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志勋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看着他在电竞椅前面的背影，看着他苍白的脸和尖瘦的下巴，看着他长长的手指和短而瘪的指甲盖，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我很难不产生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酸涩的苦水从我的舌根分泌出来，流进我的口腔，在舌尖和味蕾的搅拌当中催生一种想要呕吐的念头。


    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抵达边缘了。所有的压力如同一场暴雪骤然间向我倾斜，而我就置身于与暴风雪的中心，在凛冽的寒风和雪白的沫子里呼吸，每一次呼吸冷空气都宛若让自然用一把钝刀在我的肺部刷刷刷地磋磨，刮掉里面增生坏死的组织。我无法承受这一切，我甚至产生一种怀疑，真正的自己早就已经死在了宫斗下放的春天，而此后的我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进行维持生命力的简单活动，徒劳地，徒劳着垂死挣扎。


    我觉得自己一定会爆炸，因为生活无情的戏弄，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爱、恨、死亡的幻觉、无边无际的精神孤独当中纠缠。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尽头？我看不到尽头，但我知道施加给我这一切的人，郑志勋。他此刻正坐在我的电竞椅上训练，而我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睡眠失调和精神压力，肿胀成一个我难以想象的恐怖模样，此刻那两只眼球正恶毒地盯着男生露出的后脖颈的皮肤，琢磨着是否杀了他一切就可以终结。


    我想要终结，因为每一次外界给我施压，我的嘴就会因为本能而大口呼吸，这就会使得我的身体膨胀变大一寸，而人体皮肤的弹性有一个尽头，我的心理防线也有一个终点，可是痛苦是无止尽的。我能够清楚地抚摸到胸膛里跳动的那团心脏，感受着它鼓鼓囊囊的模样，想象着它引发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爆炸，把我摧毁，把格里芬摧毁，把首尔摧毁，把世界摧毁。


    我恨郑志勋，而这种仇恨维系着我的生命，让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勉强链接在一起而不是骤然绷断。我被它逼上绝境，而在内心崩溃的绝境里，生命的掌控者已经不是我了，权力像是微粒一样分解飘向万物当中，一切都有可能终结我的生命，一切都有可能摧毁我，一切都有可能是我死亡的诱因。我能做的还有什么呢？我能做的只有沉默，在沉默中消亡，或者在沉默中爆发。


    那个给我痛苦又给我爱的男生，郑志勋，他就那样坦然地坐在我的电竞椅上，双手在我的键盘上敲敲打打。我近乎自虐似的看着他，把他的样子刻进骨髓。这可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地爱他，恰恰相反，我憎恨他，我嫉妒他。郑志勋的存在对我来说是一场饮鸩止渴的幻觉，看着他就等于我在接近痛苦，看着他就等于我看到了自己本该拥有的人生。他是小偷，是窃贼，是贪得无厌的人；我除了怨恨、嫉妒和幻觉以外一无所有。


    正如我所主观感觉到失去对自己生命的掌控那样，当郑志勋的眼神与我接触时，我毫不掩饰地向他袒露着自己最原始的恶意，怨恨的眼神像一把淬了毒的小刀，笔直地射向郑志勋，而后者对此全盘接受。他大剌剌地敞开自己的防线，感受我怨恨的深度，仿佛这样就能够感受到我痛苦的程度一样。他从来不是李承勇，他不会傻乎乎地相信一个早已朝着地狱之路一去不回的、充满怨气的灵魂。他只想摧毁我，然后用我的恨来摧毁他自己。


    爆发，爆发，爆发吧！


    所以，当他的手抓握住我的手时，我能够感受到自己的骨骼在他火热的手心里颤抖，就好像寒冰接触火焰融化发出滋滋声响那样。生命的火焰把我关在火炉里高温燃烧，而我就在他的掌控之下融化解体。看着他的脸，我居然生不出一丝一毫想要抵抗的念头。主导权似乎顺着我们双手交握的地方从我的皮肤表面流向了郑志勋，而他对此从来不会吝惜接受。


    所以他说话了：“权允熙，你在颤抖。”


    这是肯定句，可惜此刻的我无法面对郑志勋说出一个字，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而这就已经让我用尽全力了。我只能用憎恨的眼神看着他，用目光作为匕首在他的身上划下一道道伤痕，再想象着它们皮开肉绽，外翻着吐出血液的模样。我想到了复仇，想到了俗套故事里骗到了真心再狠狠丢弃的女主角，想到了这样对于空心病人来说毫无杀伤力的自欺欺人的惩罚。难道我就要像她们一样吗？难道我能做的仅仅只是用自己的爆炸来造成一场除了我以外无人伤亡的悲剧吗？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在心里摇头，告诉自己。


    “其实你能做得更多。”郑志勋说，他的声音和我心底的那个声音重合在一起，我又产生错觉了，我在想，难道我的心就是由郑志勋组成的吗？对郑志勋的爱，对郑志勋的憎恨，与郑志勋的纠缠不休。难道我就是一个靠着自己的心和身体复仇的女孩吗？这绝不是我想要的。


    在这一刻，尽管我的身体仍旧颤抖，他怀抱的火热和我身体的冰冷形成一种水汽一般的阻隔，尽管我被他拉进怀抱，尽管我们身体相贴，可我的心仍然距离郑志勋很远，远到要用一个世纪才能抵达。我在他的怀里感受到了爱，我幻想出来的爱。


    我又感觉到死亡了。


    胸口憋闷到吐不出一口气，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膨胀起来，脸颊膨胀起来，而郑志勋的声音宛若加密通话一样充满着嘈杂的电流声，忽远又忽近。


    他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慌乱？还是说这也是我的幻觉呢？


    “权允熙，呼气！吸气……”


    我遵从自己求生的本能，遵从着郑志勋的声音，吐气，吸气，吐气，吸气，他的手从我的手心脱离，落在了我的脸颊上，轻飘飘地拭去了奔涌而出的泪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落下的泪水。


    他将我的脑袋轻轻按进他的怀里，我的脸颊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狂乱的心跳，再和自己的心跳进行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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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了很多，我头一次发现原来郑志勋可以说这么多废话，吵得我的脑袋嗡嗡响。


    他说的很多东西我都忘记了，最后我只记得一句话。


    “如果仇恨可以让你存活，憎恨我吧，权允熙。”


    我再一次遵从了他的指令，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身上倾泻着自己的恨意，我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直起身子，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让我读出来一种显而易见的虚伪，这种情绪漂浮在他的脸上向我挥手，我把这认定为一种挑衅。所以我看着郑志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恨你。”


    郑志勋甚至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但在这种氛围当中，那两颗过分突出的牙齿像异端一样让人生厌，仿佛从始至终都有一个吸血鬼，一个幽灵寄生在他的体内，伺机而动想要吞噬一切。


    他说：“嗯。”


    我又说：“郑志勋，我恨你。”


    他脸上甚至露出一个变态的笑容：“嗯，我爱你。”


    “你也要摒弃一切了吗？”


    我没有说“你疯了”这样的话，恰恰相反，对于抛弃了一切人类美德，仅仅依靠着“我是我”存活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再能激起他们的怀疑了。怀疑是一种能力，它代表着你还在思考。可对于一无所有的我来说，确切无疑是我存活的方式。


    郑志勋皱起了眉毛，它毫不犹豫地说出答案：“对于我来说，你才是我生活的方式——仅仅只是欣赏着你怨恨的表情，就足以让我陷入疯狂了。或者说，我早就在疯狂的边缘了。”


    宫斗轮换摧毁的从来不只有我一个人。难道偷走一个人本该拥有的人生真的会让人感到内心的安宁吗？这种“未经选择就被赋予”的沉重，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对比，强敌的竞业压力啃食着郑志勋的内心。他甚至对我产生了丝毫不弱的憎恨。


    “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如此卑劣的小人吗？觉得一个人可以偷走别人的人生而内心毫无忏悔之意——可是我能怎么做呢？是我主动想要得到这一切吗？面对管理层，我有说不的权力吗？不，我没有，本来应该来到格里芬的人是Showmaker。自从我来到格里芬以后，所有人都在告诉我，我偷走了你的人生，也偷走了许秀的人生，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我的意见。那好，权允熙，我就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卑鄙无耻的小人——”


    他的手攥住了我的肩膀，在我瞪大的眼眶里，他的脸颊在我的视野里放大，清新又苦涩的味道传来，像一杯融化的汽水，逸散在我的唇舌之间。


    他吻了我。


    感受着那罪恶的触觉，我自暴自弃地任由自己在风暴中心沉沦，毁灭他也毁灭自己，我回吻了他。


    他像是那个故事里孤注一掷的女主角，用自己的身体和心骗取到我的爱，再将我们捆绑在一起，一同朝着地狱的道路堕落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