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蓝灵灯限期一年，宜早不宜晚，楚十真拍板决定明日便启程，一行人回到蓝断阁大殿时，青河长老正在门口不安地踱步，想必也知晓了此事。


    见他们前来，长老赶忙一提衣摆走出来，面上忧虑几乎掩盖不住，“蓝灵灯突然示警，这天，终究是要变了。”


    楚十真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望向青河长老，里面映出他的面庞和整座大殿，仅有一丝柔和一闪而过，而后其中情绪便很快变得坚不可摧。


    她说：“重燃蓝灵灯，我去。”


    不知为何，跟在她身边的兰蔷听她的语气，莫名觉得有些不寻常的意味。


    颇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感。


    青河长老闻言，浑身一震，本就难看的脸色越发愁云惨淡，几乎直不住身子。他眼角的皱纹中都流露出悲伤，从头到脚都写着抗拒的意味。


    “阁主离开，长蕴又……你是蓝断阁仅存的掌管者，你，你怎能抛下蓝断前去点灯！”


    楚十真脸色未变，握拳的手却悄然收紧，泛白的骨节轻微颤动，“警示已出，危难临头，点灯本就是蓝断阁之责，十真，义不容辞。”


    “可蓝断山后继无人，以后又当如何？”


    青河长老高声说完，便偏过头去，挡住了泛红的眼眶，方才还挺拔如松的身姿，此刻竟有些佝偻。


    兰蔷大气也不敢出，悄摸挪到姬千身边，发出细若蚊吟的声音：“他们说的是点灯没错吧？怎么听着像要去自焚呢？”


    姬千竖起食指在嘴边，摇摇头：“凡界守结界的方式，我也不清楚。”


    楚十真身侧的白雁归显然也觉察出不对劲，转头问：“蓝灵灯灯芯难寻，由路途遥远，引火人……是不是还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话音未落，身躯便猛地往侧面倾斜，是楚十真将他胳膊拉了过去，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甚至没看他一眼，对青河长老道：“情势紧急，他是师尊后人，继承蓝断阁，亦在情理之中。”


    青河长老回过身，怔愣在原地。


    白雁归大惊，扭头死死瞪着楚十真的侧脸，眼珠险些掉出来，只觉得血气上涌，连带着心跳都砰砰砰的，震得他头脑发蒙。


    他那日苦口婆心，花一个时辰自证身份，就得了这么个结果？


    他张开口，还未来得及说话，楚十真的声音便将他的话全堵了回去。


    “我走之后，亦会寻找使师尊脱离混沌的方法，若成，便等师尊回山主持大局，若不成，就要辛苦长老多费心了。”


    青河长老不语。


    蓝断山与结界先后出事，内忧外患，她竟真想以一己之力承担所有的一切。


    旁人不知，他却心知肚明。


    以往都是历任蓝断阁主亲自前去点灯，引火人要更换灯芯，保护火焰成功将新的灯芯燃着，确保结界强化，几乎要耗尽身上全部的修为。


    他几乎字字泣血：“你当真甘愿根骨尽废，仙资全无，彻底沦为病弱的普通人，泯然众人，就连来生重回蓝断的机会，也不会再有了吗！”


    不会有例外，因为曾经凡是前去点灯的阁主，没有一个愿意回来度过余生的。


    全身已废，哪会愿意回到这曾经的家，看着自己与半生的辉煌，彻底隔绝。


    他声声振聋发聩，楚十真脸色微变，其余人却不约而同，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兰蔷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对仙门弟子而言，这不是比要了命还痛苦？！


    这灯居然这么狠！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楚十真轻声道：“这是我的选择，亦是我的责任。”


    长老久久凝视她，却未从她脸上看见半分动摇。


    她代任阁主仅仅一月有余，可这神色，却与上一任点灯阁主临行前的神色，如出一辙。


    同出一脉，不容拒绝。


    良久，长老终是闭上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楚十真松下一口气。


    “我不会留下来的。”


    白雁归忽然开口，将其余人的眼光都吸引了过来，只见他盯着楚十真，眉头紧皱，脸色比青河长老还难看，却是愤怒更多。


    楚十真一怔：“你……”


    “两界结界将开，你要去寻金忘川点灯，救万民于水火，却安排我在蓝断山做缩头乌龟？”


    楚十真的神色仍旧不容置疑：“你作为师尊后人，事发突然，蓝断山有难，你既在此，就必须负责。”


    白雁归：“如今只有找到金忘川，重燃蓝灵灯，才是负责。”


    “住口！这是我的任务，若是蓝断后继无人，下一次示警时无人点灯，又当如何？”


    楚十真似是怒极，盯着他冷声道：“白雁归，如果你还认师尊是父亲，就收起散漫，帮蓝断一次。”


    白雁归沉默了。


    他看着她，那般坚定而不容质疑，好似望见蓝断山多年隐世却不屈于人下的荣光，出世不入世，却永远心系苍生，如萤如炬。


    仙门之姿，莫胜于此。


    他抿唇，语气和缓了些，却仍未松口：“我志不在蓝断。”


    还是倔得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别说楚十真，连兰蔷都快被他气得一口气倒过去，就想冲上去打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答应你，只是有我的条件。”


    楚十真盯着他的眼睛，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深吸一口气，忍耐道：“你说。”


    “我要同你们一起上路，如若直到最后，灯芯已换，阁主还未能离开混沌，你也……确实无力重掌蓝断阁的话，我会回来。”


    楚十真盯着他，沉默良久。


    或许她还有话想问，但最终也没有问出口，只在白雁归看向她的目光里夹杂上疑问时，答了一个字。


    “好。”


    也算是，各退一步。


    。


    午后的山风不凉不热，裹挟着草木之气往鼻腔里扑，将躁意与烦闷都驱逐了不少，兰蔷坐在厢房外一块巨石之上，两条腿耷拉着，晃晃悠悠。


    “这闹的是个什么事儿啊。”


    她双手托腮，满脸复杂，一言难尽，万分无语。


    她只是想做个铃铛，下趟黄泉，将自己变回一个正常人，而已。怎么就莫名其妙牵连出要拯救苍生的大事了？


    听着怪威风的，不过这压力也太大了——


    虽然压力基本都在楚十真那儿。


    她这个闲人就光负责惊讶，这会儿更是，楚十真将自己泡进蓝断藏书阁不出来，白雁归被青河长老带去熟悉蓝断山环境。


    她兰蔷就待在这无所事事，只能和两只鬼大眼瞪小眼。


    姬千双手抱臂，倚在巨石侧面，好整以暇：“还能有人带你去寻金忘川，你就知足吧。”


    这话倒也没错，只不过……


    兰蔷的视线落在腰上那根金线，此时抬向半空，朝上方延伸而去，中间的锢魂铃被施法隐藏，于是接着黑白的线，连到不远处一棵树上。


    红衣隐在树梢后，危离的目光也正顺着细线看过来。


    面色十分不虞，眼神十分恶意。


    如果眼神真能化为刀刃，他恐怕早就将那两条细线，千刀万剐了。


    不对，是连带着兰蔷一起，千刀万剐。


    兰蔷怂怂地缩起脖子，抬屁股往姬千那边挪动，瞧着被越拉越直的线，她自己都快崩溃死了，但还是只能无奈接受这个现实。


    不知是不是这根线壮了她的怂人胆，她踌躇着道：“祖宗，啊不，鬼哥，我说事已至此，你要不就别郁闷了，咱努把力，早找到东西早完事——”


    危离轻飘飘瞥过来一眼，她手边的岩石立马冒了烟。


    兰蔷瞬间抽回手，住嘴垂眼低头三部曲，扯过姬千宽大的衣袖盖住自己的头，再不敢吱声。


    死嘴，叫你再说！


    。


    转眼入夜，因着白日里喊了太多次无聊，兰蔷被姬千“发配”到忘川池，去收拾那些枯死的花——


    已经不能称之为花了，叫灰更加贴切。


    兰蔷不敢指使危离，谁知他老人家居然没说什么，抬步就跟她一同来了。


    她立刻意会，他也想来看看，但碍于身份，没好意思说。


    天才！


    本来想着观察看看金忘川枯萎后还有没有什么作用，结果可想而知，和普通的灰烬毫无区别，否则楚十真也不会连忘川池的门都一直开着。


    自傍晚忙活到入夜，兰蔷总算把所有的灰烬都收进一只木盒。


    时间也消磨过去，她擦了擦汗，直起身子看向门口，危离倚在门边，手中搓捻着一点金忘川的余灰。


    别说，从神界下来的鬼就是不一样，危离的姿态放松却挺拔，少了点“鬼味儿”，多的是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气，那种打心眼里对凡人不屑一顾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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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界的鬼是很难有的。


    鬼和凡人相生相连，有不少还同根同源，只有神界睥睨众生，不染纤尘。


    她走到石门边，原本想问问危离走不走，还没张口就瞧见外边两道身影并肩走过去，进了旁边建筑的门。


    “楚十真。”她小声说，“旁边是谁？没见过。”


    兰蔷说着便鬼鬼祟祟摸了过去，半点没过问危离的意见，眼见着是又将细线的事给忘了。


    危离偏头睇了一眼，掸了掸指尖的灰，沉默着起身跟上去。


    兰蔷走到那建筑门边，蹑手蹑脚探进半个脑袋朝里看，里面靠墙一张长桌，上头有一层层的木架，摆满了不同的牌位，似乎是间祠堂。


    楚十真跪在地上，跪拜两座牌位，上了香。


    兰蔷掐诀细观，一座写着“九十五任阁主蓝云归之位”，一座写着“九十五任阁主弟子谢长蕴之位”。


    是楚十真的师尊和……师姐？


    许多仙者身归混沌前确实会给自己准备牌位，不过兰蔷倒不知道，楚十真还有个死去的师姐。


    蓝云归，这么一看倒跟白雁归的名字挺搭，除了姓氏。


    莫非白雁归是随母姓？爹这么厉害，母亲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师尊，师姐。”楚十真上好香，退回身道，“十真明日便要动身，更换蓝灵灯的灯芯，典籍地图都已查清，定不辱使命，守好结界。”


    她身边的女子兰蔷没见过，身量娇小，看体态都不像练过武的，似乎只是普通人。


    女子一张口便是哭腔，听着像哭了一路，问道：“十真，你当真决定了？”


    楚十真自然不置可否，转身擦去她的眼泪，“姐姐，等一切结束，我便是个普通人了，无非是回到最初，又有何可伤怀？”


    楚九九闻言，一下子泪如泉涌，却点点头，强撑起一抹笑意：“别忘了回来，接我下山，咱们姐俩再不分开。”


    楚十真一笑：“到时叫你养我，可别嫌麻烦。”


    楚九九的笑容几乎撑不住，低头抽泣起来，抓着她费力地点了点头，“我养你。”


    两姐妹在祠堂中相拥，一个哭泣，一个沉默，无言作着临行前最后的告别。


    她们都明白，此程一去，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兰蔷退出门外，感觉鼻子有点酸，低着脑袋就要默默往回走，突然入眼一片红衣，她险些撞上，差点尖叫出声。


    抬头看见危离的脸，她猛地一激灵，捂住嘴后退两步，这才想起串连的事，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居然不叫她？


    他居然跟出来了！


    危离本来还看着祠堂里，转眼忽然一挑眉，眯起眼向前倾身，端详起兰蔷的眼睛，眼中染上些不可思议。


    “你哭了。”


    “没有！”兰蔷立马否认，开口才发现自己鼻子瓮瓮的，不免尴尬，小声道：“我没有姐妹。”


    危离面无表情歪过头，又朝祠堂里望了一眼，接着面无表情转回来。


    “比你还废物，要她何用？”


    兰蔷：“……”


    她的鼻子眼睛突然都好了。


    。


    清晨，楚十真将几本册子交给青河长老，对白雁归道：“我昨日将蓝断阁事宜，及未记录的秘法尽数总结成册，放在长老这里，若你回来，自行取用即可。”


    这是一夜未睡。


    长老接过册子，白雁归点头应下。


    蓝断山的结界也由姬千和危离一同加固过，在风吹雨完全脱离封印之前，怕是无法再攻进来。


    一行人离开大殿，外面竟站满了蓝断弟子，大约不到百人，却也是乌泱泱的一片，见人出来，所有人齐刷刷抬手行礼。


    “师姐，一路平安！”


    声如洪钟，响彻云霄。


    兰蔷和白雁归都有些被吓着，目光扫过那些站得端正的弟子，最终落在身旁的楚十真身上。


    只见她向前两步，抬手行出与他们一般无二的礼，朗声道：“蓝断山便交给诸位。”


    她放下手，郑重地看向面前每个人，神情庄重。


    “莫问前路多艰险，灯不重燃人不归。”


    这是每个点灯阁主离开前，都会立下的誓言，他们也都做到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拿好行囊，与兰蔷他们一起离开山门，踏上寻找千年金忘川的路。


    一朝下山，不知何时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