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互相揭短

作品:《明月照君还

    此话一落地,裴叡彻底没有了狡辩的余地。


    韩赴原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眸色淡漠,本不愿与人多言,但乍然被裴定柔拉出来一同作证人,见众人目光都落在他这里,才不得不开了口,如实告知:“是。前日晨间,正辰宫中。”


    简简单单几个字,便帮着她补充了时间地点,将老皇帝偷吃这事做了实。


    “这就是你方才说的克制己欲吗?当真是大言不惭,一把年纪了还……”苏燕回适时的递上一句话,轻易拱起裴朝的恼意。


    裴叡偷食海蟹这事就这么被抖搂了出来。


    他几乎能想到儿子接下来会说什么。


    裴朝这孩子,学问好,品性好,唯有一点不好,那便是太认死理。


    他有了过失,儿子每每相劝,都会搬出一大堆道理,圣人言古人云,来说教。


    真不知道谁是谁的爹。


    “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一言。父亲身为东晟君主,受万民敬仰,一言一行皆为臣民表率,自当诚信守诺。圣人信不足,安有信?”


    裴朝知晓父亲一向不愿意听这些话,但他不论身为儿子还是臣子,都有劝谏之责,于是继续道:“更何况,养生之道,莫过于饮食。五谷为养,五畜为助,五菜为充,五果为益。”


    “前有御医官面诊,说父亲身有痛痹,食海鲜荤腥便容易发作,需要禁食。父亲本该引以为戒,保养龙体。身为圣人,为万民计,身为父亲,也为我和小年计。”


    说到这里,裴朝旧事重提:“父亲可曾记得,去年夏末吃了一碟冷鲙,拄了一个多月龙头拐的事吗?”


    裴叡自然记得。


    那碟切冷鲙原本是膳房给公主预备,当作裴定柔午睡后消暑解馋的小菜,谁晓得正好这位圣人来看自己女儿,趁着裴定柔梳头的功夫,囫囵吃了好些。


    当日傍晚,痛风便发作。


    双膝,尤其是右膝盖肿大,一条腿的经络如同被撕裂一般,疼痛不止。


    连脚掌落地都疼得人嗷嗷叫,更何况行走。


    太医局的御医官来看,说是发物致使旧疾,当着太子公主兄妹两个,小心翼翼地给皇帝扎了针,又在双膝上贴了祛湿化浊的药膏。


    主治的韩医官开完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扑通跪在了裴叡脚前面:“圣人不可再食发物,若有闪失,臣等担待不起啊。”


    一同出诊的医官亦是跟在他身后,咚咚咚三声跪成一排。


    裴叡疼得神经作痛,半天说不出话,只是摆了摆手,勉强挤出几个字:“朕知道了,知道了。”


    自那以后,他拄着龙头拐,上朝下朝,跛了大半个月。


    想到这里,当时猛烈的痛感再次被回忆起。


    嘶。


    还好上次吃了没发作,当真是神灵保佑,裴氏先祖保佑。


    裴叡原有些悔意,谁道儿子竟不肯轻易作罢,滔滔不绝道:“父亲一旦痛痹发作,便要忍着疼痛,拄着拐杖瘸瘸跛跛行走,失了君王之威不谈,损伤的是自己的身体。”


    “更何况,痛痹发作,能拄拐行走已是万幸,一旦加重,麻痹经络,便得终身卧床,父亲难道不知道吗?”


    裴定柔听到这里,后怕之余亦是有些后悔,不免责怪自己起来。


    阿兄不在,自己更该好生看着阿耶的身子才是。


    阿娘殁得早,偌大的皇宫,她真正的亲人也就只有阿耶、姨母同阿兄了。


    一家人,要岁岁年年在一起才对。


    想起幼时,趴在父亲膝上小憩,靠在阿兄肩上听他说那些古籍故事。


    这样欢喜的时间该更长一些。


    “阿兄说的没错,年年不想看到阿耶痛痹发作。阿耶和阿兄要一直陪着我,我和阿兄也会一直陪在阿耶身边。”


    他们一家人,要长长久久的。


    女儿这话,若没有前面揭短的那几句,裴叡定然是感动异常,泫然欲泣的。


    但此刻,他却有些不快。方才升起的些许悔意,又被恼意压了下去。


    虽说是他行错事再先,但就这么被女儿当众揭短。自己好歹也是皇帝,龙威要往哪里放!


    裴叡朝儿子点点头,捋了捋胡须,一副知错就改的模样:“朝儿言之有理,这事确实是父亲的错,虽然只吃了一只蟹,但也是破了誓言。”


    “食也欲也。”


    眼见儿子要长篇大论继续说教,裴叡心中愈发不快,再三压抑的恼火又从腹腔顶了上来,燃得胸口闷闷的。


    既然女儿揭了自己的短,可莫要怪自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父亲答应,今后必定恪守韩医官所言,三餐饮食以保养身体为先。”


    见父亲抬起左掌,指尖向天,信誓旦旦的保证,裴朝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是,小年也要答应,不许再像前些日子一样翻宫墙往外跑。”


    说罢,他还不忘补充一句:“老老实实呆在宫中,陪着阿耶,陪着你阿兄。”


    “哪有女孩子这样顽皮,为了出宫竟然去爬墙。还好被戍卫瞧见,只是摔了个屁股墩儿,若是有个什么好歹,叫阿耶怎么办,又叫你兄长怎么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本热络喧闹的宴席,因嘉玉公主无心之言,安静了不少。裴叡现下又抛一句话,将女儿爬墙之事揭出,引得亭内众人愈发沉默。


    太子裴朝眸中狐疑,又看回自己的妹妹。


    一双清贵的眉,眉心拧得更紧了。


    他微服出宫尚不足一年,出格之事是一件又一件。


    父亲偷吃,妹妹爬墙。


    皇帝不像皇帝,公主不像公主。


    成何体统!


    裴朝昨夜休息了一夜,好不容易疲惫稍稍消除,现下气血腾腾上涌,只觉得头痛。


    姜花宜见他双手搭在膝上,恼得握掌为拳,便伸手轻轻拍了拍裴朝手背,权且安抚,劝他莫要生气。


    众人的目光也顺势挪到了嘉玉公主这里。


    裴定柔:?


    姣好的脸颊霎时失去了红润光泽,五官凝固如冰一般,原本圆润灵动的眼眸也瞬间僵住,瞪得大大的。瞧着她的皇帝老爹,却只从那双素日慈祥亲和的眼睛里,看到了几分狡黠。


    以及“你不仁那爹也不义”几个大字。


    眼见席上的目光都朝自己扎来,裴定柔慌忙将手中的筷子放到盘中,才停顿一两下,觉得不对,便又将筷子拾起。


    额头热乎乎的,脑袋却停滞了思考,偌大一张桌,不知该把手中筷子放到哪里好,最后还是散雪接过来,放到了筷箸上妥帖搁置。


    随即,她挺直腰背,肩胛端正,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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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将唇角顶起,挤出了尴尬却不失礼貌的几分笑容。


    眸中却无半分笑意,满是无措的乖巧。


    皮笑肉不笑。


    不是,刚刚不是在谈阿耶的事情吗?


    怎么轮到自己了?


    裴朝一板一眼,瞧着自己的妹妹,开口欲要发问:“小年,你……”


    她哪里不知道兄长接下来要问什么!


    有父亲做例子在前,裴定柔眼力见十足,不敢狡辩,不待查问便立刻认罪伏法,试图坦白从宽,企图从轻发落,一抬掌:“阿兄,你别说,那事是我不对!”


    “我不该想着偷偷跑出宫,更不该去爬墙!”


    那宫墙也不知道谁垒的,又高又硬,砖石表面虽粗糙,嵌入却严密平整,没有支点,不好攀爬。


    她好不容易借着墙侧凸起的砖石,往上挪了几步,便呲溜一下往下滑。


    咚一声砸下来,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屁股敦儿,被日间巡防的带队郎官当场抓获。


    在正辰宫喝茶的老皇帝,听戍卫郎官来报,惊闻宝贝女儿徒手翻外苑宫墙,还从墙上摔下来的事迹,直接一口茶喷出来。气得吹胡子瞪眼,叫王真去将女儿带到自己面前,狠狠训诫了一顿。


    又说等裴朝回来告她的状,又说要没收她最心爱的簪钗步摇。


    最后吓得裴定柔又哭又闹,抱着父亲胳膊撒娇,再三保证,裴叡才答允不将这事告诉她兄长,也不没收她任何首饰。


    谁知今日竟都抖搂了出来。


    也怪自己,怎么就顾着吃东西,说话不过脑子,平白揭了阿耶的短。


    这下好了,她和阿耶“两败俱伤”,都得挨训。


    “那么高的宫墙你都去爬,你这孩子,可摔伤了没有?”


    苏燕回亦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她虽知晓裴定柔有出宫之心,却只想过她会缠着裴叡或者自己来应允这事,不曾想她竟偷偷做了如此出格之事。


    东晟皇宫稳固巍峨,那内墙都有三丈,与京都接壤的外墙更是高不可攀。


    若没有一身好武艺,等闲是跨不过这道墙的。


    更何况还有满宫日夜巡查的戍卫。


    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儿家,细胳膊细腿,又不会功夫,怎么能翻越那么高的宫墙啊。


    从那么高的宫墙上摔下来,没跌断了腿真是万幸。八方的神仙保佑,她天上的阿娘保佑。


    这孩子。


    苏燕回在心中默念了三遍阿弥陀佛,便连忙替小年说情。


    “小朝,你听姨母说,年年这孩子虽然……”


    苏燕回还想说几句好话,却被裴朝严肃挡回:“姨母要说的话,阿朝都知道。”


    这个轴脾气,当真是随了他那个皇帝爹。


    青出于蓝胜于蓝。


    裴定柔瞧阿兄连姨母的话都不听,心中愈发忐忑,咬着唇角,小心翼翼的去看裴朝。


    兄长今日一身浅姜色常服,头发束得端正,即便是坐在那里,亦是龙章凤姿,只是恰逢此情此景,原本温润柔和的气质中,添了些许威肃。


    有点点害怕。


    咚咚咚。


    裴定柔甚至能听到自己强劲的心跳声,如同有人站在里头敲鼓,一敲一击,震得她胸口轻颤。


    那笑容挂在脸上,愈发僵硬,难看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