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珀和科琳推开家门时，已是深夜。屋内灯火通明，玛利亚太太焦灼的身影在门口徘徊，她的目光急切地越过女儿们，望向她们身后。


    “人呢？”她的声音里带着期待和颤抖。


    “我们…没找到爸爸。”科琳目光躲闪，不敢直视对面的目光。


    玛利亚太太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门框，发出一声闷响。她摇着头，喃喃道：“怎么会……这不可能……”


    科琳还在犹豫该如何开口，安珀却已经按捺不住了：“其实爸爸早就不工作了，这些您应该都知道吧。”积攒了整晚的怒意和委屈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您就看着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找？”


    “不，不是这样的。”


    “既然您不肯说实话，又何必让我们白费力气？”安珀冷笑，“我看干脆别找了！”


    “不行！必须找到他！”玛利亚太太突然激动起来，声音近乎尖锐，“钱！他偷走了我攒了十五年的积蓄！就算他要抛弃这个家，为什么要拿走所有的钱？”


    听玛利亚太太的口气，这似乎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安珀终于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


    “究竟丢多少？”


    “五…五千镑……”玛利亚太太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五姐妹倒吸了一口凉气。


    “夺少？！”安珀几乎破音。她花了小半年才存了不到十镑，而家里竟然有五千镑的巨款。


    玛利亚太太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千真万确，这是我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原本是打算留给你们做嫁妆的……”


    一道不合时宜的惊喜声打破了凝重的氛围：“妈妈，您的意思是，我本来可以拥有一千英镑作为嫁妆？”


    雀跃的语气与凝重的氛围格格不入，连玛利亚太太都错愕地望向这个天真的大女儿。


    “但是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她疲惫地闭上眼。


    伊丽莎白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变成懊恼的扭曲——那可是五千镑！连赫伯夫人都不一定能拿出来的巨款。她忍不住幻想，如果自己有了这笔嫁妆，就可以嫁给理查德，甚至夫人还需要为她之前的无理给自己道歉。


    而且以她的受宠程度，能拿到的绝对不止是一千镑。


    安珀对于这笔钱的归属倒很平常心，毕竟她并非原身，这钱也不会到她手里，又何谈失去呢。不过以19世纪末的英镑汇率来看，五千英镑至少相当于今天的一千万人民币①，这确实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双胞胎虽然年幼，却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五千磅能买多少奶油布丁啊！


    而现在威尔逊先生失踪，不仅仅意味着少了一笔嫁妆存款，她们连最基本的生活开支都没了。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难道不是，”安珀突然开口，声音异常冷静，“您到底哪来的五千镑？”


    五姐妹齐刷刷地看向玛利亚太太。


    玛利亚太太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最终还是顶不住压力松口了：“事到如今，我不能再瞒着你们了。你们的爸爸……


    “他其实是老威尔逊伯爵的次子。”


    伯爵？


    对于从小在乡下长大的她们来说，赫伯夫人那样的乡绅已经是遥不可及的存在，她们甚至从未见过真正的贵族。而现在，她们的妈妈竟然告诉她们，她们的爸爸与伯爵有着血缘关系？


    “那爸爸为什么、为什么会跟我们生活在这里？”


    她们不应该生活在伦敦的庄园里，享受荣华富贵吗？


    “因为詹姆，他并没有继承权。”玛利亚太太苦笑道。


    姐妹们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困惑。


    难道没有继承权，她们就得过这样的日子？


    玛利亚太太接下来的话更是如同惊雷：


    “事实上……我们也并未正式结婚。”


    没有结婚？她们都是非婚生子？或者说得更直白些，她们五姐妹全都是私生女？


    姐妹们的猜测在玛利亚太太那里得到了印证，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没有结婚？难道玛利亚太太只是一个情妇……


    安珀在心里立马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玛利亚太太是情妇，威尔逊先生另有妻子，那她们也会一家七口挤在这个乡村那么多年。


    “詹姆是贵族不假，但我只是个流浪的孤女……”玛利亚太太声音哽咽，对着日渐长大的女儿们，第一次诉说起了自己的前半生。


    一个柔弱无助的孤女却身负美貌，她的经历可想而知。


    年轻漂亮的玛利亚初到伦敦便沦落风尘，但她运气很好，做了一位军官的情妇，又通过军官认识了不少贵族，自此开启了酒醉金迷的新生。


    玛利亚的生活因为军官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样的美好并没有持续太久。军官年纪不小了，可她却还年轻，不甘、寂寞整日萦绕着这个美丽的姑娘。


    很快在一次宴会中，玛利亚认识了詹姆·阿尔伯特·威尔逊——一位贵族的儿子。


    身为伯爵家的幼子，威尔逊先生既没有上战场建功立业的能力，也不能像哥哥那样继承家族爵位，无所事事的他除了上学就是整天混迹社交场所。他跟玛利亚一拍即合，很快就搞到了一起。


    结果也可想而知，伯爵夫妇自然不同意儿子娶这样的女人为妻。不过年轻的威尔逊先生到底是对玛利亚有几分真心，加上他厌倦了伦敦贵族的生活。


    于是，在伯爵夫妇强烈的反对下，他带着玛利亚私奔了！


    为了躲避威尔逊家族的追捕和军官的势力，小夫妻俩一路北上，这才到了现在居住的小镇，在这里定居。


    伊丽莎白就是两人最浓情蜜意的时候出生的。


    老伯爵夫人不忍他们一家三口受苦，偷偷瞒着家里，寄来了两百镑，靠着这笔钱，两人这才顺利安家落户。


    在玛利亚太太怀上第二胎的时候，老威尔逊伯爵去世。


    威尔逊先生的大哥，也就是姐妹们的伯父——威廉·亚历山大·威尔逊，继承了爵位。


    当时的威尔逊先生心里多少是有些后悔的，哪怕明知道自己没有继承权和多少遗产，也不应该早早出局。


    在得知大哥迟迟没有儿子以后，威尔逊先生的心思再次活泛起来，他把目光盯上了玛利亚太太的肚子。


    玛利亚太太的第二个孩子依然是个女孩，但此时威尔逊先生并没有灰心，反而给她取名科琳，意为“高贵、幸运、贵族的后代”。


    有趣的是，新任伯爵夫人在生完一个女儿之后，就一直没有诞下男性子嗣。


    玛利亚太太被迫开启了跟妯娌的拼娃之路。她接连怀孕了两个男孩，都是没足月就流产了。而伯爵夫人费劲千辛万苦，也只又生下一个女儿。


    直到双胞胎的出生，威尔逊先生再也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男性继承人，衣锦还乡。


    经历了多次失望，威尔逊先生开始不再对生儿子抱有期待，且偷偷辞了职，反正靠着老伯爵夫人每个月的补助，他也可以过得很滋润。


    “当时他肯定就想走了！”玛利亚太太恼火道，随即怒火又变成了崩溃大哭：“他怎么能抛下我们母女六人，就这么一走了之呢！”


    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威尔逊先生并没有离开。多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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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如愿盼来了自己想要的男性继承人，可惜帕特里克并没有活多久。


    这回威尔逊先生估计是真正心灰意冷了，所以抛下她们母女离开了。


    安珀也是到了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玛利亚太太拼了老命也要生个儿子，原来人家真的有爵位要继承啊。


    受英国“限定继承法”的约束，女性是没有继承权的。如果一个家族没有男性继承人，那么大概率会找一些你都不认识的远亲来继承家产。而为了保证财产不外流，又会把家中的女儿嫁给这位继承人，如果能生下一个男性继承人，那么继承权依然在这个家族手中，不过这么做风险很大。


    现任伯爵没有男性继承人，但是他有弟弟啊，一旦伯爵无子而终，那么威尔逊先生将成为新的继承人。而玛利亚太太又于前不久生下了一个儿子，恐怕当时伯爵府的人都要高兴坏了吧，只可惜世事难料。


    安珀猜威尔逊先生回家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找到一位年轻的女性再生一个男孩。那么作为“情人”和“私生女”，她们自然不会被带去伦敦。


    或许这才是她们被抛弃的真正原因。


    “您的意思是…”科琳敏锐地指出，“威尔逊家一直都知道爸爸藏在这里？还每个月给我们补助？”


    “呃…是，詹姆确实很早就不工作了，老伯爵去世以后，老伯爵夫人每个月会寄五十镑给我们……”她羞愧地补充道：“虽然抚养费逐年减少，但我还是偷偷存下了一部分……”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与她们相认，也不把她们接回伦敦，而是采用这么迂回的方式。


    很简单，老伯爵夫人看不起她们的母亲，连带着也看不起她们姐妹。


    贵族身份在维多利亚时代非常严格，血统和合法性更是关键，哪怕是合法妻子，母亲的平民身份虽然不会剥夺孩子的贵族地位，但会很大程度影响社交圈对他们的接纳。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安珀恍然大悟，难怪原身记忆中，家里从无亲戚往来。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威尔逊先生仅凭那么低廉的薪资就能拥有土地、农场和房屋，办得起各种仪式，还能养活一家那么多口人，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那可是五十镑啊！这笔钱在伦敦或许不算什么，但也足够她们全家住到英格兰第二繁华的城市②，过上富足的生活了。或者送她们去读书，哪怕请个家庭教师也行啊。居然还要伊丽莎白和她去有钱人家做女仆打工？让科琳一个正值青春的小姑娘日日在农场里灰头土脸地干活？


    还有帕特里克，如果玛利亚太太能得到更好的照顾，或许帕特里克就不会生来体弱，他也能得到更好的治疗。


    还有小安珀，她仅仅因为一场风寒，就丢了性命。


    而现在，这个自私透顶的混蛋，居然拿着这笔钱逃之夭夭了！


    安珀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甚至有些发黑。


    愤怒、不甘、荒谬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恨不得直接冲到伦敦把人宰了！


    突然安珀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路小跑到了楼下。推开楼梯下的小门，印入眼帘的是空空如也的储藏室——


    她们家值钱的物品也被洗劫一空了！


    玛利亚太太也追到储藏室门口，看着眼前这一幕，她狠狠地喘了两口粗气，然后两眼一黑栽倒在地。


    还真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她们留啊！


    生活就像一潭平静的死水，如果某天泛起了涟漪，那必然是有人砸下了一块巨石。


    安珀如是想到。


    不管怎么说，她现在连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了，原来穿越还不是她人生的低谷，现在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