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渐渐到来，我迎来了第一次手腕疼痛。


    发现这件事非常凑巧，当时正是我和李承勇在面包店挑选吐司，他一手捏着托盘的边缘，手指有力地承接在托盘的底部。而我走在他的身边，拿着夹子流连在明亮的橱窗之间。周围逸散着好闻的香气，简直要让人恍惚在梦境里。


    突然，我夹取的动作一顿，像是被蚂蟥狠狠咬了一口，夹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李承勇连忙回头，只看见我呆愣在原地的样子，视线顺着我的目光往下，只能看到一道难看的污渍，以及油亮亮的光带。


    他连忙上前，我无声摇头。


    在两人的注视下，那条右手软绵绵地垂下，手腕不住地颤抖。


    “你偷偷加训了。”


    回家的路上，李承勇看着我的眼睛，他说的是肯定句，而我没有任何谎言来掩盖这个事实。


    我流露出一丝肉眼可见的脆弱的倔强，嘴唇翕动，轻声说：“这是我的事。”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却从中读出了莫大的伤口，就好像受到伤害的机器人终于狠下心开启了封闭模式，将自己的温暖关进了漆黑的铁皮盒子里。一种莫大的忏悔冲刷着我的牙关，发出令我战栗的疼痛，让我差一点忍不住攥住他的手，祈求他的宽恕。李承勇一向心软，尤其是对我，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我简直就是一个刽子手，举着匕首插进了他的心脏，却还要自欺欺人说他的心脏是一颗没有神经痛觉的苹果。


    我知道李承勇的心脏不是一颗苹果，因为我从自己的喉咙里品尝到了喷溅出来的血腥气，属于他的血液。


    从那以后，我和李承勇陷入了冷战。


    我总是觉得自己的母亲是那么心狠，可以将我抛弃，只让我一个人生存在首尔。但在有些时候，我又会对她产生一种“爱的幻觉”。


    具体表现在，她虽然远走高飞，但是她仍然给这间小小的廉租房续租了两年，似乎是算到我终有一天会回到这里，回到我曾经无比憎恨的牢笼。


    如今我又躺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脑袋枕着柔软的枕头，身体裹着薄薄的被子，脸颊贴着的是老房子独有的霉味。李承勇在床上辗转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让我的良心时刻经受着钝刀子割肉一般的煎熬。我终于受不了他，所以翻身下床，踩着一地清凉的月色出了门。


    外面是如此寂静，除了树叶婆娑的声音和偶尔几声鸟叫以外，什么都没有。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终于可以放任自己的思绪在天地间穿梭，在风中飘来飘去。


    我渴望一个可以栖息的场所，渴望一个真正能够给我安全感的东西，所以我想起了很多人，脑海中闪过无数张面孔，最后才发现它们都是从我心底浮现出来的。


    我意识到──真正的安全感来自于我的内心。


    我苦苦寻求而不得的安魂乡正埋藏在我的心里。


    想通了这一点，我突然很想回家──是的，在我的潜意识里，那个小小房间里就是我的全部世界。


    更何况，李承勇还在那里呢。


    所以我跑了起来，脚步轻盈，连带着我的心脏也轻松起来。啪嗒啪嗒的声音并没办法吵醒这座沉睡的城市，我的内心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当我站在门前的庭院的时候，李承勇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门口的黑暗里，手机的手电筒照亮了我的脸，他清楚地看见我眼底摇晃的灵动的光芒。


    他的脸色很平淡，就好像我是一个与他无关的陌生人，一个无法在他心里驻足的一个过客。我的喜悦戛然而止，凝固在脸上，看着他轻飘飘地扫了我一眼，转身进了房门。


    我知道自己玩脱了。


    我沉默地躺在床上，侧过脸去看那扇玻璃窗里透出的夜色。那不是漆黑，而是一种浓重的墨蓝，混杂着一股湿漉漉的潮气和霉味。房间是那么小，小到仅仅是我和李承勇的心事，就足以把它撑满。


    李承勇睡在我的头顶，我们对彼此的无法入眠心知肚明，可谁也不愿意最先开口打破这该死的僵局──他是因为心灰意冷，而我是因为胆怯不知如何开口。我知道自己的劣根性，我的嘴，那把因为紧紧压抑的自卑和敏感而磨得锋利的刀，总是先于我的想法飞射而出，把他的心扎的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我说了什么？对，我说，“那是我一个人的事，和你没关系。你又怎么会理解一个没有工作的人的痛苦呢？”


    李承勇当时脸色一下就变了，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沉默到我的内心发毛，然后他离开了。那身影怎么看怎么狼狈，可我却觉得，应该因为歉疚而狼狈不堪的人，是我才对。


    没有挂钟，所以唯一能够分辨时间流速的只有我紊乱的心跳。我能够感觉到那颗罪恶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把血液冲向我的太阳穴，所以脑海中只剩下横冲直撞的声音，敲打着我的耳膜。时间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我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打开手机，白光刺得我的眼睛流泪，已经接近两点了。


    我睡不着，下午的画面和过去的回忆一起搅动着我的大脑。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尚且可以畅快地在峡谷里驰骋，即使是戳破了他的心事，也仍然可以站在彼此身边，做FIN的中野双子星。我依旧记得镰刀与苦无挥舞时心跳的声音，记得他给我宽厚的、始终在我身后的依靠，记得我们一同闪现向前反转比赛的画面。


    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而这份爱这么沉重，简直要让我的心脏皱成一团，变得干瘪。我将他视为我的朋友，一个虽然无法坦诚相对，但仍然可以信任的战友！可我就要失去他了！


    我能够承受失去李承勇的代价吗？不行，不行！我是如此地疼痛！


    我终于开口了，声音艰涩：“承勇？”


    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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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上面的人似乎已经变成了尸体，我连他的呼吸声都没有听见。又是这样要把人的怒火烧干的沉默！


    “李承勇！”


    沉默的火把点燃我内心渗漏出的汽油，可愤怒比不过委屈，我能够说出的话语里带上了压抑的哭腔。


    “你不理我了吗？”


    依旧是沉默，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摔得稀巴烂的情绪。在这个夜晚，我要如何做，才能慢慢地踱下床，蹲下身子，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膝盖，疗愈自己的创口呢？


    压抑的眼泪大颗大颗流下，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到我的衣领里。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我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颤抖，因为无处不在的疼痛！我蹲下身子，像一个拾荒者一样，小心翼翼地拾捡起自己散落一地的尊严。


    “……对不起，但我真的很想要提升自己。你们走得太快了，我总感觉自己会被你们丢下。”


    我轻声说，站起身子。在黑夜里，我的背影与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让李承勇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今晚的风太大，还是因为我的颤抖，让那团黑色变得模糊。


    “我还能相信你吗？权允熙，你说的话到底哪句是假的，哪句是真的。我曾经很多次想要相信你，我也选择了原谅那叠显而易见的欺骗，我以为这样做会让你有安全感，但是我错了。”


    李承勇坐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的影子，而我压根不敢回头看他脸上的表情，我怕自己会无法忍受他脸上的失望。我怎么能在他的脸上看到对我的失望呢？我一定会被那种情绪给杀死的。


    “权允熙，眼泪是你的武器吗？”


    愤怒、羞辱一同冲上我的脑海，我再也不想忍耐了，所以脱口而出：“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沉默已经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显而易见，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脑海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曾经似乎也有人对你说过这句话。所以，这真的不是你的问题吗？”


    动摇只有一瞬间，此后迎来的是更加的坚定。我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收拾整齐，装进自己的袋子里。站起身子时，我终于感到一阵轻松。


    “李承勇，如果你是这样认为的，那你真的不配在我面前说爱。”


    门一开一合，我离开了这间廉租房，离开了这一排挨挨挤挤的小巷。


    最后似乎有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来自李承勇：“难道不是？”


    关门声那么轻，那么轻，甚至比收拾行李的声音还要轻，轻到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这里。但这个声音却仿佛一个粗暴的按钮，将一切争吵都按下终止。


    屋子里只剩下虚伪的宁静，李承勇抚摸着自己疼痛的心脏，连带着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神经都散发着撕裂的痛苦。


    他知道，自己今晚是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