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不应该吗？”温了了瞬时红了眼眶，一字一句带着哭音，语调却是平静无波，“若不是你执意掺和进来，他怎么会沦为你的手中刀。”


    “我的手中刀？毁寺灭佛征地势在必行，不是他一个五品同知能阻得了的！”元令仪语调不禁拔高，唇角勾起一丝狠戾，“你该恨的不该是王屿吗？若非他容不下边鹤扬，邱澎生怎会费尽力气下毒毁他！”


    “长姐莫要再自欺欺人了！”温了了泪珠落地，她上前一步，没来由的气势，竟压了元令仪一头，“王屿何故要多此一举，边鹤扬出狱后，一身的伤痛必将归咎于他。他在狱中大可要了边鹤扬的命，何必还要多此一举，要邱澎生下毒害人！”


    元令仪冷冷地看着她，双眸尽是风雪寒霜。


    温了了说得没错，王屿此招委实多此一举。邱澎生背后之人，真的是王屿吗？


    贺章与陆园关系匪浅，王屿又有把柄牢牢地捏在陆明爵手中。他到底是因何留不得边鹤扬，大狱内不成，还要铤而走险，联合邱澎生一同下手。


    可若真如温了了所言，那幕后之人隐藏之深，绝不是元令仪能料到的。


    高照想到这些了吗？


    边鹤扬为何执着认定，是王屿留不下他？


    邱澎生洒脱退却，真的是为了祖孙亲情吗？


    元令仪只觉得，自己好似陷入一场变幻莫测的局，眼前尽是迷雾叠嶂，所见所闻皆是各方势力精心演绎，全然不可信。


    “现在尘埃落定。”元令仪冷声说道，“害边鹤扬之人不是我，我与他同仇敌忾，此仇必报！”


    语毕，反身推门而入。


    帘帐遮遮掩掩，李馥支起身子欲要下床，却重重跌回了床里。


    “元大小姐。”他声音嘶哑不堪，咬字铿锵，活脱脱一个犟种。


    “不必了，你好生歇息。”元令仪声音冷淡，听不出别的情绪，字字如冰，句句落雪，瞬时便让李馥如临冰天雪地，四肢百骸积郁彻骨寒，五脏六腑压阵冷冰刀。


    “殿下走了……”李馥语调缓缓，沉重窒息。虽是隔着帘子，元令仪却好似能看到，他宛若枯井，丢了魂魄，只剩下一个疲乏虚弱的躯壳。


    “邱老派人送信给你，可看了？”元令仪立在原处，如一支幽兰临渊，隐在昏暗之中，声音泠泠如泉。


    “殿下可曾有话留给我？”李馥挣扎着起身，慌乱之中，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他反手扶住床沿，披头散发，嘴唇干枯皲裂，惨白灰青的脸上，一双眼无光无神，紧绷的气息似是靠一身的执念撑着，仿若这口气一旦散掉，登时便要一命呜呼。


    元令仪浑身的筋骨僵住，双眸猛地瞪大，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狼狈的模样。


    若非事先知道，她实在难以认出，眼前宛若枯槁的病人，竟是意气风发的李馥。


    “他走得匆忙，让你好好养病。”元令仪只觉得嗓子发紧，或许是出于怜悯，亦或是别的缘由，说了谎。


    “呵……”李馥粗喘着，似是没有骨头一般地靠在床下，“元大小姐撒谎的功力过浅，殿下可不会讲这种话。”


    他缓缓抬头，双眼腥红如血，如同旱魃作祟，瞳孔宛若干涸皲裂的红土地，“但我还是谢过大小姐，对着我这么个罪魁，将还出言宽慰我。”


    两人四目相对，无一人再开口。


    元令仪只觉得喉咙有一团棉花，汲取了她全部的津液，堵住了她所有的肺腑之言。


    “祖父要我继续跟随殿下身侧，尽职尽忠。”李馥唇角高高挂起，拉出了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眼中的悲怆已然溢出，却无一滴泪。


    “我算什么？”他自说自话着，全然不顾忌元令仪在场，好似一抹幽魂般自在，“我不是他的亲孙吗？他利用我对殿下的赤诚之心，数次谋害殿下！”


    李馥语调骤然高亢，整个人如同点燃一般，惨白的脸瞬时血红，脖颈更是酱紫一般，欲要滴血，“他明知我与殿下，如兄如弟，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双目无神地向前走了两步，一个趔趄重重摔在地上，膝盖与地相击的声音，直击元令仪的心脏。


    “李馥！”元令仪两步冲上前去扶住他，几度开口，心中却是一片迷茫，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帮他转圜，再度成为太子近卫李馥。


    他眼中昏暗明灭来回变幻，费力推开元令仪，呢喃说道，“不合规矩。”


    “规矩没有人命大。”元令仪声调凌厉，敛了神情继续冷声说道，“更何况，他视你如命。”


    “呵……”李馥猛地将脸埋入怀中，呜咽之声丝丝缕缕地传了出来。


    他佝偻在地，任凭青砖地寒气侵袭，“我愧对殿下……是我害他几度险些丧命！是我害了边鹤扬！是我……”


    元令仪眼中悲悯渐生，垂眸凝视他，如观音临世，目目垂怜人间。


    李馥如一个婴孩一般，蜷缩着身子，哭嚎声愈来愈大，好似解开了魂灵的枷锁。


    二十余载苦守忠义之道，如今却是忠孝尽失。


    昔日怒骂贼人不忠不孝，今日轮到自己，做了不仁不义之徒，当真是大开大合的痛快！


    元令仪守在一旁，静如处子，如一座观音像般，眼睁睁地看着他自苦哀嚎。


    哭声如钝刀磋磨，一刀一刀地割在她的心上。


    她此刻终于明白，为何高照临走前执意不见李馥。若他在此，只会比她更痛上千倍、万倍。


    元令仪恨不得自己是个莽夫，将局中局、计中计毁个粉碎。


    执刃，抽刀，断水，破局，收刀。


    须臾杀伐，便是锦绣炼狱。


    香烟袅袅沉沉瘦瘦，李馥的哭声周而复始地起起停停，少年意气消消散散，皮囊尚在，风骨已碎。


    “你往后打算如何？”元令仪语调淡淡，无悲无喜，无怨无恨。


    “天下之大，总该有我李馥的存身之处。”李馥伏在地上，浑不在意涕泗横流的狼狈，“于孝，我不能与外祖同仇敌忾。于忠，我不能与殿下同心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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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摸索着攀上床沿，“这世上道理就是如此吧……既不能两全，那便两不全吧。”


    “决定了？”元令仪收敛心神，勉力平心静气。


    “我愧对殿下，烦请大小姐代为转达。”李馥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脖颈与脊背挤出巨大的鼓包，发如枯草盖在头顶，人不似人，鬼不是鬼。


    “我会传信给他。”元令仪淡淡开口，“我会告诉他，你热症痊愈，只是还需修养。告诉他，你已然知晓邱澎生所作所为，伤心不已。告诉他，你自觉愧疚，自怨自艾，诛心诛己。”


    她顿了一刻，眼见李馥僵在原地，继续说道，“可我不会告诉他，你要远离阆京，远离他身边，更要远离苏州，远离邱澎生。”


    元令仪声音骤然拔高，“我不会告诉他，你要找个偏村角落，做个无亲无友的独行客。如他一般，独处时便自怨自艾，做个劳什子的人间惆怅客！”


    李馥似是失了气力一般，腿一软，便软塌塌地伏在床上，支棱着耳朵，听她继续说。


    “我原以为你是个忠心不二的，也是个有勇有谋的！”元令仪字字珠玑，“却不曾想，不过是个莽夫，殿下也是瞎了眼，竟视你为心腹！”


    元令仪长舒一口浊气，冷声说道，“该不会是当日的日头太大，晒干了你的脑子，留了个空壳做草包。也罢，好歹有个好皮相可狂骗人。”


    李馥似个鹌鹑一般，偎缩在原处，头不抬眼不睁，一言不发，任凭元令仪骂着。


    “你好生想想，此事蹊跷颇多。”元令仪眼中迷雾起，琥珀色的瞳仁带起阵阵涟漪，雾里花，水中月，真真假假，乱了人眼。


    步步生花，步步生风。


    元令仪居高临下地看着李馥，“邱老屡次伤害殿下，却屡次不致命。你说，是背后之人不欲取殿下性命，还是邱老有所顾忌，未曾下狠手？”


    一直以来，高照心知肚明，李馥被邱澎生当做暗棋，徐徐图之，却从未致命。


    到底是高照早有防备，致使邱澎生未曾得手？还是真如元令仪所言，是他手下留情？


    “再者，殿下并非未有所察觉。他一直留你在身边，可不是给邱老一把随时可刺向自己的刀。”元令仪语调稍缓，神色却仍是一片阴翳，“他信你忠心，哪怕有朝一日，邱老孤注一掷，你也会与他同仇敌忾，绝不会叛他、弃他！”


    元令仪的话，如同一把焚身锻肉的烈火，烧得李馥不断哀嚎。


    刘淇是明棋，高照一直将他视为跳梁小丑。他的生死于高照而言，无关轻重。


    可李馥当真不同，年少生死互托。十余年的情谊温着暖着，石头心亦是滚烫。


    他纵容邱澎生的所作所为，纵使其中有观局的缘由在，可何尝不是在尽力保护李馥。


    保护这世上，自己唯一可全心全意信任的人。


    “事发至今，你尚未见过邱老吧……”元令仪伸手将李馥拉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神情变幻尽落入她的眸中，“你怎就不知，他是有苦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