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回的手机屏幕上亮起一个陌生的号码。


    接通电话。


    “喂——”一张口嗓子发干，半个字卡在喉咙中——昨晚不该喝那么多的，真难受。


    清了清嗓，“喂？哪位。”


    “小孟啊，是我。”


    声音有些熟悉，但他这会儿脑子混沌，一时间没想起来。


    见这边没答话，对面短暂地停顿了下，随即又用一种无比熟络的语气：“是我啊，你姚哥。”


    姚哥？难道是......


    姚金山么？听声音似乎是。


    呵，孟回在心中冷哼一声。怪不得没存他电话呢。


    四年前孟回刚加入《古桥》剧组，美术指导是俞琦俞老师，那时候他啥也不懂，先从助理做起，经过一段时间俞老师渐渐觉得他各方面都不错，不仅主动给他涨了薪，还给机会让他独立出图，他也算争气，在他手里的场景都做得不错，导演跟制片都很满意。


    这个姚金山当时是执行美术，跟俞老师合作了十年多，虽然业务能力一般，胜在人情世故，俞老师后来轧戏，这边也快杀青了，就让姚金山盯着。


    孟回并不喜欢他，他不喜欢一切圆滑油腻的职场人——虽然后来他自己也变成了这样。姚金山其人，说话做事全都飘忽不定，从不说准话，问他问题他就跟你打太极，总之就是让你自己领会，只有你把方案给到他，他才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挑点毛病。


    俞老师走后，孟回明显感觉工作难做了许多，但毕竟是前辈，想着反正快杀青了，就忍到最后吧。


    《古桥》是唐代剧，非架空题材，需要很考究，前期在俞老师带领下大家做了很多工作，拍到后来没怎么出问题。


    最后一个大场景是男主父亲的军营，因为演员调度问题，原本计划一周后才开始置景的军营场次往前提了三天，姚金山接到预备通告时傻了眼，在办公室忽然就开始发脾气，骂统筹骂制片骂演员，捎家带口、脏话连篇。当时孟回就觉得这人太恶了，领导面前一副面孔，领导后面又是一副面孔。


    烦归烦，工作还得做，当天大家一起熬到两三点查资料，第二天八点就起床开始赶图，戏用、平面那边也同步出图，用了两天时间画完，还没来得及跟导演敲定方案，姚金山做主：


    “都这时候了还对什么方案了，赶紧出制作图，交代下去买料、开工。”


    此后一切如常，孟回这边把概念图的时间压缩，戏用、平面、制图那边也压缩，最后终于如期交景。


    拍摄那天，办公室里难得放松了下，到了下午，现场美术忽然在群里发了条消息：


    中军旗帜怎么回事？导演组提出质疑了，说朝代不明晰。这个当时是谁定的，跟历史顾问商议过吗？


    做平面的那个姐姐马上回复：咨询过了，图案没问题。


    现场美术：有没有聊天记录截图？发过来，证明是历史顾问定下的。


    平面姐姐这才想起来，当时是打语音电话沟通的，并没有文字的聊天记录。


    现场美术：那完了啊，现在历史顾问不认了，一口咬定方案不是他确定的。


    ............


    现场美术：现在因为这个问题停拍了，现场几百号人晾这儿了。导演正发火呢，一直在说美术不严谨，居然犯这么明显的错误。


    历史顾问居然当场不认，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其实后来再看，图案是没问题的，有资料支撑，但是这个历史顾问太怂了，一被质疑马上撇清关系，直接说这个事情没跟他沟通过。


    美术组全员都气得够呛，平面姐姐快要急哭了，一屋子人巴巴望着姚金山，希望他拿主意，毕竟俞老师不在，姚金山作为执行美术理应站出来，但他姚金山居然是个更怂的，前边说过，他这人专业能力一般，人品也一般，遇事不决只会给俞老师打电话，这次遇到这种问题，俞老师不在，他彻底没了主意。


    先是忽然暴怒，骂孟回，骂平面，后来又骂历史顾问，语气之恶毒、措辞之下流，属实让初入职场的孟回看呆了，平面姐姐低头不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是副美术实在看不下去了，站出来：


    “现在计较这些还有用吗，现场等着呢，总得解决问题啊。”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姚金山现在赶紧去现场跟导演亲自解释，要么坚持说方案没问题，拿出有理有据的证据，不确定地话就抓紧撤走。


    姚金山仿佛没听见，继续在那骂，无意义地发泄，最后实在没词了，他喘了口气，冷不丁来了句：“场景谁负责的谁自己去。”


    ............


    孟回瞬间就反应过来了，他在点自己呢。


    也是，其他人要么年纪大的，压根不鸟姚金山，要么也跟他一样，跟俞老师合作了很久，姚金山明面上不能得罪，要么年纪小点的去了也白去，左看右看就孟回合适。反正他第一次跟这个团队合作，话说先前俞老师在的时候这么看重他，姚金山心中其实也有些不爽，总而言之，就决定是孟回了。


    孟回当时年轻没经验，逆来顺受的，只好赶鸭子上架去现场，在那么多人面前被导演指着鼻子一顿臭骂，很神奇的是，去到现场之后的细节他现在基本都记不清了，记忆发动自保机制，从他脑海中剔除了那段场景，但当时的那种感觉他却始终记得很清晰。


    那是孟回第一次切身体验剧组的生态，也恶心透了姚金山这个人。虽然此后几年他发现这种人不在少数，剧组本身就是个背锅大于解决问题的地方，但当时他还比较青涩，因此记了很多年，那个戏已结束就把姚金山删了。


    “怎么还把哥删了呢，小孟？”姚金山的声音再次从电话那头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还是记忆中那个令人反感的声调，混杂着假模假样的笑意和亲热，令他莫名不爽。但他这么多年已经成长了不少，于是也当那些事从未发生过一般地：


    “哪能啊，应该不是故意的，可能是人太多了，不小心给清理了......”


    彼此心照不宣，姚金山也没过多纠缠。


    “听说小孟这几年接了不少好戏啊，还跟宋康导演合作过，宋导的组怎么样？在那种大组是不是进步很快？”


    “没有，运气好罢了。”孟回谦虚道，“还是姚哥有本事，听说这几年都自己接项目呢。”


    俞老师那部戏结束后，姚金山似乎攀上了个什么总，越过俞老师的关系自己接了几部戏，这几年项目没断，倒也混得有声有色。


    反观俞老师本人，在这部戏播出之后因为各种风波，受了挺大影响。《古桥》选角时，配角全是实力派，男女主却都是当红流量，热度爆棚。导演熊雨林首次下凡拍电视剧，野心勃勃，想拿个好成绩，为保收视率力排众议选了那两位主演。


    结果就是播出后撕番位，后来撕一切，到最后演变成一场全民的审判，剧播完后不久，忽然被扒出来涉及倭风，从服化到置景都被狠狠批判，服化那块他没概念，场景方面关于究竟是唐破风还是抱厦的争论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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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吵去也没吵出结果。


    这个剧不光影响了熊雨林，也让作为美术指导的俞老师元气大伤，加上俞老师另一部戏因为男主税务问题被封杀，播出遥遥无期，一来二去的，俞老师事业经历双重打击，一蹶不振。


    孟回始终觉得，真是时也运也命也，拍电影电视剧也是某种不确定的豪赌。


    “小孟啊，你得帮我个忙。”姚金山终于结束了瞎扯，直入主题。


    “姚哥你说。”


    “我这边有个古装项目，小网剧，总周期也就三个月多点，筹备期二十来天，这实在是找不到人了......”


    “我刚从上一个戏下来，快过年了，恐怕不能——”孟回想都没想就推辞。


    “所以我才找你啊，小孟，帮哥一个忙好不好？你放心，这次这个是架空的，没那么多讲究，图不多，很快就出完了。”


    他还好意思提这茬？孟回忍不住在心里冷哼一声。


    “不是我不帮忙，这不是快过年了么，我年后就得去杨老师新戏，早就约好了，跟你时间也对不上，真不好意思啊姚哥。”孟回尽量让语气显得诚恳一些。


    “就是快过年了才没人呀，不然我不会来麻烦你，真的，你不帮我我真没人了......”


    姚金山无比执着，这倒令孟回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要不，我问问有没有学弟学妹？你那边要求不高的话，他们也能做，现在的新人都挺靠谱的。


    跟我价位差不多的现在要么在戏上，要么回家等过年，真没人了，姚哥你也知道，就是年前这一阵最难盘人。”


    “不要小年轻，没经验耽误事，万一遇上个简历造假的更难受......我这个戏时间挺紧吧的——你就来吧小孟，早点帮我把图出完，不耽误你明年的活，万一那戏黄了呢，干为那一个戏死等也没意义。”


    ............


    还是一如既往说话难听，虽然有一定的道理吧。


    还真是不好拒绝，孟回心说，不过也确实，先前拒了两部戏是为了跟何许在家过年，现在这情况好像也没必要了，一个人在这过年还挺悲惨的，要不答应了算了，有点事干有钱赚着，省得自己在这个伤心之地顾影自怜。


    想了片刻，终于决定：“那行吧，姚哥，啥时候进组？”


    “太好了小孟，还是你靠谱，你看看后天行不行？”终于把他哄过来，姚金山松了口气，又补充道，“你知道的，哥这个戏投资少，你这边预算最多能给到两万，你看能不能再委屈一下......”


    哇塞，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孟回真有点气笑了，且不说以前他是怎么坑自己的，如今求自己帮忙，既想要熟手，还不给熟手的价格，就可着自己好欺负，一个劲地薅。便宜都让他占完了。


    “姚哥，我现在不接低于两万五的戏了，宋导那个项目给我开的是三万呢，你这预算我实在接不了，传出去我以后也没法要价了啊。”


    “小孟啊，真的，你真的帮帮哥吧，后边哥接了大戏一定不会亏待你的，预算是真提不上去了，你要是确定能来，我个人再给你补贴两千，行不行？”


    ............


    这个姚金山真是没得治了。孟回在心里狂翻白眼。


    “行吧姚哥，......你能想着我挺感谢的——后天进组是吧，确定了我买票了啊。”


    “买吧，你先买，来了统一报。”姚金山总算放了心，“对了，微信加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