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不莱梅之路

作品:《她还在歌唱

    (一)


    老母驴站在磨坊里。


    她的蹄子陷入泥泞的地面,像两节无力的朽木。


    每一次发力,腿部关节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阳光透过破败的屋顶,照见她背上深可见骨的勒痕。


    “再拉三圈。”身边的人啐了一口,嫌弃地看着她。


    “咯吱——”


    石磨转动的声音仿佛在碾碎什么骨头。


    “真慢啊,”磨坊主摇摇头,忽而笑起来,露出被烟草染黄的牙,“屠夫明早就来,他说你的驴皮能卖好价钱,也算没白吃我二十年饲料。”


    这个兢兢业业拉了二十年磨的母驴,因关节炎被宣判彻底无用,即将在明日实现最后的价值。


    (二)


    是夜,整个村庄陷入梦境时,老母驴咬断了缰绳。


    断裂的麻绳在她嘴里留下血腥味,就像二十年来每一天的味道。


    她的动作比想象中更轻盈。


    悄声无息地,她撞开磨坊外摇摇欲坠的木栏,踏入月光下的荒野。


    腐朽的木栏碎裂,木刺扎进旧伤时竟带着奇异的快意。


    老母驴的蹄铁早已脱落,裸露的蹄甲踩在荒郊的碎石上,每走一步,过往的记忆便纷涌而来——


    五岁的春天,她第一次套上挽具,磨坊主笑着对她说:“好驴就该一辈子拉磨。”


    十岁的秋天,她受命驮着穿嫁衣的新娘穿过枫树林,女人指尖的血渗过红绸,滴在她鬃毛上。


    十五岁的冬天,她眼睁睁看着刚出生的小驴驹被拖去集市,雪地上的蹄印里盛满晨光,却冷得让她心碎。


    杂乱的思绪如绞索般捆缚着身体,老母驴忽觉嘴巴干渴极了,她在溪水边低头饮水,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那些伤疤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磨盘图案,刻在她的皮肤上。


    磨坊主说,她已经是个无用的老驴,失去劳动价值后只能浪费生命。


    但冥冥中有股力量支撑着她,告诉她还有一条路。


    “我要去不莱梅,”她静默地望着水面,对着水中的自己说,“听说那里的钟楼会接纳所有‘无用’的生命。”


    (三)


    垃圾堆旁,铁链哗啦作响。


    老母驴循声望去,看见一堆腐烂的菜叶在蠕动——不,那是一只被铁链锁住的黑耳大狗,项圈上还挂着“优秀服役犬”的铜牌。


    看着靠近自己的老母驴,黑耳警惕地朝她龇牙。


    “滚开,我不想咬老太婆。”


    她的犬齿缺了一角,像是被人故意折断的。


    老母驴没有被吓跑,她已经赶了一天的路,实在是累极了,索性坐在黑耳旁自顾自地讲起自己的经历。


    黑耳的耳朵竖了起来。


    老母驴说完最后一句话后,黑耳抬起前爪,露出腹部狰狞的伤疤。


    “最后一次任务,他们要我去咬一个举着‘还我女儿’牌子的老太太。”


    伤疤随着呼吸起伏。


    “那天,我坐下了,于是他们用我的奖牌边缘划开了这。”


    她突然凑近,残缺的犬齿咬住了老母驴腿上残留的荆棘刺。


    尖刺被拔出的瞬间,老母驴用石头砸向困住她的锁链——铁环崩裂时,铜牌上“忠”字恰好碎成了两半。


    她们并肩前行,走到了城外的渔村。


    渔村的垃圾桶旁,一只白爪母猫正和老鼠对峙,她的左眼浑浊,眼周结着狰狞的疤,右眼却亮得惊人。


    黑爪冲上前,试图帮她捉住老鼠,却让猎物趁机溜走。


    “省省吧,”白爪对失落的黑耳笑道,“你曾经只会服从他们的命令抓人,懂什么真正的捕猎?”


    望着老母驴受伤的腿,白爪露出自嘲的神情。


    “没什么好说的,过去的我和你们一样愚蠢。”


    她讲述自己如何因为抓不到足够的老鼠被扔进河里。


    “最可笑的是什么?谷仓里的老鼠早就蛀空了房梁,但仓主宁愿买鼠药也不愿给我一顿饱饭。”


    白爪偷来渔夫的匕首,将黑耳颈间的项圈彻底斩断。


    刀锋在她嘴里闪着寒光。


    “后来我明白,只有反抗才能得到自由。”


    一驴一狗一猫就此结伴而行。


    正午时分,她们在村口遇见一团燃烧的红色。


    那是一只羽毛凌乱的母鸡,遍体通红的羽毛沾了灰尘,她却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踢着脚下破碎的蛋壳。


    “看什么看?”红羽母鸡挑衅地抬头,“没错,是我自己砸的。”


    红羽的喙因为长期啄击铁笼而变形,但她并不惋惜,快意地讲着自己的故事。


    “每天早晚各一次,他们把手伸进我的笼子,摸我的屁股检查‘产量’。”


    “三个月前,我决定再也不下蛋了。”


    她拍打着翅膀,跳上老母驴的背。


    “听说不莱梅的钟楼有面魔镜,能照出我们真正的模样——不是拉磨的驴,不是下蛋的鸡,就只是我们自己。”


    四个残缺的影子在尘土中交融,白爪突然大笑:“看啊,我们拼在一起,倒像个完整的怪物了。”


    (四)


    行至森林,她们看见了一座木屋,林间的鸟儿说这是强盗的基地。


    木屋的门缝里渗出油腻的光线,里边的强盗正忙着庆祝,她们听见门内传来醉醺醺的叫嚷——


    “那匹母马性子烈?饿到她啃马槽不就行了!”


    “那些奴隶也一样,”另一个烂醉的声音附和道,“看她们现在多老实......”


    红羽的毛根根竖起,她皱紧眉头道:“这群家伙让我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我也是。”白爪舔着掌心,左眼在黑暗中泛起冷光。


    “我至少能咬断三个人的喉管。”黑耳浑身紧绷,亮出映着银光的尖齿。


    老母驴摇摇头,尾巴拂过同伴们的背脊,宛如安抚。


    “不需要这么麻烦,我们可以让他们被自己的恐惧吞噬。”


    屋内,当强盗首领举杯时,酒液突然泛起涟漪。


    映照在墙上的人影突然分裂成无数扭曲的形状——


    一个影子膨胀成临盆孕妇的轮廓,脐带垂落处仿佛正滴着血,一个化作纺车旁佝偻的老妇,每转一圈纺锤就折断一根手指,最瘦小的那个影子开始跳舞,脚踝上的奴隶铁铃仿佛在叮当作响。


    “哪儿来的装神弄鬼!滚出来——”酒杯砸在墙上,强盗们拔出匕首的瞬间,整座森林突然活了过来。


    屋外突然响起狼群的呼号,墙上的影子开始晃动,似乎马上要跳出此方天地,将他们撕碎。


    伴随狼嚎一起传来的,还有尖锐刺耳的歌声,仔细听会发现这是诅咒的民谣。


    醉酒的人们终于开始警觉,正要出门察看时,整座木屋开始抖动。


    “真的有鬼......”不知是谁先喃喃了一声。


    屋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不如,我们先撤出去?”有人想起昨天犯下的罪行,一时与鬼魂索命联想在一起。


    环绕着他们的歌声倏地停住,就在强盗们松口气时,那些声音变为更加汹涌的鸣叫。


    墙上的影子突然跳起死亡之舞,人群中爆出凄惨的嚎叫,还未彻底清醒的强盗们慌不择路地跑出门,连滚带爬进森林里。


    “鬼!是鬼!女巫的诅咒——”


    他们在恐惧自己编造的“疯女人”故事。


    跌跌撞撞的身影消失在森林深处,就像他们曾经吓唬过的那些人一样。


    屋顶的白爪收起刚用鱼鳞与石块拼接的简易投影仪,奔跑着制造动静的老母驴跟着停下,向藏匿于林间的黑耳与红羽示意。


    黑耳曾受过专门的训练,能模仿狼群狩猎的呼号,而红羽掐着嗓子背诵的,正是镇上诅咒强盗的歌谣。


    最怕鬼的,往往是作恶的人。


    森林重归寂静时,屋内烛火仍在燃烧,恰好映出图纸上的“不莱梅”三字。


    (五)


    走入屋内,她们发现这个小小的木屋里堆满了赃物——成捆的丝绸、锁着的珠宝箱、整袋的粮食。


    “应该送给需要的人。”老母驴提议道。


    “不如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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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屋子改造成驿站吧。”白爪说。


    老母驴将面包分给被赶出巢穴的鸟儿,用丝绸裙子给林间断角的母鹿包扎,同时,她在内室里发现许多被拿来垫桌角的书籍。


    黑耳和红羽将书籍分类好,摆在房间的架子上。


    白爪灵活地跳到屋外的门槛边,用匕首用力刻下一行字。


    这天起,所有路过的生灵都能来此短暂歇脚,换取自己需要的东西。


    远行的药师用草药换到黑耳的防身术教学,过路的兔子用毛发换来白爪的攀爬技巧。


    当她们踏入这座驿站那刻,都能看到门槛上清晰可见的字迹——


    “出门时请带走一份力量。”


    第一片雪花落在驿站屋顶时,离去的强盗们卷土重来。


    不过早在三日前,红羽便发现了异常。


    在整理强盗遗留的账本时,她发现夹层里藏着的驿站结构图,上面清晰地画着密道的路线。


    “看来有人不甘心啊,”将火把浸入雨水桶中,红羽冷笑道,"那就让他们尝尝湿透的滋味。"


    黑耳蹲在门廊的阴影里,她的耳朵紧贴地面,当震动传来时,她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犬齿:“七个人,其中三个穿着从教堂偷来的铁靴。”


    她飞速窜出,像当年引诱罪犯那样,将追兵引向看似结实的沼泽地。


    强盗首领踩穿冰面时,淤泥已经没到胸口。


    他抓住垂落的藤蔓想爬出来,却不知白爪早已将那些柔韧的枝条编成陷阱。挣扎得越激烈,藤蔓收得越紧,在他脖颈上勒出和那些奴隶相同的淤痕。


    “救......救我......”首领仰头嘶吼,忽然看见树枝上挂着的戒指。


    他认得这个戒指,这是他去年从难产而死的妇人手指上硬扯下来的,戒圈内侧还刻着“永恒”二字。


    红羽在底下咯咯地笑着。


    “你们不是最爱用戒指套住生命吗?怎么如今自己走不动道了呢?”


    大地开始震颤,远处传来雷鸣般的蹄声——是老母驴,她带着被贩卖的马群狂奔而来。


    马群踩过泥沼地,最凶悍的强盗被自己贩卖的“温顺母马”踢碎了胸骨,那匹马的背上还烙着驯服的标记。


    此刻,烙印开始龟裂,露出底下新生的毛发。


    当最后一个强盗沉入沼泽时,马群突然安静下来,她们围成圆圈,用鼻子触碰彼此褪去烙印的皮肤。


    老母驴站在驿站门前,看见门槛上的雪正在朝阳中融化。


    (六)


    冬日即将过去,驿站内的动物们正讨论着驿站的未来。


    她们还有更远的路要走,不可能永远停留此处。


    红冠叼出一张泛黄的地图,羊皮卷轴上的“不莱梅”三字被反复描摹。


    “你们看!”她的喙尖戳着图上山脉的褶皱,“每个版本地图标注的位置都不一样——”


    白爪的独眼在火光中眯成一条缝。


    她伸出爪子,轻轻划过那些矛盾的地理标记,低声道:“或许,不莱梅根本不在任何地图上。”


    黑耳忽然直起身,颈间的伤疤在火光中泛着暗红的光泽。


    她顶开结霜的窗板,晨光流淌进来,照在她们共同修补过的墙面上——那里镶嵌着磨盘残块、项圈铁环、匕首碎片和蛋壳。


    拼出的图案在光影间变幻出千万种可能。


    “我们都是不莱梅的魔镜。”她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的寒鸦。


    老母驴透过窗,望向远处结冰的道路,忽而笑道。


    “走吧,随便去什么方向,我们有自己的歌谣,可以边走边唱。”


    她们会继续前行,带着愈合的伤与新生的刺。


    反正,她们早就不信“永远幸福”的鬼话了。


    (七)


    阳光倾泻,冰雪消融。


    四个身影踏上了新的路途。


    她们身后,驿站的风铃在轻轻摇晃,门楣上是新刻的字迹,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过路者皆可歇脚,但,请不要停留太久。”


    毕竟,世界还需要更多我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