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等来蝴蝶温柔的翅膀振动，等来的是一场青春海啸。


    ——《时序日记》


    经过重温桃林那晚，甄好和时序整个暑假都没再见过一面。


    甄好没有手机，也没有机会上网，她几乎与外界断联。


    在家人的安排下，她和甄美被送到了美园镇的老姨家，做一些简单的手工贴补家用。


    这不是甄好第一次去老姨家。


    没人知道她内心的抗拒，这让她再一次体会到了被家人抛弃的童年。


    为了生一个儿子，甄好六岁那年跟着甄奶奶漫山遍野颠沛流离，今晚借住王家，明晚借住李家，最后直接把她送到了老姨家。


    一住就是小半年，直到她到了上学的年纪，才重新被接回刺桐村。


    却不是接回甄家。


    彼时的甄家依旧处于人去楼空的状况，甄家人逃的逃，躲的躲，分散在全国各地，只为让甄东成“后继有人”。


    甄好这回被送去了老舅家，也就是甄奶奶的亲弟弟家。


    老舅一家人对甄好不错，但到底寄人篱下，总是不如在自己家自在。


    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寄住生活后，她整个人变得没有安全感，也变得沉默寡言，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一日日变淡……


    或许是体弱，或许是心思焦虑，八岁之前的甄好时不时还会有尿床的现象。她永远记得老舅妈看自己那嫌弃的眼神，永远记得那句充满讽刺的话：“都这么大的小姑娘了还尿床，一点也不爱干净。”


    她想哭出来，可是她只敢默默地垂泪。


    她想离家出走，可她无处可去，只能被困在这小小的山村里，日渐枯萎。


    终于，从前那个活泼爱笑的女孩彻底消失不见。


    再次踏足美园镇，甄好当晚害怕到睡不着。


    老姨家很大，足足有五层楼。


    在闽市，自建小洋楼是屡见不鲜的事情。老姨家在当地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至少面上样样是好的——有洋楼，有工厂。


    老姨安排姐妹俩住在二楼的一个主卧里，比甄家简陋的居住环境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这明明是甄好梦寐以求的现代化居所，她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儿时的回忆在她脑海中一幕幕回放着，叫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侧头看着已经睡熟的甄美，心中又陡然多了一丝力量和一份安心。


    至少有妹妹陪在身边，这个暑假应当不至于过得太差。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张比月色还要好看的脸。


    在夜空下飘着桃香的桃林里，在山风温柔拂过耳畔的小道上，在星星眨着眼看地上的一双人时，少年的声音轻得像散在风里：“相爱也能浪漫长久。”


    这是时序对她那句“朋友关系最长久”的回复。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此时此刻忽然想到那一晚的时序，她只知道时序那张悲伤中带着坚定的脸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就像童年的那阵桃香，在她从今往后的人生长河中，都不曾散去，甚至历久弥坚。


    翌日，甄好姐妹俩早早就起了床。


    来之前，甄奶奶耳提面命：“去了老姨家，要勤快点，知道吗？不能学你们的妈妈睡懒觉，眼里要有活，这样大人才会喜欢……”


    就算甄奶奶不说，她们姐妹俩也早就深谙这个道理。


    只是，她们没想到的是——


    “阿爸，你怎么来了？”甄好看见甄东成出现在一楼的工作区时，满脸惊讶。


    “我来监督你们两个小家伙干活。”甄东成开玩笑道。


    甄美一听高兴得不得了：“太好了，又可以吃到阿爸做的饭菜了！”


    “你啊，就知道吃，小馋猫。”甄东成轻轻地戳了一下甄美的额头，眼里满是宠溺。


    他来此处有两个原因。一是甄好的身体需要连续喝一个月的中药调理，交给外人熬制他不放心；二是最近没业务，就当来帮工赚点养家费。


    而这些，他自然是不会告诉孩子们。


    有甄东成在身边，甄好姐妹俩在老姨家难得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


    甄东成的厨艺不错，老姨就让他负责十几个人的一日三餐，平时再开车送送货之类的，倒也算轻松自在。


    在二〇〇六年的初夏，甄好姐妹俩第一次接触到日漫《名侦探柯南》，从此便一发不可收地爱上了。


    每天下工后，她们就窝在二楼的客厅，双双坐在地上靠着沙发，不亦乐乎地分析和争执着谁才是凶手，杀人手法又是什么。


    快乐的时光总是飞逝而过，在甄好连续喝了二十九天的中药后，甄东成要离开美园镇，重新去寻找生意机遇。


    虽然马上就可以不用喝苦涩难咽的中药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甄好更加舍不得的是父亲要离开这件事。


    在甄东成给大家做最后一顿午饭时，甄好在上工期间偷偷溜去了厨房。


    厨房是另外建出来的一处平房，从五层洋楼走过去要经过一棵巨大的杧果树。


    彼时正值杧果成熟的季节，每次走那条小路，都要当心脑袋被熟透了的小杧果砸到。


    小杧果香而甜，不剥皮就能闻到那股特殊的杧果香，是甄好姐妹俩最爱吃的水果之一。


    准确来说，是她们所能吃到的水果里，最爱吃的水果之一。


    这一次，甄好没有心情管掉落的杧果甜不甜，一路小跑着来到厨房门口。


    她刚站定，就听甄东成“咝”的一声，继而砂锅里的汤药因为他没拿稳而洒了一些出来。


    滚烫的汤汁沾了些许在他手上，他本就被砂锅烫到了手背，这下更是条件反射地迅速缩回手，然后摸了摸耳尖。


    “阿爸！”甄好看到这一幕焦急地上前两步，“您没事吧？”


    “好好？”甄东成看见她立刻露出温和的笑容，“你怎么来了？”


    甄好却没回答，而是抓着他的手到水龙头下冲着凉水。


    这一冲，她才发现父亲手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茧和一些看起来就是刚烫伤不久的小水泡。


    水流轻柔和缓地冲刷着甄东成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好似也在甄好的心上冲刷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洞口，稍微呼吸一下就疼得眼睛发酸。


    “阿爸，这些都是为我熬药烫伤的吗？”甄好垂下脑袋，声音闷闷的。


    “傻孩子，小伤而已。”甄东成并没有将小小烫伤放在心上，“再说了，做饭哪有不被油溅到的，是不是？”


    甄好哽咽着没说话。


    被油溅到还是被汤水烫伤她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在二〇〇六年的七月，甄好拥有了一个毕生难忘的盛夏。


    暑假在眨眼之间迎来了尾声，甄好姐妹俩很快结束做工生活，回到刺桐村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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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备开学。


    不过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却给了甄好“山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的错觉。


    在她升上初二的新学期，发生了很多事情。


    其中最大也是最让人无奈的事情莫过于——时序的母亲结婚了。


    她不知道这个暑假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大人的决定来得这样突然。但她大概知道为何那晚的时序会如此难过，也明白少年身上那种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的无助感是从何而来。


    甄好回到刺桐村的时候，时谙母子早就搬离了这里。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从大人口中拼凑得知的。


    也好，他们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离开了也好。


    甄好这样安慰自己。


    可内心深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还是将她整个人重重地往下拉着，叫她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


    时序母子搬去了哪里呢？


    她还能再见到时序吗？


    时序该不会转学吧？


    一个又一个问题盘旋在她的大脑中，每一个都没有答案。


    开学第一天，上学路上又从三人行变成两人行，时序从此退出了单车队伍。


    周淳芮自然也听说了他的事情，一路上都在跟甄好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好好，你是不知道时阿姨搬走的前几天，给乡亲们都分了好大一包喜糖，好多都是我没见过的进口玩意儿。时序的新爸爸一定很有钱吧，买得起这么多这么贵的糖果……”


    她絮絮叨叨了很多，甄好却只抓住了“新爸爸”这三个字。


    时序一定很不习惯吧？


    他会不会偷偷躲起来哭？


    …………


    因为周淳芮的一番话，甄好又想了很多很多。


    见她没有反应，周淳芮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不说话呀？”


    她问完又很快反应过来：“哦，好好，你是不是舍不得时序那家伙？”


    突然被戳中心事的甄好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但仍要嘴硬：“才没有，就是有点……不习惯。”


    “舍不得就舍不得嘛，还说什么不习惯？承认舍不得一个人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周淳芮大大方方道，“我还真的挺舍不得时序那小子的……”


    “他们搬走了也好。”甄好有些落寞地说道。


    “此话怎讲？”周淳芮不是很赞同，“他们搬走了我们就失去一个小伙伴了。以前还有云云，后来有时序那小子，现在两人好像都慢慢退出了我们的生活，这种感觉还挺不好受的……”


    难得听周淳芮说这样的话，甄好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


    她说得对。


    这种感觉真的挺不好受的。


    但有些事实无法改变，只能接受。


    “从时序一家搬过来的那天起，我就觉得他们不属于这里。”甄好目视前方，声音很轻，也不在乎周淳芮是否听到了。


    随着距离学校越来越近，甄好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


    虽然周淳芮说“承认舍不得一个人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但她还是无法坦然地表达自己真正的情感，只敢顾左右而言他：“芮芮，你说时序的新……爸爸那么有钱，他会不会安排时序转学啊？”


    闻言，周淳芮陷入思考，没有马上回答。


    甄好也没有要等她回答的意思，又自顾自地说道：“你说，我们会不会再也见不到时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