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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县太爷与杀猪刀》 第61章 蚕
兴儿见许文壶总不回头, 不禁催促:“公子别看了,赶紧走吧,再晚天就该黑了。”
许文壶依依不舍地收回眼神, 眼底微微泛红,启唇宛若发出叹息,却只道:“走吧。”
天高路远, 岁月漫长, 无论再是惊心动魄的经历,难以割舍的情谊, 或许过不了多久,都会化为一场模糊的梦, 连梦中的主角都活似换了个人,不像亲身经历过。
意识到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再来这里,李桃花的模样再度浮现在他脑海中, 许文壶说不上来此刻是什么滋味, 只觉得心口微微发疼。
前行没几步,兴儿忽然“哎哟”一声叫唤,捧着肚子蹲了下去。
许文壶忙道:“你怎么了?”
“我肚子有点疼, ”兴儿表情痛苦, “我想上茅厕。”
许文壶来不及回忆这两日他都吃过什么, 赶紧说:“那你快去,不要拖着。”
兴儿抱着肚子又艰难站起来, 左右望了望, 夹紧双腿跑进离路不远的树林中, 扬声喊道:“公子我会快去快回的!你千万不要乱跑!除了这条小路是本地人走的,其余的路皆有山匪出没,你千万不要去别的路上, 被抓住了会死很难看的!”
许文壶在天尽头待那么久,从未听过附近有山匪作恶,却还是点头,“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放心去吧。”
兴儿马不停蹄跑进树林,转眼便不见了身影。
许文壶原地等待着,先是发呆,发完呆,起身薅了几把翠绿的草喂毛驴,然后继续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看向西沉的太阳,不禁狐疑道:“奇怪,兴儿怎么还不回来?”
他想起兴儿走时痛苦的模样,心头不禁一沉,开始害怕他是有别的疑难杂症,疼晕过去也不一定。
许文壶越想越是后怕,找了棵树把毛驴栓好,忙不迭便朝树林跑去。
树林里还挂着两日前的残雨,许文壶走在其中,没多久便被淋透满身,衣发皆湿。
可他顾不得身上的黏腻,仍是四处去喊兴儿的名字。
入眼皆翠绿,回应他的只有零星虫鸣。
“兴儿!兴儿!”
许文壶气喘吁吁,再拨开蔽目的树叶,眼前便赫然一条开阔的山路——他竟在不知不觉中将林子走穿了。
许文壶擦着额头汗珠,想转身再回去,眼角余光却在这时瞥到路上有几排新鲜的脚印。虽瞧着不像兴儿的,他却不自觉燃起心中希冀,三步并两步跑到了路上,沿路大喊:“兴儿!”
喊声落下,路边忽然涌出一伙人影,快步而来将许文壶团团围住。
为首男子身材矮瘦,长相粗犷,扔到人群里找不出来的面孔。一双冒着精光的眼睛不断打量许文壶,尖声道:“你是何人,从哪来的?”
许文壶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定住了神,愣了一愣,拱手作答:“在下许文壶,自天尽头而来。”
“许文壶,天尽头……”男子喃喃思索片刻,忽然咧嘴大笑,“我知道了!你就是天尽头那个新来的县令吧。”
许文壶客气解释:“现在已经不是了,吏部已将我革职,我如今就是个普通人。敢问诸位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孩,十二三岁,身量较矮,长相颇为清秀。”
男子点头如捣蒜,两眼精光大绽,直勾勾盯着许文壶背后的包袱说:“见过见过,他路过我们寨子,讨了口水喝,我们当家的与他颇为投缘,正留他在寨子里玩呢,我现在就带你进去找他!”
“既如此,多谢兄台。”
走动时,许文壶留意到男子身后别着的短棍,又回忆到他口中的“寨子”,“当家”,不由心生疑窦,将男子周围几个也暗自打量过来,感觉到这些人气势汹汹,满面狠光,他忽然想到兴儿走时交代给他的话,心中顿时有数。
他假意同他们一起走着,期间不忘答话,趁几人放松警惕,突然转头便跑,使出了平生最大的脚力。
可没等他跑出两步,忽来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牢牢网住了他。
几个山匪见已败露,干脆将真面目露出,破口骂道:“奶奶的!看着呆呆傻傻,没想到还会耍阴招!”
许文壶在网中挣扎不已,放声大喊:“救命!救命啊!”
矮小男子追过来,抽出随身带的短棍,照许文壶脑袋来了一闷棍,夺走他背后的包袱,哈哈大笑道:“几个月没开张,可算逮上条肥的了!”
*
意识一片黑暗,许文壶的思绪几经沉浮,总算清晰起来。他还没睁眼,便感觉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痛极之下,他忍不住将眼皮上撕,火把跳跃的红光映入他眼中,迷迷糊糊的,他感觉到自己被困在一根石柱上,对方有伙人围在地上,正在翻扒个什么东西。
好像是他的包袱。
包袱里的物什被随手扔出来,飞了满地,有他的旧衣服,有几本书,干净的布帕,鞋袜,干粮……
“爷爷个腿儿的!怎么就这点东西!”
匪首生得阔头方面,竟算是个少见的好面相,此刻牛眼大瞪,掂着手里好不容易找到的几两碎银子,怒不可遏看着许文壶,眼中似要喷火。
在他旁边的青年高高瘦瘦,五官平庸算不上丑,举止气质却颇为猥琐。他直接抄起一块干面饼砸向许文壶,一声暴喝:“我大哥问你话呢,钱呢!”
许文壶虚弱至极,眉头难耐地拧紧,说话有气无力,“你们手里拿着的不就是。”
“就这么点,你以为爷爷们会信吗!”
头脑的痛意太过厉害,许文壶尚且顾不得害怕,很是无奈地说:“已经是全部了。”
匪首吼道:“不可能!那些到天尽头上任的狗官哪个不是捞的盆满钵满才拍拍屁股走人,你上任时间虽短,起码也得捞个百千两才是,怎么就这点东西?”
许文壶苦笑一声,语气不像回答问题,倒像嘲讽自己,“百千两?恐怕我往里搭进去的已有百千两。”
匪首旁边的青年是个急性子,闻言直接夺过大哥手里的刀,大步上前,将刀架在许文壶脖子上,恶狠狠道:“死贪官少在这跟我们兄弟装,要想活命就拿出钱来!”
许文壶虚弱摇头,气若游丝道:“我真的没钱,钱都在衙门里,我不是贪官。”
青年:“放屁!自古天尽头的县令就没有不贪的,你说你不贪,有谁能证明你的话是真的?”
许文壶顿了一顿,道:“我自己足以证明。”
他强撑力气,把上任以来做过的种种好事全部讲给了青年,包括除去王大海,拔除王家在天尽头的势力。
青年听了,转头和兄弟们对视一样,仰面哈哈大笑,笑完嘲笑:“编的好听,比说书的还会,继续再编点。”
许文壶无奈道:“我口中所言,句句属实。”
青年面带讽刺打量着他,“按你这么说,你若真干过那么多的好事,朝廷为何要将你革职?我们这寨子离天尽头也算不得远,为何没有从乡亲父老嘴里听过你许大人一句好话?”
许文壶怔住,哑口无言。
青年得意道:“狗官,无话可说了吧?”
许文壶用力摇头,抬头瞪着青年的眼睛,泛白的双唇一张一合,咬字沉重,“我再说一遍,我不是贪官,更不是狗官。”
青年提起一坛子酒,先自己狂饮三口,又含一口喷刀上,将锋利的刀刃比划在许文壶眼前,“爷爷我这把刀就是屠狗刀,专斩你们这些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大狗官!”
许文壶听到“鱼肉百姓”四字,情绪更为激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嘶声反驳:“我不是狗官!不是!”
青年生了故意戏弄的歹心,在他耳边大声重复:“狗官,狗官,狗官狗官狗官!”
许文壶被气得咬牙切齿,两眼通红,全身大肆颤抖。
青年欣赏着他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忽然大发慈悲道:“这样吧,你说一声我是狗官,我就不杀你,如何?”
许文壶咬紧牙关,就是不说。
青年:“说啊,我是狗官!”
许文壶双目通红,用生平最大的声音咆哮:“我许文壶任职以来堂堂正正,没干过一件对不起天尽头,对不起天尽头百姓的事情,我不是狗官!不是!”
青年大笑:“好啊,你不说是吧,那我就把你的心肝挖出来!看看里面是黑的还是红的!”
他动手把许文壶的襟口扒开,转头吆喝:“兄弟们烧水,待我把这狗官的黑心挖出来滚水烫熟,给兄弟们下酒!”
喊声激起一片附和,匪徒高喝:“好!二当家的威武!”
青年用刀尖在许文壶的心口皮肤上画上虚线,旋即一个手起刀落!
许文壶万念俱灰,下意识闭紧了眼。
眼见刀尖剜入心肺,忽有喽啰跑来,“不好了大当家的!外头有个疯婆娘杀进来了!”
“疯婆娘?”青年正感到困惑,传话的喽啰便被人从身后一脚踹翻。
李桃花身着黄衣粉裙,手持沾血杀猪刀,长发飞舞,杀气腾腾。
她径直步入贼窝,杏眸圆瞪,怒视群匪道:“许文壶在哪!把他给我交出来!”
第62章 蚕
“哪里来的小娘们, 竟敢来爷爷们的地盘上找死——”青年表情狰狞阴狠,却在看到李桃花的一瞬间弱了下去,干睁着两只眼睛结结巴巴道, “桃花姐?我没看错吧,你怎么来了?”
李桃花眼里只看得见许文壶,她一脚将拦路的喽啰踹开, 飞身跑到许文壶面前, 将他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确定全须全尾没缺胳膊少腿, 抬头看他的脸色,见他双目发直一眨不眨看着自己, 连忙拍着他的脸道:“许文壶?许文壶?”
许文壶就只是呆呆看她,并不回答。
李桃花以为他是傻了,转脸对青年亮起杀猪刀, 咬牙切齿道:“李大龙!我杀了你!”
李大龙撒丫子便跑, 泥鳅似的见个人便往对方身后钻,边躲边道:“桃花姐你和这狗官是什么关系!为何前来为他出头?你素日不是最讨厌这些欺负人的狗官吗!”
李桃花咆哮:“谁告诉你他是个狗官了!”
李大龙一路藏到匪首身后,探着个脑袋犯起郁闷, “狗窝里还能有剩馍?天尽头的官还能有好的?”
李桃花将刀一指, “少废话!赶紧给他松绑!”
“好好好, 我松就是了。”李大龙忙不迭道。
匪首在这时咳嗽一声。
李大龙忙站出来互相介绍:“桃花姐,这是我大哥, 大名郭铁牛, 加上以前是宰牛起家的, 所以人称小牛魔王。牛魔王……不大哥,这是我堂姐李桃花,天尽头有名的猪肉西施, 你是听过她的名字的。”
郭铁牛哼了一声,眼角余光瞥着李桃花,鼻孔朝天,颐指气使道:“这个绑能不能松,他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李桃花朝他一瞪,眼刀锐利。
郭铁牛全身皮肉在一瞬之中如同被刀刮过一般,魁梧的身板一哆嗦,忙道:“松松松,我说松,现在便松。”
李大龙忙不迭吆喝手下,“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给县大老爷松绑!”
手下小弟扑跑上前,把缠在许文壶身上的绳子解开。绳子落地瞬间,许文壶的身体直直往前倾去。
李桃花跑过去,用身体接住了他,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她顾不得把他扶开,紧张地问:“你怎么样?没事吧?”
许文壶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头,双目迷蒙失神,双唇苍白干涩,看着李桃花,痴痴地道:“桃花,真的是你吗,我不会是做梦吧。”
李桃花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心都不由得揪紧,“当然不是做梦了,我在路边单看到毛驴却不见你人影,便知你出事了……等等,你衣服怎么还被撕开了?”
她一副见鬼的表情,转脸怒视李大龙。
李大龙:“没有!我早不好那口了!”
李桃花回过脸将许文壶的衣服整理整齐,轻声道:“别害怕,我这就把你带走。”
又对李大龙呛道:“赶紧下山回家,你娘在家愁得满头大疙瘩,正闹着喝药上吊呢!”
李大龙胸膛一挺,理直气壮,“我不回去,我还要劫富济贫,替天行道!”
李桃花撸起袖子便要走向他,“巧了这不,我今日也要替天行道。”
李大龙双手抱头赶紧认怂,“我错了桃花姐!我真错了!我今日就回家!”
郭铁牛又是一声咳嗽。
李大龙语气忽然来个急转弯,“当然了,还是得看我大哥同不同意,毕竟他才是大当家的,我就是个弟弟,还是得听大哥的话,大哥说是不是?”眼神不停瞟向郭铁牛,郭铁牛一脸受用。
李桃花朝郭铁牛看去,没说话,只是静静拿眼神剜着他。
郭铁牛本想拿拿大哥架子,被李桃花剜了一眼还是没能稳住,点头如捣蒜,“回家回家,我没意见。”
“这还差不多。”李桃花打量着郭铁牛,嫌弃地说,“样子倒挺正常,干点什么不好,学当土匪。”
郭铁牛叹气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大伙原本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实在是被那些有钱有势的家伙欺负怕了,这才不得不上山,不上山没活路啊。”
李桃花看了眼许文壶,毫不留情反驳:“这算什么道理,有钱有势的欺负你们,你们就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你们没活路,便要夺了他的活路?你们可知他曾救过多少人,如此难得的好官,差点便将性命断送到你们手中了。”
郭铁牛登时狐疑,看着许文壶,结结巴巴道:“这么说来,这位狗……许大人口中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是个好官?”
李桃花白眼险翻到天上,“你也不动脑子想想,他若不是好人,值得我冒死前来救他?”
郭铁牛沉默一二,走到许文壶面前,忽然便跪了下去。
身后若干小弟目瞪口呆,大哥跪着自然不敢站着,也跟着跪下。
“方才我有眼不识泰山,险些伤了许大人性命,错将大人当成贪官对待,我郭铁牛在此给许大人赔个不是,方才包袱里搜出的碎银,全部奉还给大人。”
郭铁牛将银子双手奉上,弯腰朝地上磕了个响头。
身后小弟便也跟着磕头。
李桃花冷笑道:“这是磕个头便能完事的事情吗?他的命都差点没了,若是如此简单,天底下的杀人犯都不必服刑了,磕个头便一笔勾销了,那还要衙门做什么?”
“桃花。”许文壶忽然叫她名字,语气虚到极致,与烟气无异。
李桃花知他是有话要说,便止住声音,没再说话。
许文壶撑起颤巍的身体,没要李桃花搀扶,走到郭铁牛面前,对郭铁牛道:“要我原谅你们也可以,但你们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郭铁牛:“许大人请讲。”
“我要你们所有人都下山回家,从此不得上山为匪。”许文壶口吻忽然强硬,不容置疑的严肃。
郭铁牛沉默一二,满脸为难道:“许大人,想必您方才也听见我说的话了,我们本就是安分之人,都是被那些恶霸逼上山的,我们上山的本意也是劫富济贫,只为铲除那些为祸乡间的恶人,绝不会找普通人麻烦。”
许文壶:“可你们刚刚便险些错杀了我。”
郭铁牛哑口无言。
许文壶面容苍白,眸中沉痛,“倘若今日被抓的不是我,是别人,倘若没有桃花前来将我营救,你们的刀下便多出一条冤魂,你们难道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吗,所谓劫富济贫,便是能够名正言顺滥杀无辜?”
又是长久的沉默。
郭铁牛僵挺的肩膀逐渐塌了下去,声音很是苦涩,“许大人说的对,劫富济贫,不是滥杀无辜,你的要求,我答应了。”
郭铁牛起身,面朝众人道:“兄弟们,刚刚说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许大人所言很有道理,咱们虽然打着除恶扬善的招牌,可又怎么知道除掉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咱们上山是为行善,不是为了杀人谋财,否则和那些恶霸有什么两样?若是错杀一个好人,那这个山便不上也罢!”
先是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李大龙率先将刀一摔,“听大哥的!”
其余人见状,跟着摔刀。
“大哥有道理,不能杀了好人!”
“大哥去哪我就去哪,大哥下山我就下山。”
郭铁牛两眼通红,豪情万丈地一喝:“好!不愧是我郭铁牛的兄弟们!”
他对许文壶拱手抱拳,“多谢许大人宽恕我等,我们也定说到做到,绝对不会再走今日老路。既已如此决定,我便做个榜样,先行回家看望老娘,许大人,我走了。”
许文壶却道:“且慢。”
郭铁牛大步迈到一半又生生收了回来,狐疑望他,“许大人还有何吩咐?”
*
“兴儿!兴儿!”
夜色深沉,浓密的树叶遮住惨淡的月光,一群人在树林里找来找去,张嘴闭嘴都是兴儿的名字。
李桃花扒开烦人的树枝,另只手抓住许文壶的胳膊,“你确定他是在这不见的吗?都这么晚了,这里不应该再有人了。”
许文壶表情复杂道:“我与兴儿最后一次见面的确便在树林外,除却此地,我也不知该去何处找他了。”
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李大龙的高呼:“找到了!在这呢!”
李桃花许文壶赶紧跑了过去。
只见众人围在一个捕猎的兽坑边上,兽坑深约半丈,乍一看里面漆黑一片,拿火把照耀,才能看到躺里面的兴儿——兴儿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兴儿!兴儿你醒醒啊!”许文壶着急喊道。
李大龙挠头嘟囔:“怎么没个声音啊,别是死了吧。”
许文壶脸色顿时发白。
李桃花飞他一记眼刀,“闭上你的乌鸦嘴,这么浅的坑要是能摔死人,那大家以后都别走路了。”
她说完话,随手捡了根树枝扔了下去。
树枝砸在兴儿脸上,他在迷迷糊糊里揉了下鼻子,喃喃呓语道:“下雨了,公子收衣服了。”
李桃花:“下你个大头鬼啊!起床了!”
兴儿两眼一瞪顿时被吓醒,左看右看,“鬼?哪里有鬼?”
他抬头望到一圈脑袋,吓得尖叫一声差点再昏过去,但注意到许文壶的脸,不可置信地道:“公子?是你吗!”
许文壶听出他说话中气十足,不由松了口气,“是我,你怎么到这里面来了?”
兴儿看着四周,似乎也是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回忆着道:“我记得我当时上完茅厕往回走,脚步本来就虚,没留意便踩空了一块……再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桃花把绳子的一头扔下去,“废话少说,先上来。”
兴儿见到她,更觉得像做梦了,不禁问:“你怎么也在这?”
见李桃花不耐烦要收回绳子,他连忙抓住,老实把嘴闭上。
等兴儿上来,许文壶避重就轻,故意没说他被山匪险些误杀那段,只说自己独自寻找他很久,实在没办法,便找来了帮手一起找他。
至于两天的路程是怎么被他用一个下午跑完来回的,他没提,兴儿刚醒来的脑子比榆木疙瘩强不了多少,便也没反应过来去问。
一行人走出树林,前往路边。
李桃花习惯性地与许文壶并肩而行,两个人连迈出的左右脚都一样。
“桃花,你来此,是为了什么?”许文壶忽然询问,声音里是不确切的小心翼翼。
李桃花别开脸,不让眼角余光看到他,“为了把李大龙劝回家啊,还能为了什么。”
许文壶顿了一下,“救我,只是顺便?”
李桃花“嗯”了声。
许文壶没再说话,但脚步沉重许多,不自觉便已被落在后面。
路上月光倾落,不必火把照耀,肉眼便能看到人脸上的表情。许文壶看着与自己即将分别的李桃花,神情怅然,仿佛失了魂魄。
郭铁牛对许文壶再度抱拳道别,临走多道一嘴:“开封路途遥远,许大人一路保重。”
许文壶却摇头,“我不打算回开封了,我要去京城。”
李桃花闻言,诧异地看向他,正对上许文壶的眼睛。
许文壶看着她道:“今日若非桃花相救,只怕我已成为刀下亡魂。说来奇怪,刀尖落下那刻,我心中反而一片空白。于是我便已想清,既然死都不怕了,其他又有何可顾忌。”
他蹲了一顿,字正腔圆,“我已决定,前往京城告御状,为自己平反。”
“好!许大人是条汉子!我郭铁牛何德何能与您这样的人物结实。”郭铁牛郑重拱手,“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许文壶点了下头,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李桃花的脸上,月光照不到他脸上的眷恋,他再启唇,嗓音竟有些哽咽,依依不舍地说:“桃花,后会有期。”
李桃花没说话,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许文壶伫立在月光下,没走,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远去,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兴儿道:“公子,咱们也走吧。还有你刚刚说的都是什么啊,什么刀下亡魂,什么救了你,今天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许文壶没听到他的话一般,一昧盯着前方李桃花消失的方向,眼底涌现晶莹之色。
过了良久,久到兴儿都懒得追问他了,他才转过身,似叹似诉的一句:“走吧。”
主仆两个,依旧一人牵驴,一人背包,与出天尽头时没什么不同。
许文壶仰面望天,见星河浩瀚,开阔无垠,心底却忍不住感到沉郁悲凉。
因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感觉耳边蟋蟀鸣叫的声音尤为噪耳。
这时,奔跑声在他耳后传来,还有女子吁吁喘气的声音。
许文壶转头望去,璀璨星光下,一眼便看到了李桃花的脸。
山间晚风吹拂,李桃花的发丝搔在脸颊,眼眸明亮如星,双肩随胸口起伏。
她在距离许文壶一丈之距时停下,看着他的眼睛,气喘吁吁。
“许文壶。”
李桃花忽然开口,叫他的名字,“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
第63章 蚕
蟋蟀的鸣叫醒目刺耳, 四目相对时,李桃花却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隔着夜色,她看不太清许文壶的表情, 所以等待回答的一分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他会不答应吗?
不对,他为什么要答应呢。
即便她救了他一命,可也没有这样要求回报的。
意识到许文壶并没有什么一定要带自己上路的理由, 李桃花即便想得很开, 可心上还是忍不住泛起酸涩。
她逐渐将视线偏离,不去看他。
“好。”
许文壶的声音温和一如往常, 语气却透着无比的坚定。
他把驴牵到李桃花面前,似乎也有些激动, 口齿都有点结巴不清,“桃花,你骑驴, 不累。”
李桃花怔了怔, 接着咧嘴发笑,没跟他客气,径直便骑上了驴背。
许文壶也不知在发什么疯, 忽然牵驴便跑, 生怕被人追上似的。
李桃花此刻的心情比山间晚风还要清朗, 看着许文壶慌张的后脑勺,轻快地道:“我说许大人, 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许文壶跑得粗喘也不愿停下, 扬声说:“我怕你反悔啊。”
再跑远点, 她就不好回去了。
夜色里,少女笑声清脆如银铃。
李桃花笑嗔一句他“呆子”,转头看向自己的来路, 那条路那么长,漆黑无垠,仿佛没有尽头。
“天尽头,我走了。”
她淡淡说完这句话,回过脸再看星光灿烂的前路,便觉得神清气爽,浑身舒畅。
*
“卖炊饼嘞,炊饼——”
“刚出锅的大粽子,蜜枣馅香又甜!”
“热腾腾的灌汤包,不好吃不要钱——”
清晨,城门下人声鼎沸,各方小贩卖力吆喝,吆喝声腾空,包裹住石匾上面两个横平竖直的正楷:“松江。
李桃花还是第一次到这么繁华热闹的地方,看什么都觉得新奇,遇见个面具摊子都能两眼放光。
“这些都是什么人物的脸啊。”她上前兴奋问道。
“红脸是关羽,黑脸的是张飞,鬼脸的是兰陵王。”摊主回答。
李桃花摸起一张鬼脸面具遮脸上,猛地转头去吓许文壶,“怕不怕!”
许文壶不仅没被吓到,反而笑了,清俊的眉目微弯,温声询问:“桃花,你喜欢这个面具吗。”
李桃花重重点头。
“那就买。”
说话间,许文壶便已将钱递给摊主。
李桃花兴高采烈,仿佛已经习惯了他对她的好,“多谢许大人!”
许文壶看了看周围,小声地道:“桃花还是不要再叫我许大人了,再说,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大人。”
李桃花眨着眼睛看他,“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许文壶沉吟一二,忽然两颊生热,纤长眼睫低垂,“我在家排行第三,桃花以后唤我三郎便是。”
“三郎?”李桃花在嘴里将这个称谓咀嚼一遍,皱起眉头,“我觉得我还是喜欢叫你许大人,或者直接叫你许文壶。”
许文壶发笑:“既如此,桃花今后直呼我大名亦未尝不可。”
李桃花冲他笑过,将面具盖在脸上,跑去别的摊子上玩去了。
兴儿走到许文壶身后,碎碎念道:“公子你悠着点吧,这一路您都给她买多少东西了,咱们的钱总共就没多少,得省着用,不然不到半路就该喝西北风了。”
许文壶看着李桃花步伐轻快地在各个小摊上逗留,语气里不自觉便满是柔和,“可是你看,她笑得多开心啊。”
兴儿:“唉!”
他觉得自家主子离鬼迷心窍不远了。
*
三个人一路吃吃喝喝,直到傍晚还没出城。许文壶抬头见天色已晚,恰好途径客栈,便吩咐兴儿过去询问住宿需要多少钱。
兴儿正要上前,李桃花便出言阻止道:“这种店都惯会宰人,不如咱们出城找个地儿生火,凑合一夜算了,何苦花这冤枉钱。”
兴儿下意识抱怨句:“这一路花的冤枉钱还少么?”
“还不快去。”许文壶轻声催促。
看着兴儿不情不愿地走去,许文壶转而对李桃花道:“桃花,天气渐凉,夜间偏冷,不比夏日时分,还是住在这里,明日再赶路也不迟。”
李桃花便也没再反驳,但她品着兴儿刚刚说的话,看到自己手里的大包小包提着的吃的玩的,心里突然便过意不去,再看满街小摊,便感觉也不是那么有趣了。
不多时,兴儿回来,对许文壶道:“公子,我问过店小二了,这家店起码也要五百文钱一间。”
李桃花算道:“五百文一间,两间就是一两银子……算了算了!咱们还是去找小树林吧,这简直就是抢钱啊。”
兴儿继续道:“不过他还说了,这家店在这城边还有一家分店,专门做便宜买卖的,只收五十文一间房,房间比这里的稍次了些,但胜在价格实惠。”
许文壶面露心动。
李桃花冷笑了声,“我知道了,什么分店,这店小二分明就是背着东家往外送买卖吃回扣呢。”
她拉起许文壶的胳膊,“走,咱们偏不让他得逞,跟我去钻树林子。”
许文壶却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了回来,对兴儿道:“去问问那家脚店位于何处。”
兴儿便又跑了一趟,回来道:“小二说那家店在苇叶巷,没有名字,让咱们一直往前走,路上找个人一问便能知道了。”
许文壶点头,牵着毛驴领着身边一大一小,继续往前走。
约走了有两炷香,见前方分叉口颇多,许文壶便朝路边一个生意冷清的炸糕摊子走去,对卖炸糕的大爷道:“晚辈这厢有礼,敢问老人家,苇叶巷该往何处走?”
老头似有耳鸣,倾着个脑袋问:“苇什么巷?”
“苇叶巷。”
“什么叶巷?”
“苇叶巷。”
“苇叶什么?”
“……”
这时有个路过的青年忍不住说:“乌衣巷啊,再往前走往北一拐就是了。”
“多谢兄台指引。”许文壶对青年道过谢,与李桃花与兴儿继续行走。
乌衣巷,陈宅大门口。
一名身着锦衣绸缎的中年男子在门口来回踱步,口中默背:“直裰,小童,毛驴……”
“直裰,小童,毛驴……”
另一边,李桃花随许文壶步入巷子,她看着这条路上整齐干净的青砖路面,高大雪白的防火墙,墙上郁郁葱葱的爬山虎,不由狐疑道:“这条街干干净净还没什么人,瞧着也不像是有脚店的地方啊。”
许文壶看着街景,神情也不免疑惑。
这时,踱步的中年男子看到他们,登时两眼一亮,奔跑上前一把抓住许文的胳膊,激动不已道:“千等万等,可把您给盼来了!”
第64章 蚕
许文壶被这突然冲来的男子吓了一跳, 连忙抽回手道:“您这边的消息竟如此灵通吗,这么快就知道我们要来了。”
男子低眉顺眼,长相面善, 闻言叹口气,“瞧这话说的,我们全家上下就等着您呢, 先生一路辛苦, 快快进去歇息,我们已备好饭菜, 只等为您接风洗尘。”
目光落到兴儿身上,他同样客气道:“小哥一路辛苦。”
再等看到李桃花, 男子目光一愣,不由道:“这位姑娘是?”
许文壶张口欲要解释:“桃花是我的——”
男子忽然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对许文壶小声道:“先生不必说了, 现在的世道不比从前, 规矩放宽了不少,懂,都懂的。”
许文壶被这番话弄得满头雾水, 倍感莫名其妙。
三人还没琢磨过来味儿, 男子便已招手唤来众多小厮, 簇拥他三人进宅。
许文壶被推搡至宅子门口,抬头一望, 只见乌漆牌匾上赫然是两个金粉描摹的大字:陈宅。
门下两边对联, 右边刻:“朝饮春桑露”, 左边刻:“夕闻夏艾香”。
许文壶将对联沉吟念出,感觉像是在哪里读到过,不自觉便已在心中接上:丝丝编雨韵, 线线织云裳。
忘了是谁写的,但他记得,好像是咏蚕的。
思绪起伏见,他一个不留神,脚步便已迈入门槛。
“先生足下当心。”男子提醒。
许文壶收回神,客气询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男子道:“小人是这里的管事,随主家姓陈,单名一个亮字,您称小人一声陈管事便是。”
许文壶答应,目光抬起,只见进门便是一堵影壁墙,影壁上是嫘祖养蚕图,墙旁边种着一棵桑树,虽已至初秋,桑叶依旧翠绿,绿荫成片。
过了影壁墙,便是左右两间厢房,中间一个厅堂,堂上飞檐翘角,十分气派。
许文壶看出这里是后门,进的自然也是内宅。可仅是后门便已如此彰显富贵,大门又该是何等豪华。
五十文一间,这真的不是他在做梦?
李桃花也觉得同样不可思议,她歪过头,对兴儿小声道:“你真的没有记错?这里面真的是五十文,不是五十两?”
兴儿想斩钉截铁称一句“是”,可看着眼前雕梁画栋,仆人成群,表情不自禁便心虚起来,话也不敢说。
许文壶开口,问陈亮:“以防走错,在下还是多嘴问陈管事一句,此处可是苇叶巷?”
陈亮点头,“不错,这里正是乌衣巷,小人看人的眼光向来准,一眼便认出先生仙风道骨,不是凡夫俗子。”
许文壶心里觉得更奇怪了,可又说不上来。
“吩咐厨房上菜,就说贵客已至。”进厅堂时,陈亮大声吩咐。
待等三人入堂落座,陈亮嫌上菜慢,又去厨房催促,没一会儿便陆续上了许多菜肴,光是冷碟便有十几道,热菜更是多如流水,络绎不绝。
李桃花对着琳琅满目的一桌子菜,只认得其中的鸡鸭鱼肉,其余一概不知。她看着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菜,顾不上犯馋,嘴里唯有惊叹:“这也太丰盛了,也包含在那五十文中吗?要不我还是去问问吧,别回头再反咬咱们一口。”
兴儿已忍耐不住,根本等不得,抓起一根鸡腿便大嚼大咽起来,吸溜着口水道:“有什么好问的,反正是他们把咱仨硬拉进来的,这难道还能有假?”
许文壶看着他一言难尽的吃相,很是无奈道:“兴儿,休得无礼。”
陈亮笑着进门,“何必讲究那些虚礼,三位奔波一路,尽管敞开怀去吃,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尽管告知于我。”
许文壶看着满桌子菜,微微皱眉。
这哪里是照顾不周,根本就是照顾太周了。
陈亮走上前倒酒,朝许文壶举杯,“先生这一路辛苦,小人敬先生一杯,感恩先生大驾。”
说罢,仰面将酒一饮而尽。
许文壶只好起身,以茶代酒,回敬过去。
陈亮与他一并坐下,推杯换盏间,许文壶杯中的茶便已替换成酒,微醺之后,戒备便放低许多,举止随意起来。
兴儿不必多说,抱着只烧鹅早啃得不亦乐乎,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了。
只有李桃花始终留有心眼,凡是入口之物,皆用头顶银簪试过,见不发黑,才放入口中咀嚼。
*
夜晚,许文壶晃晃悠悠推开房门,刚走进去,便看见擦着头发一身寝衣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李桃花。
许文壶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双腿跟灌铅似的,结结巴巴道:“桃花?我没看错吧,怎么会是你。”
李桃花满头湿法堆在颈间,乌黑青丝更衬出肌肤雪白,细腻如玉。她只顾擦头,对许文壶翻出记白眼,“是我又怎么了?看见我很不开心啊。”
许文壶通红着一张脸,慌忙解释:“不,不是,我是说你我毕竟男女有别,他们怎会将你我安排到同一间房?”
李桃花擦着头发,“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来都来了,咱们两以前又不是没在一间屋子睡过,大惊小怪个什么。”
她往地上努了下嘴,“瞧,地铺我都给你打好了。”
许文壶瞧见地铺,便跟找到窝的兔子似的,冲过去扒开被子便钻里面去了,头都不往外露。
李桃花“咦”了一声,嫌弃道:“一身的酒气,你就不洗洗?”
许文壶便又爬起来,一溜烟跑到屏风后的净室,干站在那半天,半点宽衣解带的动静没发出。
李桃花头发太多,懒得擦干,只半干便上榻躺下,打了个哈欠道:“放心洗你的,我不会偷看的。”
如此又安静片刻,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才悄悄传来,随即是水珠落地的哗啦声。
李桃花闭眼却睡不着觉,便睁开眼,往屏风上看去。
只见灯影昏黄起伏,勾勒出一抹清瘦颀长的剪影,十八九岁正值肌肉紧致之时,举瓢冲洗时,手臂的线条清晰利落,李桃花甚至能看到在那修长颈间起伏的喉结。
李桃花鬼使神差的,居然吞了下口水。
她翻了个身将脸朝里,尝试平息狂乱的心跳,只在心里默默嘟囔一句:看不出来,肩膀那么宽,小腰还挺细。
水声平息,脚步声响起,许文壶从屏风后出来,深呼出一口浊气,回到地铺坐下。
房中静谧安详,只能听得到绵长的呼吸声。
许文壶嗅到那缕熟悉的清甜气息,循着气味看去,看到后脑勺朝外的李桃花。
他犹豫再三,终是轻声询问:“桃花,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李桃花闷闷回答。
许文壶不由发笑,语气愈发柔和,“那现在与我说话的是谁?”
“是李桃花的妹妹,李杏花。”
许文壶也演了起来,“杏花姑娘这厢有礼,在下有个问题想与你探讨,不知方不方便。”
“有话直说,我看心情回答。”
“杏花姑娘觉不觉得,此地有些怪异?”
“怪啊,怪舒服的。”
李桃花裹紧松软的被子,袭来的困意让她的语气比蜜糖黏软,甚至有些撒娇的意味,“真舒服,这五十文花的也太值了。”
许文壶口吻有些发沉,却也附和:“是啊,值。”
值得让他害怕。
窗外露水嘀嗒发响,扣人心弦。许文壶再出声,李桃花便已睡着,回应他的只有绵软的呼吸声。
许文壶躺下独自思忖片刻,连日赶路的疲惫如大山倾压,眼皮渐沉,一并睡去。
翌日天亮,三人前去同陈亮告辞,特地多出两百文作为答谢。
可陈亮的注意根本不在那四五百文钱上,他吃惊地望向许文壶,着急道:“正事尚未完成,先生为何提前离开?”
许文壶下意识诧异反问:“正事?”
陈亮道:“我们花了大价钱请您过来,不就是为了让您给我们驱鬼降魔的吗。”
第65章 蚕
“驱鬼?”许文壶一脸懵, 根本不知道陈亮在说什么。
陈亮见他茫然,自己也面露震惊,“难道你不是茅山而来的青空道长, 外称云游先生?”
许文壶正要摇头,李桃花便用手肘捅了他后背一下,走到他身旁, 清了清嗓子道:“嗯……怎么可能不是呢, 驱鬼嘛,我家先生很擅长的, 刚才他之所以向你告辞,不过因为他有件重要的法器忘带了, 我们昨日夜里便商定,今日要启程回去一趟,好把法器取回来。”
陈亮点头, 深以为然的样子, 却也面带愁容道:“可松江到茅山路途漫长,一来一回极为耽误时间,那恶鬼已在我家放肆半年之久, 搅合得人心惶惶, 再拖, 恐怕全家人都要坚持不住了。”说罢便举袖抹泪。
李桃花并不为此动容,语气仍然轻快明了, “那就没办法了, 我们必须得回去拿到那个法器, 否则根本就没把握将鬼捉到。”
许文壶听着她一本正经扯谎,心虚到不能抬眼,面红耳赤, 双手攥拳。
陈亮只顾听李桃花说话,顾不上看他的反应,纠结一二,终是语气一沉,“若是如此,我自不好阻拦,驱除鬼魅要紧,先生还是前往取回法器为妙。半年都过来了,我们也不怕再多等些时日。”
叹完气,陈亮起身,亲自将三个人送出后门。
出去的路上,李桃花听着枝头鸟叫,默默打量起这宅中一砖一瓦,上看下看,小声道:“这里干干净净,哪里像闹鬼的样子了?”
许文壶却只看来往奴仆,见每个人都脸色发青神情凝重,他自己的脸色也不由得凝重起来。
出了后门,许文壶牵过毛驴与陈亮道别,前行之际,他刚转身,便碰到同样牵驴而来的一主一仆。
男子大约二十出头,中等个头,生得窄眼高鼻,五官称得上一声标致,但眉目里却有一股倨傲之气,即便身穿直裰,也没有半分儒雅气息。身后的小童更是面黄肌瘦,脸都饿成皮包骨头,只剩一双眼睛大而无神。
两方相对,男子径直绕过了他们,拱手扬声道:“敢问此处可是陈嗣昌陈老爷子的门第?”
陈亮一听对方念出早已作古的老太爷的名字,立马来了精神,认真打量起男子,“敢问阁下是?”
男子答:“本道自茅山而来,道号青空,因四处游历,人称云游先生,特地受人委托,前来为陈老爷门户驱鬼除魔。”
话音落下,流动的空气都仿佛随之僵滞。
陈亮举起手,指向鬼鬼祟祟正要离开的三人,狐疑不解,“你是青空,那他又是谁?”
许文壶转头,正与同样转头的青空道士对上眼神。
他就仿佛现了原形的六耳猕猴,喘口气都透着“心虚”二字。
电光火石之间,李桃花一把抓住他胳膊,在他耳边吼道:“愣着干嘛!跑啊!”
许文壶这才回神,跟着李桃花拔腿便冲,兴儿牵着毛驴紧随其后,三人一驴大有一飞冲天之势,场面鸡飞狗跳。
陈亮哆嗦着嘴唇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被诓了,就近便将小厮一踹,“还傻站着!还不快把他们给我拦住!”
小厮们慌忙追去,直追了三四条街,眼见要跟丢了人影,不知是哪个灵光一现,发现三人牵的是头未煽的公驴,便特地找来了头标致的母驴,对着公驴一阵叫喊。
效果立竿见影,公驴发疯一般冲来,绳套连着兴儿,兴儿向许文壶呼救,许文壶赶着救他,李桃花便赶着保护许文壶。
一网打尽。
*
“开门啊!”
李桃花用全力晃动着被从外面封死的木门,大声叫嚷:“我们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再说明明是你把我们硬拉进来的,怎么能说我们是骗子!谁家骗子不骗金银就为骗个地方吃饭睡觉!”
兴儿垂头丧气坐在地上,阴阳怪气道:“现在好了,还不如刚才实话实话呢。”
“你属马的吗这么喜欢马后炮?”李桃花烦躁至极,干脆一撸袖子,面朝门喊,“我警告你们,再不开门,姑奶奶我可就要自己冲出去了!”
这时,许文壶忽然叫她名字,轻声细语,没有一丝怨气。
他道:“桃花,稍安勿躁。”
李桃花虽然被这句话抚平了冲天的怨气,但情绪依然烦躁,“都把咱们仨关到这破柴房了,让我这么能不躁?不去反抗,难道要等着饿死在这里吗?”
许文壶表情平静从容,竟无一丝怨怼,仍是温声劝她:“敌众吾寡,我们只有三个人,对面却有三十人,三百人。再说本就是我们无理在先,万不可再将冲突加深。”
李桃花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咽不下那口气,便连带许文壶也看不顺眼起来,背着他找片空地一坐,拿后脑勺对他。
许文壶哑然失笑,走过去蹲下,耐心说道:“桃花放心,不会被一直关着的,我看那管事颇为面善,当下想必只是恼羞成怒,等他气消了,应就放我们出去了。”
李桃花哼了声,“我才没你这么好的脾气,过了今天他要再不把我们放出去,我就用刀将这门砍了。”
她把别腰后的杀猪刀抽出来,往地上一拍。
“那就只能等明日再说了。”许文壶将外衫脱下,对她轻声道,“你起来,我将这个给你垫上,这地上太脏了。”
李桃花愣了下神,感觉心头便跟下了场雨似的,再多的火气也被浇熄了。
她别过头,不屑一顾,“我才不要,你老实穿着吧,否则着凉,有罪的便是我了。”
“男子体热,不会轻易着凉的,桃花听话,让我给你铺上。”
“不要就是不要,你铺我也不坐。”
“桃花,你就听我一句又能如何?”
兴儿捂着耳朵忍了半天,终于爬起来去捶门大喊:“给我换个房间!我不要和这两个人关在一起!恶心死了!”
*
翌日。
李桃花从上午等到下午,别说开门,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有,她忍无可忍,气势汹汹便要将门撬开。
许文壶却抓住她腕子不松,轻声说:“桃花,再等等。”
李桃花心想:我忍。
于是又过去一天。
李桃花浑身怨气快要将房顶掀翻,等不及想要破门而出,饿到虚弱无力
的许文壶仍是柔声劝她:“桃花,再等等。”
李桃花牙一咬,心道:我再忍。
第三天,太阳出来。
李桃花又饿又累,头昏脑涨,再走向门,许文壶还是颤抖着用手拦住她。
李桃花吼道:“不行了!我受不了了!你再劝也没用,我今天一定要杀出去!”
许文壶摇了摇头,双手将杀猪刀递上,诚恳认真地道:“用这个,会快一些。”
李桃花接过刀,大步上前,正要扬手一刀劈去,便听“咯吱”一声,门它自己开了。
大片阳光侵入,把李桃花眼睛刺得一痛,等揉完眼再看,发现站在门外的不是陈亮,而是个没见过的小厮。
小厮将手里几个冷馒头扔给了她,另外扔了只破水壶。
李桃花三天没吃饭,当下也顾不上逃了,转身将馒头与许文壶兴儿一分,就水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吃饱喝足,三人刚喘口气,那小厮取回水壶便要将门带上。
“等等!”李桃花跑过去,“我们还没出去!”
小厮不耐烦,“谁说我是来放你们出去的?是陈管事怕你们饿死,特地差我过来送个饭,什么时候放你们走,还得等他老人家发话。”
李桃花蹙眉,越想越气,“那难道他一直不发话,就把我们关在这一辈子了?我们是占了你们家便宜不假,可也只是吃了顿饭睡了一觉,又不是杀人放火,至于将我们往死里逼?”
许因面前站着的是貌美的姑娘,小厮听了也有些于心不忍,语气轻了不少,“陈管事没那么狠心的,要不是忙着筹备驱鬼的事宜,估计早就将你们放出去了,你们就再等等吧,最多也就这两日了。”
李桃花根本听不下去,忍不住抱怨:“驱鬼驱鬼又是驱鬼,你们陈家大宅比和尚庙还干净,哪来的鬼可以驱?”
小厮叹了口气,似是觉得一言难尽,动手便要将门关上。
李桃花正觉恼怒,突然灵机一动,朝小厮喊道:“小哥你回去给陈管事带个话,就说驱鬼这活儿我们也能做!放我们出去,保准人到鬼除!”
小厮鄙夷起来,“就你们?三个骗子?”
李桃花:“你管那么多呢!带你的话便是了,到时候事成,好处少不了你,百八十两银子总会有的。”
小厮听到“百八十两”,眼眸顿时放光,没说同不同意,带上门便上锁跑走了。
李桃花沾沾自喜,回去伸了个懒腰,躺在许文壶的衫子上闭眼补起了觉。
许文壶欲言又止半晌,终是道:“桃花,你刚刚说,我们能驱鬼?”
李桃花“嗯”了声,十分闲适的姿态,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许文壶沉默片刻,接着问:“怎么驱?”
李桃花打了个哈欠,“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你才是大师,我就是个给你打下手的。”
大师、打下手……
许文壶反应过来了。
她这是把他给卖了。
第66章 蚕
李桃花这一计颇为奏效, 当天下午,三个人便被放出去,带到了陈亮的跟前。
陈亮连日操劳, 难得坐下饮口茶水,看见了李桃花许文壶,眉头顷刻皱成“川”字形, 手中的茶都没心情喝了, 一副看三岁小儿吹牛的表情,沉声道:“你们说, 你们能够驱鬼?”
许文壶犹豫不愿回答,李桃花照他后腰便拧了一把。
许文壶倒嘶口凉气, 僵硬地点了下头,按照李桃花教过的话术,一本正经回答:“不错, 在下自幼得高人点拨, 会些简单的符咒,过往在家中,时常替邻里相看风水, 驱邪消灾, 人送外号——”
许文壶闭了下眼, 万念俱灰之状,耳根都因过度羞耻而染上浓重胭红, 艰难启唇, 一字一顿, “许家村,小半仙。”
陈亮呷下口茶水,一言难尽的样子, 叹气道:“你们三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未免也太小看了我了,同一个坑,我还能往里栽倒两次不成?”
他释怀地抬手,赶狗似的摆了摆,“你们走吧,关这三日也算够了,年纪轻轻干点什么不好,以后出门在外,别再招摇撞骗了。”
李桃花一肚子鬼点子还没发挥出来便达成目的,心想竟然还有这种好事,当下拉起许文壶便想溜之大吉。
可许文壶的双脚却活似原地扎根,怎么拽都拽不动了,原本心虚的表情不知在何时变得坚定,张口字正腔圆道:“您都不愿给我机会尝试,怎知我一定是招摇撞骗?我承认你我先前是有些误会,可我对自己的能力还是笃定的,我不是青空道长是不假,但不见得我就比他差。”
李桃花惊呆了,反应过来对他小声斥道:“你说什么呢你!他让咱们走,咱们走不就完了吗!”
许文壶小声说:“桃花,我要向他证明,我们不是在招摇撞骗。”
李桃花本来还想再说他回去,可看着许文壶认真的表情,她在突然间恍然大悟。
她怎么就忘了,这呆小子较真起来,那可怕的胜负欲呢。
且不说他是怎么在科举考试的千军万马中杀出一甲第二的名次,光是到天尽头与王大海为敌再到彻底扳倒王大海,中间他哪一次动摇过了?就算如今被冤枉革除官职,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他也坚持要到京城告御状给自己平反,他压根就不是如外表那般软弱可委曲求全的人。
这陈亮若是把他们仨臭骂一顿直接命家丁把他们打出去还好,可要是用这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说教,用施舍的怜悯像赶狗一样把他们赶走,许文壶根本就受不了。
“好,那我就留下你们,看你们究竟如何驱鬼。”陈亮也较起真来,答应的斩钉截铁,话里话外都是讥讽。
出了门,李桃花看着许文壶那张镇定自若的脸,一脸幽怨道:“虽然是我坑你在先,但一个连鬼神都不信的人跑去驱鬼,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上午日头正值明亮,许文壶抬头看着太阳,声音温和而从容,“正是因为我不信鬼神,所以我才要留下,看看此地究竟是何情况。”
李桃花劝不得又骂不得,气得一跺脚道:“你个犟驴!”骂完跑得飞快。
兴儿也对许文壶头疼不已,但他不忍心说他主子,走时也只敢搪塞句:“我,我去看看驴还活着没。”
*
当晚三更,四寂无人。
漆黑一片里,只听“嘎吱”一声悠响,门被拉开条缝隙,从里探出个黑黢黢的脑袋瓜。
李桃花左右望了望,见无人把守,蹑手蹑脚往外迈出了第一步。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李桃花扬了下手,兴儿紧随她出来,手里握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是被打包捆好的许文壶。
许文壶不光被捆个结实,嘴还被布帕塞住了,话都说不出,只能呜呜个不停,兴儿往哪拽绳子,他就被迫往哪走。
兴儿劝道:“公子你就别挣扎了,我们也是为你好,你这副身板子还驱鬼呢,你娶媳妇都费劲,还是赶紧走吧。”
许文壶还是呜呜,用眼神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与委屈。可惜天太黑,没人看得清。
三个人一前两后缓慢往宅子的后门靠,步伐比猫还轻,当然除了许文壶。但他本来就瘦,步伐再重也出不了多大动静。
一路走得分外通畅。
“驴子怎么办?”兴儿忽然问。
“那头色中恶驴不带了,要不是它我们还落不到这个下场,就留它在这做驴肉火烧吧。”李桃花道。
兴儿深以为然,三个人继续往外走。
走着走着,李桃花越来越感觉到古怪,她看着四下无人的宅院,喃喃自语道:“奇怪,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不会有诈吧?”
但她转念又想:不对,我们仨还不配被用这种阵仗对待。不管了,先溜出去再说。
待到后门附近,忽然有道声音暴喝一声:“敕敕洋洋,日出东方,吾赐灵符,普扫不祥,口吐山脉之火,符飞门摄之光,提怪遍天逢历世……太上老君吾吉吉如律令,恶鬼现身!”
一张粘满黄符的大网从天而降,把李桃花许文壶和兴儿罩了个结实。
火把灼灼,忽有大群人从暗处走出,陈亮的笑声传来:“青空道长果然名不虚传,这么快就把恶鬼给抓住了,我替我们陈宅上下谢过您的大恩大德。”
男子爽朗的笑声紧跟出现,“如此猖狂半年之久,让本道看看究竟是何方妖孽。”
二人不约而同朝大网望去,一眼望到三个倒霉蛋的面孔。
李桃花此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爬起来撕扯身上紧罩的网子,“什么破玩意儿,蜘蛛网一样,在这捕鱼呢。”
陈亮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怎……怎么是你们三个?”
李桃花眨了下眼,在一瞬之中生出一百八十个心眼子,最后选择理直气壮的鬼扯,“我们三个睡不着,所以出来散散步,陈管事不允许吗?”
陈亮的目光落到许文壶身上,上下打量着许文壶,“散步,打扮成这般模样?”
李桃花把许文壶嘴里的帕子扯下来,仍是理直气壮,“谁还没点特殊癖好了,我们许公子就喜欢这样,是不是啊。”
许文壶对上那双翻动着坏水的狡黠杏眸,又是生气又是无奈,长睫蔽目,老实巴交地说:“是。”
陈亮摇了摇头,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想什么,懒得管他们,转脸望向青空。
青空掐指一算,唉声叹气道:“今日已打草惊蛇,那邪物又极通灵性,恐怕不会再出来了。看来,今天是不行了。”
陈亮重重地叹了口气,怒视许文壶,毫不留情地指责道:“你说说你们三个,三更半夜出来散什么步,这不是给人添堵吗?你知道我们费了多大的劲才将道长请来吗,现在可好,出师不利,我们这一家人可被你们害惨了,我就不该再给你们那一次机会!”
青空闻言来了兴致,眯着细长的眼眸打量在三个人身上,慢悠悠的故意说:“本道方才便瞧这三人颇为面熟,与那日冒充我的骗子颇为相似,似乎是本道看错了?”
陈亮便跟终于找到人诉苦似的,愁眉苦脸道:“看错什么,分明还是他们三个,我本想将他们关上几日便放出去的,偏他们说自己有驱鬼的本领,我才存些希冀,最后信他们一次,想让他们将功补过,谁知他们竟会用这种方式报答于我,还许家村小半仙,我呸!”
李桃花虽也在埋怨许文壶接下这烂摊子,但心还是站在他那一边的,闻言便怒不可遏道:“我们又不知道你们要在今晚做法,提前说一声我们不就不出门了。自己做事情不准备好,不反省自己,好意思怪我们?还有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是有意要骗你,那天我们只是想找个住宿的地方而已,你陈大管事二话不说便将我们往宅子里拉,名字都不对就把我们好酒好菜伺候着,我们有机会张口吗?这些难道你都不记得了?我看你有时间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不如找地方治治眼睛去!”
陈亮捂着心口窝大喘粗气,双目怒视李桃花,气到口齿不清道:“你,你个……”
“我?我怎么了?说话说一半,以后没老伴!”
许文壶好不容易松了绑,连忙暗中拉起李桃花,小声提醒:“桃花别说了,还是快走吧,把他气死了事情就更大了。”
李桃花感觉也是,正要拖家带口脚底抹油,静谧的夜空里,便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刺耳至极。
她生平最讨厌小孩子的哭声,听到便感觉浑身僵住使不出力气,一时也顾不上跑,不耐烦地看向陈亮,“你们家最近生小孩了?”
陈亮的脸色早在哭声响起时便变得惨白,闻言喃喃道:“没有,我们主家近日并未添丁。”
“那这哭声哪来的?”
李桃花问出口,看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伴随哭声入耳,她后知后觉感受到其中的诡异之处,忽然后脊一麻,全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第67章 蚕
在场许多人险被这哭声吓得背过气去, 个个浑身打起寒颤,小腿肚子都在随之哆嗦。
青空也跟着面露怯色,却还是强撑道;“大家不必害怕!此邪物已被我方才的驱邪口诀镇压, 此时发出声音,是为迷惑视听,扰乱我方军心!大家不必理会, 赶快离开, 切莫受到声音蛊惑!”
众人听了如获大赦,逃似的便往住处跑去。诡异的夜色里, 只有一个人在往哭声的方向走去,步伐不紧不慢。
青空双目炯亮警惕, 朝其大喝:“你往哪里去!”
许文壶停住步伐,青涩俊秀的脸上满是认真,对他道:“我去看看这哭声究竟从何处发出。”
青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牙一咬神情阴鸷, “随便吧,我们不管你了,大家快走!捂紧耳朵, 不要让这哭声继续传入耳中!”
陈亮眼神惊愕, 似对许文壶的表现有些意外, 走时稍有犹豫,侧耳吩咐小厮悄悄跟了上去。
另一边, 许文壶步伐决绝, 李桃花和兴儿原地跺了跺脚, 到底跟了上去。
这种大户人家多得是荒废之处,随着哭声越来越大,进入的地方越来越黑, 兴儿忍受不了,大叫一声道:“你们俩自求多福吧,我先走了!”
“你小子不讲义气啊你!快点给我回来!”李桃花冲兴儿嚷嚷完,回过脸来见许文壶都要走远了,本想学兴儿跑走算了,但见他一人形单影只,被妖怪吃了都没人知道,沉了沉心,心惊胆战跟了上去。
李桃花道:“你慢点走,腿长了不起啊。”
感受到李桃花的声音在哆嗦,许文壶轻声道:“桃花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李桃花瞄了眼他的身板,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心道你还是先保护好你自己吧。
二人顶着苍白的月光并肩前行,不知不觉,便到了一座厨房。厨房不知荒废了多久,不仅所处的位置偏僻无人气,门还是破的,轻轻一推便倒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里面漆黑一片,灰尘浓厚如瘴气,似乎进去便有被毒死的风险。
李桃花站在门口咳嗽连连,捂着鼻子去挥赶扑来的尘土,听到里面震耳欲聋的哭声,她只想撒丫子跑路,见许文壶要进去,她一把便拉住了他的胳膊,警惕道:“你干什么去?”
许文壶指着里面,“哭声就是从这里面传出的。”
“我又不是聋子当然能听到了!”李桃花崩溃道,“我的意思是你就非得进去吗?万一里面真的有,有……”
她现在不敢再说那个字了。
许文壶忽然反握住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让李桃花在焦急恐惧中愣了一下,忽然连耳边的哭声都显得没那么刺耳了,漆黑的夜色里,只有许文壶注视着她的眼眸格外清亮,透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桃花,我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刻还要温柔,“你在外面等我,我去去就回。”
李桃花还沉溺在这令她晃神的温柔里,掌心便蓦然一空,再抬眸,许文壶已大步走入厨房。
拦是来不及拦了,李桃花打算在外面等他出来。可周遭漆黑无光,连月亮都逐渐隐入云层,李桃花杀猪多年自诩胆大,更不信邪,在此情形里,也在心里默念十万八千遍救救我救救我。
她心一横,跟着跑进去,“你等等我!”
厨房中,伸手不见五指。
李桃花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通过脚步声辨别许文壶在哪,偏那哭声就响在耳边,许文壶的一举一动她都感受的不真切,连抬腿往哪去找他都不知道。
正当李桃花在婴儿的啼哭声中如同无头苍蝇乱转时,忽然一阵轻柔的触感从她脸上抚摸而过,她直接吓得哭出了声,哆嗦着呼喊:“许文壶!许文壶!”
许文壶几乎是瞬间回到了她的身边,紧张地道:“桃花你怎么了?”
李桃花顾不得那么多,扑入他怀中便大哭起来,惊慌失措地喊道:“有人摸我的脸,刚才有人摸我的脸!”
“可是这里除了你我,并没有第三个人啊。”许文壶狐疑道。
他这话一出,李桃花哭得更厉害了,心想也不一定就非得是人啊。
许文壶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将她一顿安抚,还检查了下周遭,松口气对她道:“别怕桃花,刚才应该是蛛网碰到你了,我已经把它扯落了,别怕。”
李桃花听说是蛛网,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也在许文壶的轻声安慰下渐渐平复下心情,也是直到这时候,她才突然发现,啼哭声竟不知何时停止住了。
整个厨房静谧得可怕,连一丝风声都透之不进。
“许文壶,声音怎么……”她话没说完,许文壶对她“嘘”了声。
李桃花安静下来,此时便已称不上是怕了,更多的是一种猎奇心理,反正身边有许文壶这个不信邪的大犟种在,她倒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个什么妖魔鬼怪。
安静中,二人足以听清对方的心跳声。
“哇啊,哇啊——”
哭声突然再度响了起来,李桃花汗毛一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下意识便想朝哭声的方向走去。
许文壶拉住了她,冲她摇头,然后站到了她的前面,毅然决然走了过去。
循着哭声,许文壶走到一处暗沟前,同时,哭声震耳欲聋,他能明显感觉到声音是从里面传来的。
他俯下身体,动手想将堵在暗沟上的杂物都扒开,可堵塞的杂物实在太多了,他徒手扒了半天,没有任何起色,而且因为他的动作发出声音,暗沟里传出的哭声突然便消失了。
“怎么了?”李桃花听到他的吁吁喘气声,“用我帮忙吗?”
许文壶直起腰道:“不必了,桃花,咱们走吧。”
“去哪儿?”李桃花问。
“回去睡觉。”许文壶擦着汗道。
李桃花的脑子差点没转过来,百思不得其解道:“回去睡觉?”
“许文壶你有毛病吧!”
她吼道:“刚才分明能直接回去睡觉你偏要过来找哭声是从哪传出来的,现在我都做好舍命陪傻子的准备了,你跟我说要回去睡觉?”
许文壶指了指暗沟,讪讪道:“这里堆积的杂物太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我可以帮你啊!”李桃花又吼。
“太脏了……我不想弄脏你。”
轻柔的语气,堵得李桃花哑口无言,有火都发不出来。
她哼了声,转头跑走了。
许文壶见她生气,急忙便追上去,“桃花!等等我!”
*
夜半时分,许文壶沐浴完换过衣服,刚躺在榻上思索李桃花一个人会不会害怕,便听门被“哐”一声踢开,李桃花抱着枕头被子,满脸幽怨地走了进来,对正在打地铺的兴儿说:“你,出去。”
兴儿回呛:“凭什么是我出去不是你出去?”
李桃花:“小的听大的,我大你小。”
兴儿:“我看你根本就是以大欺小!”
李桃花不多跟他废话,直接在他旁边打起地铺,“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咱仨一块挤挤了。”
兴儿又惊又气,“你一个女子,怎能这般不知羞!”
李桃花朝许文壶的方向瞥了一眼,没好气道:“你管我呢,你主子都没发话,你多什么嘴。”
兴儿气得转过头睡觉去了。
李桃花感觉到头脑发刺,抬头瞧见许文壶正呆呆盯着自己看,不禁抱怨:“看什么看,都怪你,要不是你非得去找那哭声的来源,我至于被吓成这副怂样。”
许文壶回过神来,忙不迭便起身下床,认真道:“是我不对,地上凉,桃花,你睡床上。”
李桃花不跟他客气,抱着被子便走过去。
许文壶跑到兴儿旁边,自觉打起地铺,忙完见李桃花也已躺下,便想吹灯睡觉。
“等等!”
李桃花下意识出声,面上出现一丝羞赧,别开脸说:“别吹灯,我害怕。”
许文壶叹了口气,苦口婆心,“桃花,这个世上是没有鬼的。”
“你为何如此笃定?”李桃花道。
许文壶嘴上说着,却并没有吹灯,而是径直躺下说:“若真有鬼神,那么多的冤魂都可以自己索命,人间又何需有律法存在,坏人又岂会逍遥法外。”
李桃花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听你这样一说,我好像也不那么怕了。”
许文壶盖好被子,轻声道:“快睡吧,明日还有得忙。”
李桃花闭上眼。可过了好会儿,她都没有由此生出困意,反倒满脑子都是今日在厨房里扑进许文壶怀里的画面,她的心跳不由加快,缓慢睁开双目,看向许文壶沐浴在晦暗灯影下的侧脸,忽然道:“许文壶。”
“怎么了。”
李桃花鬼使神差,不自觉便要将心里话脱口而出,“你一直都这么待在——”
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都这么呆好不好。”她话锋一转。
“桃花,我不呆。”
许文壶闭着眼,清隽的眉头微微皱着,认真解释:“我只是反应有些慢。”
李桃花“哦”了声,用附和掩饰内心的慌张,直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有困意缓慢袭来。
次日早,阳光明媚。
李桃花一觉醒来,身边不见了许文壶。
她找出去,拦了个小厮问,小厮便将她带到她昨夜去过的偏僻厨房,她一只脚才迈进门,便见许文壶举着锤子,正在砸那条有哭声出没的暗沟。
第68章 蚕
文人到底体虚气弱, 许文壶几锤子下去,暗沟纹丝不动,倒把他自己累出一脑门的热汗, 掌心都跟着打颤,哈气连连。
李桃花正要上前问他又吃错什么药了,便见陈亮急匆匆赶来, 领着一大帮家丁小跑着进门, 阵仗大得一来便将她给挡到后面去了。
一只脚刚进门,陈亮便道:“慢着!”
李桃花心里咯噔一声, 心想完了,这呆子又要被抓起来了。
毕竟这已经不是闹鬼不闹鬼的问题了, 是在别人家砸人家的下水沟子,无论怎么看都是件有病的事情,陈亮本来就快烦死他了, 还会听他解释?肯定不会。
一瞬间, 李桃花脑子里闪过百八十个给许文壶解围的办法,但正当她摩拳擦掌想要冲过去营救许文壶的时候,便听陈亮脱口而出:“许公子你让开, 换个力气大的来。”
李桃花:“?”
没等她反应, 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便已上前, 把许文壶手里的锤子夺走,再将他一推, 成功将他挤到边上乘凉去了。
几个人再扛起早有准备的榔头锄头, 齐心协力照准暗沟一敲, 只听一声巨响,结实的暗沟四分五裂,他们再拿翘斧一撬——瞬间, 所有人只听到声短促的婴儿啼哭,眨眼之中,几个漆黑模糊的粗长物体便从里跳了出来,啪唧摔到地上,扭动着滑腻的身体,腥臭之气四处蔓延。它们数量足有五六条,大小肥瘦不一,唯一相同的就是都张开深渊似的大嘴,里面发出的赫然是婴儿的啼哭。
惊呼声震得耳朵疼,李桃花自不能错过这惊奇的一幕,伸长脖子往里瞧去。
在她的视野里面,只见地上蛄蛹着几条粗长的“鲶鱼”,说是鱼,偏身体底下又生有四条爪子,手指手掌分明,长在鱼身上有种莫名的诡异,看得人胃里忍不住翻涌。
众人惊呼连连,不懂这长得像鱼又有手有脚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在场中人也不乏活了大半辈子的,硬是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
李桃花自然也跟着呆住,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看向
许文壶。
许文壶双眉紧皱,定定凝视着地上那几条滑腻生腿之物,神情里是掩饰不住的困惑。
可很快,他就像灵光一现想起什么似的,不仅神情缓和,眼神里还流露了丝了然。
青空领着他那面黄肌瘦的小童,不知何时出现在李桃花的背后,探头瞧过,大惊小怪道:“哇!怪不得这宅中怪事连连哭声阵阵,原来都是这等妖物作祟,看来我昨日的驱邪口诀果然灵验,现在就已让它原形毕露,大家赶快让开,看本道今日替天行道!”
青空从袖中抽出一柄窄剑,大步上前,当即便要刺入“妖物”身体之中。
这时,许文壶忽然挡在他的面前。
青空不解地看着他,眼神像在看傻子,不理解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究竟意欲何为。
许文壶对着他,眼睛却并不看他,而是将视线径直绕过了他,落到了他身后的陈亮身上。
他道:“既然陈管事已看到了,那就敢问陈管事,宅中过往可曾养过如这般模样的怪鱼?”
陈亮果断摇头,“我们陈家靠养蚕丝造起家,历代以来只养蚕,将蚕视为尊宝,鲜少养鱼,更别说这种……”
他瞟了眼地上那几条黢黑黏腻还发出婴儿怪叫的东西,别开眼,不忍直视。
青空细眸圆瞪,用力呵斥:“什么鱼不鱼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分明就是妖孽!”
许文壶当即反驳,表情里是执拗的认真,“道长不妨仔细看看,此物有鳍有鳃,真的只是鱼而已,你没见过,不代表它就不应该存在。山海经中曾写,在龙侯之山上,无草木,多金玉。決決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其状如鲚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疾。生有四足,音如婴儿,不就是指它吗?”
青空的脸从愤怒的红到难堪的黑,表情里是被拆了台子的恼羞成怒,厉声呵斥:“胡搅蛮缠!我看你和这堆妖孽分明就是一伙的!”
陈亮在此时喃喃自语起来,嘴巴一张一合念叨着许文壶刚才说过的话,“鲚鱼……无痴疾……”
忽然,他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
许文壶立马看向他。
陈亮抬头,对许文壶激动道:“就在去年,老太爷还没走,他老人家过七十大寿的时候,好像是有宾客送来两尾大鱼,说是什么东海神鱼,吃了能使他老人家不生呆病,长命百岁。但还没等上桌,那两条鱼就离奇不见了。老太爷为此还大发雷霆,将厨房里外发落了好些人。从那以后,事情便过去了,谁也没再记得过那两尾鱼,这厨房三天两头发出怪声,大家也没往那块想过,都以为是闹鬼。”
陈亮额上冷汗密布,看着地上的四足怪鱼,语气复杂无比,“原来,它们是跑到了暗沟里,还生出小的了。”
“陈管事快快清醒!”青空警示过陈亮,转而怒视许文壶,“妖言惑众,你以为谁会信你的胡话,看我不收了它们替天行道!”
许文壶仍旧挡在他面前,执拗分毫不减,双眸清亮,不卑不亢道:“道长,它们只是较为少见的鱼,不是什么妖怪,它们原本生活在汪洋湖泊,被捕捉到此并非它们的本意,叫声亦是本性使然,你又何必赶尽杀绝,不如找个河流将其放生,也算给自己积点德行。”
许文壶干脆转脸,问起陈亮:“陈管事,你怎么看。”
陈亮想到这些时日来的担惊受怕,再看那几尾怪物便没了害怕,反而又气又恨,恨不得直接将其生吞活剥,可听着那犹如婴儿的啼哭,终究叹气道:“唉,好歹是条性命。”
青空急了眼,多年来受人追捧养成的极高自尊心让他无法接受自己被个冒牌货压上一头,便故意提起身份,“陈管事,本道是你家花重金请来的,他是冒充本道进来骗吃骗喝的,你觉得你是该听他这个骗子的,还是该听本道的?”
陈亮面露犹豫。
青空嗤之以鼻,“妇人之仁,这妖物修炼得如此妖性,今日不杀它,明日它便要杀人,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陈亮沉默一二,不由点头附和:“道长言之有理。”
许文壶追问:“那敢问陈管事,这几条鱼在过往可有伤人事件?”
陈亮实话实说:“不曾有。”
许文壶无奈道:“由此可见,它们真的就只是鱼而已,何必给它们冠上妖孽污名,受人的喜恶所摆布?”
青空彻底忍受不住,对许文壶破口大骂:“我是道士你是道士?我说了算你说了算?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替我做主?”
一番话将李桃花都气得头顶冒火了,恨不得一刀把那青空妖道给剁了。可许文壶并不反驳,反而点头,“的确,我许文壶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为天尽头一个被贬的知县,比不得道长你德高望重。但我读过几本书,知道些做人的道理,明白何为有所为,有所不为。鱼受困鸣啼,叫声如同婴儿,此乃自然现象。可非要将普通的鱼比作妖邪,将鱼叫曲解为法术,此乃指鹿为马,颠倒黑白。长此以往,百姓学习效仿,岂不落得人人愚昧无知的下场?”
“你!”青空被他说得七窍生烟,两眼快要冒出火来。
这时陈亮忽然变了脸色,面朝许文壶惊诧道:“自认识以来只知您姓许,方才方知您全名,难道您就是那位在天尽头因铲除恶霸王大海被革职的知县,许文壶?”
许文壶懵住了,有点不懂为何陈管事会突然对他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见他迟疑不肯回答,李桃花跟唯恐自家孩子错过表扬似的,忙不迭便道:“是他!就是他!恶霸王大海就是被他铲除的!”
许文壶也只好硬着头皮拱手,“正是在下。”
陈亮端详着他,竟喃喃念出:“这还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他转身朝门外,对许文壶摊手,“许大人,这边有请,我家老爷已等候多时了。”
“那这几条鱼……”许文壶一时猜不出对方用意,也不关心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就只关心那几条鱼的命运。
陈亮的表情又成了一开始的和善,陪着谨慎和笑脸,“许大人放心,小人即刻便安排小厮将其放生,保证是这方圆百里最大的湖泊。”
许文壶的表情这才有所松动,随陈亮出门。
李桃花担心许文壶安危,自然要随他一起去,陈亮也没阻止,二人便一起被请到前宅,并肩随陈亮离开。
在他们身后,青空干站在原地,成了空气一般的人物。
他身边的小童用酸不溜秋的语气道:“居然被请到前宅了,这可是连师父都没有的待遇,他们这群冒牌货凭什么啊。”
青空额上青筋猛跳,面露屈辱之色,牙一咬道:“闭嘴!”
第69章 蚕
李桃花不记得自己穿过了几道门, 只觉得眼前场面越来越开阔,走动的仆人也越来越多,从清一水的小厮, 到夹杂些貌美的丫鬟,除却行礼,人人走动不停, 各司其职。
她也是直到此刻才发现, 原来这几日所活动之处不过这宅中九牛一毛,往外面走, 这陈宅竟比王大海家里还要显得富贵。
“许文壶。”她小声叫许文壶的名字。
许文壶侧过脸看她。
李桃花瞧着陈亮走在前面的背影,好奇地问:“他刚才说, 是他家老爷要见你,难道你认识陈老爷?”
许文壶摇头,目光同样疑惑起来, 对她道:“我过往并不认识陈姓之人。”
“这不就怪了。”李桃花柳眉蹙紧, 坏人见得多了,越看陈亮越觉得有鬼,她却也并不怕, 想不通便将语气一沉, “算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放心, 有我在, 我绝不让他们动你一下。”
她的表情十分坚毅认真, 卷翘的睫毛却俏皮无比,两者本该违和,搭在一起便显得异常可爱。
可爱……
许文壶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到这个词的, 他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李桃花,如今才蓦然找到这个过于贴切的词汇。
“你发什么呆呢?”李桃花见他盯了她半天不转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醒醒,走着路呢。”
许文壶回过神来,连忙收起眼中迷离,回过脸一副正色表情。
“你刚才都在想什么?看我看个不停。”李桃花问。
“没想什么,桃花你看,地方到了。”
许文壶往前快速走了两步,生怕暴露耳后的羞红。
到了厅堂外,陈亮对他俩客气道:“两位请稍等,小人进去禀报一二。”
二人自然答应。
不到片刻,陈亮便已从中出来,带领两个人进去。
许文壶步入厅堂,第一眼看到的是堂中一副山水图,落款为唐代名家展子虔,画前安放两把乌木太师椅,有名中年男子在太师椅前来回踱步,神情激动,目光闪烁。
许文壶步伐还没站稳,那男子便已留意到他,三步并两步快走上前,看姿态分明是想同他说话,似是想到礼数,方慢下步伐,克制住激动,端起两臂行礼,朗声说道:“草民陈仲良,见过许大人。草民这几日算到大人要经过松江,特地安排小厮在外留意消息,不想大人早已入府,怠慢大人至今,草民羞愧不已,望大人见谅。”
陈仲良年逾半百,头发却乌黑发亮,双目炯炯有神,连说话的声音都透着股中气。
许文壶哪里顾得上什么见不见谅,连忙将人搀扶起来,无奈道:“陈老爷这一声大人未免折煞于我,我已经不是天尽头的知县了,当不起如此大礼。况且,我实在不知您为何要见我,又为何待我如此客气。”
陈仲良见许文壶有如此疑惑,激动的同时不由发出一声叹息,“许大人,还请坐下说话罢。”
许文壶随他落座,坐下后,又看向站着的李桃花。
陈仲良识得眼色,连忙吩咐:“快快搬来张玫瑰椅,好供这位姑娘歇息。”
李桃花在路上就差把陈家的耗子都想成黑心的,这时候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但椅子搬来,她也没扭捏,大大方方便坐下了。
就这么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着,她才知道为何陈仲良会想见许文壶。
这陈家过去在松江当地是丝造大户,历代以养蚕收丝织锦为主业,生意做得极大,京城都有他们的主顾。也就在差不多十年之前,临结茧,蚕却开始生病,先是不吃桑叶,然后蜕皮流脓,最后脱水而死。这病来得凶,还传得快,仅是几日之间,蚕便死了大半,不仅整年都要白忙,许多买卖也要泡汤。这个时候,有人给当时的老太爷支招,说在天尽头有味药材,专治这种怪病,老太爷便马不停蹄派人去找,可等到了天尽头,派去的伙计才发现天尽头的药材都被一个叫王大海的垄断了,而且药价奇高,给虫子治病每两药都能要到十两白银,按照陈家养蚕的规模,药价起码得上万两。
消息带回松江,老太爷亲自出马,到天尽头跟王大海谈了一天一宿,才把药价压到正常价格,可等临到交钱收货,王大海又变卦,打算分文不取,将药白送给陈家。
但他有一个条件,就是得把陈家的小姐嫁到王家,给他做儿媳妇。
老太爷膝下子多,女儿却只一个,还是老来得女,年方不满十五,素日视若珍宝。
结果可想而知,他与王大海当场翻脸,负气回了松江,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那一年,我家中光景格外凄惨。”
陈仲良回忆着过去,种种如同昨日,语气都添了惆怅,“主顾们听说了我家中之事,纷纷前来索要订金解除买卖,账目上的亏空都要用旧库才能填过去,而且不知是谁传出去的,说我陈家是起了霉运了,任谁沾上都要跟着倒霉。做生意的都宁信有不信无,这样一来,我家声音便更加惨淡,全靠几个旧日主顾支撑,新客几乎没有。”
陈仲良忍不住发出叹息,眼神却并不暗淡,再开口,语气里竟满是欣慰,“好在我小妹习得一手好绣工,见者皆称出神入化,绣品每日供不应求,即便标价千两,也有得是人为之笑纳,靠着小妹美名远播,家中生意才算慢慢回势。”
他看向许文壶,眼中满是钦佩,“许大人眼下应该知道,我为何会如此仰慕于您。王大海这些年来作恶多端,所得罪的又何止是天尽头一方百姓,外面也是人人恨不得将他除之后快,可惜他背后人脉强大,人人都恨他,又人人都动不了他。”
“还好有您出现了,”陈仲良笑道,“从听说天尽头药价恢复正常起,我便已对您刮目相看,后来又听说您力排众议处死了王大海,我更是觉得您英明神武,犹如包公转世!”
许文壶听出了一额头细汗,一时不知该是先反驳自己称不上英明神武,更称不上包公转世。还是该先解释:当时王大海是受刑时被失手打死,不是被我刻意处死。
许文壶有点无言以对,下意识看向了李桃花。
李桃花朝他快速眨了两下眼。
许文壶顿时了然,心道:我懂了,桃花这是让我不必拘泥太多,简洁说话即可。
他便道:“陈老爷言重,我也不过是尽到身为知县的本分罢了,您实属谬赞。”
他说话的工夫,李桃花还在眨眼,眨得眼都红了。
她忍不住上手去揉。
“呼,终于出来了。”
李桃花捏着那纤细的一根睫毛,心道东西不大,掉进眼里怎么就那么疼呢。
“许大人谦虚了,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话放在您身上,才算没有作假。”陈仲良恭维不停。
许文壶不由苦笑:“陈老爷慎言,世上恐怕没有哪个英雄能落到我这副田地,眼下我只想早日抵达京城,好为自己平反昭雪。”
陈仲良忙道:“许大人何苦如此着急,不如多留些时日,让我带您领略松江风土民情,届时我再亲自为您挑选快马侍从,一定护送您早日回到京城。”
许文壶摇头,客气道:“多谢陈老爷美意,可我是骑惯了毛驴的,马虽好,不比毛驴有耐性,走再远的路都不会急躁。”
陈仲良见状,自知不好再多留他,仍想做些努力,张口,发出的却只有叹息。
经过在天尽头的摸爬滚打,许文壶也学会说起客套话,一本正经画大饼,“陈老爷不必惋惜,来日方长,有缘自会相聚。”
陈仲良越发愁眉苦脸起来,语重心长地说:“我这口气不是为许大人叹的,而是为我自己叹的。”
许文壶面露不解。
陈仲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了眼许文壶,又低头沉吟,仿佛内心正在挣扎,过了片刻,似是下定决心了,他将口吻一沉,“我出身商贾,不能考取功名,但自小也算熟读四书五经,从不信什么生死鬼神之说,但眼下有件事情就摆在我的眼前,我是不想信也得信了。”
许文壶:“陈老爷但说无妨。”
陈仲良蓦然抬头,看着许文壶的眼睛,“许大人听说过鬼咬青吗?”
许文壶不由得一愣,本能地反问:“鬼咬青?那是什么。”
*
“这什么破楼啊,安这么高的楼梯。”
李桃花一身粉裙,头顶双丫髻,一身陈宅丫鬟打扮,正提着桶热水费着死劲往楼梯上迈,楼梯也不知多少年了,一踩一吱嘎,跺一跺,灰尘多得像下雪,纷纷扬扬落满身。
李桃花硬着头皮往上爬,心道许文壶你完了,回头你不请我吃顿好的我跟你急。
好不容易将水提到楼上,她气喘吁吁走到廊下唯一的绣门前,抬手敲了敲。
“是海芋么?”里面有道温柔的女声传出。
李桃花扬声回答:“回夫人,不是海芋,海芋姐姐今日有事来不了,我是她妹妹,毛芋。”
第70章 蚕
“进来。”
温柔的女声再度传来, 带着淡淡的慵懒,许是因为上了年纪,声音的尾调有点轻微的沙哑, 不似年轻女子的清脆。
李桃花拎起桶,动手推了下门,确定没有上锁, 开门而入。
一进门, 李桃花便闻到股浓郁的花香味,房中窗户开着, 开门的瞬间,风极大, 扑了李桃花满身,满身的清甜气息。
她抬头望,发现这不大的房间被堵屏风一分为二, 外间陈设简单, 只有一套乌木桌椅而已,桌上有件白瓷瓶,里面是两支盛放的红芍。许是不常打扫, 桌子上面积了层薄灰, 轻纱似的浮在上面。再往前, 屏风上是她看不懂的花鸟刺绣图,刺绣半明半遮, 望过去, 瞧不见里间是何模样, 只能看到窗帷绰约摆动的影子,以及榻上一抹幽微的身影。
李桃花道:“夫人,奴婢过去了?”
妇人淡淡“嗯”了声, 反应平常。
李桃花便又拎着木桶绕过屏风,将水倒进浴桶里面,温度调节舒适,她转过身朝床榻走去,“夫人,奴婢为您宽衣。”
李桃花长这么大就没做小伏低过,不知道做丫鬟是不能直视主人的脸的,两眼大喇喇便望了上去,看到妇人容貌的瞬间,李桃花的呼吸不由得一滞。
太美了。
美到她这没半两墨水填塞的脑子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也就只有说书老头嘴里那句俗掉牙的“美若天仙”。虽然李桃花不知道天仙长什么样,但如果真有,大抵就是这位夫人的样子了。
圆润饱满的鹅蛋脸,五官像被一笔一画描出来的一样,没有丝毫差错,明明脸上没有涂脂抹粉的痕迹,可却粉面红唇,肌肤莹润,光彩照人。
而据她所知,陈仲良今年都有五十岁,这位夫人身为他的寡嫂,年纪自然只会大,不会小。
五十多岁,长这副模样……
可怕,太可怕了。
“好端端的,愣着做什么?”妇人看向李桃花,狐疑地询问。
李桃花回过神,忙不迭道:“奴婢第一次到楼上做事,见到夫人,一时便看呆了去。”
妇人了然于心,掩唇笑了笑,打量了遍李桃花,道:“模样生的倒是不错,就是眼生了些,你说你是海芋的妹妹,可怎么从没听海芋提起自己还有个妹妹。”
李桃花不知道这位陈家大爷的遗孀叫什么,只从陈仲良口中得知她姓蒋,便在心中默默称她一声蒋氏,回答说:“姐姐做事素来谨慎,不会在主子面前随便提起无关的人,何况奴婢是这个月才入府的,以往与姐姐极少见面,来往算不得热络。”
蒋氏点着头,“海芋的确是个谨慎人。”忽然,她略抬眼梢,眼中出现警惕之色,“你来的时候,你姐姐可同你交代过什么?”
李桃花乖顺道:“奴婢都知道,夫人放心。”
蒋氏眼中的警惕这才算消除了些,由李桃花走上前为自己宽衣。
也是离得近了,李桃花才能看到蒋氏略显松弛的脸颊,以及两鬓夹杂在乌发中的丝丝白发。
她摇了摇头,在内心埋怨自己注意力都歪去哪里了,她来这可不是为了数蒋氏头上有几根白头发的。
她连忙低头,去看蒋氏的脖颈。
果不其然,她一眼就看到了几个青紫的痕迹,形状椭圆狰狞,看着倒真像咬出来的牙印。
而且不止脖颈,再往下,连胸口上都绵延一片,瞧着触目惊心。
李桃花看在眼里,默默记住痕迹的样子。
“没吓到你吧?”蒋氏轻声询问。
李桃花摇头,“海芋姐姐都对奴婢说过了,奴婢不怕,夫人放心。“
蒋氏停止了试探,宽衣过后便专心沐浴。
水汽氤氲,蒋氏泡在水中小憩,李桃花将她的发髻拆开,在她身后给她梳着头发。
蒋氏叹道:“毛芋,我的白头发多不多。”
李桃花看着掌心里不算少的白发,昧著良心道:“回夫人,不算多。”
蒋氏笑了声,“睁眼说胡话,多不多,我心里是最清楚不过的。”
说完她顿住声音,再开口,语气便显得惆怅许多,“替我拔了吧,我想让自己看着再显年轻些。”
李桃花听话照做,认认真真给蒋氏拔起白头发,内心默默感叹好在蒋氏的头发多,否则搁一半人,非得薅秃不可。
*
“桃花你没看错,当真有牙印?”
夕阳折入直棂窗中,许文壶伏在桌案上的手一紧,惊诧无比道。
李桃花嚼着甜津津的秋枣,身上的装扮还没换,说话时双丫髻上的流苏跟着一晃一晃。
“没看错,”她斩钉截铁,双目炯炯道,“真是好吓人的青紫,根本就是牙印的样子,鬼咬青鬼咬青,难道这大夫人真的被鬼咬了?否则她一个守寡多年的遗孀,谁能咬在她的身上?”
许文壶皱紧眉头。
寡妇不能见外男,加上蒋氏胆子小,连身上的淤青都只跟贴身丫鬟海芋讲过,她说是梦到早已死去的丈夫陈伯温,醒来便这样了,叮嘱海芋千万不能告诉第二个人。可海芋是陈宅的丫鬟,哪里敢将这种大事隐瞒,所以早已私下通报陈仲良。
陈仲良知道后寝食难安,只觉得不知是哪方精怪在梦里化作大哥的模样纠缠寡嫂,可自己身为小叔,总不能上楼亲自过问寡嫂,加上蒋氏以为是丈夫回来,并未心生恐惧,可若知自己身上的是鬼咬青,不知能有多害怕。
今日上午,陈仲良与许文壶思来想去,都觉得只能由李桃花上楼打探情况,回来作为人证将情况告知许文壶。
时间一点点过去,李桃花枣核都吐了好几颗,许文壶才迟疑着开口道:“有没有可能,大夫人是生病了?”
李桃花果断摇头,“那大夫人虽有白发生出,可面色红润,肌肤丰盈,不太像是有病的样子啊。”
许文壶沉默下来,显然有点陷入困惑。
李桃花吃腻了枣子,用许文壶的帕子擦了擦手,看许文壶的一脸郁闷样,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眨了下眼道:“事情反正就是这样了,那咱们还急着走吗?”
许文壶沉吟一二,道:“长嫂如母,陈老爷看重寡嫂,我这一走,还不知他要惴惴多久,宅中其他人也要惶惶不可终日,我看不如多留几日,把事情解决了再走也不迟。”
李桃花将帕子扔给他,附和起身,“行,听你的。”
“桃花去干什么。”许文壶见她要往外走,不自禁便问。
李桃花道:“反正还要过几天才走,我去把那只大色驴给骟了,省得它以后再见了母驴就拔不动腿。”
“骟?”
许文壶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字眼,才发出疑问,李桃花就已经转身出门,声音远远飘来:“就是把它下面的玩意儿给割了。”
许文壶懵了一顺,思索片刻,默默将视线往下,忽然他反应过来意味着什么,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
“你乖乖的啊,我刀法很准的,你不要挣扎,越挣扎越疼。”
李桃花揪着驴耳朵交代完话,提着刀就往驴屁股走去。灰驴被她灌了整整半桶麻沸散,动是肯定动不了的,但意识还残存着,眼珠都跟随李桃花的步伐滴溜溜转动,舌头耷拉到嘴巴外边都收不回来。
李桃花感觉到后脑火辣辣发刺,转脸瞧见那俩瞪得比铜铃还圆的驴眼,举刀威胁,“还看,再看连那一根也不给你留!”
驴快哭了。
“要怪就怪你自己吧。”李桃花说话间便已手起刀落,一挤一割便已解决,将刀上血迹一冲便去弄另一个,“天下公的都一个德行,长这二两肉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话音落下,第二个也已处理完毕。
李桃花洗完了手,看着盆里两块血淋淋的东西发愁,不知道该往哪里弄。
思前想后,她端起盆,打算找个地方埋起来。
就在这时,自她身后忽然便跳出来个人,堵住了她的去路。
李桃花被吓了一跳,举刀的手都提起来了,眼见便要劈下去。
“姑娘且慢!”
男子及时出声,硬生生将李桃花的思绪给惊回现实。
她收回刀,将眼前的年轻男子上下打量一遍,虽是书生打扮,却只觉得油头粉面,气质猥琐。
“你是?”李桃花看着小白脸,蹙着眉头狐疑道。
小白脸咳嗽一声清过嗓子,对她恭恭敬敬行了记礼,“鄙人陈康,乃为陈宅管事陈亮之子。”
李桃花的警惕心消下不少,但仍没多少好感,不冷不热的语气,“原来是陈管事的儿子,你到这干什么。”
陈康盯着她手里的盆,两眼放光道:“鄙人已在暗中留意姑娘多日,此时过来,是有一事想求姑娘。”
“什么事?”
陈康看向盆中的两个大腰子,嬉皮笑脸道:“这俩东西,反正姑娘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就给了我可好。”
李桃花刚舒展开的眉头顿时又皱紧了,一时以为自己听错,分外不解道:“这玩意腥臊无比,你要它干嘛?”
陈康脸生正色,一本正经道:“这可是好东西,吃了大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