱的兄长,穆宵更像在扮演严父的角色。
穆宵察觉到他悲愤的眼神,面无表情地问:“你不渴?”说那么多话。
穆铮可怜点头:“渴。”
穆宵:“渴不会让人倒水?”
穆铮:“……”
皇帝委委屈屈地喝着侍从端来的水,心里感叹自己弟位不保。
也对,也就外人跟前大哥还给他留点面子,如今这位怎么都算不上外人。
见穆宵的耐性越来越少,穆铮赶紧放下水杯,正色道:“小然,你既然是大哥的家人,那也是我的家人。往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
穆宵不客气地说:“找你做什么?当我死了吗?”
段栩然:“……”
他这回用力掐了一下穆宵的小臂,对穆铮赔笑道:“陛下他开玩笑呢……谢谢陛下,我记住了!”
穆铮紧紧闭着嘴唇,好像在忍耐什么,脸都有点涨红了。
段栩然胆战心惊地等了一会儿。
穆铮终于缓过来,对少年说:“嗯……那个,欢迎你回到阿斯特拉。让兄长带你去屋顶花园吧,他在那儿为你准备了惊喜。”
段栩然谢过他,被穆宵牵着走了。
宫殿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的瞬间,段栩然忽然听见一阵放纵的大笑,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哈哈哈哈哈阿修你看见没!我哥……我哥哈哈哈哈居然被那小孩儿——”
段栩然:“?”
他待要再听,两只耳朵倏地被穆宵捂上了。
男人的声音镇定自若,嗡嗡作响:“我弟脑子受过伤,偶尔会躁狂。”
段栩然:“……”-
皇帝说的屋顶花园,在皇宫中一座388层的高塔塔尖上。
花园里开满了来自不同季节、不同星球的鲜花,繁茂却不失秩序之美。
塔顶是全透明无金属材质的坚硬水晶搭建而成,既能挡住风霜雪雨,又能保证视线不受丝毫阻碍。
银河就像一条缀满钻石的华丽腰带,悬在很近的头顶。
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段栩然窝在舒服的软椅上,鼻尖萦绕着馥郁的花香,人都呆呆的。
穆宵俯身过来,问他:“喜欢吗?”
段栩然傻乎乎点头,“很喜欢。”
星空他看过无数次。
从没有哪一次,美得这样动人心魄。
“这里是我的父母定情的地方,”穆宵说,“也是阿铮的妈妈和我父亲定情的地方。”
“这大概是,穆家的传统。”
段栩然转头看他。
穆宵看他神色,眼中带笑:“怎么这副表情?没有你想象中的狗血,阿铮妈妈是我母亲去世后五年才嫁给父亲的。”
段栩然松了口气,“哦。”
不过想到穆宵幼年时母亲便去世,段栩然又安慰地摸了摸他的手背。
穆宵反手将他握在掌心,右手拿过酒杯。
“这是什么?”段栩然好奇地问。
杯子里宝石红的液体晶莹剔透,有一股浓郁好闻的甜香。
“葡萄酒,”穆宵说。
“酒?”
段栩然在阿尔法见过很多烂酒鬼,也被他们欺负过,对酒没什么好印象。
但那些酒看起来肮脏浑浊,都不像葡萄酒一样美。
穆宵想了想,把杯子递到他唇边。
“尝尝?可以少喝一点,这个度数不高。”
段栩然对穆宵从来有着盲目的信任,果然抿了一小口。
“……是甜的!”他眼睛叮地亮了,“好喝!”
不是那种科技加持的甜味,像是浓缩了一整个夏天的葡萄香味,自然又甜美。
他来到阿斯特拉之后已经吃过葡萄了,非常喜欢。
于是段栩然喝完了这一整杯。
然后又向穆宵讨要了一杯。
穆宵不清楚段栩然的酒量,只是下意识觉得小孩子不该喝太多酒。
本来想好了,就让他过过嘴瘾,可是段栩然太会哄人了,只要用那双猫儿似的眼珠子望着他,再恳求两句,他就很难坚守住自己的底线。
等他发现段栩然喝醉的时候,已经晚了。
段栩然醉的时候也很乖,就像是太过困倦想要睡觉,眼睫毛一搭一搭的。眼看眼皮子快合拢了,又被主人强行撑起来。
穆宵:“……”
他抬手抚上少年滚烫的眼皮,轻声道:“想睡就睡。”
段栩然含糊地咕哝:“要……回、回家。”
“嗯,回家,”穆宵语气愉悦,“我带你回家。”
他轻轻松松将段栩然打横抱起。
段栩然清醒了一刹那,视野被男人半张英俊的侧脸占据。
如同受到蛊惑,他昏昏沉沉靠过去,仰起脸,伸手摸了摸穆宵的眼睛。
“星星。”少年喃喃。
“好看,好喜欢。”
穆宵胸腔被猛地一撞。
“然然——”
下一秒,少年头一歪,倒在他肩膀上,呼吸匀称。
穆宵:“……”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长气,将段栩然抱上悬浮车。
刚安顿好段栩然,身后传来尹公爵的声音:“将军,请留步。方便聊聊吗?”
穆宵看了一眼少年,确认他睡得正香,便替他盖好毛毯,转身下了车-
回到将军府时,段栩然还没有醒。
穆宵拒绝了乔管家的帮忙,一路把他抱回卧室。
给段栩然脱鞋子的时候,穆宵突然听见少年问:“穆宵,你要跟他结婚吗?”
穆宵一顿:“什么?”
段栩然睁开眼睛,看着穆宵。
“我刚才都听见了,”段栩然语气平静,“他想把儿子嫁给你。那你们会结婚吗?”
第52章
是的, 他都听见了。
虽然酒精的确令段栩然的大脑迷迷糊糊,但穆宵一把他放下,他就被突如其来的空虚唤醒了。
他下意识想要去追寻消散的温度, 跌跌撞撞挪到车门边, 然后看见了穆宵的熟人。
那位宠爱儿子的父亲。
段栩然听见他对穆宵说, 儿子从小就喜欢他, 是真的很喜欢。所以做那些事并不是有意冒犯, 只是不懂得表达感情, 他被家里宠得太任性了。
他还说,如果他们两家能够联姻, 将会是最坚固的盟友。这不仅对将军在军部的事业发展大有好处,陛下一直想要推行的改革也能得到更好的支持。
穆宵蹲在床边,在黑暗中凝视少年的眼睛, 低声问:“那你听见我的回答了吗?”
段栩然有点迟钝, 好一阵都没反应,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没有”。
当然没听见。
不知道为什么, 他当时可能是酒意上头, 奇怪地觉得不舒服。
好像有一坨湿沉沉的棉絮堵在喉头, 令他呼吸困难。
他内心深处似乎抗拒听见那个答案, 所以又重新晃回躺椅上, 并且掩耳盗铃地捂住了耳朵。
然而没什么用。
他忍到现在, 还是忍不住问了。
段栩然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穆宵, 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
穆宵却反问他:“你希望我和他结婚吗?”
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神色也没有变化, 但在段栩然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指在身侧轻轻颤动了一下,渗出紧张的寒意。
穆宵承认, 他这是趁人之危。
都说人酒后会吐真言,他就是想趁着段栩然醉醺醺的机会,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还会不会像失忆前那样,对自己说喜欢。
段栩然脸上现出努力思考的表情,因为醉意,这思考过程显得相当费劲。
穆宵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时间。
感觉自己像站在法庭上的被告,等待法官落锤宣判。
“和他结婚,对你很好。”
良久,段栩然终于慢慢开口,嗓音里有股滞涩感,“对皇帝也很好。”
“所以你应该和他结婚。”
穆宵的心沉了下去。
他安慰自己,然然这是关心他,为他好。
但他还是不想再听,沉声说:“好了,别想了。睡觉吧,很晚了。”
穆宵有些强势地将段栩然按回床上,掌心遮住他的眼睛,不许他再看着自己。
段栩然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又小声说:“可是,我不想你结婚。”
穆宵四肢的血液轰地一声回流,凶猛地泵向心脏。
他压住不稳的呼吸,轻声问:“为什么?”
少年的睫毛在他掌心中颤了颤。
“等你结了婚,我会从家里搬出去。”段栩然说得很慢,“那我又要变成一个人了。”
“我不想一个人。”
穆宵心脏重重地收缩了一下,恍惚中觉得手掌中染了潮意。
他慌忙移开手,却发现段栩然并没有哭。
少年乖乖闭着眼睛,因为喝了酒,眼皮上泛着氤氲的粉红。
穆宵知道段栩然现在有问必答,但他不舍得再逼问下去。
“你以后再也不会一个人了,”穆宵低声承诺,“我保证。”
穆宵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回答,只有均匀的呼吸声渐渐响起。
再仔细一看,床上的人睡着了。
穆宵轻手轻脚替段栩然脱掉袜子和外面的衣裤,替他掖好被角。
少年光洁的面庞在昏暗中散发着一点微光。
穆宵静静地坐在床边,目光逡巡他乌黑的睫毛,秀气的鼻尖,还有……看上去很好亲的唇瓣。
那个吻忍耐良久,最后怜惜地落在了额头上。
男人的叹息像一缕轻烟,很快与房中的静谧融为一体,仿佛从没出现过。
“如果有一天,然然不再是一个人,还会需要我吗?”-
或许是因为喝多了酒,这天晚上,段栩然又久违地做了梦。
这一次的梦境也十分清晰。
他梦见他变成了一条鱼。
他躺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缸里,玻璃缸很大,里面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连水也没有一滴。
段栩然不知道一条鱼没有水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只觉得渴死了。
又渴,又害怕。
他拼命用鱼尾拍打缸底,试图制造出一点噪音,提醒养鱼的人这里缺水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段栩然感觉自己已经是一条咸鱼干了。
一股茁壮的水柱突然从天而降,粗暴地砸进玻璃缸里,险些把段栩然砸了个“咸鱼翻身”。
他欣喜若狂,但这喜没撑多久,就变成了窒息的恐惧。
段栩然发现,自己身为鱼,竟然无法在水里呼吸。
当大量的水漫过他的口鼻——如果鱼也有这个东西的话——他好像要被淹死了。
“救……咕噜咕噜咕噜……”
段栩然一张嘴,水就争先恐后涌进他的身体。他徒劳地向上伸出手臂,试图抓住水面上不存在的救命稻草。
一枚尖锐粗大的鱼钩横飞过来,狠狠穿透他的手腕,将他勾在半空中。
“啊——!”
段栩然一声痛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眼角带着未干的泪痕,额发全部被冷汗打湿,左手再次死死抓住自己的右手腕。
那里正隐隐传来刺痛,像梦里的幻觉被带到了现实中。
段栩然大口大口喘息,松开手。
腕骨上浮出一圈深红的指印,恰好印在那道陈年伤疤上。
段栩然困惑地摸了摸伤疤,疼得轻嘶了一口。
伤疤不痛,痛的是那一圈指印,足见他刚才在梦中有多用力。
第二次了。
上一次梦见自己这个地方受伤,还是在回阿斯特拉的战舰上。
两次的梦境这么相似,是在暗示什么吗?
可是手腕上这条伤疤怎么来的,他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房间,暖烘烘地照在段栩然身上,没让他在噩梦中沉溺太久。
一回生,二回熟。
他再回想一遍梦境,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鱼怎么会被淹死?
而且,鱼怎么会忽然长手啊?
段栩然摇摇头,只觉得浑身汗湿得黏腻腻的,起身去洗澡。
热水从头上淋下时,他前一晚被酒精封印的记忆也随之缓缓化冻。
段栩然:“…………”
他呆呆地淋了一会儿水,然后捂着脸痛苦地呻/吟起来。
老天爷,他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什么“不想你结婚”,什么“不想一个人”……段栩然现在唯一不想的,就是面对穆宵!
他怎么能这样得寸进尺、这样厚脸皮!
他谁啊?他有什么资格对别人提这种要求?!
段栩然深深怀疑,这全是因为昨晚和“不懂事的熟人儿子”说了太多话,被他那有恃无恐的气焰传染了。
只是酒精不至于让他醉成这样,绝对不至于!
段栩然心如死灰,麻木地将自己刷洗干净,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浴室。
并且在小方过来询问他现在要不要下楼吃早饭时,坚决拒绝道:“我不饿,不去。”
话音未落,他的肚子发出一声响亮悠长的“咕——”
小方飞速将他扫描一遍,严谨道:“小主人,你饿了。”
段栩然:“……”
段栩然:“这样,你先下去帮我看看二主人在不在,悄悄的。”
小方毫不犹豫:“二主人一早就出门了,出门前交代过小方,务必监督小主人按时用早餐。”
段栩然呼地站起身,高兴道:“唔,我好像确实饿了,我们下去吃饭吧。”
遥远的军部办公大楼里。
正在替将军整理武器库的邵副官冷不丁听见一声低笑。
他转过身,疑惑地看向穆宵:“长官,刚才是您在笑吗?”
穆宵面容冷峻:“没有。”
邵副官非常容易轻信他的长官。
“抱歉,是我听错了。”
他想也是,将军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发出那种傻笑。
他跟随将军十年,将军笑的每一次,都是足以登记在案的大好事。
不过“听错”只是一种自谦,邵副官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的耳力。
那应该是有鬼吧。
毕竟这楼数百年历史,有几个孤魂野鬼也正常,邵副官点点头,继续忙碌了。
少顷,邵知礼过来向穆宵汇报今天的工作和日程安排。
穆宵对每件事都只有几个字的指令,但永远一针见血,直击要害。像一台高精密运转的机器,从不将多余的能耗浪费在任何地方。
邵知礼怀着满腔敬意,呈报最后一件事:“阿尔巴想见您。他说军部的人连续好几次插手财政的项目,已经严重影响帝国财政的正常运行。若将军执意如此,他会亲自去向陛下控诉,与将军对质。”
说完,邵知礼像是没忍住,嘴角下撇,露出一个很不职业的轻蔑微笑。
穆宵依旧没什么表情:“不见,让他找皇帝。”
“陛下也需要磨刀石。虽然糙了点,勉强能用。”
“是。”
邵知礼看了看时间,提醒道:“长官,会议……”
就在此时,穆宵手腕上的光脑亮了。
他抬手,扫了一眼上面跳动的昵称,冷淡的神色几乎顷刻间化作一腔柔情。
邵知礼:“?”
穆宵对邵知礼示意稍等,走到窗边接起来:“然然,起床了?吃饭了吗?”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将军的嘴角上扬0.5个像素的珍贵弧度,称赞道:“好,很乖。”
邵知礼:“……”
邵知礼有点想走,但将军刚才没有发话让他出去,军人无令不得擅自行动。
只听穆宵又问:“好点了?头还痛吗?”
“不痛就好。今天天气好,出去转转?”
“嗯?想跟我说什么?”
“……”
邵知礼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好像有点冒犯,咬咬牙决定先擅自离开。
不料下一秒穆宵却说:“然然,我现在有点急事要忙,你可以直接来军部找我,好吗?我会让乔管家替你安排。”
穆宵又温声同那边说了两句废话,终于挂断通讯。
一转头,穆宵发觉邵副官的表情有点僵硬。
“怎么?”他问。
邵知礼:“没、没有。”
穆宵恢复平时的冷厉,大步流星往外走,“那就开会。”
“是。”
“哦对了,”穆宵脚步稍缓,“等会儿然然到了,辛苦你去接一下。”
邵知礼的额角抽搐了一下,但仍忠心耿耿地回答:“是!”-
段栩然放下电话,忐忑地望向乔管家:“他让我去军部找他。”
乔管家好似早就料到一般,乐呵呵地说:“衣服我都让人准备好了,小少爷回房间看看喜欢哪件?休息一会儿咱们就出发。”
段栩然还是迟疑:“乔叔,我……我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真的可以这样跑去将军办公的地方吗?”
乔管家说:“那有什么不行?你人都住在将军府上了,还担心什么办不办公?放心吧,你的事就是要紧事。少爷让你去,肯定就是想你去的。”
“好吧,那我这就去换衣服,”段栩然下定决心。
刚才他和乔管家聊了两句,旁敲侧击地打听昨晚提亲的“熟人”。
越听越觉得,昨晚那些醉话,很有必要尽快对穆宵澄清一下。
虽然是很丢脸……但怎么也比产生更多更坏的影响要好。
段栩然没想到,到了军部大楼,竟然是邵知礼亲自到门口接他。
自从知道了邵知礼不大喜欢他后,在和对方相处时段栩然总有些紧张。
活像面对严苛老师的差生。
特别是这个老师冷眉冷眼,仿佛每个小表情中都藏着对自己的不满。
乔管家和邵知礼交接完就走了。
邵知礼领着他,大步走在前面,段栩然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两人不说话,气氛总有些尴尬。
段栩然小心翼翼地开口:“邵、邵先生,谢谢你下来接我,麻烦你了。”
邵知礼头也不回:“嗯,是有点。我本来正在聆听将军发布今年星系防御的战略部署计划,刚听到关键部分,被你打断了。要知道,全帝国都没几个人能有机会听到这个发布会的。”
这话当然是胡扯。
战略部署计划就是他协助将军做的。
但段栩然信以为真,满面羞愧:“啊?这么重要吗……那我是不是打扰穆宵做事了?要不,我还是回去了吧?”
邵知礼略一停步,诧异地睨他。
“你怎么可能打扰得了将军?哪怕现在阿斯特拉被粒子炮炸得只剩下十分之一,将军要做的事也不会受到任何阻碍。”
段栩然:“……”
倒也不必这样举例吧。
段栩然不再试图和脑回路清奇的邵副官交流,安安静静被领进穆宵的办公室。
因为被叮嘱过,邵知礼没有把段栩然扔给其他下属,亲自按照将军的指示将他安顿好。
“饮料、零食、水果,还有游戏机,”邵知礼一板一眼,“都在这里了。如果困了,里面的房间有床可以休息。”
“不过我建议最好不要,因为那是将军的私人休息室。”他补充道。
这大概是邵知礼人生中第一次,对将军的指令产生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质疑。
那可是将军的专属床,怎么能随便给别人用?
将军也太好心了点。
幸好段栩然还算懂事,立刻答应:“好的,我知道了。”
“那么,我现在要回去参加发布会了。”邵知礼说,“在将军回来之前,请你不要离开这个房间,好吗?”
段栩然:“……好、好吧。”
于是,等穆宵回到办公室,看见的就是一个蜷缩在沙发椅上,睡得可怜巴巴的段栩然。
他走过去,想把人抱到里面的床上,但刚离开沙发椅,段栩然就醒了。
穆宵脚步不停,问道:“怎么不进去睡?”
段栩然揉了揉眼睛,“那是你的私人休息室,我睡不太好。”
穆宵好笑,走到床边把他放下。
“我们都一起睡过多少次了,还跟我分私人?”
话一出口,两人齐齐一僵。
段栩然的耳根飞速变红,往后面缩了一下,不吭声了。
穆宵暗自懊恼。
这话在他心里原本不过是表达亲昵,怎么说出来全变味了?
休息室空间不大,只亮着一盏昏暗的暖灯。
暧昧的气氛犹如某种粘稠的胶质,把两人之间挤占得满满当当。
良久,穆宵才哑声问道:“不是说有要紧事想说?什么事?”
段栩然想起正事,连忙坐直了身体,红着脸说:“我、我……昨天晚上……”
穆宵扬了扬眉。
段栩然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昨天晚上,我跟你说了一些……醉话,你不用当真啊。”
“什么话?”穆宵问。
“就是……就是那些话,”段栩然含混道。
穆宵神色严肃,一本正经,“你说了很多,我不记得了。”
“很多吗?没有吧,”段栩然一脸狐疑,“我不就只说了不想你结婚……”
“哦——”
穆宵仿佛忽然想起来,一字一句重复:“你说不想我结婚,还说,不想一个人。”
段栩然感觉更加羞耻,脸好像都熟了,语速飞快地说:“对,反正那些都是胡话,你不用放在心上。你要是想结婚……”
段栩然停顿了一下。
“想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不用在意我的话。”
“原来如此,”穆宵缓缓道,“都是胡话?”
段栩然的手在被子下攥着床单,看似平静地点点头,“嗯。”
或许是太渴望产生的幻觉,或许不是。
反正穆宵觉得,段栩然现在脸上的表情,好像快哭出来了。
穆宵说:“我的确想结婚。”
段栩然垂下眼睫,低低地“哦”了一声,想说点赞同的话,没能说出口。
“但我想和喜欢的人结婚。”
段栩然抬起头,怔怔地看他:“那你喜欢那个人的儿子吗?”
穆宵露出生气的表情,“当然不,我视力上佳。”
“可是……”
“然然,我不需要任何形式、任何人替我撑腰,”穆宵说,“包括婚姻。”
“我让阿铮坐上皇位,我去替他平天下,是为了让穆家和帝国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力。”
“没理由我却不能选择爱人。”
穆宵摸了摸段栩然的头,温柔地说:“小孩子别胡思乱想,瞎担心。”
“我就是整个帝国最坚实的后盾,何需别人来做我的后盾?”
穆宵这话说得极其狂妄自大,但相信放眼帝国,不会有一个人胆敢站出来反驳。
哪怕是在邻里星系饱受虫族骚扰的时期,伽马星系的普通星民也从未吃过虫族的苦。
这全仰仗于年轻的帝国将军,和他麾下那支战无不胜的军团。
段栩然有点信了,绷紧的肩膀送下来,喏喏应了一声。
“所以,那些胡话还要听吗?”穆宵问他。
“还是不、不了吧,”段栩然嗫嚅着说,“你不喜欢他,总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人……”
“嗯,遇到了,”穆宵说。
段栩然:“……哦。”
穆宵低下头,慢吞吞凑近他:“然然不想问我,我喜欢谁吗?”
段栩然似有所觉,偏头躲开他的视线,嘟囔道:“不用了吧,这种是个人隐私,不说也可以的。”
穆宵从善如流:“那好吧。”
段栩然:“……”
不等段栩然捕捉到心底掠过的失望,穆宵又说:“不过,比起做帝国的后盾,我更希望成为你的后盾。”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满足你。”
穆宵低沉的嗓音充满某种魔力,循循善诱。
“然然,你想过吗?你想要什么?”
男人双手放在他两侧,把他困在中间。
太近了,他的鼻尖几乎快贴近段栩然的脸颊。
好像想要亲上来,却不知为何停在了原地。
为什么呢?
段栩然耳朵里的脉搏声陡然变大,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慌慌张张推了一下穆宵的肩膀,说:“没、没什么想要的,我困了我想睡觉。”
穆宵看着少年红得滴血的耳尖,十分体贴地放弃了逼问。
他退后半米,表示不解:“然然,你特地过来找我,就是为了睡觉的?”
段栩然:“……”
段栩然用被子蒙着头,瓮声瓮气地说:“你现在话好多,还是小渊更可爱。”
穆宵愣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闷笑似的声音。
段栩然少有见到穆宵的笑容,他知道那个笑容一定非常好看,此刻很想看一眼。可恨脑袋被蒙着,被子里只有黑暗和热气,因而更加忿忿。
他霍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咬牙切齿,“我要回家了,你快去工作吧。”
穆宵立刻让步:“我错了,我不说话了。你乖乖在这里睡。”
“不要。”
段栩然下床,穿好鞋子,毅然决然走到门口。
穆宵无奈,只得说:“我送你。”
“不要,我自己走,”段栩然说。
穆宵跟在段栩然身后,放轻语调:“乖,不生气了。你说,怎么才能原谅我?”
段栩然脚下一停,“那你答应我。”
“好。”
“我要恢复记忆。”
穆宵皱眉:“你的身体……”
段栩然不干了,“你刚刚才答应了。堂堂将军,不能言而无信。”
穆宵捏了捏眉心:“然然。”
段栩然说:“我这段时间身体养得很好了,真的。今天乔叔还说我长了点肉呢!”
将军府中请来的专业营养师换着花样给他做吃的,除此之外,他每天还要在乔管家的监督下,摄入一堆眼花缭乱的营养补剂。
感觉自己像只补过头的壮牛。
“可以吗?我真的很想赶快恢复记忆,”段栩然期待地望着穆宵。
对上那双眼睛,穆宵一向难以说出拒绝的话。
他终于点了头:“再做一次体检,如果医生说可以,我们就做手术。”
段栩然小小地欢呼道:“那明天就去!”
穆宵正想说什么,视线落到少年雪白的手腕上,一圈青红色的指印清晰可见。
他脸色蓦地一变,把他拉到跟前。
“怎么回事?”
段栩然不以为意:“哦,我自己不小心抓的,没事。”
穆宵神情不太好看,按铃唤人去取药剂。
“不用了吧,已经不怎么疼了,”段栩然说。
穆宵没理他,问道:“是不是又做梦了?”
段栩然很是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穆宵也不答,沉默地替他涂药。
他手法轻柔得过分,像在碰一个纸做的人,弄得段栩然痒酥酥的,老想躲。
但是看穆宵的脸色,他又不敢动了,乖乖忍到他上完药。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穆宵观察他。
“没有,真的没有,”段栩然险些指天发誓。
说也奇怪,他往常做了噩梦,醒来总是觉得精神很差,身体也不舒服,一连好几天都没劲。
可这一回好像并不怎么难受,梦醒了也就好了。
“肯定是因为我身体变好了!”段栩然喜悦地说。
穆宵:“……”
“好,好事,”他看自己的日程安排,“不过明天我应该要去见阿铮……”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不用你去!我请乔叔陪我就可以了!”段栩然完全没放在心上。
穆宵点了下光脑,面无表情地说:“改期了。明天我陪你去。”
段栩然弯起嘴角,高高兴兴:“那好吧。”
“就这么想恢复记忆吗?”穆宵看他。
段栩然:“嗯嗯。”
等找回记忆,找回完整的自己,他或许就有勇气问一问,穆宵的“个人隐私”。
他心底有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微弱声音,似乎已经说过答案了。
只不过,他不敢相信-
第二天段栩然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梳洗得精精神神,跟着穆宵出了门。
车上,穆宵把他的手捉进掌心,问:“紧张吗?”
段栩然表示自己一点也不紧张,还有点兴奋。
他疑惑地摸了摸穆宵的手背,“你手怎么这么凉?衣服穿少了?
穆宵“唔”了一声:“我紧张。”
段栩然瞪大眼睛:“你可是帝国将军!你这心理素质,上战场可怎么办?”
不会每次表面威风凛凛,实则在强撑颜面吧?那也太可怜了!
穆宵哭笑不得。
“战场上我说了算,所以不紧张,”他说,“你做手术,我说了不算。”
段栩然顿时表示理解,并安慰他:“没事,医生说了算就行。你不是说,这是全帝星最好的医院了吗?”
“嗯,”穆宵心不在焉地摩挲少年的手指。
他紧张的不是这个。
手术当然不会有问题。
科技的发展足以让这种手术的成功率达到99.99%,否则他当时不会替段栩然做这个决定。而剩下的0.01%,他也做好了充分的预案。
“不怕,”穆宵轻声说。
不知道是在安抚少年,还是安抚自己。
段栩然认真道:“嗯,我不怕。你不要紧张。”
下车的时候,他们意外撞见了一个熟人。
尹知聿刚做完某种美容项目,被医用纱布裹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肿亮的额头。
段栩然之所以能认出他,是因为他先看见了段栩然,然后尖利着嗓子嚷道:“你怎么也来这里了?!真是阴魂不散……”
尹知聿的声音散了一半,卡在嗓子眼儿里。
穆宵走到段栩然身边。
尹知聿蔫儿下去,垂着眼角我见犹怜:“穆宵哥哥。”
穆宵没理他,牵起段栩然的手:“没事吧?”
段栩然:“啊?”
尹知聿:“……”
尹知聿委屈得不行,嗓门忍不住重新拉上高八度,大喊:“我没把他怎么样!我才问了一句——”
穆宵伸手捂住段栩然两只耳朵,蹙眉:“太吵。”
段栩然:“啊??”
尹知聿:“………………”
他脸上的纱布气得直抖,但穆宵没再看他,就这么捂着段栩然的耳朵,走了。
“少爷?少爷!您可不能哭啊!!医生说了,今天脸上不能碰水的!”
“闭嘴!”尹知聿仰起脸,用力把眼泪憋回去。
这个该死的贱民!他来医院干什么?最好是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今天就暴毙!!
上了浮梯,穆宵才放开段栩然。
他皮肤又白又薄,就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耳朵已经被掌心的温度烫成了红红的两只。
穆宵忍不住用指腹捏住耳垂,揉了揉,“这么敏感。”
段栩然听不懂,拍开他的手:“好热啊,别摸了。”
穆宵:“。”
“刚才那个人……”
穆宵收回手,突然说:“到了。”
段栩然知道他转移话题,瞪他一眼。
“不用理会。”穆宵说,“如果不会骂回去,就别让他靠近你。”
“不过然然可是从阿尔法杀出来的,骂哭一两个小少爷,没问题吧?”
段栩然分辩道:“我们一般不骂人。爷爷说,嘴上逞能没什么好处。”
“嗯,能打也行。”
段栩然:“……也不打人。”因为打不过。
穆宵:“算了,下次我教你。”
段栩然:“……”
一边胡说八道着,两人走进了诊疗室。
医生从桌子后面站起身,走过来向他们问好。
看着医生的白色制服和四周洁白的墙壁,段栩然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梦。
他的心脏后知后觉地加速跳动起来。
本能令他抓紧了掌心中的手。
穆宵正在和医生说话,稍稍一顿,转头靠过来。
“怎么了?”
段栩然抿了下嘴唇,摇摇头。
穆宵低声说:“别怕。如果不想做,我们现在就走。”
段栩然赶紧说:“不,我要做。”
为了证明自己不怕,他努力冲穆宵笑了笑。
穆宵没说什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带着和煦的暖意。
体检结果相当优秀,经过穆宵和乔管家的精心调养,段栩然的身体早已恢复到健康成人的状态。
但穆宵仍然不放心,私下询问医生:“你确定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吗?”
“就生理健康而言,没有任何问题,现在段先生完全能够承受手术和术后的记忆恢复,”医生答道,“只要病人自己意愿强烈,记忆恢复会非常顺利。”
“而且,我昨天也告诉过将军,病人短期内已经有两次梦到相似的情境,这说明记忆锁有松动的迹象。这种记忆封存本就是暂时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它迟早会彻底失效。比起毫无控制的放任自流,通过手术解决是最稳妥的。”
段栩然坐在外间的沙发上等他们。
看到穆宵和医生一前一后出来,他忙迎上去,怯生生地问穆宵:“怎么样,可以吗?”
穆宵摸摸他的头:“嗯,情况很好。”
段栩然松了口气。
穆宵最后一次和他确认:“真的想现在做?”
段栩然坚决点头:“想。”
手术需要全麻。
被推进手术室前,段栩然换了病服,躺在床上还在安慰穆宵:“你别紧张啊,我睡一觉就起来了。”
穆宵:“嗯。”
医生望向天花板,假装没看见。
实则心里偷偷觉得好笑:那是谁?那可是将军!什么腥风血雨生死关头没见过,一个小手术有什么好值得紧张的?
谁知不经意间转了个头,余光看见将军的手紧紧拉住床上的少年,用力得骨节都泛白了。
医生:“……”
他也是出息了,竟然能看见将军紧张的时刻。
送老婆进产房也不外乎如此了吧?
……咦?
“好了,我要进去了,”段栩然小声说,“医生刚刚都看我们好几眼了。”
穆宵闻言抬眼,冷冷扫过去。
医生慌忙转过身和同事说话,以示清白。
段栩然又说:“很快,等我回来。”
穆宵终于答应道:“好,等你。”
段栩然进了手术室。
门关上了。
穆宵站在原地,用力闭了闭眼睛。
三年前的段栩然,阿尔法捡到他时的段栩然,还有现在的段栩然,反复在脑海中出现。
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庞,和看向自己时全然不同的眼神。
穆宵能够清晰地分辨出谁是谁。
却猜不出找回记忆的段栩然,又会用什么眼神看他-
手术非常顺利。
穆宵看了看时间,他最多等了一个小时。
可感觉像等了一辈子。
段栩然出来的时候还没有醒,医生把他送回特护病房,告诉穆宵等麻药过劲就会醒过来,很快。
穆宵早早让乔管家送来了鲜花,还有满满一桌段栩然喜欢的食物。
幸好科技发展了,如果再倒退几百年,麻醉术后是不能马上进食的,那然然该多可怜。
刚想着,床上的人眼球转了转,睁开了眼睛。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两圈,倾身向前,轻轻握住少年的手。
“然然,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段栩然黑亮的眼珠子宛如蒙着一层雾气。
那雾气一点点消散,段栩然没有说话,依旧定定地望着他。
穆宵的声音低了些:“然然?”
段栩然这回终于有了反应。
他张了张嘴,小声吐出两个字——
“先生。”
穆宵的后背渗出一层凉意。
他勉强扯了下嘴角,“怎么又这么叫我?都想起来了?”
段栩然微微颔首,然后把手从穆宵的掌心中缩了回去。
穆宵的瞳孔颤了颤。
“先生,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可以吗?”段栩然问。
穆宵好像被魇住了般,半晌才道:“好。”
他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嗓音也哑得像三天三夜没睡,可段栩然什么都没问,只是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穆宵枯坐了片刻,才回过神,起身出了门。
第53章
在手术干预下, 记忆会循序渐进地复苏。最开始回到病人大脑中的记忆,通常都是印象最深刻的一部分。
段栩然最先想起的,是一连串的爆破声。
他当时在笼子里昏睡,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被巨响惊醒后他条件反射往角落里缩, 身上的金属锁链撞在栏杆上, 噼啪响成一串。
没过多久, 那扇总是紧闭的白色房门被人踢开。
段栩然小心地抬起头。
笼子外出现了一群陌生人, 他们大都穿着军装, 手上持有武器,并且都用一种震撼而怜悯的复杂眼神看着他。
像在看一只屠宰场里的流浪狗。
段栩然从没见过这些人。
他把自己团得更紧, 警惕万分地望着他们。
众人往两边让开一条通道,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他似乎是这些人的首领,高大冷峻, 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他有双鹰一样的眼睛, 带着无机质般的冰冷,锋锐。
那双眼睛看向自己的时候, 既没有好奇, 也没有同情, 波澜不惊。
和看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群人纷纷朝他行礼, 段栩然隐约听见有人对他说, “……这是最后一个。”
与此同时, 一名军人走过来, 破坏了笼子上的门禁。
他矮身钻进笼子,伸手想拉段栩然出来。
“不要怕, 我们是来救你的!跟我们走,你需要治疗——”
段栩然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呜呜声,拼命摇着头, 试图躲开对方的手。
但身后就是笼子的边缘,镣铐也在他的手上和脚上勒紧,他已经无处可躲。
“都出去。”那名男人开了口。
他的嗓音低沉磁性,语调稳定,奇怪地安抚了段栩然紧绷的神经。
等所有人离开,男人走到大开的笼子门口站定,没有试图进来。
他单膝半蹲在笼子前,与段栩然对视。
现在近一点看,他的眼睛好像又没有那么冷。
更像一池深潭,墨色深重,水下幽光暗涌。
他朝少年摊开掌心:“我是伽马帝国的将军,我叫穆宵。有我在,没人能再伤害你。”
“我带你离开这里,可以吗?”
离开。
段栩然以为,他这一辈子都和这个词无缘了。
这个笼子就是他的埋骨地。
段栩然还没说话,外面突然有人冲进来,语气惶急:“将军!他们在全区域都装了定时炸弹,我们无法进行拆除,再过两分钟这里就会爆炸!”
男人语气冷静:“我知道了,你们先撤。”
那人看了段栩然一眼,咬咬牙:“将军,要不先跟我们走吧,别管他了。万一……”
一个实验室里半死不活的受害人,和伽马帝国唯一的将军,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出去。”
“……是!”
男人回过头,并没有因此催促段栩然,只是重新伸出手,看上去仍旧非常有耐心。
段栩然终于小声地开口:“你快走吧,没有时间了。”
男人看着他,说了句“得罪”。
他抬手,拔枪,轻而易举射断了困住段栩然的锁链。
见段栩然没有露出害怕的表情,他弯腰进了笼子,把段栩然抱起来往外走。
“抱歉,这样会比较快。如果实在不舒服,只能先忍一忍。”
他对段栩然解释完,让少年用手攀住自己的脖子,然后用远超常人的速度向外疾行。
两侧的景象飞速倒退,段栩然听见耳边传来的风声。
那是临死前自由的风声。
手腕上的疼痛正在逐渐向身体的其他地方蔓延,而且越来越剧烈。
段栩然怔怔望着眼前的侧脸,紧闭嘴唇,对此绝口不提。
反正都要死,比起死在牢笼中,在前往自由的路途中倒下,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穆宵站在病房外,屈起一条腿倚靠墙壁,眉眼下拢着一片阴影。
他也想起了第一次遇到段栩然的时候。
少年瘦骨嶙峋,身上穿着囚犯同款的条纹衫,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上面的伤口和针眼层层叠叠,没一块好肉。
手脚上的镣铐,巨大的牢笼。
无一不诉说着他的处境。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但里面只有恐惧和警觉。像反复遭受虐待的流浪小猫,抗拒所有人的接近。
可是他居然信任自己。
他那么乖,即便疼得发抖,也只是默不作声地呆在他怀里。
那天安全撤离实验室后,直到上了车,穆宵才发现怀里的人面色惨白,大汗淋漓,早就晕过去了。
检查后医生告诉他,段栩然的手上植入了一枚生物芯片,芯片与他的神经系统相连,可以随时向神经发射刺激信号。一旦离开实验室的控制,这种刺激就会不间断地发作。
直到他无法忍受,变成疯子,或者自我了断。
这种神经痛,就算是对付受过严苛训练的特工,也足以令他们失去尊严哀嚎打滚。
而少年沉默地忍耐了半个小时。
穆宵烦躁地站起来,在原地踱了几步。
他从不抽烟,但此刻突然非常想来两根。
段栩然自然是救回来了。
穆宵找来了全军最好的医生——也就是这次替段栩然实施手术的医生,花了三天时间,总算安全将芯片取了出来。
可惜手腕上的伤口太深太久,就算以星系现在的科技发展水平,也无法完全抹平。
长期的神经损伤和其他实验造成的创伤应激障碍,则没那么快消失。
事实上,直到三年多前,段栩然的治疗也还在进行中。
治疗一旦中断,很有可能旧病复发。所以在送走段栩然之前,穆宵才要求医生为他此前的记忆强行上了锁。
不过哪怕病着,段栩然也一直很乖。
穆宵还记得,一开始他很容易受惊,甚至无法和任何人正常交流。
除了穆宵。
他不敢明目张胆地黏着穆宵,但总是用一种他自以为无人察觉的方式,悄悄缀在穆宵的附近。
只要穆宵在他的安全范围内,他的情绪就会相对稳定。
反之,则非常容易崩溃。
“这就像小动物的印刻依赖(1)。刚出生的小鸭子看见人类,也会误以为是自己的母亲,然后跟上去,”医生解释道,“大概是因为,将军是把他从实验室带出来的人,会让他感觉安全。”
穆宵:“……”
意思是,他现在是鸭妈妈?
医生看穆将军的脸色有点黑,连忙说:“没关系将军,您如果很忙其实也不用过来陪他治疗的。我们给他注射镇定剂就行,保证不会耽误治疗。”
躲在将军身后的少年不知道听了哪个词受到刺激,呼吸又开始变得急促,手指发抖。
穆宵皱了皱眉,熟练地抚摸少年的背脊,从上到下,循环往复。
“没事,我们不打针。”
少年的手指勾住他的衣角,慢慢平复下来。
穆宵看向医生,“你没看他害怕那些东西吗?”
医生:“……”那不是为您着想吗!
医生唯唯诺诺:“那治疗……”
“我陪他来,把治疗日程同步给我。”
当年穆宵的人从那个非法实验室里一共救出了5名幸存者。
有两个人在离开实验室后抢救无效,不幸去世了。剩下的人则在医院完成了治疗,纷纷被家人接走。
然而这其中并不包括段栩然。
在他进入实验室不久后,他的家里发生了一场蹊跷的大火,他的父母双双葬身火海。待他终于重获自由,他已经无家可归。
穆宵不是那种拥有丰富同情心的人。
就算得知了段栩然的身世,他也并没有收留他的打算。
世上的孤儿寡母数不胜数,军部的人每一次执行救援任务,都会带回许多像段栩然这样的受害者。
有的是比他更可怜更悲惨的人。
也有的是更专业的机构来做这件事。
穆宵陪着段栩然治疗了一段时间,在医生确认他已经可以正常生活,只需要定期复诊后,把他送去了收容救助中心。
走的那天,为了给段栩然一些缓冲时间,是穆宵亲自把他送过去的。
但少年好像意识到自己被抛下了,哭得肝肠寸断。
他从救助中心跑出来,试图追他们的车,直到摔了一跤爬不起来,才被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连搀带扶带回去。
乔管家坐在穆宵身边直抹眼泪。
穆宵没回头看,硬着心肠说:“他总要独立生活的。”
乔管家嘟囔着什么“冷血就是穆家人的传统”,穆宵也没有反驳。
的确如此,穆家人要是心软,活不到今天。
然而两天后,穆宵就接到救助中心来电,说段栩然快死了。
他又惊又怒,立刻驱车赶了过去。
中心负责人战战兢兢领他进门。
分别前活蹦乱跳的少年脸色苍白,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身上甚至还绑着绳子。
穆宵当即大发雷霆:“这是在干什么?!人交给你们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副官,把执法官叫来,把人给我拘回去严查!”
负责人吓得魂飞胆裂,哭丧着脸赌咒发誓:“将军,不是这样的!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是他自己……”
医生见穆宵气得险些要拔枪,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解释:“将军,我们可能低估了段先生对您的依赖。”
“什么意思?”穆宵沉声问。
据医生向中心了解的情况,这两天段栩然不吃不喝,惊恐发作了不下十次,任何工作人员都无法近身。这大概率是因为失去了穆宵这个安全感锚定,应激所致。
穆宵愣住,面上浮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而且他有异常的攻击性/行为和自残倾向,”医生又说,“今天可能也是因为怕他想不开,才用绳子把他捆了起来。”
穆宵眸光陡然森寒,盯着医生问:“所以,你的病人想不开,也要用绳子绑起来?”
医生冷汗都下来了:“怎、怎么可能,是他们不懂……”
他在心中暗骂,这负责人真是个蠢货!将军亲自送来的人,想也知道很看重。这人懒政,不多花心思照料也就罢了,还偏要懒到将军眼前来!
他只得安抚道:“不过眼下情况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坏……不到快死的地步。我这就带段先生回医院。”
他不敢说,这一折腾,前面的治疗只怕又前功尽弃。就算这一回治好了,以后怎么办呢?
“不用了,”穆宵说。
“送回我家中,你每日过来治疗。”-
想到这里,穆宵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敲了敲门:“然然,我能进来吗?”
不是说,他是他的安全感吗?
明明都想起来了,却不需要他了吗?
半晌,房间里响起一个弱弱的声音:“嗯……好吧。”
第54章
穆宵推开门, 看见段栩然从床上坐起来,正在穿外套,像是想要下床。
“怎么起来了?不再休息……”
段栩然垂着头, 被碎发挡住的眼角露出一星淡淡的红。
穆宵心脏一紧, 大步跨到他面前。
“难受?哪里不舒服?别动, 我马上叫医生来。”
段栩然连忙阻止:“不、不用, 没有不舒服。”
穆宵愣了一下, 在床前蹲下来, 仰头温柔地问:“那为什么哭了?嗯?”
段栩然把脸别到一边,躲开他的视线, 小声说:“没什么。”
于是穆宵知道,段栩然应该是想起了在实验室的日子。
以前在治疗的前中期,他的病情经常反复, 偶尔也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会突然不愿意与人交流, 躲在柜子里不出来,或者默默地掉眼泪。
这也是为什么回到阿斯特拉之后, 他对于恢复记忆这件事并不太热衷。
理智上, 穆宵知道封锁记忆只是暂时的无奈之举, 并不能长久。
而且段栩然三年前的治疗还没有完成, 想要继续治疗, 就要恢复记忆。
可是情感上, 他宁可段栩然永远不要想起来。
穆宵坐到少年身边, 想和往常一样把他搂进怀里,摸摸后背安慰他。
段栩然刚扣上最后一粒扣子, 从床边站起来,恰巧与穆宵擦手而过。
“先生,我……我觉得有点闷, 我想去外面透透气。”他的声音轻轻的。
穆宵的手落在床沿,蜷缩了一下。
“然然,你在生我的气吗?”他问。
段栩然受惊般地抬起头,眼神茫然:“为什么要生气?我更不会生你的气。”
穆宵觉得自己有些缺氧,抬手扯开喉结下方的金属纽扣,往下拉了拉。
“那你为什么一直叫我‘先生’?”
用那么疏离的语气。
仿佛他们才刚刚认识,曾经的亲密无间和相依为命,都不过是梦幻泡影。
“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叫我小渊?”
段栩然抿了下唇角,说:“我刚刚想起来了,我以前就是这样叫你的。叫你小渊是因为……我、我忘了。对不起。”
段栩然脑袋垂得低低的,穆宵只能看见他发顶那个倔强的旋。
听见他说对不起,穆宵心里更堵得慌。
他不喜欢段栩然这样小心翼翼。
在阿尔法的时候不是还会指着他的鼻子大小声吗?
穆宵深吸一口气:“不要说对不起,然然。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你不是觉得闷吗?后面有一个花园,我陪你去那里散散步。”他转移话题。
段栩然偷偷瞄了他一眼,细声细气:“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
穆宵的脸瞬间结冰。
“你果然在生我的气,”他嗓音低沉。
段栩然慌张摆手:“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好吧……那、那你跟我一起吧。”
穆宵的表情放松了一点,起身牵他:“那走吧——”
段栩然的手往后缩了缩,动作别扭地扶了下桌子,然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急急忙忙向门外走去。
穆宵:“……”
他快气笑了。
很想直接把人抓过来,先困在怀里问个清楚。
但看少年闷闷不乐的样子,穆宵的心情也跟着跌入谷底。
他最终什么都没做,默默跟了上去。
穆宵想着,明天先别出院了,再让医生看看。
如果情况不好,他就陪着段栩然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慢慢治-
微风徐来,鼻尖萦绕的阵阵花香让人稍觉放松。
只是医院里的花园不大,花也没那么丰富,偶尔还会有人来人往。
与上次看星星那个屋顶花园相比,差远了。
段栩然意识到自己想起了不该想的事,赶紧晃晃脑袋,试图把这些回忆晃出去。
他又开始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得很紧,紧得喘不过气。
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段栩然假设过千百种关系,和穆宵的。
他说他们是家人,所以他想,或许他们曾经是世交,或者青梅竹马。
或者,起码是朋友。
但在这所有的关系中,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是一个被施舍、被拯救的对象。
在被穆宵救回家之前,他恐怕连人都算不上。
他只是一件实验室的耗材。
更糟糕的是,他喜欢上了穆宵。
他不仅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动了心,居然,还胆敢表白。
段栩然想起那一刻的记忆,双手捂脸,几乎要发出垂死的呻/吟,他怎么会有这种醉鬼的勇气?
而且怎么会有人明明失去所有记忆,全新出发,又险些重蹈覆辙……
“怎么了?头疼吗?”
穆宵落后段栩然身侧一步,一直密切地关注着他,见他神色痛苦,立刻上前一步想扶他。
段栩然放下手,站直身体摇摇头,生无可恋地咕哝:“哦没有,就是突然想搓一下脸。”
幸好他坚持要赶快拿回记忆。
要不然,他又会被将军的温柔误导,误以为……他喜欢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段栩然只觉得自己丢人,想挖个足够大的坑,把自己埋进去躲一躲。
代入穆宵想一想,一定也很烦吧?
本来是做好人好事,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却反被对方当做借口缠上,变成一种负担。
不该是这样的。
人不能这样回报别人的善意。
段栩然不再说话,穆宵只能继续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或许不是因为实验室,而是因为那时候他说了拒绝的话,让然然伤心了吗?
两个人各自怀揣心事,安静地走在花园的小径上。
谁也没有留意到,前方突然有个人从拐角处窜了出来。
那人与他们相向而行,行色匆匆,加之小路狭窄,两人“错车”时段栩然不出意料被撞了一下,差点翻倒进花坛里。
双方都吓了一跳,那人脱口而出:“哎你怎么不看路……”
段栩然被人扶住身体,嘴笨笨的还没想起来要怎么答,只听身后的人冷冷地说:“谁没看路。”
那人对上穆宵的视线,下意识一抖,往后退了退开始点头哈腰:“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路,我没看路……抱歉啊小公子!”
说完他一溜烟跑远了,好像再慢一步就会被当场杀掉。
穆宵没看他,皱着眉头问段栩然:“疼不疼?有没有磕到哪儿?”
“没事,我没撞着。”段栩然说。
穆宵轻轻摸了下他被撞的肩膀,“回去脱了,看看有没有淤青。”
段栩然感觉自己脸在发热,心里难免又是一阵难过。
他坚定地挣脱穆宵的手,勉强笑道:“真的没事,我做手术的是脑子,身体没那么虚。”
穆宵不说话了。
段栩然准备往前走时,被他拉住:“不走了,我们回去吧。”
“啊?为什么?”段栩然呆呆地看着他。
段栩然不想回去。
一想到要回到那个封闭的房间,和穆宵单独待在一起,他就觉得无法忍受。
他很害怕,害怕被对方看出自己还喜欢着他。
还有一件很可怕的事。
在回到阿斯特拉之后,穆宵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他却没有。
他还一直把穆宵当做傻子小渊,对他提一些过分的要求,甚至和他撒……撒娇……
穆宵总是太纵容他,这样会喂养他的贪心,让他不知天高地厚。
段栩然想到这里,忽然发现自己现在也在提要求。
“好吧,”他马上改口,“我们回去吧。”
穆宵没动,看着他。
“你想回去吗?然然?”
段栩然低着头,含含糊糊:“都可以。”
“想,还是不想?”穆宵问,“然然,明白地告诉我。”
穆宵的语气从没有这样严厉过。
段栩然知道自己不该这样。
穆宵是将军,他和别人说话的样子段栩然见太多了。与那些时候相比,他这样实在算不上凶,顶多算是面无表情。
然而段栩然还是非常没有必要地,可笑地,觉得委屈了。
他很想冷静地开口说“没有不想回去,真的都可以。”
但他刚一张嘴,就看到冷若冰霜的将军脸上露出一种罕见的,堪称无措的表情。
“……对不起然然,我……我真的不是凶你。”
穆宵走过来,不再允许他逃跑,不由分说地把他按进怀里,叹息似地说:“别哭,是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你想走多久都可以,我一直陪着你。”
“……我只是怕你累。”
段栩然的眼泪无声地从脸颊边滚落,被温暖的指腹小心翼翼擦去。
他摇着头,努力想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小猫一样的呜咽声。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额头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碰了一下。
穆宵的声音充满无奈:“然然,有什么话尽管告诉我。生气也好,拒绝也好,或者像以前一样,拎着耳朵骂我。”
“我们不是家人吗?别疏远我,好不好?”
良久,段栩然终于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嗯。”
穆宵没忍住,又亲了亲少年的发顶,“乖。”
他松开段栩然,替他擦掉潮湿的泪痕,问:“还想不想再走一会儿?”
段栩然摇头。
“那我们先回去,替你敷一敷眼睛,”穆宵心疼地抚摸了下他浮肿的眼皮,“如果想出来透气,我们再来。”
段栩然点点头。
太乖了。
穆宵心里又酸又胀,莫名憋屈得慌。
他自嘲道:“是我平时太凶了。刚才吓着你了?”
段栩然连忙摇头,用很小的声音说:“不是的。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刚刚怎么了……”
穆宵温声打断他:“宝宝,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你做什么都可以,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段栩然咬着嘴唇,眼睛涨得发痛,赶紧用力眨了眨,想把眼泪眨回去。
他想,也不是做什么都可以的。
上一次他表白以后,穆宵很明显就生气了。
所以才那么久不回来。
所以,才要把他送走。
第55章
回到房间之后, 段栩然很快就睡着了。
他今天刚做完手术,又经历了情绪的大起大落,精神早就萎顿不振, 只是勉强靠一口气撑着。
穆宵一早就看出来了。
要不是看段栩然实在心情不佳, 他本来连下楼都不想答应。
穆宵守在段栩然床边, 陪着他直到他完全沉睡。
VIP病房的床很大, 他其实很想像从前一样, 上床抱着段栩然睡。
他知道和他一起的时候, 段栩然睡得更好。
但今天的段栩然很疲倦,对他还有些抗拒, 他没找到机会询问对方是不是同意。
而且。
穆宵看了一眼旁边宽敞的陪护床,第一次觉得病房这些设施好得没什么必要。
确定段栩然睡熟了,穆宵才凑上前, 小心翼翼地替他拨开眼角的碎发。
睡梦中, 少年仍然微微蹙着眉头,抿紧嘴唇, 好像在为什么事情难过。
穆宵的指腹温柔地贴上去, 用很轻的动作, 一点一点把那个浅浅的“川”字揉开。
穆宵有点后悔。
自从恢复记忆后, 段栩然明显变得心思很重。
他以为三年多前的治疗已经接近尾声, 那些过去不应该再对段栩然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穆宵忍不住想, 如果当初他们没有被邵副官接回阿斯特拉, 而是真的去逃亡,段栩然会不会过得更快乐一些?
这大概是穆将军的决策生涯中, 前所未有的,非常罕见的不自信时刻-
次日,主治医生给段栩然做完所有的检查, 说:“情况不错,这两天回家好好休息就行。下周三过来,我们再安排其他的治疗。”
“能回家了?”穆宵怀疑地扬起眉头。
“不用再待几天,观察一下?”
段栩然的主治医生姓马,出生阿斯特拉的医学世家,家族世代为贵族行医,有着帝国最精湛的医术和最八面玲珑的服务态度。
所以即便专业受到质疑,他也能熟练地笑着安抚病人家属:“将军放心,可以回家。前天术前体检时,小段先生的健康状况就不错,现在也不会有太大区别。熟悉的环境更有利于他放松心情,巩固记忆。”
病人三年前就已经解决了神经系统的问题,后续的治疗,基本还是针对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根本没有住院的必要。
穆宵看马医生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庸医,用一种不满的语气说:“可他昨晚睡得很不好。”
马医生:“这也是正常现象,毕竟……”
段栩然在一旁小声反驳:“没有吧,我好像都没有做梦……”
穆宵看他:“虽然没有惊醒,但你中途常常翻来覆去,还皱眉。兴许是做了噩梦,只不过你不记得了。”
马医生:“……”
段栩然现在不怎么反驳他,闻言也只困惑地嘀咕:“有吗?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穆宵摸摸他的头:“嗯,没事。也可能是环境不太好,你一个人睡不舒服。”
马医生:“……”
马医生没忍住,嘴角狠狠抽搐两下,职业的微笑都变形了。
他头一回不讲礼貌,抢过话头说:“将军,熟悉的环境确实会让人休息得更好,所以我还是更建议您先带小段先生回家。假如真有什么别的问题,您可以随时打我电话,随叫随到。”
穆宵观察了下段栩然,见他脸色还算红润,昨晚的憔悴也消失了大半,勉强放下心。
加之医院的条件的确有限,比不上家里,便答应了。
马医生把他们送到门口,彬彬有礼地说:“另外,如果只是睡觉时动作比较频繁,或者表情不舒服,也不一定是睡得不好。我在小段先生的光脑中装配了我们最新研发的睡眠监测系统,可以即时输出数据报告,方便您查看。”
穆宵神色如常,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忧可笑,说:“知道了。”
马医生:“……您请。”-
坐上回家的车,段栩然觉得昨天那种排山倒海般的复杂情绪缓和了许多。
发现真相的崩溃和羞愧少了一些,剩下的大多是失落和尴尬。
哦,对了,现在不能再厚颜无耻地把将军府邸叫做“家”了。
穆宵说他们是家人,不过是好心安慰他。
段栩然盯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出神,他想,他要快点找到自力更生的办法,才能早日从穆宵家里搬出去。
乔管家得知他们回来的消息,早早就等在门口。
段栩然一下车,乔管家高高兴兴地迎上去:“小少爷!你都想起来啦?那还记得我吗?”
段栩然眼眶发热,笑着跑过去抱了一下乔管家:“乔叔,我当然记得。”
穆宵很忙,三年前更是比现在还要忙得多。虽然那时把他带回了家,但除了固定陪他治疗的时间,段栩然其实并不常常和他见面。
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和乔管家一起待在家里。
乔管家为人亲切,全然没有贵族管家的架子。
也许是可怜段栩然,乔管家从不会看不起他,吃穿住行照料得十分用心,是真心拿他当家里的小孩子对待。
段栩然抱完乔管家,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提醒:“乔叔,我都恢复记忆了,您就别再叫我小少爷了。”
乔管家诧异:“那怎么了?记不记得起来不都是我们家小少爷?”
段栩然摇摇头,只说:“叫我小然就行。”
他和乔管家叙完旧,转身对穆宵道:“先生……”
穆宵停住脚步:“叫我什么?”
“……”段栩然为难了半天,最后索性支支吾吾把称呼糊弄过去,“那个,我先回房间了。”
乔管家目送段栩然逃也似地离开,带着满腹疑团问穆宵:“少爷,你们发生了什么?”
出门之前还好好的,回来怎么叫上先生了?
这是某种年轻人的情趣吗?
穆宵神情不变,眼中却流露出深深的挫败感。
他沉默了一会儿,向看着自己长大的管家求助:“乔叔,然然好像生我的气了。”
乔管家大惊失色:“怎么会?小然那么好的脾气,还那么喜欢你!少爷你做什么了?!你该不会……”
穆宵:“乔叔你想哪儿去了……”
“你该不会又拒绝了他一次吧?”乔叔把话说完。
穆宵:“……”
穆宵叹气:“没有。”
然然连话都不想和他说,甚至躲得远远的,怎么可能表白?
穆宵脸色沉郁,想了想,又不确定地说:“但他既然想起来了,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事。”
“不会吧?”
乔管家总觉得,段栩然不是那种会因为爱而不得记仇的孩子。
何况少爷如今唯独与他亲密,简直恨不得把人捧在手心里,难道还表现得不够明显吗?
不过也不好说。
穆家人都是木头,在谈恋爱这件事上,可以说是代代相传的笨嘴拙舌。
也说不定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家呢。
乔管家对穆家人的“恋商”评价很低,遂忧心忡忡地问:“那少爷打算怎么办?”
“先哄人。”
穆宵说得坚定,其实要怎么哄,心里完全没谱。
“反正人已经回来了。只要他在,我们慢慢来。”-
傍晚,乔管家让人备下了丰盛的晚餐。
段栩然回来之后说自己要睡觉,关在卧室里一直没有出来。
穆宵不想把他逼得太紧,装作信了。
忍了一下午,现在终于有了借口,亲自上楼去叫他吃饭。
没想到才敲了两下,段栩然就过来开了门。
穆宵顿了下,仔细端详少年的脸,没发现有哭过的痕迹,这才放心道:“然然,吃饭了。”
段栩然乖乖点头,但脚步没动,轻声问:“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可以吗?”
穆宵自无不应:“当然可以。”
他想,没什么可商量的,只要是段栩然想要的,他都答应。
段栩然露出羞赧的表情,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我想要我放在你那里的星币,行吗?”
穆宵一滞。
他心头升起一点不妙的感觉。
片刻后,他问:“你要那个做什么?你光脑上的信用点可以随便花。”
段栩然误会了,慌忙解释:“我不是要全部!我知道里面好多都是你赚的,我有记账的。我只要我的部分就行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穆宵盯着他,上前一步,“我的就是你的,全都给你也没问题。”
“但为什么要那些星币,然然?”
男人身形高大,眼睛深邃,看着自己的时候压迫感强得要命。
段栩然心尖发颤,但忍住了,坚强地给出他想了一下午的答案——
“那毕竟是我的劳动所得嘛。离开阿斯特拉以前,我从来没有靠自己挣到过钱,现在想起来,觉得在阿尔法捡垃圾的日子很有意义。”
“我想留作纪念,激励自己继续努力工作。”
穆宵审视的目光看了他许久,似乎想判断他有没有说谎。
最终还是心软占了上风,说:“嗯,然然说得对。”
他向段栩然伸出手:“先下去吃饭,吃过饭我找给你。”
段栩然不是很想牵他的手,怕自己牵住之后舍不得丢开。可是他眼下有求于人,直接推开显得太冷酷无情,只能别别扭扭咬着牙放上去。
穆宵捉紧他,拉着他往外走。
“想要继续工作可以,要先养好身体,”穆宵边走边对他说,“我会替你找一所合适的学校,先去上学,然后我们再慢慢说努力工作的计划。”
段栩然忐忑不安又恋恋不舍地汲取着包裹手心的那份温暖。
他听着穆宵为他规划的未来,心里有点难过。
如果穆宵也喜欢他就好了。
像他喜欢穆宵一样的喜欢。
那样他就不用走了。
第56章
晚餐全都是段栩然爱吃的菜。
他没什么胃口, 但想到这是乔管家特意为他准备的,还是努力把每一样都尝了一遍。
自从回到阿斯特拉,段栩然就没在餐桌上见过营养膏的身影。
他一度担心自己把穆宵吃穷了, 还悄悄问过乔管家。
乔管家说, “营养膏哪里有营养的?快餐, 不健康!我们从来不吃那个。小少爷, 你看你这几年在阿尔法吃营养膏都吃得营养不良了, 可怜见儿的……今晚想吃什么?乔叔让人做!”
段栩然食之无味地动了两下腮帮子, 想起还住小破屋时,小……穆宵每次都要吃掉两三条营养膏才够。
那时候他觉得, 多亏这人能干活,不然自己可养不起。
现在想想,自己不但让救命恩人吃劣质营养膏, 每天还要使唤来使唤去, 实在是……
“怎么了?不舒服吗?”穆宵问他。
段栩然摇头,“我吃饱了。”
穆宵皱眉, 看他盘中剩下的大半只龙虾:“才吃这么点。”
段栩然看着他, 眼神像犯了错的小狗:“对不起。不要告诉乔叔可以吗?我……我明天再吃。”
浪费食物可耻, 浪费心意也是。
穆宵:“……”
他长叹了一口气, 妥协道:“不告诉他。我是怕你会饿。”
将军家的餐桌又宽又长, 但只要和他一起吃饭, 穆宵从不会坐另外一头。
他长臂一伸, 把段栩然的盘子拿到自己面前。
“我帮你吃掉,”他看段栩然, “不过睡前你要再喝一杯牛奶。”
段栩然勉勉强强答应了。
穆宵没吃完,段栩然也不好意思先下桌,只能坐在旁边托腮看他。
以前吃营养膏, 一撕一挤就结束了,简单粗暴。是以段栩然现在才发现,穆宵吃饭速度虽然很快,但动作依旧优雅。
好看得像一副油画。就是两边墙壁上挂的那种。
穆宵察觉到少年的目光,手中的叉子一顿,仔细分辨他脸上的表情后,迟疑地问:“你……又想吃了?”
“没有!”段栩然慌忙转头,假装去看画。
糟糕的是,穆宵比里面的人还要英俊得多。
段栩然脖子都转痛了,终于听见刀叉与陶瓷碰撞的一点细微声响。
他赶紧回头问:“你吃完了吗?我们现在可以上去取钱了吗?”
穆宵看他迫不及待的表情,有点想笑,故作严肃地说:“吃过饭要休息一会儿,不能马上运动。”
段栩然:“……”
他失落地垮下肩膀,“哦”了一声,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偷偷嘟囔:“可是上个楼也不算运动吧……”
穆宵:“嗯?”
段栩然马上坐直:“没什么。”
穆宵看他:“然然,我说过的,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穆宵的瞳仁颜色很深,眼型狭长,看人时冰冷理智,常常令许多人心生畏忌。
唯独段栩然,每次被他一看,就觉得自己好像掉进漩涡里。
被水流缠得头晕,分不清东西南北。
“我说,我们慢慢上楼也不算运动,”段栩然期期艾艾地开口,“可不可以现在就上去取钱啊?”
“可以,”穆宵马上说。
他眼神中充满鼓励,夸奖段栩然:“就是这样。做得很好,然然。”
“……”
穆宵哄小孩的语气让段栩然有点郁闷,但他一想到马上就能拿到钱了,也顾不得其他,赶紧点头:“那我们快走吧。”
穆宵带他去了自己的卧室。
虽然两间房一墙之隔,但段栩然之前从没有来过。
他努力克制自己,尽力不东张西望打探他人隐私,老老实实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穆宵走到书柜旁,打开一个小格子,扫描虹膜,密室的门缓缓升起。
他走进密室,半分钟后抱出一只小巧的保险柜,放在段栩然的面前,让他和自己一起放上食指。
段栩然:“……”
他忍了又忍,没忍住:“这么点钱……安保措施不用那么严密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稀世珍宝。
如果真有不长眼的小偷把保险柜偷回家,可能会哭死。
柜门开启,穆宵神色自若:“对我来说,这也不止是钱。”
他取出里面的东西,放到段栩然手中。
段栩然呆住了。
他手里的东西可以说是星币。
也可以说完全不是。
穆宵用一种昂贵的人造晶体,把段栩然交给他保管的星币,完全封存了起来。
星币被整整齐齐镶嵌在晶体中央,像某种价值连城的矜贵名画。
晶体下方还有一行激光印刻的编码,仔细一看,是他们在阿尔法相处的起止时间。
段栩然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小方的古早机械臂铲过一样。
乱糟糟地翻滚着生气、震惊、抓狂、古怪的感动、生气……等等一言难尽的情绪。
他嘴唇哆嗦,开合了好几遍,愣是只吐出一个字。
“你……你……”
穆宵不解:“怎么了?”
“我怕不小心错拿,所以用了一点保存的办法。”他指了下透明的晶体,“这东西性质稳定,水火都不怕,可能要用粒子炮才能轰掉。”
段栩然简直要晕厥了。
他以前见过这种晶体,知道它结实得离谱。
所以凭他,根本不可能把里面的钱取出来拿去花掉。
那他的计划还怎么进行???
段栩然努力平复心情,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做这种很像疯子的事啊!
穆宵的眼神很温柔:“这是我们曾经相依为命的见证。”
“哪怕有天我们不在了,这份纪念也不会消失。”
说不感动是假的。
如果换一个时间,换一种情境,段栩然可能会再一次为穆宵这样不经意的体贴生出眷恋。
但他实在太窝火了。
仅剩的理智只够他装作不生气的样子,干巴巴地说:“是吗,太好了,这样我就能好好保存了。”
穆宵点头:“保险柜要给你吗?”
段栩然一脸木然:“不用了,我喜欢摆在外面看得见的地方。”
他抱着这块没用的东西,转身出门。
“然然,”穆宵在身后叫他。
段栩然不敢回头,怕自己控制不住生气的脸,“怎么了?”
“这样就可以了吗?”穆宵问,“还有没有其它想要的。”
段栩然说:“没有了。”
再要他怕他先被气死。
他加快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没看见身后的穆宵目光沉郁,陷入深思-
段栩然花了五天时间,最终确认,他目前没有任何办法和途径破坏外面那层晶体,把钱取出来。
这玩意儿除了用在设备上,还会用来装裱一些不适宜接触空气的古董字画。
段栩然还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用它装钱?!
要不是熟知穆宵严肃的性格,他几乎要认为对方是在故意捉弄他了。
段栩然也带着这东西去过商店,想试试看能不能直接这样使用。
但别人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神经病。
说实话,段栩然也不太想把这块晶体给出去。
钱花了没关系,晶体上毕竟有……他们相处的日子。
嵌了星币的透明晶体现在就摆在他的床头,像极了一种特别的行为艺术。
段栩然苦恼地问小机器人:“小方,城里有什么我能做的工作吗?就是那种不用每天出门的……兼职。”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有了这笔钱做启动资金,他可以先离开阿斯特拉,去别的地方干活挣钱。
现在,他只能在穆宵和乔管家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找活干。
信用点肯定是不能刷的,一刷穆宵就会知道。
段栩然虽然确信穆宵不喜欢他,但他也同样确信,穆宵有着超乎寻常人的责任感。
因为救了自己,所以不能放着不管。
小方升级后的大脑非常好用,很快就为段栩然提供了一些选项,可惜大多是段栩然不能胜任的。
段栩然从浩瀚的招聘信息中挑出两家维修店,准备明天去看一看。
想了想,他又对小方说:“再帮我找一找阿斯特拉的垃圾场在哪,拾荒者们平时都在哪里。”
不料小方检索一阵后,说:“这里的垃圾场不需要人工回收,废弃品都会直接送去销毁。”
段栩然:“……”
对有钱人的世界绝望了。
算了,就算真的有垃圾场,他总不能明目张胆把垃圾捡回将军府吧?
段栩然叹了口气,寄希望于明天的维修店能收留他,哪怕当个学徒。
敲门声响起,穆宵在门外叫他:“然然?”
段栩然赶紧拍拍小方,让他删掉搜索记录,过去开门。
“你回来啦。”
穆宵最近好像不怎么忙了,回家都很早。
如果是放在过去,段栩然应该会很开心。但他现在只觉得头痛,担心自己不能顺利溜出去打工。
好在穆宵对他这些计划一无所知,走到沙发边坐下,然后拿出一张薄薄的电子屏幕,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给你选的,过来看看。”
段栩然磨磨蹭蹭挪过去,“什么啊?”
他接过光屏。
“是你可以念的学校和专业,我写了详细的介绍,你看喜欢哪个。”穆宵说。
屏幕上是一张条理清晰严谨周密的表格。
阿斯特拉所有的好学校都在上面列了出来,各个学校的排名、优势、地理位置甚至风景图都一目了然。
每个学校还列举了一些推荐学科,结合段栩然的个人特点进行了分析。
“不用有压力,我会指导你准备考试,我们慢慢学,”穆宵说,“选你喜欢的就行。”
“不过我希望你不要选离家太远的,这样可以住在家里。如果太远的话,我忙起来可能没法天天陪你。”
段栩然垂着头,默不作声地滑动着屏幕。
“有没有想问的?”穆宵问他。
段栩然摇头,“我想看一会儿,好好想想再决定,可以吗?”
“不着急。”
段栩然瞄他:“你……你在这里有点干扰我思路了。”
穆宵哭笑不得:“我没说话。”
段栩然开始不讲理:“可是你有呼吸声。”
穆宵:“……好好好,我走。你看完了再告诉我。”
说完他摸了摸段栩然的头,出去时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
良久,段栩然松开紧紧抓住屏幕的手指,揉了下眼睛。
第57章
早上出门前, 段栩然对乔管家谎称自己想出去逛街。
乔管家还以为这孩子终于开窍了,倍感欣慰,挨个提前通知熟识的店铺, 让他们务必拿出店里最好的东西, 千万不要怠慢了小少爷。
而实际上, 段栩然一到中心地段就支开司机, 然后偷偷带着小方去求职。
只可怜商户们激动万分, 最后仅有一场空欢喜。
段栩然一开始把求职目标锁定在维修店。
第一家维修店, 他是带着小方进去的。说自己想来应聘做学徒,要的工资不多, 管口饭吃就行。
老板抬起头,上下打量,噗嗤一声笑了。
“这又是哪一家的公子哥儿出来找乐子了?”
他看起来满脸讽刺, 不客气地说:“小少爷, 我们要挣钱养家的,您要体验生活请去全息馆好不啦?别消遣我们这种小店哦!”
段栩然还想辩解:“我不是……真不是!您让我试试就知道……”
老板翻着白眼往外撵他:“试什么试?你身上一件衣服就值当我这店两个月营收啦!快走快走, 别耽误我做生意!”
段栩然垂头丧气地走出门,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这已经是衣柜里看起来最普通最平凡的一件了。
他看不出哪里贵。
“小方, 我们得先去买件衣服。”段栩然说, “要很便宜那种。”
小机器人说:“好的小主人, 那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最好是……”
“哇!这是你的机器人吗?!太酷了吧!我可以摸摸吗?”
一个男孩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
他穿着当下最时髦的衣服, 手上戴了一个最新款的光脑, 看上去家境殷实。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男孩已经迫不及待伸出手, 摩挲了一下小方的脑袋。
段栩然:“小心!”
小方:“?”
男孩有点委屈:“我再不小心也不可能摸坏他的……”
段栩然:“……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叫你小心……”
幸好,小方的防御系统没有因为这种程度的意外启动。
段栩然看着他毫无尊严地趴在地上, 把头伸到小方面前,一惊一乍:“你的机器人是改装过的吧!这壳子就是我的梦中情壳啊!!这种材质才刚刚军转民,贵得要死。我哥就在军部都订不到货,你是怎么拿到的?”
段栩然:“我、我也不知道啊。”
他要是知道小方这么稀罕,怎么会堂而皇之带着他招摇过市!还去应聘!
小方开口:“这位先生你好,未经允许随便摸别人的头是不礼貌的,请你自重。”
“天啊,”男孩眼中羡慕的光骤然迸发,疯狂点击自己的光脑,给小方拍照:“他的系统肯定升到Turing 11以上了!”
段栩然:“……”
“不好意思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他一口气说完,抱起小方就跑。
“哎等等,加个好友啊!”
没能拦住段栩然,男孩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把刚才拍到的照片发给另一个人:【哥!你看看人家的机器人!你不是说你的权限还没批下来吗?!还、有、谁、能抢在你前面?】
军部的办公大楼。
邵知礼正在审阅文件,看了一眼屏幕上突然冒出的信息,罕见地瞪大了眼睛。
片刻后,他恢复常态,随手回了两个字,然后起身敲了敲里间的门:“长官。”
“进。”
邵知礼走进去行了个礼,把光屏呈到穆宵面前。
“长官,舍弟似乎遇到了段先生。”
穆宵一愣,马上接过来。
屏幕上并没有段栩然的照片,只有一个表情惊讶的银色小机器人。
机器人旁边是一双熟悉的鞋,还有一截裤腿。
“咳,发给我。”穆宵说。
邵知礼似乎早有预料,“已经发送过来了。”
“他们在哪里遇到的?”穆宵问。
邵知礼说:“以属下对舍弟的了解,他现在大概率是在蒙纳商厦购置机器人配件。”
邵知礼说得咬牙切齿,说完羞愧地低下头,认为弟弟大白天又在不务正业,给他丢人了。
“哦,学会购物了。不错。”
将军的声音中带着一股不常见的笑意,邵知礼诧异地抬头。
看见穆宵望着那张机器人的照片,他随即意识到,对方夸的不是自己的弟弟邵知节。
邵知礼:“……是。”?他问穆宵:“需要接通Orion的实时监控吗?”
邵知礼虽然对段栩然评价不高,但以他的聪明睿智不难看出,将军对此人的上心程度,极有可能是伴侣级别的。
将军在意的,他身为副官自然也要在意,这是职业道德。
穆宵很心动。
这两天他很忙,和段栩然的相处时间只有晚饭那一小会儿,有时他回家,段栩然都睡下了。
他倒不是担心段栩然的安危,只是单纯想看看,没在一起的时候,段栩然在做些什么。
穆宵犹豫了一会儿,说:“算了。我回去会亲自问他。”
管多了,小孩子大概会觉得不耐烦、不自由。
也不够尊重他们的隐私。
“你弟还小,你也不用太约束他,”他顺口对邵知礼说,“培养兴趣也很重要。”
“我倒是希望然然别太乖了。像知节那样,皮一些,偶尔犯错,未必是坏事。”
邵知礼:“……”
他不知道说什么,莫名觉得将军有点像小时候爱炫耀儿子成绩的邻居。
另一边,邵知节看着哥哥发来的信息,在大马路上发出一声大喊:“怎么可能?!”-
段栩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闷闷不乐地回到将军府。
他今天一天都过得不顺。
买便宜衣服的地方很远,他不想把行踪暴露给家里的司机,又不想浪费信用点打车,只能跟着小方的导航走路,走了很久才找到。
他换好衣服,让小方藏在门外,确保万无一失后,自己走进第二家维修店。
但还是没有人愿意聘用他。
阿斯特拉的维修业比阿尔法不知道先进多少倍,大部分维修都可以由机器人完成。
而剩下依靠人工的那部分,需要机械师接受非常专业的教育和培训。
他高中都没念完,就去实验室里当了实验品,哪里拿得出更高学历的专业证书呢??段栩然意识到,去维修店当学徒工只是他自说自话的梦。
他没想到,在这里谋生竟然会比在阿尔法更难。
晚饭时,穆宵问他:“乔叔说你今天出去逛街了,玩得开心吗?”
段栩然没精打采:“开心。”
“很累?”穆宵问,“买什么了?”
段栩然刚想说什么都没买,忽然想起他的光脑绑定的是穆宵的信用点。
他肯定看见了。
“没什么,就随便买了一件衣服,”段栩然懊恼地说。
他太蠢了,完全忘记这件事!回家之前还掩耳盗铃地换回了之前的衣服,试图把便宜衣服藏起来。
其实穆宵根本没关注他花没花钱,花了多少。
单纯就是想参与他的生活。
现在还想……看他穿新衣服。
“给我看看,”他努力表现得像个正人君子。
段栩然慢吞吞地上楼,不情不愿把衣服拿下来,递给他:“就是这个,真的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挺便宜才买的。”
穆宵一见那衣服就打消了让段栩然穿给他看的念头。
就像段栩然觉得那件黑色的老头衫和他不搭一样,他也觉得这件衣服远配不上段栩然。
“这是去哪里买的?”穆宵很疑惑,下意识地问:“你不是去蒙纳了么?没在那里逛一逛吗?”
“哦,就是随便逛了逛,没有买,都太贵……”
段栩然蓦地打住,定定地看着穆宵:“你怎么知道我去了蒙纳?”
他根本没有在蒙纳逛街,只去了商厦底层的维修店。
穆宵知道他去了蒙纳,那是不是也知道,他去了维修店?
穆宵一怔。
他敏锐地察觉到,段栩然的反应有点太大了,好像神经绷得特别紧。
“然然,我……”
乔管家刚好过来替他们送水果,听到两人的对话,随口提到:“这有什么难的?小方有定位和实时监控系统,不然怎么能保证小少爷的安全?”
房间中倏忽间陷入了一种怪异的沉默。
乔管家意识到什么,错愕地看向穆宵,穆宵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的确没有告诉过段栩然,小方有这个功能。
因为本来也没打算常用,只不过是为了安全做的预防措施。
乔管家离开后,一直呆坐着的段栩然动了动,抬起沉甸甸的头颅。
“你……你为什么监视我?”
穆宵沉声:“然然,不是这样的。没及时告诉你是我不对,可它只是为了更好地保障你的安全,没有别的意思。”
“而且,今天我知道你去了蒙纳,是因为你遇到了邵副官的弟弟,被邵副官认出来了。”
段栩然原本吓出一身冷汗,闻言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可能是有一丁点生气,但更主要的是紧张,因为担心行迹败露。
段栩然鼻尖有点泛红,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加愤怒:“那你也不能这样啊。”
穆宵坐到段栩然身边,低声道歉:“对不起,我应该先告诉你。”
“不、不是,”段栩然结结巴巴反驳,“我是说,你不能让小方跟踪我,监视我。我是成年人了,我有我自己的隐私……你把那个监控和定位系统拆掉,行吗?”
“不行,”穆宵断然拒绝,“我说过了,小方的存在是为了保护你。监控和定位是必需的。”
说完他又缓下语气,说:“我向你保证,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小方平时拍下的画面没有人会看到。包括我。”
段栩然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许久后,他小声说:“他是我的机器人,我都不能处置它吗?”
穆宵头疼:“然然。”
段栩然转过头不看他,站起身说:“那我以后出门不带他了。”
穆宵心中升起一股失控的焦躁,嗓音不自觉冷了下来。
“要么带小方,要么带护卫,要么你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
段栩然一言不发,跑回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第58章
餐厅里一片死寂。
佣人们悄悄退进更深的阴影里, 免得触了主人的霉头。
乔管家过来,自责地说:“少爷抱歉,都怪我刚才多嘴。”
穆宵像是没听见, 端坐少时, 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乔叔, 然然刚才是对我发脾气了吗?”
乔管家见自家少爷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 越发愧疚。
“少爷, 小然他年纪还小, 不愿意被人约束也很正常。只要你好好同他解释,他会理解的。你别难过, 他肯定不是针对你……”
“我不难过,我很高兴。”穆宵摇头。
“乔叔,这还是他第一次愿意冲我发脾气,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乔管家也摇头, 看他的表情充满担忧。
似乎觉得这意味着他被打击过了头,以至于满口胡话。
只有穆宵清楚, 自从他们来到阿斯特拉, 段栩然一直活得有些小心翼翼, 远不如在阿尔法时自在。
明明伽马帝国的将军比一无是处的小渊更能为段栩然撑腰, 他却好像不再愿意依靠自己了。
不向他倾诉, 不对他求助, 不需要他陪伴。
……更不用说发脾气了。
穆宵知道自己的想法阴暗。
但他就是不希望段栩然这么独立乖巧。
他可以为段栩然解决一切问题, 纵容他在自己面前肆意妄为,横行无忌。
“别担心乔叔, 这事不怪你。我上去看看他。”穆宵安慰乔管家。
卧室里。
段栩然正和机器人面对面上课:“小方你不地道。我才是你的主人,你怎么又胳膊肘往外拐呢?”
“在阿尔法的时候是谁和你日夜作伴?是谁给你换的手臂修的脑袋?你都忘了?别人用你监视你的主人,你连吱都不吱一声吗?”
“可是别人也是主人, 小方不能不听主人的话啊。”
小方的屏幕上现出人性化的为难表情,声音也变得委委屈屈。
“小方一直记得,小方核心模块里的指令不是监视,是保护。小主人,保护你也算胳膊肘往外拐吗?你可不要道德绑架我一个小机器人呀。”
“而且,小主人你也没问过小方这个问题呀。”
段栩然:“……”
“我说一句你顶十句,到底谁让你升那么多级……”段栩然嘟囔。
他好怀念过去小方坚称自己“没有胳膊肘”的日子。
“然然。”
穆宵忽然在外面敲门,叫他的名字。
段栩然吓一跳,顺手把小方往被子下一塞,威胁“不许出声”。
然后自己赶紧趴到床上,脸埋进枕头里。
又酝酿了一会儿情绪,才闷声闷气地说:“门没锁。”
穆宵得到允许,推开门,走到段栩然的床边坐下。
熟悉的低沉嗓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怎么捂得这么紧?能呼吸吗?”
段栩然没动。
用倔强的背影表达“就是要捂死我自己”。
“乖,起来,当心闷坏了。”穆宵看着那个圆圆的后脑勺,心里早融化成一滩水,忍不住上前摸了摸。
“要是实在气不过,起来揍我两拳,出出气也行。”
他说着话,把脸凑到段栩然旁边,好像真在等他朝自己脸上动手。
段栩然:“……”
除了刚得知真相时的震惊,段栩然其实并不怎么生气。
他完全相信,穆宵不是故意监视他,单纯是忘了交代这件事。
也深信穆宵非要他带上小方,多半只是出于身份和职业的严谨考虑。据他所知,将军在国民心目中虽然所向披靡,实则仇家和对手都不少。
毕竟他又不喜欢自己,有什么必要时时掌控自己的生活呢?
段栩然有些心酸地想,他不会那么自恋,他知道他没那么重要。
不过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他装也要装出生气的样子,好让穆宵取消这个实时的定位监控系统,方便他完成自己的计划。
与穆宵相处的每一刻,都像在粘稠滚烫的糖浆里跋涉。
待得越久,越容易沉迷。
而段栩然就是那只翅膀纤弱的飞蛾,必须一刻不停地挣扎,才可能从虚假的甜蜜里逃脱,避免溺亡的结局。
“然然,你哭了吗?”
穆宵见他一直不动,担心地分开枕头,伸手去摸他的脸。
段栩然赶快用力眨眼睛,期望挤出几滴眼泪。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他的睫毛来回在穆宵手心里扫了几遍,像是在逗弄对方。
穆宵疑惑:“然然?”
段栩然没办法,只好坐起来。
幸好他闷了半天,脸看起来红彤彤的,说是气红的也不算离谱。
“我不想揍你,”段栩然说,“可是我真的不能接受小方这样监视我。他要是一直这样,我就不要他陪了。”
穆宵动了动嘴唇,段栩然马上补充道:“你更不能关着我!”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但在阿尔法的时候,我也救了你,还给你吃给你住,我们算扯平了吧?”段栩然开始厚着脸皮胡说八道,“你不能恩将仇报,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穆宵无奈道:“没有限制你的自由。”
“你刚才明明让我待在家里哪也不许去,”段栩然控诉。
在穆宵27年的人生中,他从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有过如此耐心。
哪怕是当年对待才几岁的穆铮,他也有一套更严苛的态度和标准。
他温声向段栩然解释,“阿斯特拉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安全。在某种程度上,它甚至比阿尔法更危险。”
“在阿尔法时我还能天天陪着你,现在呢?小方的战斗力不是万能的,如果遇上了它应付不了的事,我才能够立刻知道,赶到你身边。”
段栩然蔫头耷脑,心想我就是不要这一点啊。
穆宵认真思索了片刻,又说:“要是你实在不喜欢这种方式,那我就像以前一样,尽量抽时间陪你行吗?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待在家里,或者跟我去军部。”
“……”
段栩然惊呆了。
这跟关他禁闭有什么区别?
而且还是将军本人亲自押解看守那种!
段栩然立时慌了,脱口而出:“不要!”
可能是他拒绝的样子太绝情,穆宵明显愣怔了一下,头微微后仰。
“你不要……我陪?”
段栩然感觉自己从他眼中看出一丝受伤的痕迹。
他没有细想,支支吾吾地说:“你可是将军,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小事上?要是陛下知道,肯定不会同意的!”
“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一切。”
穆宵看他,补充道:“只要然然不嫌我烦。”
那表情,好像只要段栩然敢说出一个“嫌”字,他就立马把人锁了,关在家里一辈子。
“当、当然不会……”
段栩然强颜欢笑,实则急得都快哭了。
好在他大脑转得火星四溅,居然真想出一个法子。
“我知道了!把小方的定位和实时转播设置成我能控制的!万一遇到危险,我就让小方打开,这总行了吧?”
段栩然央告穆宵,“可以吗?这样也不用耽误你的时间了。”
穆宵长久地沉默,然后看着段栩然,终于答应:“可以。”
段栩然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
穆宵的目光落在段栩然的两个小酒窝上,心中滋味复杂。
他像所有爱而不得的年轻人,酸溜溜地说:“哦,然然现在不想我陪了啊。”
不知道是不是穆宵的错觉,少年脸上的笑容似乎变淡了点。
但很快他又弯起眼睛,轻声说:“我想啊。可你有更重要的事嘛。”
那双眼睛坦荡赤诚,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其中流露出的感情。
所以穆宵又觉得心情好了点,伸手摸了摸段栩然的脸颊,说:“好。只要你想,我就会陪你。”
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事。
段栩然脸上被碰过的那块皮肤在发烫。
他不自然地别过头,对穆宵说:“我想休息一会儿,今天逛街有点累了。”
“好。”穆宵不疑有他,站起身。
“对了,你买的那件衣服……”
段栩然马上紧张起来:“衣服怎么了?”
穆宵顿了一下,仔细斟酌词句,说:“我……喜欢,能送给我吗?”
段栩然:“?”
他不确定,再问了一遍:“你喜欢?那件衣服?”
穆宵艰难点头:“对。我重新让乔叔买几件别的赔给你。”
那件衣服实在粗造滥制,他不能忍受这种东西出现在段栩然身上。
但小孩第一次给自己买衣服,他也不能明确表示这东西不好,免得伤了对方自尊。
“可是,那个尺码,你穿不会小吗?”段栩然一脸迷茫。
而且,虽然他买的是比较宽大……那么廉价劣质的衣服,穆宵为什么看得上?
该不会脑子的伤还没好,审美回溯到阿尔法时期的老头衫了吧?
他担心起来,顾不得衣服,连忙问:“你最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疼吗?回来以后有没有体检过?”
穆宵不明白他们的对话怎么突然跳到了自己的身体健康上,以为段栩然在关心自己,微微扬唇:“没有不舒服,也不疼。刚回来的时候就体检过,很健康。”
段栩然“哦”了一声,充满怀疑,“那你怎么会想要这件衣服?”
穆宵:“……”
算起来,这好像是他第二次被段栩然怀疑脑子有问题了。
被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穆宵说——
“因为是你买的。”
第59章
“确定都关了吧?”
段栩然站在夜虹俱乐部门口, 小声地自言自语。
背上的背包里传来机器人的声音:“是的小主人,小方当前没有运行实时定位和转播系统。这有可能导致小主人的安全系数降低40%,确定要保持关闭吗?”
“你不是说这地方很高级吗?那怎么会不安全, ”段栩然说, “关着。”
他拍了拍背包, 提醒小方:“还有, 我没叫你千万不要出来哦。”
小机器人装成铁盒子, 安安静静蹲在背包底部。
段栩然放下心来, 走上前,对门童递上一张名片:“你好, 是卓经理叫我过来应聘的。”
是的,这就是他目前唯一可能在阿斯特拉获得的工作——
一名侍应生。
卓姓的领班经理是和他在马路上相遇的。
当时段栩然刚被第18家维修店撵出来,老板的嗓门大得方圆十米内都能听见:“啥也没学过还想找工作?上我这儿白嫖经验值来了啊!”
段栩然羞得满脸通红, 又不得不承认, 对方的确戳中了他心里的小九九。
他正在路边唉声叹气,一张名片递到了他眼前。
“你好。你形象气质不错, 有没有兴趣来我们俱乐部?”
卓经理把段栩然当成了家道中落的落魄少爷。
没有钱, 也没有能力, 生了一张很不错的脸蛋, 心思单纯脾气温和。
培养培养, 一定很讨客人喜欢。
他们俱乐部最近接连走了两个侍应生, 正好缺人。
卓经理给出的预期薪酬很可观——起码是以前在阿尔法捡垃圾的几十倍。
段栩然虽然心动, 但也不傻,对这种送上门的馅饼是保有警惕的。
他回家以后让小方查了查, 发现这间叫夜虹的高级连锁俱乐部在阿斯特拉还挺有名。
俱乐部是登记在案的正规场所,没什么腌臜丑闻。
客人们非富即贵,整体偏年轻化。
除了常规俱乐部的吃喝玩乐, 这里还会提供一些年轻人时兴的项目,例如全息游戏、虚拟格斗等等。
而夜虹的侍应生因为常常需要陪客人们一起玩,绝大多数也是年轻的,赏心悦目的。
算是一大特色。
不过真正的落魄少爷可能会觉得,要低下高贵的头颅去伺候别人,是件很难接受的事。
但段栩然只会觉得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找到工作了!
他没怎么犹豫就决定了。
卓经理看到他来很高兴,亲自领着他熟悉各种流程。
完成入职培训后,卓经理交给他一套侍应生的制服,然后善意提醒他:“既然出来工作,以后身上这种衣服就不要穿来了。否则有些小心眼的客人觉得你穿得比他们还好,会故意刁难你的。”
段栩然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犯难道:“可是我只有这些衣服了。”
好容易买了件便宜的,没想到又被穆宵拿走……
“因为是你买的。”
那句嗓音低沉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震得段栩然心尖发麻。
他努力拍了拍脑袋,企图赶走幻觉。
不要多想,他再次警告自己。
这话不会有别的意思,应该只是通过赞同他的审美表达友好的一种方式。
穆宵说过的,感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卓经理见段栩然的表情变来变去,最后露出一种黯然的伤感,以为触及了他家族没落的痛处,连忙安慰道:“没事,我有一件新的,还没穿过,送你了。”
段栩然说了谢谢,决心等发了工资就把衣服钱还给卓经理。
卓经理让段栩然给自己取个花名,段栩然想了想,借用了一半小方的名字:“奥里。”
卓经理用这个名字给他做了铭牌,让他别在胸前,又叫来另一名侍应生。
“利亚,以后你就和奥里搭档了。他是新人,你多带带他。”
利亚是一名高个子的白瘦男生,金发碧眼,笑得阳光开朗:“没问题经理。奥里,我们走吧,今天的客人快要到了。”
“好的。”
段栩然换好衣服,匆忙把背包塞进储物格里,跟着利亚走了-
走廊上,利亚走得很快,段栩然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他好奇地问:“利亚,我们今天要接待的客人是谁啊?”
利亚一个急刹车停下来,转过脸望着段栩然。
不过片刻工夫,他脸上阳光灿烂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
“关你什么事?做好你自己分内的工作,少做多余的事!”男生凶神恶煞,“我警告你,休想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去勾引我的客人!”
段栩然吓得缩了下脖子。
他嗫嚅着嘴唇,小小声说:“谢……谢谢。”
利亚:“?”
“你有病吧?我不是在夸你!”他气急败坏。
段栩然“哦”了一声:“可是你长得比我好看,我也抢不了你的客人啊。”
利亚:“……”
他脸红了一下,继而又想到什么,神色重新阴沉下来:“呵,还怪会甜言蜜语的,是我小看你了。等会儿把嘴闭好,少说话,听见了吗?”
段栩然懵懵懂懂,在利亚“敢耍花招就揍你”的威胁中,乖乖点了头。
利亚重振旗鼓,把招牌的阳光笑容再次掏出来挂在脸上,推上品酒车进了包厢。
说是包厢,其实是一个半开放式带露台的豪华大厅。
大厅里既有常见的酒廊、沙龙区、舞池等等,还有连接至露台的游戏区。
一群年轻人正挤在游戏区域内,手里拿着全息头盔,吵吵闹闹说笑声不断。
听见他们进门的声音,有人看过来,嚷道:“哎,酒来了!我们先喝一轮再玩儿。”
年轻的客人们走到沙龙区,利亚显然和他们已经熟悉了,礼貌得体地向他们一一问好。
段栩然谨记教诲,一声不吭,只低着头帮忙递酒杯。
“利亚,你今天换搭档啦?”一个女生新奇地问。
利亚温柔道:“是的林小姐,伊森有了更好的去处。”
另一人“呿”了一声,“什么更好的去处,不就是傍上个暴发户老登?”
利亚笑了笑,没有评价。
林小姐对新人充满兴趣,一直在打量段栩然。
直到段栩然起身退到利亚身后,她眼睛蓦地一亮:“你的新搭档比伊森可爱多啦!喂,小帅哥,你叫什么名字?”
闻言,原本在聊天的众人目光纷纷转向段栩然。
利亚额角一抽,暗暗瞪了段栩然一样。
段栩然无法,老老实实说:“小姐您好,我叫奥里。”
“奥里,快坐过来,陪姐姐喝两杯,”林小姐拍拍身边的位置。
“对不起,我……我不会喝酒……”段栩然喏喏。
林小姐倒也好说话,笑眯眯地:“那你来陪我聊聊天嘛,你看着和我弟弟差不多大呢。”
林小姐的同伴们起哄:“你哪有什么弟弟?是最近甩了你那个情弟弟吗?”
“别胡说,是我甩了他好伐?”
“哦是是是,现在看上人家新弟弟了!”
段栩然哪见识过这种场景,面红耳赤,向利亚投去求救的目光。
利亚冷哼一声,当做没看见。
坐在他们中间的男生开了口:“行了,你们别欺负人家小孩子。奥里你别怕,这个姐姐逗你玩儿的。你去忙你的吧,如果有需要我们会叫你。”
“吴明远,你拿我当对照组,装英雄救美呢?”林小姐啧了一声。
“好酒都堵不住你的嘴,”那男生爽朗地笑了,和她碰了下杯子,“我陪林姐喝一个。”
林小姐不甚满意,但还是喝了,不再逗段栩然的趣。
段栩然松了口气,悄无声息退后几步。
不料一转头,利亚脸色铁青,恶狠狠伸手推了他一下,“果然是个狐狸精!这就勾上明远哥了!”
段栩然茫然:“啊?”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利亚说的是刚才帮腔的男生。
段栩然见利亚气得五官都皱成一团,脑中灵光一现:“利亚,你喜欢那个吴明远啊?”
这就是利亚那个“我的客人”?
利亚唰地上脸了,急得又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小声点!你要害死我是不是?看不出来你这么有心机!”
段栩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压低声音解释道:“你别多想,这个吴先生可能就是人好,随口说两句,其实根本没注意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他人好,”利亚瞪他,“但你不许动歪脑筋。”
“我不会,”段栩然对天发誓。
他想了想,做贼似地小声说:“我有喜欢的人。”
利亚狐疑地看他,也不知道信了没,总算没再对段栩然发脾气。
两人轮番过去服务了一阵。
这群人是阿斯特拉第一大学的学生,大多出身名门,礼节和修养都还算不错,对待侍应生也保持了基本的尊重。
除了要面对一些好奇的目光,段栩然觉得这工作比想象中轻松多了。
正当他以为这一天会在这样轻松愉悦的氛围中结束时,名叫吴明远的男生突然走到他面前,叫了他名字。
“奥里,你叫奥里对吧?我们玩格斗游戏还差一个人,你陪我们一起好吗?”
吴明远比段栩然个子高,跟他说话时微微弯下腰,倾身挡住他面前的光线。
那姿态看似绅士,实际距离过近,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不容拒绝的意味。
段栩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望向利亚的方向:“我不太……”
利亚的神情又不好看了,但没有再忽视他的求助,走过来说:“吴先生,奥里是新来的,还没有培训过游戏的玩法,可能没法提供很好的体验。不然今天还是我陪你们吧?”
吴明远看他,客气地说:“利亚,我是在问奥里。”
利亚脸色一白,“抱歉。”
吴明远继续劝说:“奥里,游戏不难,很好玩的。你不会我们可以教你啊。”
“来嘛,试一试!按照惯例,陪玩的人还会拿到更多小费哦!”他冲段栩然眨眨眼。
小费。
哪个打工人会和钱过不去呢?
段栩然深吸一口气,说:“好吧,那我试试。”
第60章
吴明远声称自己是这个游戏的高手, 自告奋勇要带新人,和段栩然分到了一组。
“每个组都有自己的据点。我们先在据点内完成枪械组装,然后和其他小组进行战斗, 活到最后并且夺下最多据点的小组就算胜利。”
吴明远一边向段栩然解释游戏规则, 一边交给他一副头盔和手套, “这可是帝星现在最流行的射击对抗游戏。视觉效果堪称完美, 游戏中的所有感觉都能一比一还原, 你肯定会喜欢的。”
段栩然接过来, 摸了摸头盔里似曾相识的电极,心里升起一种隐隐的不安。
“这是用来干嘛的?”
吴明远说:“你没见过?这里有微型的电波发生器, 可以对神经产生轻微刺激,模拟包括痛觉在内的各种感官体验。”
神经刺激?
听起来不太舒服。
吴明远见段栩然面露犹豫,担心他临阵退缩, 赶快解释:“你不用害怕, 这东西的刺激性很弱。它模拟出的疼痛感最多就像被蚂蚁咬一口,绝对在安全范围内。我体验爆头的, 我有经验。”
段栩然半信半疑, 但想到小费, 咬牙戴上头盔和手套, “好吧。”
吴明远冲他笑:“放心, 我很强, 我会保护你的。”
“吴明远, 你们准备好了没?”林小姐喊道。
吴明远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
“下注下注!这把我们赌多少?”另一个男生问。
吴明远还没回答,段栩然大吃一惊:“等等, 你们还要赌钱?”
“是啊,不谈钱有什么刺激的?”吴明远说得理所当然。
“五万?”
对方立刻也比了个OK。
“这把要是赢了,奖金我们平分。”吴明远回头冲段栩然笑。
段栩然:“……”
“那、那输了怎么办?”他声音发颤。
吴明远把头盔一戴, 信心百倍地拍下全息光屏上的【START】。
“输了算我的。而且有我在,我们肯定不会输。”
游戏开始了。
再睁开眼时,段栩然已经身处游戏虚拟的安全屋内。
他和吴明远身上都变成了成套的黑色紧身作战服,看起来完全是军人打扮。
吴明远打量面前的少年,眼中流露出激赏之意,赞叹道:“好看,没想到你这么适合这身衣服。”
然后他挺起胸膛,装作不经意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
“谢谢。”段栩然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他的视线没在吴明远身上停留,心里想的是,应该让穆宵来穿这身衣服。
以他的身材和气质,穿上作战服一定像出鞘的利剑那样帅气。
吴明远对着瞎子开了个屏,也不气馁。
他把段栩然引到桌子边,“这些就是我们要组装的武器。看着有些复杂吧?其实有窍门的,我来教你……”
话音未落,段栩然拿起其中一把粒子枪,三下五除二组装完毕。
吴明远:“……”
段栩然一抬头,看见吴明远震惊地望着自己,疑惑道:“怎么了?你哪里不会吗?”
吴明远:“……不,不是。”
他掩去自己的失落,也快步走过来开始动手,然后轻描淡写地问:“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以前玩过这种游戏吗?”
段栩然心想,没玩过,但在垃圾场捡过不少残次品。
“唔,算是看别人玩过吧,”他含含糊糊说。
“那你很有天赋啊,”吴明远夸奖道。
“对了,奥里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应该还在读书吧?在哪里念书?为什么会来夜虹勤工俭学呢?”
段栩然手上动作停下来,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吴明远。
吴明远胸口一颤,仿佛被那双清澈的眼睛撞进了心坎里。
“吴先生,可以先不要说话吗?会影响我的进度。”段栩然说,“万一输了怎么办?”
吴明远:“……”
他尴尬地笑笑:“真输了也没关系,游戏嘛。你不用这么紧张,放松一点。”
“不行,”段栩然认真地说,“我想赢。”
有两万五呢。
他的自立计划简直立刻就能实现。
吴明远没想到段栩然看起来温驯和气,内里居然如此好胜,只好闭上嘴,加入组装的队伍。
好容易把所有武器都准备好,吴明远觉得总算能歇一会儿了,想着和段栩然聊聊他的家世,拉近一下距离。
结果他刚一张嘴,段栩然端着拼好的枪站了起来。
少年干劲满满:“接下来我们先去哪个据点?”
吴明远:“……”-
在段栩然的督促下,到了游戏中期,两人已然用最少的交流、最快的速度,拿下了最多的据点。
吴明远靠在临时掩体的墙壁上,累得直喘气。
游戏虽然是虚拟的,但这种全息游戏追求的就是模拟的真实程度。所以游戏里这些体验反馈到身体上,也是趋近真实的。
在游戏里扛着枪东躲西藏跑了八公里的吴明远,真实地感受到腿肚子在抽筋。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尊严,问身边的少年:“你一定累了吧?我们先休息一下。”
段栩然正在用望远镜观察外面情况,闻言看他一眼,善解人意地说:“我还好。如果你想休息我可以等你。”
吴明远:“……”
不等吴明远把破碎的自尊捡起来,段栩然又上前踩了一脚:“吴先生,你不是说家里一直把你当做军团的后备役培养吗?你的体能好像不太行,是不是练得不够?”
吴明远:“…………”
少年的表情非常真诚,毫无讽刺的意思,似乎真的只是为他担忧。于是吴明远发不出火,只能干笑两声,揭过不提。
不过吴明远也不得不承认,少年看起来柔弱,实际比他预想的厉害得多。
机灵,动作灵敏,耐力好,胆子也大。
没有他臆想中的单方面“带飞”,两个人算是配合默契,互相成就。
“奥里,我看你用枪很熟练,该不会也是看别人玩自学的吧?”吴明远开玩笑说,“是哪个大神?给我推荐一下。”
段栩然愣了一下,忽然想起阿尔法火拼的那一晚。
那人把他环在怀中,说,我教你开枪。
他垂下眼睫,不自在地摸了摸枪,小声说:“我不记得了。”
段栩然不想再和吴明远应酬,站起身往外走,“我出去打探一下敌情。”
“哎,你注意安全——”
吴明远提醒的话还没说完,少年人已经走得没影了。
虚拟的西风呼啸而过。
段栩然猫着腰蹲在在灌木丛中,神情还是有些恹恹。
都怪那个吴先生乱说话。
否则他想到唾手可得的两万五时,应当只感到解脱和欣喜。
而不该像现在一样,生出不合时宜的留恋。
身后的灌木丛突然传出窸窣的动静。
段栩然回头看了一眼,果然是乱说话的吴先生来了。
他不太高兴地皱了下眉,刚想转身往前挪远一点,只听吴先生发出一声惊呼:“奥里小心!”
段栩然低头,看见自己的肩膀上出现一个光点。
下一秒,一种尖锐而烧灼的疼痛瞬间贯穿了他的身体。
段栩然的瞳孔颤了颤,倏然倒地。
跑过来想要给队友喂血包的吴明远被吓了一跳,随后笑起来。
“哇,你怎么连中枪都演得这么真……实……”
吴明远笑不出来了。
他看到段栩然的虚拟影像在地上闪烁了两下,然后彻底从视野里消失。
这种情况只意味着一件事:游戏玩家受到的神经刺激超出了安全阈值,游戏为了保护玩家的大脑,强行将其登出。
吴明远慌了神,猛地一把拉下头盔:“奥里!”
游戏中断。
其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骂骂咧咧跟着退出来:“吴明远你搞什么?!”
“耍赖啊?队友受伤就直接不玩了?”
吴明远骂了一句,冲到段栩然身边:“奥里,你没事吧?”
这一下,所有人都发现不对劲了。
刚才只是在游戏里被击中的奥里,就像真的受了枪伤一样,捂着肩膀倒在地上,面无血色,身体轻轻颤抖。
“怎么回事?我们刚才是在玩游戏吧??”
“好吓人,游戏里的枪能穿越现实?”
“胡说什么,你看见血了吗?我说他是不是有什么病,发病了啊?”
同伴们面面相觑。
吴明远知道对方并没有真的受伤,强自镇定,先和另一人将段栩然扶起来。
“奥里,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需要帮你叫医生吗?”
段栩然其实神志是清醒的。
但是那虚拟的一枪穿过他肩膀时,好像直接打中了他的神经,痛得他脑子一片空白。
就连现在,那种痛感还在身体的深处叫嚣。
“没……没事了,”段栩然缓了一会儿,虚弱地说,“不用叫医生。”
他看向吴明远,细声细气地谴责:“你不是说,游戏里不会很痛吗?”
真的好痛。
林小姐奇怪地“啊”了一声,“你是因为刚才那一枪吗?怎么可能呢?”
“我们玩过很多次了,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然谁还敢玩啊?”
吴明远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脸色十分难看。
他叫来利亚,质问道:“你们的设备有问题,该不会是买的盗版吧?你知不知道假冒伪劣的游戏可能会对大脑神经造成永久损伤?!我们要是有个什么万一,你们赔得起吗!”
“什么?盗版!”
“我靠!赔钱啊奸商!我一周来这玩好几次呢!”
众人群情激愤,利亚一头雾水。
“怎么可能呢?夜虹的所有游戏设备都是厂家直供,不会有假货的。而且吴先生,这间包厢的游戏您也玩过很多次,从没出过问题。”
吴明远指着段栩然,“你看看他都什么样了!真没有问题,游戏怎么可能把他强行弹出来?”
利亚这才看清段栩然的状况。
他本来还以为肯定又是这小妖精装怪,不想一看段栩然那副凄惨模样,确实跟死里逃生回来的一样,挖苦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
利亚只好先尽力安抚住这群少爷小姐,别让他们把事情闹到经理那儿去。
让新人陪玩出乱子,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奥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跟吴先生他们解释一下啊,”利亚急道。
他担心得要死。
奥里该不会趁机倒打一耙,说是他害的吧?
幸好,利亚脑中的宫斗大戏还没演完,奥里拉住了吴明远。
他说:“不是游戏的问题,怪我。是我自己有病。”
利亚:“……”
倒也不至于-
吴明远最终选择了相信段栩然,没有把事情闹大。
他甚至照常付了钱,还给他们留下小费。
走的时候,吴明远关切地问段栩然:“你不舒服,我送你回家吧?你家住哪里?”
少年整个人萎靡不振,连敷衍都显得敷衍:“不用了,我不回家。”
吴明远狠狠噎了一下,只好说“那下次见”。
利亚送完客人回来,见段栩然蔫头耷脑地缩在员工休息室的椅子上,动了恻隐之心。
“喂,你回去休息吧,”他踢了下椅子。
“我替你请假,算你工伤。”
段栩然缓缓摇头,“现在还不能回去。”
“为什么?”利亚问。
段栩然瑟缩了一下脖子,喃喃自语:“会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