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越山得到消息时，已是近黄昏时候。


    天蒙着一层黄色，北风呼啸得愈发厉害。内侍引着宫越山往延英殿那处走，走至半路时，天上飘起了雪花。


    内侍将宫越山引至殿前玉阶前，道：“郎君且在此处候着。”


    雪越下越密，落在袍子上，未片刻，就融化成一片冰凉。


    待至天色渐黑，殿前灯笼亮起时，殿门才开。内侍走下阶来，同宫越山道：“二郎君且随我来。”


    内侍将她引入殿中。殿内暖气扑来，宫越山只觉得身上的寒气驱散几分。


    内侍退出门外，又将门阖上。


    宫越山看向殿中的人，齐承方站在案前，他眉须皆白，额前刻着几道深深的痕迹，面上虽是老态，目光却如炬。


    他身后，是坐在案前的谢时安。谢时安端端正正地坐着，面前叠着厚厚一沓书册子。想来是齐承方刚才一直在殿中教习他功课。


    宫越山行礼：“陛下，齐相。”


    她听见谢时安轻轻应了声，直起身子时，目光正与他撞上，谢时安好似有几分怯，与她不过只对视片刻，就将眼睛垂下。


    齐承方简单问了些她今日在宣慈楼发生的事情，宫越山一一应答。


    齐承方点点头，笑了笑：“二郎君不必如此拘谨，坐过来罢。”说罢，他便在案前坐下，宫越山上前，一道坐下。


    殿中，三人坐于一处案上。


    齐承方同宫越山在闲聊，谢时安一言未发，只安静听着，手叠放在膝上，腰背挺直，像一只乖巧的小狗。听了片刻，他忽然开口问：“二郎君在外头候了多久？”


    宫越山看向他，两人隔得近，这也是她第一次开始认认真真端详他的脸。在这之前，这少年天子在宫越山脑海中不过是一个模糊印象——漂亮但软弱的提线木偶。


    宫越山注视着谢时安，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细看之下，竟是有几分锋利。但这种锋利感因为他温吞的性子而淡化许多。他的面部因为紧张而显得非常僵硬，乍一瞧，甚至有些木讷。


    宫越山说：“未等多久。”


    谢时安轻声说：“二郎君方才进殿时，我看见外头飘着大雪。”


    “嗯，陛下瞧得没错，外面是在飘雪。”宫越山答。


    “尚食局那处送过来一碗姜汤，现下正在炉上温着。二郎君喝了罢，驱寒。”谢时安说。


    宫越山没有推辞，道：“谢陛下。”


    一碗姜汤下肚，身子果然暖和许多。


    齐承方又与宫越山闲聊一阵，待宫门将闭时，才放她归去。


    延英殿中，又只剩他君臣二人。


    齐承方才问：“陛下觉得宫二郎君如何？”


    谢时安垂着眼：“甚好。”


    齐承方没再说话，他翻开案上的书册子，拿起笔勾圈几下，提点几句后，也拱手退下。


    雪还在下，至夜色渐深时，地上已铺了厚厚一层白。


    王浼果然又寻来了。


    上回他在长生殿中送的那碗药，原来只不过是他临时起意想惩戒吓唬谢时安一番。他性子阴晴不定，乐于瞧见天子眼中的惶恐，这让他有一种将世间权势都踩在脚下的爽快感。只不过，这天子忒软懦了些，是一团任人握在手中随意搓扁揉圆的面团。


    王浼看他畏畏缩缩的模样，实在觉得无趣的很。几日过后，又将兴趣放在了熬鹰驯犬上。


    内侍传来宫越山入了延英殿的消息时，王浼正在鹞坊逗弄华州新贡上来的鹞子。王浼听了消息，眉毛微扬，让传禀消息的内侍退了回去。


    夜晚，他来到长生殿中时，正看见谢时安正伏在案上，一手捏着书册子，口中默默背着甚么。他悄无声息地走近了，听得谢时安在断断续续、翻来覆去地念着不成章的句子，看来是好久都没背下来。


    王浼心中觉得好笑，这天子原来不只是软弱，还蠢笨。


    “陛下。”王浼在他身后骤然出声。


    谢时安吓得耸起肩膀，手中的书册子掉落在地，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惨淡惊恐的脸。


    见到王浼，他手忙脚乱地要站起身。


    王浼不动声色地捡起地上的书册子，又将谢时安按坐回去。


    他随意翻看了那本书册子，赞道：“陛下好生勤勉，齐相若知道了，一定十分欣慰。”


    谢时安没有回答。


    王浼问：“今日，陛下召宫家二郎君入宫做甚么？”


    谢时安低着头，答：“是齐相要见他。”


    “哦？”


    谢时安继续说：“是京兆府那处的一桩案子，宫二郎君递的文书，齐相将他召入宫中简单问了几句。”


    王浼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将书册子放到案上，道：““陛下早些歇着罢，不必过于勉强，一日求不成。想必齐相也明白这个道理。”


    谢时安垂下眼：“嗯。”


    王浼出殿门前，瞥过站在一旁的周凉：“好生侍奉陛下。”


    周凉佝着身子连连称是。


    王浼走后，他直起身，径自走到谢时安身边：“大将军对陛下可是关心得紧。”说完，他将书案上的笔墨书册一一收拾好。


    谢时安并不同他说话，抽出一本书册子，起身，坐在不远处的软榻之上。


    周凉收拾着书案上的东西，目光落在博山笔架旁的一个精巧的小匣子，他悄悄打开，见里面是一颗蜻蜓眼玻璃珠。袖子一拢，他将那珠子收进了掌心。


    身后忽然传来谢时安的一声冷笑。


    周凉回过头，正见他目光幽深地盯着自己，谢时安的眸子本来就比旁人浓黑许多，如今这样沉沉地盯着人看，莫名有一种威压感。周凉想起来，多年前在偏院中，他就是隔着窗棂这样看自己的，那时，他还疑心是自己瞧错了。


    周凉将那珠子放回盒中，又跪在地上；“奴只是好奇——”


    谢时安走上前，温温一笑：“你若是喜欢，便拿去罢。”他将那珠子从盒中那处，塞入了周凉掌中，又同他说，“日后，我这殿中，你若有甚么想要的东西，只管同我说。”


    周凉背后生出一层冷汗：“奴不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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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来罢。”谢时安道。


    周凉有些心虚：“谢陛下恩赐。”


    他心中慌乱，不敢在殿中久留，匆匆出殿罢，瞪了眼外头候着的一排奴婢。


    谢时安看着那空落落的匣子，嗤笑一声。这条狗还真是改不了贪图钱财的性子，从前在偏院是，如今在这长生殿中也是。


    周凉起初还因谢时安的天子身份有几分忌惮，后来发现谢时安根本没甚么本事，又是个窝囊性子，言语上便渐渐放肆，近日来更是嚣张，偷偷摸摸地从殿中拿了许多东西。


    这一切，谢时安都知晓。只不过今日他才将此事点出来。


    周凉是王浼的一条好狗，殿中若发生了甚么，他都事无巨细地传禀过去。谢时安想，他留不得他。


    谢时安从殿内走出来，廊下的一排奴婢见了他，皆跪下身。


    “起来罢。”


    谢时安看着夜空下的飘雪，忽然想起了今日宫越山袍子上裹着的寒意，让人在暖意熏人昏昏沉沉的殿内，得一丝清明。


    *


    长宁城中的这场雪来得久，一下，便是好几日。雪停后，又是一阵连绵阴雨天。


    齐承方向来重视对谢时安的教导，近日，还请了裴氏的大郎君入宫教习谢时安功课。裴度比谢时安长七岁，相比于齐承方的不苟言笑，闲暇时，他还会同谢时安聊些旁的事，延英殿内的气氛难得有轻快的时候。


    课业结束后，谢时安亲自将裴度送出殿。谢时安看着裴度往回廊那处走，正同一行金吾卫碰上。


    裴度同那领头的金吾卫打了招呼。


    雨绵绵的下，在檐下连成线。隔着雨幕，谢时安沉默地注视着不远处那两人的一举一动，裴度身形比宫越山高几分，裴度稍微弯下身靠近她，不知同她说了甚么，宫越山只是点了点头。


    谢时安知道，宫越山从外头调进宫中当值有好几日了，只是前几日一直在金吾仗院处理旁的事，今日才开始负责在宫中巡警。


    谢时安收回目光，回到殿中。


    雨缠绵下到夜里，长生殿中开着窗，潮湿的气息从支开一角的窗缝中刮吹进来。谢时安裹衣坐在榻边，一动不动。


    周凉因为前几日的发生的事，一直心神不宁，他不知道谢时安到底埋的甚么心思，他想，他得早些将藏在床榻下的物什送出宫外卖了。今夜，他抱着汤婆子坐在廊下守夜，又想着如何处理那些东西，想着想着，困意突然涌上来。


    惊醒时，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好像有甚么大事要发生。平日里，他守夜时可从来都不会犯困的。周凉心中念叨着古怪，一面将睡麻了的腿从臀下抽出来，一面又捶着肩。


    忽的，他扭过头去，看见长生殿门大开，漏出一片光亮。


    他快步跨入殿中，又在屏风面前跪下，小声呼唤：“陛下。”


    周凉屏住呼吸，殿中一片死寂。


    他膝行至屏风后，看着那垂下的罗帐，深吸一口气，探起身小心翼翼地拨开帐子。


    只见床榻之上空落落的。周凉萎顿在地，一颗心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