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岁岁保护朝朝,天经地义

作品:《白月光与朱砂痣

    与怨灵纠缠难免会产生些不致命的损伤,江朝手里包治百病的药膏仅剩不多,但她还是把它一勺一勺分了出去。


    苍蝇们一直低着头不敢正视江朝,腹中竟涌出一阵酸涩,他们羞怯地吞下,点头说了句多谢。


    江朝与央央躲在洞穴里处理好伤口后便有了偷心偷眼大妖的后话。


    近似妖魅的鬼风间歇,低伏的火苗重新茂盛地燃烧起来。


    发橙的火光在央央深黑的双眸投射两点微光,她的声音又低又哑,仿佛故事来到结尾总是缺憾,“可这世上哪存在什么妖怪,都是胡编乱造的传说,都是假的。”


    她疲惫地低下头,右肩突然砸过来一个已经没有意识的脑袋,央央唤道:“朝朝?朝朝?”


    巴掌大的脸蛋被一团同样大的火光包裹,一直包围到别在耳后微微卷曲的发丝。干燥的皮肤却被篝火烤得渗出汗津津的水光,聚集成一滴水珠从下巴尖坠落。


    央央往江朝面前试探温度,屠苏夜冷,江朝脖子上只裹了层兔裘帽上的兔毛,若不生火取暖,冬季的寒凉将冻得人膝盖发酸。


    央央把手背放在她的脸颊上一碰,江朝的脸蛋宛如滚烫烧熟的洋芋,异常升腾的温度让围绕手腕的一圈也有了股暖意。


    她断定道:“发烧了。”


    央央翻开她放在腿上的掌心,两三圈上下交叠的纱布出现长条的血痕。一炷香前,江朝摊开自己的掌心,新的伤口下还有几道暗沉色结痂的旧伤,刀口的方向纵横交错,是下手时随意握剑一抹的痕迹。


    她拿出纱布重新帮昏迷的江朝包扎,耳边响起江朝熟悉的话语“我会保护好央央,保护好大家”。


    央央蹙了蹙眉:“为了我吗?”


    一语后明显残存未完待续的意思,她想说短短认识两个多月的人也可以称得上对你很重要的人吗?不过,待崭新的纱布重新在江朝手背打结后也没有问出。


    江朝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环顾四壁,四根十米高的石柱拔地而起,莹莹辉光的螺纹刀刻于嶙峋的岩石头部,眯起眼看螺纹下遍布十行她不认识的文字,像某种毁灭的民族的语言。


    她怎么能站这么高?在梦中身体增高了五六米。平常以自己的视角是看不到离她很远的地方的,但现在她竟然可以看到方圆数十米外空地,地面上刻着三圈圆环缠绕的法阵。再往后光线被黑暗吞没,空荡的似某只猛兽未饱腹的胃。


    更令人费解的是江朝回眸往下看,自己胸口处竟披盖了厚厚的翠鸟一样的羽毛,毛色瑰丽,让她想起了山野里碧绿璀璨的清溪。


    江朝动了动,耳边传来阵阵发寒的锁链响,自己的长颈和她看不到身后栓了好几根枷锁。枷锁上有仙术,她一挣扎就被仙术强迫低下脑袋。


    哎哟,为什么做个梦也要遭罪啊!


    无边的黑暗里响起露水坠落的涟漪声,吧唧吧唧,有脚印正从黑暗里露出头来。


    她看不清来人的容貌,但他的嗓音格外清亮,他以极其悲哀的口吻反问道:“为何你不去死呢?为什么你不愿意死呢?你都被我锁在无极渊地底,十年的孤寂还没受够吗?”


    江朝被问得嗔怒起来,她为什么一定要死?她才活了短短十八年,往后还有整整无数个十八年足够她活,一旦看不到头就跑去自刎才是傻子该干的事。


    她几乎反抗得宛如鸟雀般尖厉起来,她一瞬间愣住了。喉咙吐不出像样的人话,环绕空中的是细细碎碎的鸟叫。


    那人与此同时自言自语:“殿下一向爱极了热闹,一个人在阴阳之境没见到我,定是失望了生气了。”


    他突然抬起头,满目凝结泪水地仰望着她,“求你把殿下还回来,你没听见她在哭吗……她在害怕啊……你把你的灵给我好不好?”


    江朝觉得这个人一定患了失心疯,她要怎么做方能把他赶出自己的梦境。


    她尝试地叫了两下,那人手里出现了一柄青铜剑,他语气转瞬阴森:“是啊,现在所受的怎么比得上殿下所受的寂寞。只要生得一双眼睛,单单望着一排蚂蚁也能取乐;但凡不把你剖腹取器,心则生千思百绪。潮,若你不愿意赴死,那就终生被折磨缠身,除非自愿解脱的那一天。”


    疯子!疯子!


    江朝剧烈地挣扎起来,她开始抖动身后宽大的羽翼,刷刷——掀起猛烈的飓风。


    那人屹立如钉柱,铜锈的青铜剑朝她庞大的胸膛下隔空劈开两道剑风,皮肉撕裂的声音响彻无极渊地底。


    可能是在梦境的缘故,只是场面不堪入眼,实际上她一点也不痛。


    “青铜剑”停下手来,尖锐的剑尖直指五米高的眼眶。不出意料,渺小似屑的剑尖越来越近,咫尺时变成一个看不到长尾的三角,江朝下意识瑟缩变小……


    她居然在梦里被人莫名其妙捅穿了。


    江朝极其气愤,刚想用自己的长喙戳回去,映入眼帘的幽暗转瞬即逝,画面忽转为一片白茫茫的空白,一朵雪花从天而降,进而漫山遍野碉楼瓦房,万紫千红惹人藏。


    仰天痴望之际被人强硬扳下下巴,侧过一遍脸以示其貌,双臂也被人像擒鸡一样禁锢着,身旁响起令她浑身颤栗的嗓音。


    “嬷嬷,你看小女娃虽消瘦了点,但骨相不差,老实说进去后好生养养,比你手下的春花铁花还漂亮。”


    他顿了顿,试探道:“小丫头乖巧得很,绝不止这个价,你以后还可以指望她以后帮你回本呢。”


    人牙子是个滑腻善于讨好买主的精明人,他帮忙讲好价钱,一边的婆婆用敏锐的眼光搜索落单的胳膊腿齐全的,能卖得出好价的孩子。


    像江朝一样的女孩子能卖到贵人屋里就绝不进烟花场所,可贵人瞧不上她皮包骨,病恹恹的晦气样子,只能悲催地分配到黑市里被称作“匣子”的地儿供人取乐。


    “哎呦喂,这看着动不能动跑不能跑的,丢去喂野狗也不见得叫座。”嬷嬷说。


    旁边的婆婆见她满面难色,欲开口却被男人拦下,他道:“动不能动跑不能跑的就对了,你把她扔一边半夜也不愁逃,难得乖巧啊。”


    江朝腹诽道吹吧你,她什么德行自己不知道?


    于是,她立即上演了一出狗咬“吕洞宾”。


    一张鳄鱼大口,两排牙齿狠厉地撬开皮囊,溅出血花。男人吃痛地大叫好几声,扼住她下巴的虎口送下力来,江朝像只小狗甩起尾巴,一溜烟就没了影。


    嬷嬷捂袖低低笑道:“乖!乖巧的很!”


    男人太阳穴处的青筋鼓起如蚯蚓,顿时面红耳赤,婆婆的脸色像极了黑土。


    男人道:“追!立即去追!我就不信小丫头片子能躲一辈子不成。”


    江朝缩进一从满头盖雪帽的灌木丛,她个子矮小,骨头非常灵活,完全和长青的灌木枝与小草融为一体,没人发现得了她。


    透过绿叶与雪花,她看见婆婆焦急地喊道:“婆婆不卖了不卖了,小宝贝快出来吧,看婆婆给你拿回来什么。”


    江朝小声嘁了一句:鬼才信。


    不过,在漫天飞舞的大雪里她确实嗅到一股清甜,热腾腾的甜。


    “是甜糕哦,婆婆给你买甜糕来了。”


    以前,和几个同龄的孩子一块生活在不见日光的大牢里,她每日盼得就是那一点甜糕。甜糕三文钱就可以买一个,婆婆为了保证他们被卖出前不会被饿死,每人分到一小块饱腹。


    江朝舔了舔口水,但没动静。


    在东边寻人的男人又和从西边寻人的婆婆聚在了一起,他问道:“找着了吗?”


    “小丫头机灵着呢,一时半会儿恐诱惑不出。等晚些时候饿得不行了,没人喂饭,看她从哪里钻。”


    男人也说:“腿短,跑不远的。”


    “喵~喵~”


    两声好响亮的猫叫惊得缩回眼,就是从江朝附近穿出来的。


    她听见一快一漫两道不同的脚步声越老越近,她的心脏都要蹦穿胸膛。


    暂歇,灌木簌簌抖动,又响起来了!


    几节白嫩的手指似在草木中攀行的白蛇在江朝面前探出头,嘶嘶地她仿佛真能听见蛇信子捕食鼬鼠气味的声音。


    她的心脏猛烈收缩,一屁股蹲倒在地,耳边传来呼唤:“小七,你在这里吗?”


    一声稚嫩的呼唤。


    灌木扒开不大不小的空隙,外面坠下在灌木丛里瞧不见的盛雪。


    他全身包裹深蓝色的狼裘,半截被冻红的脸埋入毛茸茸的狼绒里,所以声音是像壶里的开水,闷闷的。


    不过,江朝一下就能听得出,是岁安啊,与她初遇时的江岁安。


    江岁安看见草里藏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人,他呆愣半响,任由乌羽版的睫毛黏合霜雪,彼时眼眸较圆,还只是未长开的桃花眼,不过十分震撼的黑瞳里泛出怜悯的光泽。


    “你……”他结巴了一下,也不知道对不对地说,“你想吃饭吗?”


    江朝突然嘴巴里灌了一碗醋,她这几日不仅没守好钱包与玉佩,还被一帮臭男人开荤段子,做梦梦见被男人捅了,她过得一点也不好。


    她想马上弹到江岁安身上,双手抱住栩栩如生眨着眼的江岁安。但事与愿违,江朝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事情重复的还是小时候的故事。


    重重的脚步声渐进,江朝一根根果断地扒开他的手指,灌木丛重新合拢。


    婆婆见丫头没找到,水灵灵的又天降一个体貌绝佳的娃娃,欣喜比划道:“小宝贝,婆婆的孙女偷跑出去不见了,你有没有见到这么大小丫头啊?”


    江岁安点了点头,往北边指个方向。


    “哈哈哈真是个乖孩子。”


    夸奖后,婆婆与男人深深对视了一眼,男人往北边踱步离开,婆婆往南边离开。


    江岁安见人走远,半蹲下来,几乎用气声说:“我娘亲今晚要做糖醋排骨,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就先跟着我吧,待会儿我再来找我的小猫。”


    灌木丛点了点头,抖落下零星的雪花。


    江朝从百根交错的树枝里钻了出来,遮天蔽日的黑影笼罩江岁安的背影。


    “原来是藏这儿呀。”


    江岁安被吓得脚不能抬,而衰老的怪味来到江朝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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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宝贝,乱跑今晚可要罚你饿肚子了。”


    “救……”


    婆婆眼疾手快在江朝发出声音之前往嘴里塞进一块破抹布。


    “唔唔!唔唔!”


    而男人有江岁安两个脸大,覆盖刀口子的掌心形如乌云笼罩在江岁安脸上。


    婆婆得意道:“你手里的那个好,县老爷的小公子专好这口,明日就去和小公子讲个好价钱。”


    说完,喉咙震动稀稀笑出声。


    男人死死用手掌贴住两侧柔软的脸颊,指腹掐在耳朵后骨头上,他回复道:“自然。明早不仅把这只卖了,还要把咬人的小畜生也一并卖了,卖去匣子,当狗耍哈哈哈。”


    “唔唔……”


    江朝与江岁安一同在挣扎,可力气哪里比得过成年的大人呢。


    婆婆手指钻入江朝背后的腰带一把将人捞至胯部的位置,双手双腿一边下垂用绳子捆绑,一边胡乱摆动。反观男人也从兜里掏出绳子与抹布,江岁安也要惨遭被关入大牢,被口中的小少爷迫害的命运。


    岁安——


    岁安——


    江朝无望地抬起头来,舌尖用力向外顶起抹布,但除了舔到一股臭味毫无作用。她居然想不起来她是怎么遇见的师父,她又是怎么从人牙子手下逃脱。


    江岁安探出舌头狡猾地舔了舔正执迷于动手男人的掌心,皮肤上一阵瘙痒,微微稀出窄小的缝隙。


    但这也足够了。


    他向上一拱咬住食指内侧,男人迅速弹开手,手掌转眼到了江岁安脑后,将他砸到铺满颗状砂砾与雪花的地面上。


    来回磨损的鞋履死死踩在江岁安的右脸上,耳朵翻折成两瓣。


    “嘶,都是群野狗生的崽子。”


    江朝唔唔地挣扎,可这种声音伸似蚊蝇。


    她好像这时没力气了,只能静静地凝望着江岁安,感觉婆婆的双脚开始走动,她的身体也一摇一摆地离江岁安逐渐远去。


    江岁安的眼睛一直盯着她,那种眼神和江岁安残影一样温柔又痛苦得教人抽筋拔骨,让她百折欲碎。


    江朝最后一幕看见他朝自己方向伸出手臂,嘴唇势作开合,撕心裂肺的哭嚎覆盖静谧的十二月冬。


    他们叫他狗崽子,他还真如待宰的狗崽子怏怏大哭起来。


    他的悲伤自美丽的眼睛里流淌,十年的偏爱从此刻发芽。


    江朝好像能理解情之所起。


    倘若一个人对一个陌路人产生了偏爱,那么岁月会让它变成灌溉她/他的养料。


    倘若一个人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份悲悯,那她的终生都会被八岁那年的光芒保护在其中。


    江朝就这样一步步走到江岁安面前,亲吻他的脸颊。


    她忘记江岁安一直都是个软弱的孩子。


    漫天大雪被这一声哭催得片片粒粒皆急促,在空中盘旋飞舞。


    啪……


    啪……


    啪……


    男人压低声音警惕道:“怎么回事?突然动不了了。还有这什么声音,竹鞭?”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拐人都敢拐到我江安竹头上来。”


    利落而汹涌的剑风吹雪斩叶,男人与婆婆的脚下不受控制凌于碧空,老胳膊老腿散架般掀翻栽倒。而凌冽的剑风避开江朝,手腕与脚踝紧紧捆绑一圈的麻绳也不知不觉散了。


    江岁安从地上爬起来,哭着喊“阿娘”。


    江安竹瞧他脸上跟黑猫似的,脏兮兮的,用帕子在泥脸上糊,江岁安被糊得呜呜直叫,“叫你不要跑远你偏不听,才搬过来几天,就尽给我惹祸事。”


    江安竹的目光瞥至一旁同样落魄的江朝身上,蹙了蹙眉:“这就是你找到的小猫?”


    “小狗。”江岁安抬起头,笑吟吟地说。


    她以同样的方式糊了糊江朝的脸,江朝总觉得她的手法有些奇怪,不轻不重,额头脸颊下巴沾染的污垢全部擦得干干净净,直到她发现江安竹用湿帕子糊小猫……


    江安竹:“有名字吗?”


    江朝摇头。


    “那既然这样,不如就跟我姓,叫江朝好不好?”


    “嗯!朝朝!”


    “朝朝?朝朝?”


    ……


    央央与江朝历经一夜恶战,身心疲惫不堪,正背靠平坦的石壁相互依偎。


    肩头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向颈侧一耸,央央睡眠浅,江朝一动就清醒得差不多了。


    此时洞窟外透露出半圆状的鱼肚白,央央问:“朝朝,你醒了吗?”


    江朝双眸禁闭,泛白的天光宛若珍珠帘挂在少女鼻梁下,江朝嘴巴一开一合,陷入梦魇的呢喃微乎不可闻。


    她凑近江朝唇边,先是一股温热的风……


    “岁岁保护朝朝,天经地义。”


    “朝朝保护央央,也是天经地义。”


    央央震惊万分地瞪大眼睛。


    她眼眸霎时被喜悦惋惜怜悯种种感情搅为浑水,与黑夜时鬼影的颜色融为一体。


    她道:“朝朝,你愿意为了我去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