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诀别书

作品:《白月光与朱砂痣

    封魔箭一去千里,镇神灭魂。


    无情地一箭接一箭,暴烈地折中砸断归舟,江面随沉没的流光下陷幽深的漩涡,把残余的木片与人影全部吸入江底,一时来得疾如雷霆,人们来不及呼喊就被上涌的江水塞满了肺腑。


    漩涡四面八方的波澜扬起有十丈高,平息后天际边缭绕一圈不灭的明火,绵长的火线拦住白夜川与对岸腹地的水路,顺势灼烧乌云与彩霞。


    “阿娘,阿父,我好疼,好疼。”


    那一家三口的孩子身体不断抽搐,一边在坚硬鹅卵石上打滚一边叫喊着,以为把钻心剥骨的痛楚叫喊出来,她躺地上早没了生息的父母就可以照样醒来,带来灵丹妙药,哄着说不痛了不痛了。她躺在地上双腿绷直,几句短促的呜咽后咽了气。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一人疯狂地垂头撞地,抽筋拔骨般的灭魂之刑让他失去理智。尽管天庭冒血,捶出一个大窟窿,他依然对着渡口的木舟叩首着,直至没了魂。


    有人跪在血红的相思江里,双耳像化冰的穴眼,一股一股喷出黑血,大腿一圈飘荡黑红的浮沫,他抱头怨诉连连:“不是说太平了嘛!将军,这就是你带来的太平?业火灼天,天下再也找不出莫过于此的炼狱!”


    他怨这刀剑冷漠无情,杀人无眼。若是锋芒毕露的封魔箭同人一样长有五脏六腑,再冷血的兵器也会在下坠之前流淌出怜悯之心。


    相思江从未因他们的愿望动摇半分,血潮想涨就涨,想落就落。浪花扬起三长高,他闭上眼,噗通一下,连皮带骨地拖进浪潮。


    她撇眼,江岁安的脸色失血一样惨白,长睫无序地上下起落,枝丫状的血丝随意在眼白处滋生,眼睑积攒干涩的血光。


    他抵着膝盖,想从地上爬起来,可这副身子半天不听使唤,两百余根骨头快要散架,支撑不起他的一举一动。


    江岁安问:“阿朝,伴身剑在哪儿?”


    他口中的伴身剑如今正一断两折,插在江朝右侧百步外的鹅卵石中,也是被突如其来的仙箭所震飞出极远的距离。


    江朝:“我们现在就去万剑宗,去找师父,师父肯定有办法可以救你,她这么厉害,相思江也一定会变回原貌。”


    江岁安点了点头。


    江朝摊手试图召回伴身剑,但剑刃岿然不动,仿佛在那一刻死去了般。


    “鹅卵石太多,剑刃卡住不好出鞘,等我把它抛开,我们就去找师父。”


    江岁安点了点头。


    江朝起身,鞋子踩住裙角,身子恍得正面倾斜,身下探出一臂揽住江朝的胳膊,她回头看了一眼江岁安,然后大步流星地朝伴身剑跑去。


    江安安萦绕她跑动的影子,自知不可天长地久也要朝她看一眼,所有的不可言说凝缩于徐徐一瞥的目光下,然后满足地收敛。


    果断截断袖子撕下一长条白布,食指置于齿下一咬,一气呵成写下陆路调转事宜,附上从百夜川到望尘山的路线图。


    他在散修贩卖的《仙山志》里看过,总体还算记得,一些小的节点他有些记不清,于是在旁画了一个圈,以示注明。


    光是写点字便是大汗淋漓,喉咙里血还在继续泛涌,他甩了甩昏昏沉沉的头,左手磨着一小块白石子,他写着写着竟然龙飞凤舞起来,万剑宗的剑歪歪扭扭,一笔拉长,地图几乎是跪在地上画完的。


    他捂着嘴,连忙爬到一边,浑浊的黑血呕了一地。潮汐哗啦地漫过石面,渗入交错缝隙,把显眼的污浊带走。


    与此同时,江朝拿起断剑,利剑退了一层皮一样,刮不去的晦暗与杂乱尘土,失去仙力的废剑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这把剑是师父赐予她的,师父若安在,剑身上的法力就不会退散。


    江朝压下踌躇,毫不犹豫地转头往回跑。她用力拉起江岁安的手,她想带他走,一起去万剑宗。


    可江岁安却跪着不动,往手里塞了一团柔软的白布,她看到江岁安垂下丝线的袖子,听江岁安沉重着声问:“知道万剑宗怎么走吗?”


    江朝想起江岁安的原话,一五一十照着回忆回答道:“要渡过相思江,从风原走到隐周,屠苏,还有无极渊,登上仙阶就找到万剑宗山门。”


    “如果不让你走水路,改走陆路呢?”


    江朝屯了屯,以前水路虽慢,路上要耗费个十几天,但过路的价钱便宜,路上还有残萤的人保驾护航,山匪水贼抢劫之前都得掂量掂量身上长有几个脑袋,足够让他砍让他劈。顺风的话,带上一周的干粮,即可赶到离隐周最近的关卡。


    相反的陆路她鲜少见人走过,自己也没过江的经历,江朝思索一番,如实地摇了摇头。


    江岁安把她拉下,让她正对面坐着,手掌铺开地图,左手三指并拢按压卷起布角,一处一处指到说:“这里是渡口,往东沿着官道走,每隔五里有驿站,掌柜的应该全跑光了,累了就随便找一家落脚。早出晚歇,路上能忍得住不歇脚的话,一日便可赶到孙家镇,孙家镇有条专门留给商贾坨去隐周贩茶的马道,经前常有霸占一方的山匪出没,现在……太平了,你可以大胆走。”


    他停了下来,看眼江朝跟上没,江朝那双眼睛一直盯着他不放,很是茫然,他皱眉说:“看图,我脸上没字。”


    江朝袖子被她捏成一团,眼睛里盛满了江岁安为何突然告诉她的困惑,她纠结一番,半掩起声调说:“我记不到。”


    江岁安无奈地微微眯下眼,乌睫又细又长,低眸落在江朝蜷缩起来的五指上。


    他干脆扳开她的指头,指腹压在她的食指上,沿着路线一步一步指在路标上,重新与她说:“这里是渡口,往东走是孙家镇,这里是马道……”


    指腹盖住红色的拱桥图,但以血画的朱桥非彼朱桥,实际的朱桥其实是五里长的跨江栈道。


    江岁安拉起江朝食指移至“朱桥”小方的小字处。


    江岁安仔细讲道:“相思江的潮水每一两个时辰便轮换一次。卯时潮落,酉时开始涨潮,唯有这段时辰,落潮是最久的,江水也是最浅的。上了朱桥便不能走走停停,一定一直走,直到上岸看到风原关卡为止。”


    江朝缩回一节指尖,转头问:“万一天公不作美,突然涨潮怎么办?”


    江岁安强行按回她的指头,把江朝堵得无路可退,平静地回答道:“那也不必怕。朱桥既是百姓过路行商的栈道,也是王军出征的军道。朱桥建成之初,特意在桥底与江面余了五米高间隙,工部还找刑部要了两百名死囚,让他们轮流站在朱桥之上,检验了五月。最终恰恰活下来最多的就是正值卯时至酉时的死囚。朱桥边有木拦,你抓着栅栏走,一定不要停,知道吗?”


    江岁安说完后,目不转睛地注视江朝犯迷糊的脸,江朝点头说:“知道。”


    他得到肯定的回复后紧蹙的长眉悄悄松懈疏散开,继续说:“城门口官兵问你过所,你便拿出来给他查,他若问你何故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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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说是去万剑宗投奔师父的,师父在万剑宗担任长老一职。有了仙门的身份,他们自会敬而远之”


    江朝低头打量自己,风尘仆仆,一身凡胎俗骨。仙气飘飘,一剑霜寒十四州,她唯有经年的剑术沾了个一星半点。论旁人压根猜不到她家还出了名鼎鼎有名的仙门长老。


    她道:“这谎话也太瞎了,除非遇上个傻子,他能放我们进城就难怪了。”


    江岁安侧开脸轻轻咳嗽,江朝着急关心他怎么了,他擦了嘴角说无碍。


    他接着含着笑说:“阿娘针线筐里压着半枚青龙衔月……纹印玉,七岁时我把它摔碎了一角,至今还留着缺口。我知道它不是不重要,只是她不想要,一直没扔也是为了不时之需罢了。那是证明身份的凭证,路上千万不要弄丢了。”


    “若是遇到万剑宗弟子,看到手上拿长老令……”


    江岁安直截打断江朝思虑,“有人识得这枚玉,那就更好。御剑飞行不仅飞得快,还能免去一些脚程与皮肉之苦,上了万剑宗后再报上江安竹弟子大名,谁敢欺负你。”


    江朝划动至“隐周”,说:“那我们自己走呢?”


    “隐周有残萤护送货商,以化潮的身份谋个镖师的职位跟在商队后走大路。就算是孑然一身,也要不可图捷径走小道。”


    江朝听到孑然一身四字,不由得颤了颤睫毛。“岁安。”


    “嗯?”


    他闻声抬头与一两颗小幅度晃动的眼瞳对视,摇摆不定的距离隔开她与他一触即碎的边界,每晃动一次都是她几近毫厘的试探。


    她心中一团乱麻,吐息后强迫镇定,继续问:“这里圆圈是什么?”


    一个朱红的小圆画在隐周至屠苏的两道岔路口,一条向东南,一条向西南。


    江岁安回过神来,差点把重要的忘记讲明,“隐周到屠苏的路我记不清了,得找当地人确认才好。城里鱼龙混杂,不可轻信他人,实在有难处便去找残萤。”


    江朝点了点头,指尖点在无极渊上,阴湿幽暗的峡谷蜿蜒地呈放于布上,她回想道:“我听说无极渊外散修卖避虫驱蛇的药粉,甚至还有隔离瘴气仙氅,一件要十两,盘缠这几日除去吃穿用度,其余的省着花。”


    “家里有四五十两银钱,包括这……这月攒下来的工钱,你一个人足够了。”


    江朝有些摸不准江岁安的话,胸中一梗,生如绿野的浮萍堵塞曦光,同样牵绊住她上游的道路。


    她颤颤巍巍而坚定地再确认一次:“我一个人?”


    江岁安被江朝火一般的目光灼烧得发烫,他咽了一口,喉结带着灌流进嗓子的血液向下一滚,事实毋庸置疑:“你一个人。”


    江朝低下眉梢,晶莹闪亮的目光顷刻崩开呲呲夹杂的裂痕,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烟花虽美,但芸芸众生不过走马观花,能有幸遇见为他抬首驻足的人,江岁安也是知足了。


    他终究不能占据江朝的全部。


    她说:“我会把燕关失守的消息带回万剑宗,和师父修仙一辈子长生不老。”


    江岁安闭眼颔首。


    “我将再寻良人,和旁人长相厮守,或是只影游灯,且歌且行,再也不记得你。”


    江岁安恹恹地答了个“好”字。


    江朝紧握剑柄,起身背对他说:“日后千万不要托梦来……”


    江岁安睁开眼,拖起红色的眼尾上仰头上望着江朝,不知怎的他竟生了乞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