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案牍
作品:《以牙还牙》 白居易瞥着张九,不以为然道:“你现在伤成这样,还想如何?”
“受伤了便养伤,有人追杀便逃跑,这十年我皆是如此度过的,只要能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张九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到底何等仇何等怨,可以让你十年如一日这般坚持?”白居易听到张九隐忍十年方才来报仇,顿时有些惊讶。
张九沉默片刻,目光转向白居易与石亮,两人似乎都对此事颇有兴趣,事已至此,张九便缓缓开口,那些仇那些怨,在这一方黑夜剑尖弥漫开来。
待张九将过去之事一一道出,屋内的白居易与石亮都沉默了下来,两人情绪也被这血仇所影响,石亮手里拿着咬了半颗的冬枣,茶盏中的茶更是已经凉透,白居易则是眉头紧蹙,不知滋味。
相比起两人这般情绪低落,张九反而是因为将这压抑在内心的事情宣泄出来后,变得轻松了许多,这些年来,他从未与人说过自己的血仇,哪怕是在安西教他本事的老卒,也只知道张九身负血仇,却不知明细。
这积郁在他心头的阴霾,虽说不上尽数驱散,但也让他舒畅了不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与眼前二人说出这些事情,兴许是来到长安后,遇到的种种事让他的心态产生了些许变化。
“这他X的,说到底,就是为了几寸的土地?”石亮咬牙切齿。
白居易长长叹了一口气,并未对此有多少评论,是非曲直也不是他能判断的。
之后三人未再多说什么,天色渐暗,也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石亮在屋内呼呼大睡,而白居易则是独自一人坐在屋檐之下,任雨水随风打在他的脸庞上,亦无所动,只手中拿着一酒壶,黯然独酌。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听得白居易在雨夜之中黯然神伤,即便张九对诗词一窍不通,可还是能够感觉到这位校书郎的悲戚,想来,他也在为四娘之死而痛苦吧?
张九怅然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寂寥的雨夜,雨点落在地上的积水中,激荡一阵子涟漪,他执着多年之事终是到了末尾,一时间竟也变得空空落落。
……
“我先出去了啊,昨日打听到有个地方招人,闲来无事我去试试。”
这段时日,张九因为受伤甚至无法随意走动,而外面到处都是通缉令,他只能暂且躲在白居易的住所,至于石亮,这人虽然嘴上说要吃喝都靠着白居易,但他却还是闲不住,手上的伤刚好便兴冲冲地要出去找活干,奈何此人性子太过急躁,干不了多久便与人争执,甚至打起架来。
今日外出,也不知他会不会又是鼻青脸肿地回来,张九叹了一口气,小心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脚,经过半个多月来的养伤,他已经不像先前那般被裹得宛如粽子,至少做起动作来方便了不少,伤口也不会动不动便冒血。
白居易没敢去请医师,免得惹来麻烦,他便自己对着医书,买了药材来调配,也不知是他天赋异禀,还是张九身体强于常人,恢复得倒是颇为不错,想来不日即可痊愈。
一阵寒风吹开了窗户,张九本想上前去关,却突然发现阵阵冰雪伴随着寒风飘进了屋内,他愣了愣,当即走到窗边,看着屋外景象。
此刻屋外竟飘起了鹅毛大雪,他站在窗口,冰雪夹杂着寒风吹进来,刺得他脸上生疼,可即便是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大雪之中的长安,这与安西时看到的雪,不一样。
“怎么不关窗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从屋外进来的白居易,抖了抖身上的积雪,随后快步赶过来,将窗户关上,随后拍打着那些落满了飘雪的书册,“你看你看,这都是从案牍库里偷偷带出来的,这要是弄毁了,我就完了。”
张九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白居易手忙脚乱的动作,白居易瞥了一眼张九,顿时脸上满是无奈道:“你还真是跟个石头一般,倒是给点反应啊。”
张九略微迟疑,随后回答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罢了罢了。”白居易摇摇头,收拾好书册,走到香炉前,取出熏香。
“我查了不少书籍,也和一些好友聊过,你说你看到听到好多死去的人的声音,其实还是因为精神过于紧绷所致,至于你的记忆产生错乱,我想应当也是萍娘所为,从你的描述中来看,那很像是从西域传过来的迷魂术。”白居易点上熏香,盖上盖子,随后看向张九,“不过,这一切也不过是猜测而已。”
“是就是吧,不是也无妨。”张九摇摇头道。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在意呢,要知道,多少人死于悲愤抑郁,莫要小看这种情绪了。”白居易叹了口气道。
“我连自己的命都不在意。”张九不以为然,转头看着开始研磨草药的白居易,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你便说吧,既然都已经帮了你,我也只能帮到底了。”白居易头都没有抬,手中动作不停,但却似乎知晓张九想要说什么。
“那我能否再请你帮我一个忙?”张九略有犹豫道。
“呃,你还真是不客气,说吧,想我帮什么忙?”白居易耸耸肩道。
张九深吸一口气,随后坐到了白居易面前,神情严肃道:“你能随意进出案牍库是吗?里面应该能查到朝廷官吏的记录吧?我想你帮忙在案牍库里找一个人。”
“我就说要我做苦力吧?”白居易笑着抬起头来,“你想找谁?”
“贞元六年,凤翔府衙的长史。”
“凤翔府衙的长史?”白居易眉头紧蹙,“你找此人做什么?他也是你的仇人。”
“我不知道,但我只有这个线索了,四个仇人已杀其三,然而这最后一个人,他们至死都不肯开口。”张九说到此处,狠狠地咬了咬牙,他并不惧怕报仇之路艰险坎坷,只怕始终找不到最后的仇人。
“这个长史有何特殊之处吗?”白居易若有所思地问道。
“当年我送辞牒去凤翔府,府尹等一众官吏外出,只有这个长史留守在衙署之内,便将辞牒交给了他,他也承诺会严查此事,我本以为就此了结,然而在回程的路上遭到了追杀,我清晰记得其中一个人便是那长史的护卫,我想,这绝不会是巧合吧?”张九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缠着的绷带,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
“十年前,州府的长史,倘若此人仍在为官,按这些年官员变迁之快,恐怕早就是朝中重臣亦或者是哪一地的府尹了。”白居易如此分析道。
“可我只有这个线索了。”张九麻木地抬头看向白居易。
“不过,恕我唐突……你识字吗?”白居易不是随便问的,虽说这些年称不上乱世,但也不算太平,白居易自家算是寒门,有读书考取功名的机会,但对于张九这类本就是地方民夫的人,很难有机会识字。
“幼时村里有教书人教过,后来逃亡途中为了活下去我也学过一些,至少凤翔府之类的字我肯定是认识的。”张九如实答道,“如今我只能依靠这个线索来查了。”
听完张九之言良久,白居易方才长叹一口气:“也罢,我可以偷偷带你进去,可是,案牍库可不是你想象中的小地方,哪怕是天宝之乱被烧毁不少,依然有着惊人的存量,谁也不知道会找到何年马月。”
“我最不缺的就是年月了。”张九自嘲地笑了笑。
白居易并未反驳此话,能够考取功名,成为一名前途无量的校书郎,他自然不会是蠢人,早就看出来眼前这个中年男子除了报仇之外,没有半点活下去的盼望,这样一个人,自然不会在乎时间年月了。
“不过暂时还不急,我得想办法安排妥当,你呢依然先养伤,否则你这般模样即便是乔装了也混不进去。”
对于张九来说,自然是恨不得立刻赶过去,找到想要的线索,但白居易说得也不错,且不说如今长安城并不安宁,而经历过一场死战的张九,即使没有丢掉性命,身上的伤也无法支撑他在偌大的案牍库里来去。
“你在我这里安心养伤,我先去帮你找。”白居易随意地摆了摆手。
“……多谢了,乐天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