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2014(原第14章)
作品:《下游》 许冉醒得很早。桐城比她醒的更早。快捷酒店陈旧的帷幔让进一缕干净的天光。
她闭着眼,听卖豆腐花的小贩的喇叭声,忽远忽近,‘两元一杯,不加糖也甜。’再过一会儿,是叮叮当当的三轮车经过,老头拖长了声音喊‘磨剪子戗菜刀’。
像回到小时候的夏末,她睡在青色的帐子里,盖着毛巾质地的薄毯,在世界醒来前醒来,因为惶恐而靠近父母温热的rou体。
此时她缩在谢存山的怀里,他的呼吸很近,很热,昨晚她到了旅馆简单洗漱就昏睡过去,中途被他叫起来迷迷糊糊再吃了一次药,喝了一些水,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躺下的。
他把她裹成一只虫茧,自己在一侧枕着手臂和衣而眠。这边是大学城,连锁酒店多,但周末大都满房,他们找了两家,都没有标间,找到第三间的时候许冉说,‘大床房也没什么。就这儿吧。’
这是一个不会发生任何事的早晨。
但许冉睁开眼,因离得太近而后知后觉地有些害羞。她的胃空空的,心轻飘飘的,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好干净。
原来谢存山睡着时的神情是这样的,眉眼柔和,很静,令她觉得心安,她凑上去用脸贴了贴他的下颌,胡茬有粗砺的触感,好神奇。
谢存山睡得浅,醒了,低头在看她,黑而亮的眼睛,有些不解,但是跟她对视,又笑了。
其实他是本性温柔的人,才十八岁,还很孩子气。但大多数时候他得张牙舞爪地保护自己。她也一样。所以他们是同类。
同类就应该这样,在一个洞穴里取暖,永远都不要分开。
谢存山低下头摸索着触碰许冉的嘴唇。干燥的,清浅的一个吻。有坦诚的欢喜。
窗外是桐城一个天高云淡的秋。
-
许冉因生病休了一周,万小琴又跟着紫毛和丘胖子一行人去海南玩了。万小琴说这次那些官二代都不在,就几个丘胖子的心腹,因此玩得格外开心。
许冉微信问她,老请假马经理会不会不高兴。
万小琴说,我管他高不高兴,大不了老娘不干了。
几个月前万小琴还削尖了脑袋想进股东部呢。大概因最近紫毛受丘胖子器重赚钱快,她的想法又跟着变了。
万小琴说,开那个能赚几个钱,丘胖子说他想投钱开个ktv,要我去给他当经理。到时候你跟着我干。
许冉听了还有点失落,她有个专门的存折存着将来开美甲店的钱,已经攒了三千多了。但显然万小琴已然志不在此。
万小琴问她,对了,我认识个朋友说要带我投资做生意,你那一万多块钱能还我多少?
许冉说,我尽快。
万小琴回了个ok。
万小琴不在,谢存山正好方便上门来看他。许冉身体不好,哪儿也不想去,他就天天跑来给她做饭。
第一天给她把厨房收拾干净了下了口清汤鸡蛋面给她吃,盐放多了。第二天他又带了一个小砂锅来,他说他从外婆家偷的,小时候他不舒服,外婆就用这个砂锅给他煲汤。
他其实会的也不多,都是现学的,叮铃哐啷地在厨房企图大显身手。水没烧干就倒油,油花儿嘣得老高,谢存山也跟着上蹿下跳滋哇乱叫。
许冉随他去,开着收音机听音乐电台,边听边在屋里收拾夏天的衣服,又顺手把谢存山弄脏了的棉t恤两下给他揉了,空气里都是肥皂泡的清香。电台放新歌,一个温柔的女中音在唱:‘能够握紧的就别放了,能够拥抱的就别拉扯。’
写的真好,真有才华。我一辈子也写不出这么好的句子。许冉想。又跟着小声哼。听到谢存山在外头咋咋呼呼喊:“吃饭了。”
谢存山真折腾出两菜一汤,番茄炒蛋,鸡汤,莴笋肉片。
像模像样的晚饭,像模像样的小小日子。
许冉到处找手机,说要留念,谢存山不好意思,说,别拍了,不好看,下次我做点厉害的你再拍。
下次。他们还有很多‘下次’。
许冉觉得好幸福,她开心的时候话多,边吃边看万小琴发的沙滩照,说我们什么时候也能去旅游。
谢存山问,你也想去海南吗。
许冉说,我想去北京,去看天安门升旗。
他说好啊。我带你去。
谢存山把鸡腿夹给她。他心里有点后悔那一兜子钱几乎全用来买了摩托车。
许冉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抿着嘴笑,说打过霜的番茄就是甜。
她把拖鞋脱了,双脚穿着舒适的棉厚袜踩在他的脚背,打着不知名的节拍。隔壁家做了红烧肉,香喷喷,挂在阳台的风铃叮当作响。楼下有狗吠两声,零零碎碎跑过一串孩子,把笑声抛给秋风。
手机一震,许冉低头看,是马经理发来的微信,他的头像一直是koko的照片,妖冶的黑发美人。
他发了一枝玫瑰来,又说,‘店里缺人,你身体好了吗,什么时候来上班。”
许冉不笑了,心像一块烧的热滚滚的铁,忽然沉进冰水里。谢存山低着头在啃鸡屁股,许冉观察他的头顶,两个旋,怕老婆。
这是许冉第一次不想回路西法上班,好像对赚钱都暂时失去了欲望。
-
再隔了两天,到了周六,万小琴总算从海南回来了,许冉早好全了,再没有不回去上班的理由。
期间房东来催了一次租,万小琴不在,许冉先交了,她本就欠她一些钱,不好意思催她。中途姑姑联系了她一次,问她要了五百块钱,说奶奶去复诊了,要换一种进口药。
钱真是不经花。许冉坐在化妆间一边往脸上涂粉底一边想。
闲散了一周,几乎与路西法的人断了联系,再回到这儿有种怪诞感。期间莎莎和小橙在微信上问候过她几句。仅此而已。
正想着,有人捏她胳膊,一双凉凉的手。是莎莎,她换了一顶粉色的假发,双马尾,穿着百褶裙,及膝的长款马丁靴,像日本漫画里的少女。
“病瘦了。”她说着,在另一侧的化妆镜前坐下来描眉。许冉这才注意到,那张桌子彻底空了。那本来是琳达的桌子。
“邵总在五楼给琳达单独开了个化妆室。东西都收上去了。”她涂抹指甲,说:“听邵总说前段时间认识了几个影视圈的朋友,想捧琳达当明星。”
许冉啧啧称奇。不过小一周不在,竟有这种新闻。
小娟也插嘴进来,说:“听说koko姐发火了,不敢对着邵总,就打了马经理一巴掌。”她说着眯起眼睛偷笑。
小娟也早早来了。刚刚一直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听歌。她在路西法的时间不短,但一直不太起眼,业绩也总在中下游。
马经理是个拜高踩低的,总爱揶揄她,拿她开玩笑,说她太土气了,气质不行。小娟性格不强势,马经理拿她开涮,她就讪讪地笑两下。
小娟一张素白圆盘子脸,细眉,弯眼,长得其实很有古韵。她极少参与路西法的纷争,更不像万小琴一样削尖了脑袋想进业务部。
偶尔她会带自己做的小甜品来,粉红色,粉蓝色,非常可爱,大家一扫而光,都夸她手艺好,她笑得很满足。
这几天桐城有寒潮,又是下雨又是冰雹的。天一冷客流量就小,许冉陪了两桌,都是来看热闹的外地观光客,喝了一轮就走了。
她跟李迈克在吧台聊天,聊着聊着舞池强光一闪,她才发现李迈克的半边脸肿了,嘴角还破了皮,涂了红药水。
“你被打了?”
李迈克笑笑,说:“好几天前的事情了。马经理要我送酒到三楼vip去,上楼梯的时候弄脏了客人的衣服。被邵总知道了。”
“邵总打的你?邵骏辉?”
李迈克兔子似的,小心翼翼,“你小点声...哪能轮到他动手。”
“马经理打的。说那人是邵总的好朋友。要给我点教训,客人才能消气。”
马杰对这些‘摇钱树’似的女孩子们还算客气,但却苛待底下的员工,这些许冉有所耳闻。但这是第一次见识。
她气得头疼,愤愤,“怎么能随便打人。”
李迈克很宽容地笑笑,提醒:“这儿是路西法。”
“疼吗?”许冉看他笑,心里更不是滋味,说:“以后别去楼上了,咱们就在这下面待着,赚点小钱就行。”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有强烈的生存直觉。
路西法比她耳闻目睹的还要复杂,这是一定的。尤其起先目睹了徐闯被抓,又听说了其中的隐情,她更笃定在这儿工作得尽量把握好度——钱要赚,但自保也很重要,也不能贪心。她这样的小鱼小虾,是经不起这里头的暗潮汹涌的。
正聊着,dj换了音乐,灯光也由方才的暧昧慵懒蓝色转为不断闪烁的银色。
“新节目。”李迈克指指台上说。
许冉回头一看,马道上几个姑娘正在跳舞。有些是生面孔,大概是马经理新招来的人,或者是临时哪儿发来的‘菜’。
是类似于韩国女团的舞蹈,只是动作改编后更加具有挑逗性,尺度并不算大,但视觉效果很好,热辣性感极了。
从前她们上马道也只是稍微扭一扭,热热场,正儿八经有人跳舞这是第一次。
舞跳到后半段,其中一个姑娘开始和场下的男人互动,半蹲着拖着一个男人的手,从小腿摸到脚踝,那男人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满脸红光。
跳舞的人里头也有莎莎,难怪她今天打扮得和平时不一样。
“这是马经理的新点子,又找了一些微博营销号宣传,效果蛮好的。现在一场,等会一点多还有一场。每天风格服装还都不一样...”
女孩儿们下了场,混入人潮,男人们就像猫闻到腥味,一个个颠颠儿地凑上去。
这一晚上提成肯定很可观——许冉心里在算账。
十八岁的许冉,短视又健忘,已经把刚刚的什么‘自保’啊,不贪心啊,抛到了脑后。
晚上许冉去化妆间补口红,见到莎莎正在换衣卸妆。聊起来,才知道她一直在外头学舞。不为别的,就是喜欢。
“你这就走了?”
“走了。回家睡觉去。”
虽然走得近,但许冉一直不太了解莎莎,觉得她来去随心,在这儿工作好像不是为了钱。
许冉目送莎莎离开,因为已经陪人喝了些酒,感到晕眩,耳边嗡嗡的,愣了半天才发现是手机在口袋里震。是姑姑给她打电话。
姑姑在电话那头哭。许冉心急如焚,以为奶奶出事了。
——结果是堂哥捅了娄子。
她这个堂哥比她还要不争气,姑姑惯着,堂姐也宠这个弟弟,把他惯的无法无天。
前年他考了个桐城的三本,姑姑怕他在同学面前丢面子,每个月光生活费就给他两千。
许冉与这个堂哥平时没有往来。姑姑说堂哥前两天打了人,把人眼睛打坏了,在派出所拘留,对方要六万才肯和解,否则就要提告。
许冉到派出所找人,堂哥见了她,很不高兴,说:“你怎么来了。我妈叫你来的?”
事情很简单,他和朋友去台球店玩,为一个漂亮的陪球女郎和邻桌起了冲突,对方骂他是土鳖,他拿球杆做武器,差一点就把对方眼睛彻底戳瞎了。
堂哥账户里只有一千多,姑姑拿了三万,堂姐拿了两万,许冉拿了一万,对方家属这才签了谅解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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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派出所,堂哥没对她说个谢字,打了个车潇洒地扬长而去。
许冉光着大腿佝偻着站在派出所门口等谢存山来接她。她走得匆忙,连外套也没拿。
不一会儿又下起了雨。桐城变天快,一场秋雨一场寒。
她想起那一万块钱,心里就更冷更冷了。
正等着,马经理给她打电话,她小心翼翼地接——刚才她突然要走,马经理不乐意,她还陪了一阵笑脸。
现下电话那头的马杰态度好得令人生疑,问她,家里人接出来没有,派出所那边有没有为难。
许冉说,没有。
马经理又说你钱包掉走廊上,有客人捡到给你还回来了。我叫人放你化妆桌上了哈。
许冉腾出手一摸身上。还真是。
她唯唯诺诺道了谢,没放在心上。银行卡她都藏在家里头,钱包里只有一百来块零钱和几张上次和万小琴照的大头贴。
刚挂了电话,谢存山就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地来了。动静不小,值班的民警探出头往外看。
谢存山穿着雨衣,后座被他严严实实盖了起来,他一掀雨衣,雨珠稀里哗啦往下落,他耍酷似的撩撩被雨浸湿的头发说,“上车吧,公主大人。”
许冉听不得这种肉麻又奇怪的称呼,凑上去笑着捂他的嘴。他的呼吸留在她手心,热的。她觉得太亲密了,又把手收回去。
滑稽丑陋的双人雨衣,许冉全然掩埋在黑暗里,抱紧了谢存山。
机车轰鸣着跨越桐城,秋雨没完没了,钝重无情。许冉攀附谢存山的背,却觉得柔软安静,像回到母体。她想象自己是一颗种子。这么一想,觉得外头的世界也变得可爱并且有所期待了。
她趴在他背上和谢存山商量。
“要是下次我哥再找麻烦,干脆请你揍他一顿。他这种人,欠收拾,我姑姑总惯着他,姐姐也让着他。姐姐的钱是想攒起来以后买房的。姐姐特别不容易,一个人在广州打工,住的群租房,有人偷看她洗澡。她说了,以后想在桐城买房,把孩子也接回去,我也可以随时去住。”
谢存山只觉得背上温温的,耳根子痒痒的,但压根听不清,扯着嗓子使劲儿喊:“你说什么?”
声音在他的胸腔里嗡嗡嗡,逗得许冉咯咯笑,自顾自又说:“本来马上就能还上小琴姐的钱了。这下又要攒一阵。”
“要是再有钱一点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啊。”
-
许冉病了这么一场,允许自己颓废了两周,到了十月中的时候她又忙的团团转了。她一天都没再请假,马经理格外对她满意,许诺了月底的三千块钱肯定还有她的份。
等王玉芬给她打电话,她才意识到上次见妈妈还是九月的事情。
王玉芬在电话里骂她白眼狼,还得等她主动打电话才找得到人。
电话的背景声里是麻将哗啦啦的声音。
她问王玉芬,是不是还在天天给牌友做饭。
王玉芬心情很好似的,说,最近都是你蒋叔叔做。
许冉纳罕,印象中很少见蒋东杰做饭,她小时候有一次王玉芬做胆囊手术,连粥都是她指挥许冉熬的。
王玉芬给许冉打电话是为着许明宗的祭日。这也是一年里唯一一天,王玉芬会主动提起他。
周六母女俩约在小区门口的米粉店碰头。老板娘还认得许冉,招呼说:“妹儿今天回来了。你妈妈高兴了。”
王玉芬嗔怪,“不在我身边讨嫌还好些。”
王玉芬给许冉碗里加了个蛋,给自己也加了个。她问许冉:“东西都买齐了?”
“买好了。差香烛和纸钱。”
“正好,去年的没烧完。”
母女俩面对面吃粉,竟有些尴尬,是什么时候开始和妈妈生疏的呢,许冉也不记得了。
她想问王玉芬借点钱。前两年她还在家住的时候,每个月给家里交800的伙食费,王玉芬说都给她存起来了。她想把这钱支出来,还给万小琴。
王玉芬说:“瘦了点。”
许冉嗯了一声,没提自己生病的事情。王玉芬低头喝汤的时候许冉偷偷打量她,她胖了一点,脸颊上的肉和脖间的金镶玉一起坠下去。项链是她和蒋东杰结婚时买的,她带了许多年。
给许明宗上坟的时候,王玉芬还是反复念叨那句话,“你爸爸,人是好,就是命不好。”
她给他坟头拔草,拔的很仔细,许冉在她身后跪着,被香灰糊了眼睛,看母亲的背影比她印象中臃肿许多,她说,“老许啊,你泉下有知要保佑我们母女。”
十年了,哪还有什么知呢。许冉私心希望许明宗早早投了胎,这一世别再短命了。
上完坟,回城也才不过下午四点,王玉芬叫许冉陪她去步行街逛街。桐城步行街五六年前也是寸土寸金的新潮地段,如今没落了,横七竖八塞满私人店铺,老板坐在店铺里吃饭打牌。
许冉陪她买了一双平底靴,又买了一件毛衣。毛衣老板说是开司米的,要268,王玉芬舍不得,摸了又摸。
许冉说,妈,我买给你。
后来又逛了好几家,王玉芬硬是要找弹力腰带的牛仔裤。许冉不明白,但还是耐着性子陪着她一家接着一家找。
终于找着了。
老板娘放下手里的烤栗子热情招呼她们。对面就是糖炒栗子的小摊,空气都甜得温馨动人。
许冉有点馋。
转头问王玉芬要不要吃糖炒栗子。
——老板娘显然很有经验,伸手量了量王玉芬的腰,笑着说,你这个腰我都不用量就晓得,这有三个月了吧?肚子尖,男孩吧?
王玉芬在镜子里低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