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有个白月光师父，还有个白月光师兄。


    她的师父是霁月下的白玉兰，抬手顿足间纤尘不染，可打起来人来利落带风，桃花眼冷冷扫过欺凌他们的仙门杂碎时，仿佛投射出一道凛冽的剑光压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弟子，让人瑟瑟发抖。


    而她的师兄随美人师父，有一双一个模子印刻出来桃花眼，江朝对他又爱又恨，可惜他是个生了怪病的病秧子，江朝只盼望他活得再久一点，再久一点。


    就算有了算是极好师父师兄，为何江朝每日怨天怨地呢？


    因为江朝从拜入师门起就知道她的师门很穷，穷得连固定的宗门都没有，一年四季学着候鸟四处迁徙，乱葬岗，张家坟，李家墓……哪里有墓穴哪里就是他们的家。


    这月的木屋安置在百夜川竹林里，就近一座无名坟，横尸荒野的无名尸齐聚于此。竹雨潇潇间隐约可见被竹篱笆环绕的院落，不大不小，刚好一家人居住。


    江朝捂着肚子揭开米缸，米粒仅剩一捧多，而她的美人师父还气定神闲地坐在阳光底下喝花茶。


    于是后厨传来惊涛拍岸般的怨吼，差点惊得美人师父手里的茶都扑了，：“师父啊！”


    江安竹：“鬼哭狼嚎的做什么？”


    江朝忧虑地咬牙道：“再这么干下去，我们可真要跟老鼠抢饭吃了，天底下没有你这么个不省心的师父。”


    江安竹抬起青色的水袖遮挡日光，可衣衫太薄，日光先伸入一针一线的缝隙，坠落至鼻梁，再笼罩了半边脸颊。一双桃花眼探过去，眼波流转间浮动破碎的霞光，像梳妆台上被金色日辉镶边的镜片。


    她抿了抿茶，道：“天下独一无二的师父都被你捡到了，难道还不知足吗？”


    “是是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师父能不能用一下你那聪明才智，先把我们家的米缸填满？”


    “干我们这行的，要是人人求那一丁点铜钱银板太过肤浅。”


    江朝薄唇半开半合，一张鹅蛋脸上喜忧参半，她突然小腹墨水空空，无话可说，只好回屋内挂上绣着石榴花的布袋，转身就推开竹篱。


    “怎么？又要离家出走？今晚打算睡熊洞还是狗窝啊！”


    “拉客去——”


    没办法，毕竟他们是干死人生意的，从死者兜里赚点钱难如登天。


    江朝一直忙到月落西山，才把最后一位买主安顿好。


    “嘿咻！”


    江朝胳膊往下一卸力，一个身着镶珠罗裙的人影被她慢慢刨进了土坑。她用耕田的铁铲往坑里填新土，手腕豪气地一挥，土灰洋洋洒洒宛如细沙大的雪粒，不过它来自土生土长的大地，回归于大地，这一挥颇有番一掷千金的气概。


    她照例将死人安葬，一滴晶莹的汗水从灰扑扑的脸上跌落至女子俏丽的眼皮上。


    今日的客官看样子曾是一位个年轻貌美的乐姬，纤长的十指上下交叠。江朝觉得这双手抚摸在琵琶弦上弹挑揉捻，她的手腕上应当带着宝玉珍珠，她的脸上该是花钿粉黛。


    可……这位姑娘面颊消瘦得堪比草纸，深紫色的乌青从下颚蜿蜒锁骨，骨头尖锐地从皮肉里凸起，整个人干巴巴得失去了阳气，又是被怨灵吸干的苦命人。


    正当她摸了摸布袋里从苦命人裙上扒拉下来的珍珠……呼！


    阴暗的竹林摇曳起来仿佛长着几百双手的鬼魅，疾风从乱葬岗树林尽头贯穿层层叠叠树冠，连同凛冽的剑锋将污秽之气一扫而尽，差点连她颅顶的头发都不保。


    她大叫道：“江岁安，你看着点啊！”


    江朝顺着一闪而过的剑影望去，六尺剑钉死在竹叶堆里，剑尖下又是一阵凄厉的狐啸，可江朝明白这哪是狐狸啊，明明是一只落入陷阱的恶鬼。


    十六岁的少年匆匆追随飞舞的利剑赶到，白衣似雪，及腰的发丝与簌簌而下的竹叶雨缱绻，站起来比江朝高出一个头。


    他按着剑柄左右一拧，鬼啸快要撕裂江朝的耳膜，刺耳的耳鸣在脑海里回荡。


    待鬼啸平息，层层交叠的竹叶间里飞出萤火似的幽光。萤火明亮如万千齐放的孔明灯，映照于少年白皙脸庞前，令他在抬眸间闪烁着星子。


    江岁安拔出剑刃，看着江朝栗子大的黑瞳仁，阴阴暗暗散发出怒气，他忐忑道：“头发还好吧？。”


    江朝站起身来嘟囔道：“明知故问。”


    江朝掂量掂量兜里的战利品准备打道回府，抬头一看，月挂竹林正头——子时夜已过。


    扑通一声，身后一件重货栽倒进竹叶堆。


    她眼皮一跳——不妙！


    她回头一看，她的好师兄直接软弱无力地埋头进泥土里。


    江朝上前将他翻至正面，简单清理沾在脸上的竹叶后叹了一口气，双臂从他的腋下环绕至胸前，以拉箱子的姿势拖拽出一条空旷的路痕，她道：“什么时候把你这倒头就睡的毛病改一改？”


    江岁安破罐子破摔：“如果真到动不了的那天，你就随便挖个坑把我埋了。”


    “呸呸呸！”江朝侧头将晦气全部吐出，可胸中被刚刚一句话激发出一股闷气，堵在喉咙后令她憋得像红柿子，不吐不快：“有这与我扯淡的闲工夫，还不如起来走两步，难不成老后还指望我养你。不可能！你现在就算是爬，也得给我起来洗衣做饭！”


    江岁安虚弱地眯着眼睛，江朝的模样倒映在桃花眼里，她眼睛不亮，不笑时死气沉沉的，鼻梁也不高，可弯眉中央偏偏生了颗美人痣，他嘴角擒着淡淡笑意，道：“你这么凶，我都不敢死。生怕在黄泉路上，你还要把我从地府里拽出来大骂一通，怪丢人的。”


    江朝听着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还有力气开玩笑，气不打一处来，啪的一下脱手给他一弹指，她说：“知道就好，天底下像我这般的师妹找不到第二份。”


    江岁安越微吃痛地闭上眼，月光如宝玉，映照少女的脸庞有些发亮，他问：“埋了一天了，今日赚了多少？”


    “也就吃一两天，不过月底便结薪了。”


    “希望如此，残萤那群酒囊饭袋足足欠了我两月的工酬。”


    “你呢？杀了一天，又有多少倒霉蛋栽在你剑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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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五六只。”


    银色的剑影环绕至身边，江朝知道这是师父的剑。每当江朝有难，这把长剑便会围绕她环绕几圈，送她至安全的去处。


    她道：“师父，还好你还在，快速速带我回家，我要回去睡觉。”


    就这样江朝埋客，江岁安抓鬼，师父只有在接待大生意时才会出面。


    江朝十六岁那年，来了一位贵客，据说是从正道第一的万剑宗远道而来。


    他头戴玉冠，青色的发带像蝴蝶一样振翅飘荡时，毫不吝啬捎来磅礴的仙气，化作一缕云卷状的寒风，江朝透过窗户远远看着不敢亲近。他撇了一眼，江朝自知被察觉，于是迅速地钻了回去。


    但仅仅一眼，他深邃的眉目刻在了江朝心尖，疏离而淡薄，仙人看凡人大概与看蚂蚁无异。


    师父与这名贵客闭门谈事之前，专门一而再再而三叮嘱江朝收敛起不必要的心思。江朝明白师父话里的深意——那时她这辈子也招惹不起的大人物。


    江朝住在西阁，离平时谈事的正堂还是有二三十步的距离。不过，门外还是传来叮铃哐啷碎瓦砸屋的动静，难道那人与师父因为意见不和起了争执？


    她匆忙拉着江岁安赶欲推门而入解救师父。手掌刚抚摸上粗糙的黄木纹理，附着门锁处的仙法变作无端伤人的尖刺，将二人格挡在外。


    门上是鲜红的血痕，门后是师父愤怒的怨怼。


    “办法？你有什么办法？五百年前你做不到，五百年后更是痴心妄想！”


    愤怒仿佛化作吃人的野兽，等着禁制一开，便张开獠牙一口吞掉在场所有人。江朝一瞬间失去神气，呆愣得像一根木头，唯有两颗眼珠子在暗自晃动。


    她第一次见到美人师父这副失态的模样，江岁安也是。来者不善，他究竟糟糕到什么地步才能使他温柔洒脱的阿娘忍无可忍，听着几乎快要拔刀相向了，江岁安默默把指甲嵌入手心。


    令江朝更意外的是，万剑宗仙者不染世俗，只是看似冷淡了点，没想到话语也是见血的刀，步步紧逼：“那是你不愿意。因此，你宁愿找了个野男人，生了个赝品也不情愿把霜叶救回来？”


    “岁安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是真是假又如何？你若是羡慕，你怎么不去找个相好让她为你生一个赝品，以万剑宗宗主身份，朝天殿的野花野草长满了吧！我当年真是老眼昏花才看上了你。”


    “你竟然承认了，竟然承认了……”


    哐当一声，窗边装着玉兰花的瓷瓶受到短促的撞击而碎裂。


    他道：“既然是赝品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你敢！”


    “嗯……”


    江朝耳畔好似传来低哑的哽咽声，她果断地朝右侧伸出手掌，湿润的水珠在不久之后顺其自然地低落在手心，她道：“师兄……”


    师父总说师兄是个软弱的孩子，但他们一起生活了八年，不论江朝凶他也好，还是被初次怨灵凌虐得体无完肤也罢，她都不曾见江岁安流下过眼泪。


    可是，可是这次好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