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正闹，四处皆是开得旺盛的花。


    内侍们前一天便在毬场洒上油，以免尘土扬起。


    谢时安这日醒得早，何风送上来他今日要穿的衣袍，就在一旁候着。他知道，谢时安不喜欢旁人碰他，所以只低眉顺目地在屏风外头等着谢时安的召唤。


    谢时安从屏风外绕出来，一面在额间绑上红带，一面又往铜镜那处去。他站在铜镜面前，何风呈上幞头，谢时安接过，又对着镜子戴上。他问：“王浼那处，近日可有甚么消息？”


    “五坊使送了一只白鹘，他近日正忙着驯它。”何风轻声说。


    “嗯。我这处的消息你照常递回去。”


    “是。”


    谢时安转过身来，眼中全然没有平日里在旁人面前时那般温吞。


    何风看了眼谢时安，又垂下眼。他从来都不会瞧错人的，他知道，这陛下，绝非是池中物。


    周凉被乱杖打死后，王浼想挑个乖巧听话不好生事的内侍去长生殿，便选中了他。没过几日，他就向谢时安投诚，将王浼的安排悉数交代出来。


    谢时安当时并没甚么大的反应，只轻轻“唔”了一声。


    现今，这陛下还是不大肯信任他。但是，何风并不在意，也并不焦急，他最擅长的事就是忍耐。


    谢时安坐下身来，问他：“你是从何处来的？”何风的口音，并不像长宁城中的人。


    何风答：“连州。”


    谢时安嗯了一声，连州是南方富庶之地，百姓多务农桑。其所属的镇南道是绥宁漕粮的主要供应区。


    外头有内侍通禀：“陛下，宫二郎君来了。”


    谢时安起身，拿起偃月形球杖就往外走。


    宫越山见他穿一身红色窄袖袍，腰间系着一条黑色革带，从檐下的阴影处走出来，正迎着太阳，那团红艳得似一簇火。宫越山平日里没发觉，今日才惊觉他好像长开了些，褪去了青涩与稚嫩，渐有成熟感。


    他站在她面前时，甚至比她要高些了。


    但他一开口，原先那股温和的性子又回来了。他盯着她，目光仍是单纯：“二郎君，我有些紧张。”


    “你紧张甚么。”宫越山道。


    二人往马厩走，谢时安说：“若是我输了球怎么办？”


    宫越山道：“你是天子，先筹一定是你的。”这是绥宁王朝毬场上不成文的规矩，天子在场，旁人不会夺先筹。


    谢时安原本以为宫越山会鼓舞宽慰他几句，未想她竟这般说，面上不免有些戚戚。


    宫越山又接着道：“这几个月陛下进步许多，也十分努力。”


    “是么？”谢时安问。


    宫越山见着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头满是渴求夸赞的期许。忍不住笑出声，点了点头，道：“陛下了不得。”


    谢时安心满意足了，走到自己的那匹照夜白面前，顺着它的鬃毛。照夜白踏着蹄子，蹭了蹭他的身体。这匹马是宫越山亲自替他挑了，他十分欢喜它，平日里都是亲自给它修剪马鬃，然后再结三个小辫子。


    谢时安将马尾梳齐，用细绳圈起来，他问宫越山：“二郎君今日可会上场？”


    宫越山道：“我在外头看着陛下。”


    谢时安闷闷说：“二郎君为何不与我一道？”


    宫越山说：“今日有各家贵女都会入宫，齐相有意让你在其中挑一位女郎，陛下可莫要忘了。”她平日里同有时爱去长宁城中的兴明酒楼里喝酒，只觉得长宁城酒楼里的小厮要比武安城里的要热情许多。那小厮不仅会少算些她的钱，还会把长宁城里时兴的酒免费送给她喝，还问她下回几时来。


    这些她都没细想，还是后来李行之上门拉着她去喝酒，才晓得小厮的热情，是别有目的。李行之同她说，玄策军里都在传，宫家二郎君如今是长宁城里的娘子们梦中情郎，二郎君好去兴明楼里喝酒，娘子们得了消息，便坐在楼上雅间里，隔着帘子瞧他。兴明楼的生意好得不得了。


    宫越山才明白为何那小厮总是给她安排在一楼最显眼的位置，才明白为何那小厮待她这般热情。敢情是拿她当摇钱树咧。


    宫越山觉得，她之前都亏了。合该让那小厮掏钱给她。


    宫越山想，她若是上了毡场，怕是会抢了谢时安的风头。但这自夸的话，她又说不出来，只能这般同谢时安说。


    谢时安只是说：“我现下还没想过这些事。我一人已是过得十分艰难，不想再累着旁人。”


    宫越山道：“陛下万不可这般说。”


    “嗯。”谢时安垂下眼。


    两人到毬场时，外头的彩棚下已经坐满了人，闹腾腾的。见了谢时安，众人皆起身，朝他行礼。


    谢时安入了棚，齐相已经在那候着。他旁边坐着的是裴英，还有四五位朝中宰臣。


    宫越山匆匆扫视四周，女郎们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彩棚下坐着，她们皆穿着圆领窄袖袍子，足蹬乌靴，头发梳成一个简单的髻子，也无甚么金钗装扮。今日她们也会上场。娘子们凑到一处，总是热闹欢喜的。


    宫越山第一眼便见着了裴妙雀，她正也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两人遥遥看着，裴妙雀笑着同她行了个礼。


    宫越山回礼。


    裴妙雀笑得更灿烂了，她旁边的小娘子朝她胳膊上拧了一笑，往宫越山这边看一眼，又掩住嘴笑。


    世家子在另一处棚下坐着，要上场的，额前都绑着彩带，也是三五成群地聊着天。裴度端正坐在食案前，他今日穿着一件宽袖袍子，额前也未绑彩带，想来是不准备上场。


    裴融今日也来了，乖顺地坐在兄长旁边，他的好兄弟们正站在不远处朝他挤眉弄眼。裴融看他们一眼，欲言又止。今日早晨，他兴高采烈地在镜子前照了又照，他马球向来打得十分好，想着今日一定会在众人面前好好露一手。明日，京中贵女希望嫁的，便不是那讨厌的宫越山，而是他了。


    裴融想到这，脸都要笑烂了，谁知刚出屋门，便无缘无故遭了裴英的一顿训斥。其实也不是没有缘故的，裴英训他还是因为去年宫宴的事。于是，裴融整个人又蔫了下来。


    他蔫蔫的，可有的人是十分高兴。那便是向来同他不对付的庾家郎。庾家也是长宁城中的一大世家，裴融与庾家这郎君年纪相仿，又都在国子监念书，少不得被家中长辈和旁人拿来比较。


    宫宴那事过后，庾家郎君乐不可支，添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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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醋将当晚的事传了一遍又一遍。裴融禁足的日子，裴妙雀“不安好心”地过来同他说他如今在长宁城中可是名声大起，裴融听完后，气得直跳脚，奈何他不能出门，只好转身将头埋进枕头里，呜呜哭了一大场。


    那庾家郎见他今日这般软弱，冷笑一声，转过头去又同边人说话，故意笑得十分大声。


    裴融捂住耳朵，叹了一口气。


    宫越山目光在那处棚下又扫了一遍，却没见着宫照邪的身影。


    “二郎君，今日你怎么不上场？”王浼坐在她旁边，睃着她。


    宫越山道：“王大将军不也是么？”


    王浼干笑一声。


    裴度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这处，他朝谢时安行了礼，又向周遭几位宰臣拱了拱手，他如今兼修国史，这几日正是繁忙时候，简单说明缘由后，他便往史馆那处去。


    未几时，儿郎们便都上了场。


    谢时安踩着马镫，翻身上马。随着球被掷起，他纵马往前跑，一身红袍格外显眼。刚开始，旁的人都有意让他夺头筹，所以毬场上，情势还不是那般激烈。待他夺了先筹后，儿郎们便开始驱驰起来。


    宫越山目光追随着谢时安。他一身红袍格外夺目，照夜白踏着蹄子往前奔，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执球杖击球，正是鲜衣怒马。虽然好几个球都教人临门拦了下来，但还是可见他技艺了得。


    裴英同齐承方说：“陛下这马球打得不错，是谁教的？”


    齐承方笑道：“宫家二郎君。”


    裴英往后回头，去寻宫越山。他将宫越山唤过来，问她：“陛下这马球学了多久？”


    “两月有余。”


    裴英点点头，赞许道：“你这师父教得不错。”


    宫越山道：“裴公谬赞。”


    正在两人交谈之际，周围忽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奏乐也愈发激昂。宫越山抬头看向场上，只见谢时安从众人围堵中，双腿一夹马腹，策马驱驰而出，侧过身子，挥杆击球，动作利落又好看。谢时安今日是铆足了劲，他知道齐承方是要他在众人面前立威，他只有一步步慢慢取得世家的信任，才能谈之后的谋划。


    正在他逼近球门时，旁边忽然拦出一人，那人正是庾家郎。他的性子比裴融还要跋扈，在知道裴融因宫宴斗殴一事被裴英教训了一顿后，他对此嗤之以鼻，裴家真算不得什么，这从乐伎肚子里生出来的天子有甚么好怕的，若不是他运气好，怕是给自己提鞋都不配。


    眼见两人愈发靠近，庾家郎君挥杆过来，谢时安一扯缰绳，调转身子，抢先击球。球入球门那刹，照夜白忽然往前跪到，谢时安未及防备，整个人也从马上滚落下来。


    球门两旁的都教练来不及山呼万岁，便赶忙上前查探。


    宫越山盯着那马背上的庾家郎君，目光沉沉。


    谢时安被内侍扶着回来了，他将幞头取下，额上冒着细密的汗，头发乱蓬蓬的，却别有一番少年意气。


    诸位大臣皆上前探问，谢时安只摆摆手，坐下身，笑着道：“不碍事，莫要因此事扫了兴。你们继续，让另一位郎君替我上场就行。”


    宫越山站起身，道：“我替陛下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