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阿朝,转过来
作品:《白月光与朱砂痣》 天落小雨,城北长街笔直而下,沿边的破碎的花青色屋瓦,潮湿的葳蕤杂草,白布隆起沉闷向前的木板车,粽丝蓑衣披肩行色匆匆两名腐萤。一个叫晓云,一个叫天覃。
晓云是个扎着圆环鬓的,而天覃是个后脑扎小辫的。
晓云手推着木板车走向城郊,她侧着头与一旁天覃闲聊:“城北死一人,是个行乞的老妪,在天水娘娘庙的柴火堆里。”
天覃四指扣进肩上挂着的麻袋绳,道:“战乱开始后,死的人比以往多了一倍。昨天还死个化潮,是个小姑娘。”
晓云抬起滴雨的草帽,露出一双盖着湿漉漉水草般眼睫的眸子,“小姑娘?听起来年纪轻轻的,叫什么名字?”
天覃黑眼珠向上一转,余下露出鱼肚色的眼白,想了想道:“听其他腐萤说,眼睛大大的,爱穿红裙子,好像叫阿朝还是阿燕?”
“那现在化潮还剩几个?”
“老杨那个名册子都快划光了,没几个了。”
斜垂的帽檐边一个晃晃荡荡的阴影草草从雨巷里掠过,整片城道着墨潮湿的黑,但雨水并未把那抹摇摇欲坠的红染成同色。她三步一抚墙,后背湿发掩盖半截身子。晓云与天覃离得较远,无人看得到正面。
晓云木木道:“那个喜欢穿红衣服姑娘叫阿朝还是阿燕啊?”
……
踏踏踏……双燕绣鞋踩进水洼,阴暗的水洼中影影绰绰,它的身姿不再笔直,大眼里有个巨大的空洞,一直凝望背后的雨天,仿佛历经什么恐怖事儿,与注视水洼的江朝默默相对。
江朝缓慢摊开手掌去挨脖颈中央,那倒影也学着她去摸脖子,结果好像碰到什么,水洼泛起一阵错乱的涟漪。
弥漫全身的窒息感跌踵而来,狠狠拧着她的脖子,凶厉的要掐断吐吸的通道。千百思绪揉成乱麻,在今时今刻与彼时彼刻来回跳跃。
她仿佛又回到狭窄的雨巷,怨灵伸出两双长条,譬比一双成年男子的手掌,上面黑气蒸腾,长条并拢掐着她的长颈。她不得不往后上仰,迫切张大嘴巴,把天边的空气吸进口中。可怨灵偏偏要把江朝致死于鲜为人知处。
江朝眼角凸起幽蓝的青筋,眼底的血丝宛若纵横盘踞的树根,她红着脸,竭力握着长剑往怨灵的中心捅去,抽出捅入,反反复复。
怨灵肚子上破了一个难以弥合的大坑,尖叫地变成萤火升入万里之上。江朝倒在地上,卡出一口鲜红的血痰。几百只怨灵在雨巷里飞舞盘桓,她着急去拿掉落一旁的长剑,未曾注意到几只怨灵聚在她的脚踝处。
“不要!”
为了不让她拿到兵器,怨灵把江朝往雨巷深处拖行数十丈,黑暗一重接一重好似无边的天网,自脚踝盖过头顶。
几百只怨灵见猎物落网,在半空中边飞边发出阴阴的邪笑。它们没有眼睛,只有漆黑的雾团拼凑起能看的形体,却在长眼睛的地方投射出类似恶狠狠的目光。它们亦不靠牙齿咀嚼进食,而是钻入人的七窍,直接吸食生人的灵。
江朝翻滚一圈,从地上爬起来,手里一把能威胁怨灵的兵器也没有,伴身剑还在远处的天光里。伴身剑有灵地振颤出乒乒声响,欲把江朝送回家,但被几只数十只怨灵联合镇压在原地。
她沉重着气息,雨水与汗水混杂在一处去。
江朝第一次被怨灵夺去半身剑,迷茫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师父在的话,几百只怨灵不在话下;如果江岁安在的话,一定会说着不要怕,拉起她的手带她闯出一片光明的天地。
被剥夺所有庇护,孑然一身,遮天蔽日的怨灵气势汹汹地朝江朝涌去,几百只分割一个江朝。
“咳咳……”
江朝猛烈地把嗓子里残余的血痰咳出,痰水落入水洼,一缕红色在点点雨滴落下后消失不见踪迹。
江朝又反手去摸后脑,手指插入沾着小雨的发丝,碰到后脑的凹陷处。
疼……
怨灵叠成一个七尺高的黑墙,向雨巷内倒塌而去,江朝的后脑磕在一块奇形怪状的碎石上,还好那尖锐的石角是朝外的,平坦的对着正上方。
她想喊师父,但她不敢张嘴大叫,怨灵会直接钻入她的喉咙,连求饶也发不出来。可不张嘴,她便能幸免于难吗?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慰罢了。
她感受到一股烟钻进她的耳朵,鼻子,眼睛,两目陷入黑暗,耳朵像灌水后只有咕噜咕噜的杂音,鼻孔被怨灵抢占,宛如跌入密不透风的泥沼,呼吸不上来。
“师……唔……”
怨灵在身体里像把凶厉的短刀横冲直撞,搜刮每一寸灵。先是四指开始发软,再是灵开始抽离,意识逐渐涣散到很遥远的时间之前。
“你叫什么名字?”
“原来是个没名字的小可怜啊。不如就随我姓,我叫江安竹,那边的算是你的师兄江岁安……嗯江朝这个名字喜欢吗?”
“师父,师兄。”
江朝躺在地上,朝上空伸出手去,摸一个远在天边的人。即便怨灵把她的嘴巴胀得一点空隙也不留,一口黑雾间依然挣扎出柔弱的呼吸,:“师父……岁……安……”
“阿朝,过来。”
“练剑时手要抬直,出剑要快要狠,只要看准了……”
刷——
一臂粗的修竹咔嚓一下拦腰倒地。
“这就是剑随心动。”
剑!十六岁的桃木剑。
她想起了十六岁时练的桃木剑,即使没有锋芒的剑刃与微寒的剑光,她照样能劈断两臂粗的竹子,几抱宽的参天古木。
没有兵器,她就用两排牙齿去做武器,咬穿想把她卖进青楼的酒囊饭袋的手臂,一路跌跌撞撞才逃出生天,大难有幸换来了一个师父和一个师兄。
她一边恍惚一边朝头发摸去,厚茧子摩挲仅剩的一把桃花木钗。取下来,圆润的钗头沾着指甲缝的血。
五指拳握,半尺长的桃木钗扎进面前的黑雾。
怨灵骤然受桃木钗刺激,黑雾团绕处滋滋冒出白色的青烟。它肚子鼓动出阵阵咆哮,不断有灵从中释放,一部分回归天际,一部分回归江朝这具快要干扁的肉身。
七窍里的怨灵像惊慌的鸟发现什么恐怖的东西,从江朝体内四散奔逃。眼睛渐渐映入水色的天,鼻孔流淌进潮湿的雨气,双耳漫涌过雨滴敲击地面的共鸣。
她咳嗽着拿起剑,手臂端稳直指前方。剩数逃窜的怨灵一脚迈入黎明,江朝的剑一瞬让此地变作收魂的阎王殿,怨灵的墓穴。
江朝迈开腿,举起剑,铮的一声为万世太平。
她艰难地朝前走,薄如轻纱的日光把她照亮。
一时后,伴身剑把江朝送回木屋。她换洗后又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木桌下拿出烧水的铁架子,参了差不多一壶水,架在圆形的铁环上,地板拉开暗格,往暗格里添了干木柴,火苗在无风的屋内一窜而上。
她半侧火炉坐,温热的火恰好把江朝的头发烤干。
实在太舒服了,耳边只剩下微微的烧水声,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下来。
她听见烧水壶的盖子呲地向上掀开,细碎轻快的脚步走向屋外,不到几时又转回来,重新放在铁架子上,再是用棍子翻动底柴,眼皮外亮起明亮的小点,温暖突然让人感觉毛茸茸的,江朝半梦着往旁一伸,她惊觉睁开眼睛。
一人背对江朝,坐在腰前几厘的位置,膝盖处的雪白长衣一起一落,看样子应该是一只腿单曲,一直腿直放。
火光映照在眼角下,江朝道:“你回来了。”
江岁安转过头,说:“会房睡,地上凉。”
江朝把身上的毛毯掀至肚子上,做起来往前一窜。她意识到刚刚在壶里烧了水,睡到不省人事,也不是现在是几个时辰后的事,这水壶里恐怕被烧干了。
还没等她彻底站起身,江岁安一臂把她拉回来安安稳稳坐下,“刚刚重新烧了一壶,要喝的话要再等等,不然烫。”
“还好你回来了。”
江朝庆幸了一声,还好今夜没把家给烧着。
江岁安看了一眼,目光锁在背后的长发,微微皱起眉,几乎看不到拧动的弧度,“头发还没干?”
江朝把耳边的几缕长发捎到面前,发尖还滴着水,头顶到干得差不多了。她拿起不知不觉被压在身下的干帕子,反复搓揉发尖。
指腹上的剑茧子擦过江朝手背,那道剑茧子很厚,没有五年以上与剑柄摩擦是练不成的,江朝练了两年远不能及。
江朝向右抬起头,手里帕子在抬头时被抽到江岁安手中,他说:“歪着头擦不累吗?”
话毕,江岁安的手指探进江朝耳边,从前至后将半干半湿的长发挽到手心里,摊开帕子包裹发尖,一点点一缕缕擦干,直到那一团被水浸湿,江岁安又换处干的擦。
江朝自己的活儿被旁人干完了,单坐着也不晓得做些什么,只能看着暗格里的红里透黄的柴火干眨着眼,时间消磨一点是一点。
江朝后面的头发变干后就开始毛毛躁躁地炸起毛来,江岁安打算等发尾彻底脱水后好生给她梳理称头。火光太热,照得他眼皮有点烫,反而江朝没事人般双手怀抱膝弯,趴在膝盖上,悠哉悠哉沐浴着火光。
江岁安想提醒,余光一撇处几丝湿漉漉的长发不知什么时候被遗漏了,像壁虎一样粘在江朝侧颈,纤长的三指习以为常地朝那里伸去,可没想到指腹刚一点到,江朝以闪电的速度缩紧脖子,简直是另类的“缩头乌龟”。
不过,他还是看到了,没有什么能瞒过常年猎捕怨气的眼。怨气漫无约束又善于躲藏,遇到厉害的化潮都能从从迎面而来的阎王贴下逃脱,而他的剑从未放过任何一处,更别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勒痕。
江朝短虚起脖子,双目躲藏地左看看又看看,就是就是不愿意转头看自己,江岁安在顶头说道:“阿朝,转过来。”
江朝死也不动,这么会有即便受伤了对着干的人呢?
身后幽幽散发出冷气,奇怪,屋内的火光如此暖,怎么会冷。难道是睡觉时湿头发把后领的衣服沾湿了?但烤了也有一炷香,江岁安也擦了一炷香,怎么说也干了。再者说,这不是皮肤上黏糊的湿冷,而是能让江朝感到刺刺麻麻的冷。
头顶的话江朝听不出喜占七分,还是怒占七分,她接着听江岁安问:“是你自己转还是要让我亲自请你转过来?”
开头的语气是平平淡淡的日常话,跟江岁安喊她回来吃饭是一个味。后头的带着铁硬的语气,完全不是与她商量,而是命令。已然掺杂着江朝只要不照着做,后果自负的意味。
“我……”
江朝还没考虑好该怎么给他一个既能信服又能不透露自己今日差点被怨灵蚕食致死的答复。
有人抓住她的后脚踝,按住肩膀直接把她往后半圈。
江朝:“今日恰恰碰上了一只狡诈的,明明压在脚底里,可好死不活的它竟然打起了我脚板的主意,虚咬了我一口,我马上抬起脚,结果就让它逃了一小命。追至小巷子,没想到中了它们的埋伏,它与其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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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灵聚齐在一起把我堵在一人宽的小巷子里围攻我。它们眼见我不好施展手脚,朝我脖子攻击,还好师父的剑在手,没两下就杀得一干二净。”
江朝除了那年趁醉装疯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辈子就没一口气说完如此长的一段话,她都快变成能说善道的说书先生了。
此言她说的是真,她确实被怨灵围攻至小巷,脖子上的拧伤也是真。
此言她说的同为假,她并没有被狡诈的怨灵咬脚背,也压根没中什么阴谋诡计,是她被几百只怨灵围攻,脱手失去了护身剑。但她绝不能这么说,照说她便不知道能否平平安安在江岁安怒气下的活到明日。毕竟她未曾见过他真正发怒的样子。
火光把伤痕映地极其清晰,巴掌宽的红痕像蟒纹一样从一侧绕至另一侧尽头,红的黄的交相呼应,被损伤的皮肤周边遍布如蚯蚓一样细小蜿蜒的血丝。
江岁安的指腹离它一寸,不敢碰,他一碰自己便忍不住……况且现在江朝还会疼吧,江朝回来就倒头就睡,也不知道擦过药没有。
“擦药了吗?”
“本来想洗了澡擦的。”
好,是还没擦。
他低垂下眼,“现在感觉怎么样?”
“早没感觉啦!”江朝随便扭了扭脖子,好似她从未受过伤,还是健全无瑕的模样。
她坐直起来,眼眸边突然拾起郑重其事的意味,飘过一丝凛凛生寒的帝王将相之气,生杀予夺皆攥入其掌。
她食指一转,道:“你猜今日遭殃了多少倒霉蛋?”
江朝骄傲地挑起眉,一副江岁安猜也猜不到的模样。
一天二三十多也算够本了,五六十只算是化潮里的翘楚,江岁安观察江朝自信十足的气场,桃花眼闪过机灵的火光,他往高了猜去:“五十。”
江朝摇了摇食指。
“七十。”
还是摇了摇。
“八十五……”
此时他的嗓音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忐忑不安。
“九十……”
声音半压下进谷底。
江朝栗子眼忽的张得圆圆的,食指冲天一竖,她沉声道:“这个数。”
一……不对,只多不少。
江朝未把显摆的劲儿过足,肩胛骨就被江岁安死死掐住,她能感觉到江岁安在害怕,不到片刻独自松开,她的白袄子都留着短短指甲印。
“江朝,你知道昨夜才死过人么。”
他说得很低沉,平常只大她两岁有余,他待江朝也像待同龄人一样,从来不会对她说显得他看起来高高在上的大道理。可为何现在他竟搬出几百年拿不出来手的师兄姿态来压她?
“是一个与你同龄的化潮,眼睛和你一样大,也爱穿红裙子,名叫阿燕。”
说着说着,他揭开水壶的铁盖子,往茶杯里参了杯热水。
江朝如实回应道:“知道啊,回来时听到腐萤讨论了。”
江岁安回转在身旁坐下,把热水递给她,长睫浅浅压下,露出下半的眼眸,眼神阴暗看不到低。江朝伸手去接过杯子另一半侧,但往自己收力却撼动不了一点,温热的茶水杯就这样被二人斟酌着悬在半空。
“你有一份既可赚钱又能引以为傲本事,是母亲所期待的,也是我所期待的。”
江朝似谦虚地吐了吐舌头。
“可你知道吗?我曾自私想过去找杨雄,把你的名字自此从那本化潮的花名册上划去。”
江岁安侧眼看了她一眼,丝毫为这种卑劣心思感到可耻,而是计谋未逞的后悔。
江朝拧起眉头,啪一掌拍在地上,“怎么?嫉妒我?害怕迟早有一天我会抢了你的功绩?”
江岁安捡起铁杵翻了翻将灭的火柴,繁星状的火星洒洒如雨,火焰听话般重新燃烧,他的脸庞罩着明亮的火光,道:“你早就超过我了,就算不是现在,也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比如像今日的春雨天,江朝的名字会位列于千万人前。”
“那你还会这么做?”
“会。”江岁安坚定地与江朝对视,“恨不得思虑及你没趁早做。”
直接捣碎江朝日日夜夜寤寐思服,这算哪门子思虑。
江朝卷起双膝,埋头道:“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江岁安自己也在反问凭什么,“我有什么资格去剥夺一个人向善向好的机会,左右不过我只是一个不被考虑其中的身外人。”
江朝扬起脾气,“江岁安,你想说什么?是什么身外人,什么什么资格,有话不能直说啊!”
“江朝。”
江岁安的嗓音前所未有地沉,沉得好像字字句句拽着一根锁链。
江岁安把茶水递进江朝手里,细细地讲,拙劣地藏,抵在喉咙里,那些见不得天光,独自消化又泛涌的爱。
这份爱太过锋利,割得人生疼。
他该狠狠气江朝一通,气她是个置生死于度外的大英雄。或许他该霸道些,这样就能把江朝一生握于股掌,沿着他手心的纹路走,直至寿终正寝。
他说:“你可以如愿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可以自此成为一个普通百姓甚至碌碌无为之辈,无论你选哪个,依旧我们家的小霸王。但我从不期望你为化潮献出一切尤其是性命,过去如此,日日亦如此。”
“如果我选第一个呢?”
江岁安笑了笑,“我会祝你前程似锦。”
“那后面那个?”
“你会一生喜乐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