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阴冷冷的风从这个扭曲的门内吹出来，带着湿润的潮气。


    “我就知道，你这个缩地用的比别人的都要好。”俞思州赞道，但她又仔细打量了门对面显示出来的那座庙宇，“但我感觉好像有些不对？”


    “嗯，确实不对。”姬闻雪笑了笑，手指指向门内，紧接着，俞思州便看见这座“庙宇”化成了影子，幻化而去。


    “怪不得叫做影子庙，原来是设了迷阵。”俞思州噢了一声，看明白了，“这个阵设的很大，除了要走迷宫之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机制，我们进去了要找到破阵的阵眼估摸着有些麻烦。”


    “这个迷阵还是一个幻境。”姬闻雪道。


    “幻境？”张小霜凑了过来。


    “是基于某个人的记忆，搭建起来的幻境。”姬闻雪抱臂道，“进入幻境的外人也会被伤，要小心。”


    “哎，那要怎么办？”张小霜懵懵地眨了眨眼睛，“进了幻境，我们看到的东西就会改变，还要走迷宫找阵眼呢，那怎么办？”


    姬闻雪没出声，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张小霜被他这眼神看的一激灵，像是上课被师尊提问后突然反应过来一样道：“哦，我有办法了！”


    “你刚刚不是还在问怎么办吗？”俞思州失笑，“现在又有了什么办法？”


    “哼哼，猜不到吧。”张小霜得意了起来，随即，俞思州看着他从袖中取出了一块绸布，将眼睛蒙上了，然后走到了俞思州和姬闻雪身前。


    “接下来，道长、高人，就跟我走吧。”他一叉腰，热血澎湃道，有种将自己过去失去的颜面找回来的感觉。


    “……”俞思州一时失语。


    张小霜是要……表演一个盲人摸路？


    这个时候，十分膨胀的张小霜已经一个箭步先进了眼前的门里。


    “没事的，我们走。”姬闻雪向俞思州伸出手，轻声道，“牵紧我，里面情况稍微有些复杂，不要走丢了。”


    “好。”


    俞思州向姬闻雪递出手去，他顺势将她的手拢进手心。


    她稍稍忽略了一下整个手掌被人抓住的无所适从感，但紧接着，她眼见姬闻雪一挑眉，突然松开了手，和她说：“你来牵我。”


    “？”


    俞思州不知道有什么问题，但还是很快依言换了个方式，用自己的手牵住了他，“这样可以吗？”


    “可以。”姬闻雪道，浅浅勾了勾唇。


    俞思州失笑，觉得眼前这个人在某些方面也有些微妙的幼稚。


    她一边跟着张小霜的步子，迈步进门，一边问姬闻雪道：“小霜是有什么特殊的法门吗？”


    “嗯。”姬闻雪点点头，“我记得他和你说过，他出门来找他消失多年的师兄，仅仅是因为他做了一个梦。”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她好像记得当时姬闻雪离他们还挺远？


    “嗯，是说过。”俞思州道。


    “那是一个梦兆。”姬闻雪道，“他的天赋，就是从梦中直接看到未来。”


    “没有谶语吗？”俞思州有些吃惊。


    “没有，他看到的就是确定的未来。”姬闻雪道。


    没有繁复的谶语，无需复杂地解谶，而且他看到的东西是确定会发生的。


    俞思州觉得，霜华谷的老家伙们估计乐疯了。


    这世上有着这样特殊能力的能人异士少之又少，张小霜恰好就是被上天这样偏爱的一个，这是天之骄子中的天之骄子。


    但同样，他也是某些邪修的掠夺对象，他的天赋如果让人知道了，会有数不清的人想杀他。


    “这可真是不得了。”俞思州抚了抚自己下巴，轻轻道。


    如果张小霜真是要来找他师兄，那显而易见，他是偷偷出来的，霜华谷不可能放任他这样一个人来婆罗州这么危险的地方。


    他师兄是什么人？


    如果是一个正道人士，一直消失了多年没有回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古祭坛，如果正如俞思州所想，是她自个做的那个，恐怕张小霜这位师兄在里面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想到这里，俞思州不禁觉得有些牙酸，她旁边这一位两位的都是不能缺胳膊少腿的人，要是出了意外，可能又得喜提一个百鬼坊追缉榜名额了。


    她是很喜欢贵重物品，但不是这种形式的贵重物品啊！


    言语之间，一行三人加一猫已经穿过姬闻雪打开的那道门，来到了一片极茂盛的森林之中。


    这片林内光线稍有些昏暗，看起来阴森可怖，四周树木长得非常高大，横着看目测需要数十人环抱，竖着看更是要让人仰头仰到头巾都要掉下来，参天大树铁黑色的枝干在人目所能及之处张牙舞爪，如同暗处的鬼影。


    潮气从脚底堆积的绵软腐叶中飘出，带着难以言说的土腥气，四处都透露着一种胶黏的湿润，俞思州感觉自己现在像是一脚踩进了泥坑里。


    她眨眨眼，发现这里没有一丝阴灵气的存在，甚至听不见鸟叫，也没有蚊虫，唯一的声音，只有头顶凌冽的大风刮过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和他们自己的呼吸声。


    姬闻雪抬起另一只手，在掌心化了一块罗盘。


    “迷阵的范围很大。”俞思州道，她跟着扫了一眼那块精致的罗盘，“这片林子估计只是它的一小部分。”


    “这边。”张小霜抬手，指向前方。


    在俞思州往他手指的那个方向抬头望过去。


    就在此时。


    一道浑身被黑布包裹的、冰冷的身影瞬间穿出，打了一个照面之后，这个人和俞思州擦肩而过，行色匆匆，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这一行人。


    俞思州双眼睁大，猛然转过去，看着这那个离去的、黑黢黢的背影。


    “那是谁？”张小霜大喊一声，也转过头来望向这个身影消失的地方。


    唯一没有动的，是姬闻雪。


    而俞思州的脑子现在有些混乱。


    看身形……刚刚过去那个是个女子，但这女子身上那样阴冷且刺骨的气息，仅仅是擦过人的肩膀留下的余寒，都让人为之一颤。


    这样的阴冷，说明她身上萦绕着非常多的阴灵气。


    俞思州想，这是迷阵中的幻境，不知道是由谁的记忆编织而成的。


    很显然，从这个黑袍影子穿出来的刹那，迷阵的幻境启动了。


    季节瞬时倒转，大风卷着暴雪纷扬而下，三个人的头发不一会便被染白。


    俞思州垂下眼，轻轻呼了一口气。


    她突然将怀里的小双塞进了张小霜手里，下一秒，张小霜错愕的表情还没维持住一会，他的身影就消失不见，被迷阵弄到了别的地方。


    紧接着，俞思州冷静地松开了自己拉住姬闻雪的那只手。


    “不要。”


    出乎俞思州意料的是，在她放开姬闻雪的时候，他突然飞快地回握住了她的手腕。


    鹅毛大雪当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的声音却非常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他一声声对她说：“不要松开。”


    他说：“我和你一起走。”


    俞思州想要把手抽出来，但无奈他圈的太紧了，他手掌滚烫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她才后知后觉，姬闻雪还在用灵气帮她取暖。


    人一旦心软了那就会一直软下去。


    哎——


    俞思州在心里出了一口长气。


    “你这样子很容易被人骗的。”她对姬闻雪道。


    “容易么？”姬闻雪用手牢牢拢住她，闭了闭眼，轻轻道。


    然后，他从身后掏出了一把伞，伞骨一撑开，伞内那一小方天地的风雪平息下去，四周骤然间温暖起来。


    俞思州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年，他睫羽上沾的雪花已经化成了一个个亮晶晶的小水珠，脸上镇妄敕的咒纹爬出来，亮的惊人，像是用金漆涂上的面彩，瑰丽又动人。


    “太容易了，外面的邪修专门骗你这样的漂亮小孩吃。”俞思州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漂亮小孩？”姬闻雪侧过头，“我很漂亮？”


    “……”


    俞思州一时凝噎。


    让她夸人她一下子也夸不出来啊。


    当她正憋不出话来的时候，林子里蹿出了一群吱吱哇哇的村民，显然是跟着刚刚那个黑袍女子过来的，他们手里挥舞着锄头镰刀钉耙，一股脑地冲到了俞思州面前。


    但他们好像看不见她和姬闻雪。


    婆罗州这边的话俞思州向来都没听懂过，就听见这些村民互相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她听的满头雾水，只从语气猜测，他们应该是在骂人。


    倒是姬闻雪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点不高兴起来。


    “他们在说什么？”俞思州好奇地问。


    “一些废话。”姬闻雪道。


    “他们说废话，你生什么气？”俞思州抬头看他。


    “没生气。”姬闻雪看她，神色松了松。


    “嗯……那我们跟着他们走吧。”俞思州道。


    她和姬闻雪跟着这群气哄哄的村民往回走了一路，穿过树林，来到了一处隐藏的非常好的村庄。


    他们将那些参天巨木的树干掏空了用作房屋，阔叶叶片悬搭在房屋顶上，用作屋檐，如果不是现在村庄看起来都有些空落落的，那应该会别有生趣。


    屋子里的女子们听见外边的声响，纷纷走出门来，她们簇拥着一个眼睛通红的姑娘，姑娘怀里还抱着一个死了的孩子。


    这个孩子惨白惨白的，像是冬天的深雪，嘴唇青紫，面色发乌，被层层麻布包裹着，却依旧还散出寒气，他母亲抱着他的手臂都被冻成了青紫色，但她不肯放手。


    俞思州看着为首的那个村民扔下手里的刀，和这个抱着尸体的姑娘开口说了一句话，这个姑娘便当即跪了下去，她大张着嘴，表情看起来悲伤至极，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她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周围的女子们纷纷拥抱着她，随后而来的她们一些非常非常激烈的语词。


    不用听的懂，光看肢体动作和那样激烈的语气词，就知道她们一定在咒骂某个人。


    外面传来踏雪声。


    俞思州循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她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站在那里。


    叶青鸢。


    时隔十七年，这是俞思州再一次从往昔的倒影中看到这个天骄师妹的模样。


    大雪飘飞，叶青鸢站在村口，一身白纱轻舞，额头、手腕、腰间、脚踝……师长赠予的护身法宝烨烨闪光，让她看起来有如神女。


    看见她的人，全数跪了下去。


    抱着尸体的那个姑娘用一种恍惚的、仿佛在做梦的表情，冲着叶青鸢膝行而去，将地上的残雪拖出两道湿痕。


    跪到叶青鸢面前去之后，姑娘高高地向叶青鸢举起了自己孩子的尸体。


    俞思州似乎能听见这个姑娘寂静的哭声。


    叶青鸢的笑意淡淡的，俞思州听见她问：“是谁杀了你的孩子？”


    方才领头的村民随即膝行上来，恶狠狠地说：“那个妖女、我听说她叫做俞思州！”


    “一定是她！肯定是她！”这个村民赌咒发誓道，“女神仙，秀姑的娃儿见她受伤就救了这个妖女，把她放在家里好吃好喝不说，她却恩将仇报，还引了一只大鬼来，把她的娃儿给吃了，我刚刚追她不着，你猜她怎么说，她竟然叫我们回家好好呆着不要出来！”


    “俞思州……你确定是这个名字吗？”叶青鸢笑的温温柔柔的。


    “是的、是的，我在外面，看见过她的通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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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错不了的。”村民嗫嚅着道。


    秀姑颤巍巍抱着孩子慢慢缩了回去，她听不懂村民和叶青鸢在说什么。


    “你放心。”叶青鸢轻快的道，像是在说什么小事，“她很快就会死啦。”


    听见叶青鸢亲口喊出俞思州这个名字，俞思州确认之后，心中绷着的那根弦慢慢地松了下去。


    果然是这一段记忆，只不过这应该不是她的。


    那一年婆罗州的天气十分奇怪，明明是从不下雪的地方，却突如其来地降温了许多，乃至下起了大雪。


    温度一低下去，从海上而来的阴灵气就容易凝聚成形，因此这个冬天，整个婆罗州到处都是阴灵肆虐。


    她当年在婆罗州，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过一个仙门弟子来救人。


    不过刚刚看到的，也稍微解释了一下当年她的疑惑——为什么当时这些村民要呜哩哇啦地跟在她身后，原来是来抓她的。


    她还以为他们是来帮她忙，所以喊他们回去好好呆着别出来送死。


    “俞思州，你听过这个名字吗？”俞思州笑着问旁边的姬闻雪。


    “听过。”姬闻雪答，他淡淡地看向对面的叶青鸢，表情很冷。


    俞思州感觉到，他现在好像是真的……非常生气。


    为什么？


    “嗯……你们都是怎么说俞思州这个人的？”她轻轻问。


    曾经的“凌霜君弟子”，后来的“仙门叛徒”，“无耻小人”，她听这些东西听得太多太多了，早已经懒得在乎。


    但现在，她突发奇想，想问问姬闻雪。


    “不是‘你们’，是他们。”姬闻雪道，“玉虚太微宫从未说过她一分一毫的不是。”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从未说过。”


    俞思州一愣，姬闻雪将手里的伞递给她，自己迈步出了伞外。


    这是在村子里，风雪要比方才小许多，但姬闻雪的发丝和衣角都随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剧烈地翻飞起来。


    “你要做什么？”俞思州问。


    姬闻雪并未答她，只见他手中光芒凝聚，他慢慢吞吞地伸出一根手指往前一触，眼前的幻境瞬间如同被抽去脊椎的骨架。


    轰地一声，幻境整个塌碎了。


    姬闻雪冷冷地看着眼前所有人的幻影消逝而去，但这场飘飘扬扬的雪并未停止。


    他站在雪地里，满身满头都是雪花。


    俞思州思索了一下，深一脚浅一脚靠过去，让手里的伞把他一起容纳进来。


    这时候，姬闻雪问俞思州：“你认识俞思州这个人么？”


    我认识俞思州吗？


    俞思州想笑。


    她现在有种怪怪的恶趣味，心说站在你面前的，正是那个“仙门叛徒”，百鬼坊赏金高的令人咂舌的“俞思州”是也。


    但面上还是要正经一下的：“我当然听过，而且我还知道一点内幕。”


    “内幕？”姬闻雪把伞从俞思州手里接过，“我能听听吗？”


    “那就是，刚刚那个村民说的是假的，她才没那个闲心去杀一个小孩呢。”俞思州道，“那一年婆罗州大雪，阴灵肆虐，后来它们甚至聚集在一起，规模之大，几乎可以杀死整个婆罗州的百姓。”


    她绘声绘色，像讲故事一样继续道：“那个雪夜，仙门迟迟未来，俞思州一人独自穿越密林，到了崖边，将天上那密密麻麻的阴灵邪祟一个照面，全部收入囊中。”


    她做了一个抓东西的动作，笑着继续道，“然后，她就带着这些阴灵出门逍遥，继续去做她那些邪恶的事情了！此乃——真正的事实。”


    “但那天夜里的阴灵，并不好对付。”姬闻雪接她的话道，语调沉静，“仙门百家的耳目被遮蔽，外面没有人知道婆罗州的情况，如果她不去处理那些阴灵，第二天整个婆罗州都会尸横遍野，但她自己一个人……”


    “她很厉害吧，可以解决的。”俞思州点点头，“很强的喔。”


    “我知道她很强。”姬闻雪道，“我只是觉得……她不用为别人牺牲这么多。”


    “什么？”俞思州有些没听清楚。


    姬闻雪轻轻笑了笑，慢条斯理道：“若我是叛出师门罪大恶极的邪修，我只会冷眼旁观，死了便死了，与我何干呢？若我再有些所谓的良心，我可以只救那些有恩于我的人，若我再善良一些，是个好人了，我便在山中奔走，能救多少救多少，但断不会想到以一己之力，面对整个婆罗州数以万计的阴灵。”


    姬闻雪的声音低下去，道：“她年纪轻，即使她再强，都会死的。”


    可我当时有那个祭坛，最后把处理不了的阴灵，装进了我自己做的那个祭坛里，俞思州心道，而且我当时也没死……


    “等等，我记得你在讲那个影子庙英雄的时候说，仙门后来在婆罗州找到了黑太岁的古祭坛，而且里面有很多很多阴灵……”俞思州道，她感觉自己的脑海有灵光闪过。


    “仙门所有人都觉得，那天救下婆罗州的是黑太岁，和俞思州没有关系。”姬闻雪下一句说出了俞思州的心里话，“但我觉得，黑太岁和俞思州，应该是同一个人。”


    他勾唇冲俞思州笑：“俞枕澜道友，你觉得呢？”


    俞思州：“哈哈哈哈我觉得应该不是吧。”


    讲真，她自己也没想到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一个外号啊！


    原来百鬼坊上那双倍的悬赏都是抓的她自己！


    随即，她便想起来姬闻雪提过，还有人把她做的东西写成书卖了，虽然被列成了禁书……


    “不是就不是。”姬闻雪轻出一口气，重新勾起笑来，“谢谢你和我说这么多。”


    “不要客气，交流一下八卦。”俞思州回以笑容。


    不知为何，她觉得姬闻雪……好像莫名对之前的她印象还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