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就在一瞬间。


    在我明白大人难处的那一瞬间。


    在我心疼大人不容易的那一瞬间。


    ——《时序日记》


    星期六一大早，甄好还在睡梦中，就隐隐约约听到熟悉的声音。


    甄美同样还没睡醒，应该也是听到了声响，嘤咛了一声。不过小孩子入睡快，她翻了个身便很快又没了动静。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甄好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竟然已经是早上八点钟。


    换成以往，她们姐妹俩早就被何允莲的大嗓门喊着起床做早饭和喂鸭子了。


    那这天是怎么回事？


    甄好的大脑转动片刻，无果便放弃了思考。


    而熟悉的声音再度传来：“好好和阿美呢？我可想死她们了。”


    是小姑回家了！


    这下甄好的脑子彻底清醒了。


    意识到这是真的，她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同时晃了晃熟睡中的甄美：“阿美，醒醒，小姑回来了。”


    她们这个小姑个性得很，经常来无影去无踪，可能上一秒还在餐桌上与家人说笑，下一秒就骑上她那辆拉风的机车不知去向何方。


    饶是结婚了也没有改变她分毫。


    甄爷爷给小姑取名甄温柔，可她一点也不温柔，反而恰北北的（闽南语，类似“母老虎”的意思）。


    因为怕小姑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甄好十分努力地摇醒了甄美。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喃喃道：“阿姐，是该起床做饭了吗？”


    看着她下意识的反应，甄好不由得涌起一阵心酸。


    是什么样的生活才会让她的本能反应都变成了做饭……


    “是小姑回来了！”甄好压下心中苦涩，咧开笑脸对甄美说道，“我先去洗漱，你也快点啊。”


    听清她的话后，甄美眼睛一亮：“小姑回来了！”


    姐妹俩对于小姑的到来都显得兴奋无比，不多时两个人便齐齐出现在甄温柔面前。


    甄好乖巧地喊人：“小姑，你回来啦。”


    “小姑，阿美想你啦！”甄美则更会撒娇。


    甄温柔蹲下身，一只手搂着一个，脸上的笑容比此时的阳光还要明媚：“小姑也好想你们。”


    这时，甄东成从厨房出来，见到三个人拥在一起，眼里闪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随后喊道：“阿柔，带着两个小的进来吃早饭吧。”


    甄好回身看着系着围裙的父亲，她和妹妹得以睡懒觉有了明显的解释。


    父亲代替她们，干了本属于她们的活儿。


    这一顿早餐是甄好有记忆以来，一大家子难得其乐融融的时刻。


    就连何允莲好似也比平日里温柔，时不时地给小姑夹菜不说，还剥了两个水煮蛋，给甄好姐妹俩一人一个。


    而一直调皮不已的甄黎也安安静静地喝着粥，没有出现平日里需要何允莲追着喂饭的情况。


    他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时不时看一眼甄温柔，又看看沉默不语的甄东成。


    吃过早餐，甄温柔神秘兮兮地叫住姐妹俩：“好好、阿美，小姑要给你们变个魔术，叫无中生有。”


    “哇，小姑会变魔术！”甄美眨巴着圆圆的杏眼，拍手道，“阿美想看。”


    “想看就和你阿姐去房间里，小姑的魔术马上开始。”甄温柔一只手揉着一颗小脑袋，笑眯眯道。


    姐妹俩兴冲冲地回到榉头，看见桌子上堆着满满当当的盒子和手提袋时，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


    收礼物总是让人开心的，更何况她们连着两天都收到了礼物。


    甄好看着那个熟悉的运动品牌logo，甚至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小姑给她买了大一码的新鞋子和新衣服裤子，那是她城里的同学脚上和身上常穿的，价值不菲的名牌。


    甄好的眼眶瞬间泛红泛酸，想哭的冲动前所未有。


    她从来不敢告诉家里人自己那双穿了两年的鞋子不仅鞋底破了漏水，甚至已经有些挤脚。她就这样穿着一双旧鞋去了新学校，认识了新同学。


    小姑给她买的不仅仅是一双鞋、一身衣裳，而是满足了一个正处青春期的少女的虚荣心。


    小姑还告诉她：“小姑娘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并且要活得越来越漂亮。”


    这是她十三年以来，第一次拥有名牌衣服和鞋子，也是第一次体会到从未体会过的爱。


    不是来自父母，不是来自家人，而是来自女性温柔的爱。


    她轻轻抚摸着新鞋新衣服，一滴泪悄悄从眼角滑落。


    甄温柔这一次竟留下来过夜了。


    这对于甄家人来说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自从成家后，甄温柔便再也没在家里留宿。


    这其中有两个原因。


    一是嫁出去的女儿也就没了自己的房间，更别说嫁之前甄温柔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


    二是在整个闽市地区的习俗里，做人媳妇没有天天往娘家跑的道理，回娘家的次数多了、时间久了，都要被人说三道四。就连娘家人，亦觉得嫁出去的女儿不该频繁回家。


    在闽市，结了婚的女人就没有自己的家了。


    她们被逼着一夜之间从女儿变成媳妇，又被逼着用一年的时间从女孩变成一个母亲。


    甄温柔结婚多年一直没有要孩子，这在闽镇这样的小地方，往大了说那是可以“退货”的。


    甄奶奶到底是吃过的盐比这些小辈吃过的米都多，一眼就看出甄温柔不对劲：“阿柔，你老实告诉我，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是啊。”甄温柔也没打算瞒着，开门见山道，“我要离婚。”


    这四个字可谓是平地一声雷，惊得甄家每个人都惊愕不已。


    甄奶奶更是直接上手揪住小女儿的耳朵，边用劲边喋喋不休：“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你一个女人离了婚以后怎么办，谁还敢要你？啊？嫁出去那么多年，孩子不生就算了，还敢喊着要离婚？你是不是被鬼迷心窍了，啊？”


    “疼疼疼——”甄温柔顺着甄奶奶的力道移动着身子，以减少疼痛，却还不忘反驳，“离婚怎么了，离婚是什么大事吗？都什么年代了！”


    “离婚怎么了？”甄奶奶冷笑一声，手上更加用力，“你都二十八岁了！你以为你还十八岁，好人家任你挑任你选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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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好生活的这个小乡村，女孩子别说二十八岁，超过二十三岁便是老姑娘，超过二十五岁就已经半截身子入了土，不嫁出去仿佛就该去死了。


    甄温柔要离婚的动静闹得有点大，甄好姐妹俩闻声都躲在一旁看着。


    这一幕让甄好无端想起自己上小学前发生的两件事。


    事情很小，她却记了很多年，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她脑子里变得越发清晰明朗。


    第一件事是，当大人问她长大了要做什么时，五岁的她大言不惭地回答：“我以后要上最好的大学，买最大的房子，开最贵的车车。”


    大人们听了哈哈大笑，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学来的这些话，只当是童言无忌。


    长大后的甄好也不明白自己小小年纪为何就知晓何为最好的大学、最大的房子、最贵的车。


    第二件事是，即将上小学的甄好与奶奶站在村口。她顺着奶奶的视线望去，看见邻居家的姐姐正拿着大包小包放在一辆略显破旧的三轮车上。


    六岁的甄好仰头问甄奶奶：“奶奶，邻居姐姐要去哪里啊？”


    甄奶奶回答：“书读得不好就只能去工厂做工，赚几年钱就找个好人家嫁了，生几个孩子，如此便是一生。”


    “什么是找个好人家嫁了？”甄好像十万个为什么，问题一个接一个，“又什么是生几个孩子啊？”


    “我们好好以后也会像她一样。”甄奶奶明明看着的是邻居姐姐，目光却好似落在虚空，没有焦点，“也会读几年书，去厂里做几年工，然后结婚生子……”


    甄好虽然没太听懂，但她记住了“不好好读书就要嫁人”。她也不知自己小小的脑袋为什么会想那么多，她只知道自己当时握紧了拳头，暗暗在心里发誓将来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不要像邻居姐姐那样早早嫁人。


    这两件小事加上眼前发生的一幕让甄好更加确定自己以后不想过这种被婚姻裹挟被孩子绑定一生的传统道路。


    她不想让短短三万天的人生变成孕育后代的工具。


    甄温柔要离婚的这场闹剧是如何落幕的，甄好不知道。


    她只知道小姑还是那个英姿飒爽的小姑，好像没有因为差点跟母亲打了一架而有丝毫的狼狈。


    她依旧该吃吃该睡睡，脸上的笑容甚至更加明亮。


    十三岁的甄好不懂这是为何，却懂得一个人想离婚，必然是因为过不下去了才会动这个念头。


    在甄温柔给她编辫子的时候，她忍不住问：“小姑，你会有害怕的时候吗？”


    在她的印象里，小姑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家里的男人甚至酷不过她半分。


    甄温柔手上梳头的动作没停，却真的认真思考了片刻，才说：“以前会，现在不会了。”


    甄好似懂非懂。


    二十八岁的甄温柔好像真的变温柔了。


    不是那种世俗所规定的温柔，而是心境更平和，更加明白自己想要的，也更加懂得爱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温柔。


    当晚，甄温柔与姐妹俩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说说笑笑的。后来甄美先睡着了的时候，甄好和小姑还清醒着。


    甄好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小姑小姑，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