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殿下，这边。”宫人朝姬煊姬盈招手。


    在宫人的引导下，姬煊姬盈前后落座于明极殿御前左侧。


    姬盈四下望一圈，有些震撼地感慨道：“我还是第一次进到明极殿来。”


    姬煊赞同地点点头：“我也是。”


    明极殿始建于大黎第五代皇帝庆晖年间，如今已是第七代建光，仍然尚未建完。庆晖年间，因皇帝热衷于开疆拓土，大黎国威远扬，常见万国来朝之景，当朝皇帝大笔一挥，下诏在耀宸宫中重建朝务正殿，并命名为明极殿。


    哪想得六代嘉仁年间起，大黎周边常被迫陷入战火，国库多拿来资助军备，因而这一堪称大黎最为恢弘华丽的明极殿，时建时停，至今仍有后殿尚未建成。


    这是明极殿第一次被启用。抬眼一望，殿中四根楠木圆柱高可通天，柱上巧夺天工的蟠龙雕刻与头顶藻井百鸟朝凤的图样遥遥辉映，恍惚间如真龙真凤降临。


    殿内燃满宫灯，封闭的大殿堪比白昼，一片辉煌绚烂之景。


    百官端坐于大殿两侧，人人案前摆满精致佳肴。


    姬盈眯了眯眼，细心听起百官议论。


    “陛下已经有意遣返……”


    “赞同。此一桩事太过强买强卖，明明未曾要求和亲，西燎却擅自派遣王女，不知居心何在。且不说陛下早已下旨不开后宫，便是开了后宫，我大黎那么多良家女儿，为何非要推出一个异国皇妃？”


    “好吃好喝，速速遣返罢了。非我族其心必异，绝不可令其多待。”


    “不成！西燎朝贡虽已入京，鲜罗朝贡却仍在路上。除却西燎王女外，鲜罗也同样派遣了王女和亲。若是今日早早遣返西燎王女，鲜罗朝贡队伍岂不要半路折返？鲜罗王未能抵京就灰头土脸地打道回府，这又哪里是我大黎的待客之道！”


    “折返又如何，谁叫他们多此一举！”


    一声“陛下驾到”，朝官们的议论声停。姬盈朝帷幕望去，果然见到那道熟悉的伟岸身影。


    大黎第六代皇帝，建光帝姬弘。


    姬煊见皇帝逐渐靠近，禁不住一抖。


    姬盈好笑地悄悄拍拍皇兄的后背，令其安心。


    姬弘一路款步而行，帝王气势如高山巍峨，散发着令人不可直视的威严。周身凌厉气势露于其外，那冕旒下的面容更是英挺锐利——眉如利剑，鼻峰峭俊，薄唇宛如寒刃，好一副盛年英主模样。


    见姬弘已然上座，姬煊更加埋低了头，不敢直望父亲一眼。


    姬盈倒是仰了脸朝向父皇，甚至还有心情考察一番父皇脸色。


    不喜不怒。


    看来今日之事虽声势浩大，却并不难解。


    姬弘只坐下片刻，便叫宫人向外报信。须臾之内，西燎一行人出现在明极殿前，在宫人的唱诵下浩浩荡荡地进殿。


    “西燎使者一行，向大黎进献朝贡！”


    “西燎王女奇丽，觐见大黎天子！”


    朝官们纷纷扬了头朝外望，殿中间或响起极轻地窃窃私语。


    姬盈坐得离殿门远，望了好一会才望到人影。


    队伍在殿中停下，姬盈眨了眨眼，看向这一队胡服装束的西燎人。


    最前方捧着两卷文书的男子显然是本次朝贡的主使者，他朝着御座拜了三拜，便用流利的大黎语言与身旁的宫人沟通，又将手中文书递给宫人，叮嘱他献给皇帝。使者身后紧跟着一名头戴王冠、身着艳丽胡服的少女，显而易见，这少女便是如今大黎京内的话题中心——西燎王女奇丽。


    王女未发一言，殿内朝官们的眼神却大半凝滞在她身上——无他，只这西燎的女子装束，实在有些过分显露身段。


    王女的侧影宛如起伏的山峰，众多目光落于其上，仿佛落于山巅的鸟儿。


    姬煊看着看着，忍不住捂起姬盈的眼睛。


    姬盈扒开他的手，小声地抱怨：“皇兄做什么？”


    姬煊咬一下嘴唇，脸色微红地道：“小孩子不要看这些。”


    小孩子。


    姬盈撇一下嘴，表达自己对年方十二岁的皇兄的轻微不满。


    御座上的姬弘岿然不动，只轻轻扫了一眼使者队伍，像是完全没见到奇丽一般，专心阅读起西燎使者送来的文书。


    奇丽低着头，不时向上瞥一眼御座，眼中仰慕外溢，却有隐隐不甘。


    姬弘读了先头的一封文书，却完全没有拆开另外一卷的意思。在奇丽赤裸的目光里，他将两份文书置于桌上，朗声向殿内大笑一声道：“好！”


    他将眼神放得更远，四下环顾一圈朝臣，又令宫人道：“请西燎使者一行上座！”


    “是。”


    西燎使者连同被无视的王女一起，被整体请到了大殿右侧，与姬煊姬盈遥遥相对。


    隔着大殿，姬盈远远地望着王女，只觉得这位奇丽王女虽衣着大胆，行止却意外地有大黎国风。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西燎使者频频举杯，姬弘有时应答，有时只是笑笑。


    那位西燎王女奇丽，却从始至终都没得到大黎皇帝的任何一个眼神。


    殿内朝臣饮酒愈多，议论也随着酒气逐渐大胆起来，有人甚至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对奇丽愈发不屑。


    “什么西燎王女，穿成这个样子，哪里有一国公主的尊严！”


    “西燎民风剽悍，或许王女这身还是好的呢，哈哈！”


    “蛮夷之地，欠缺教化，西燎国王这么急匆匆地送了这样一个女儿过来，简直如同青楼伎子！”


    “小点声，据说那王女听得懂大黎语言。”


    “听得懂又如何？下官又没有说错，还怕她一个蛮夷妇人不成！”


    奇丽望向御座的眼神逐渐沉下去，由最初的仰慕渴望变得一片黝黑。污染秽语钻入耳朵，她冷笑着一咬牙，猛地从座位上站起。


    殿内目光霎时聚焦。


    众目睽睽之下，奇丽柔媚地弯了眼眸，向御座上俯身一拜，又扬起嗓子，高声向姬弘道：“西燎王女奇丽，参见大黎皇帝陛下！”


    这一高亢拜声后，奇丽不给众人打断机会，接续高声说道：“陛下于奇丽有救命之恩，奇丽今日得见陛下，即便无法常伴陛下身侧，也已心满意足！”


    这下，御座上的姬弘才朝奇丽望过来，眼神莫名。


    姬盈夹菜的手顿了顿。


    救命之恩？


    父皇竟然救过这位王女？


    奇丽无视满殿震惊目光，勾起唇角，继续说道：“自与陛下在西燎战场一别，奇丽便盼望有朝一日能再见陛下，当面感谢陛下的救命之恩。大黎有言，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如今陛下无需奇丽以身相许，奇丽远望陛下一眼，也已意足。陛下龙章凤姿，轩昂气宇，奇丽心生欢喜，愿为陛下一舞，以示西燎忠诚大黎之心。”


    满殿哗然。


    姬盈震撼地望着这位脱口而出惊天之语的西燎王女，连口中食物都忘了咽。


    姬煊也被震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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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也不顾什么“非礼勿视”，和殿中百官一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奇丽。


    姬弘眼神凝在奇丽脸上好一会，不知情绪。


    半晌，他道：“原来是你。”


    奇丽娇怯地笑一下，低着头：“陛下还记得奇丽。”


    “那日大黎与西燎交战，奇丽不慎误入战场，是御驾亲征的陛下将奇丽救出，不仅未对奇丽用刑，还好生照应，后来又将奇丽放回。”


    奇丽满面晕红，面色艳丽如花：“奇丽坚信，陛下与奇丽的相遇，一定有阿斯塔纳神的指引，这才千里迢迢地从西燎到大黎来。”


    说着说着，她嘟了嘴唇，撒娇一般地道：“陛下不要奇丽，奇丽无法生出怨言，但是——希望陛下能给奇丽一个报答恩情的机会。”


    姬盈张了张嘴，艰难地咽下食物。


    片晌，姬盈低声自言自语道：“大黎与西燎交战，父皇御驾亲征……”


    若她没有想错，眼前这位西燎王女，竟能在两国战场之上，因被俘而爱上敌国皇帝！


    这是什么样的爱？！


    奇丽一番剖白，满堂朝官皆惊。


    御座上的姬弘眼神闪了闪，只轻轻道一句“王女不必如此”，便叫宫人将奇丽遣了下去。


    奇丽被宫人送走后，明极殿内的气氛好一会才从尴尬中缓了起来。


    其事过于使人震惊，朝官们反倒再不敢谈论刚刚被遣走的奇丽王女，一个个地顾左言他，说起乱七八糟的琐事。


    “不知白家兄妹何时定亲……”


    “谢家小公子如今在国子监中风头正盛，真不愧是谢衍臻大人之子！”


    “听闻陛下有意继续明极殿的修缮，或许一两年内，这座大殿便能彻底建成。”


    姬弘咧一下嘴角，对殿内百官的反应了然于心。


    他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缓慢地将酒杯凑近唇边，片许就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姬盈眼见着大殿右侧的西燎使者端着酒杯再次上前，向姬弘说了什么，做出敬酒姿势。


    这一次的姬弘没有推脱，笑着拿起酒杯轻轻一晃，举头又尽一杯酒。


    姬煊见姬盈望向御座良久，低声靠过来道：“怎么了？”


    姬盈怔然，静静地摇了摇头。


    姬煊见她样子，安抚地道：“盈盈别担心，父皇定会让那个奇丽王女尽早返程的。”


    那位王女行事如此疯狂，姬煊丝毫不信姬弘会有留人意愿。


    谁能留这么一个炸药在宫中？遑论大黎早已不开后宫。


    姬盈勉强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姬煊一愣，随后听见姬盈涩着声音向他说道：“皇兄，恐怕我们得和这位奇丽王女共处一段时间了。”


    姬煊不解：“为何？”


    姬盈眼神闪了闪，面上浮起苦笑。


    那位王女当着众多大黎朝官的面，点出自己与姬弘的旧交，又挟报答救命之恩的名义，要促进两国之好。


    众人见证之下，王女已卑微诚心如此。若姬弘彻底否定奇丽，则大黎朝廷当众欺侮王女，于礼大不合。


    没见宫人虽然遣走奇丽，却是送她往耀宸宫内廷的方向么？


    这一救命之恩，无论和亲与否，必须要在大黎报过才算完。


    姬盈心脏违反常态地突突跳动。


    她有预感，耀宸宫会迎来一场风雨——前所未有的大风雨，或许能将过往一举翻覆。


    而今，她只盼这预感不会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