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原大军离开南诏的最后两日，墨凌川仿佛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白日里，他强撑着君王的体面，处理着归顺后的繁杂政务；一到夜晚，他便独自待在栖梧宫中，彻夜不眠。


    第一夜，


    他召来了南诏最顶尖的巧匠与绣娘。


    “王上，这些是库中最好的雪狐裘与贡锦……”


    “不够。”墨凌川打断内侍，亲自在堆积如山的衣料中翻找，指尖最终停留在一匹月白色的、触手生温的奇异织物上，


    “用这个，鲛人绡，冬暖夏凉，轻柔无物，给往后做十套贴身的里衣，舟车劳顿，穿这个舒适。”


    他拿起一件已经做好的貂绒斗篷，仔细摩挲着内衬，忽然道：“在这里面，绣上墨竹。”


    绣娘不解：“王上，墨竹绣在内里，娘娘怕是看不见……”


    墨凌川声音低沉：“孤知道。她不必看见……只要它能代替孤，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护她一路平安，就够了。”


    他甚至还命人特制了一辆减震极佳的銮驾，亲自调整车内软榻的角度，确保她能坐卧皆宜。


    “她怀着身子，受不得颠簸。”


    第二夜，


    墨凌川独自在御膳房忙碌。


    他记得她所有的喜好与孕期口味的变化。


    “柔儿近来嗜酸，这梅子需用晨露浸泡，去其涩味，留其清甜。”


    “这糕点做得太甜，她不爱吃这么腻的，重做！”


    他像着魔一般，亲自尝遍每一道要为她带上的点心、蜜饯，确保万无一失。


    最后，他将一个沉甸甸的食盒交给朱清，眼中是化不开的悲凉：“告诉她……别说是孤做的，就说这是南诏的寻常特产，让她……路上解闷。”


    回到空荡荡的寝殿，他打开一个紫檀木盒，里面是他这两日疯魔般写下的信笺，厚厚一摞。


    「柔儿，见字如面。此去山高水长，望自珍重。」


    「若他日，中原风雨至，南诏永远是你的退路。」


    「咱们的孩儿……无论男女，都是咱们最爱的宝贝。」


    ……


    他知道，这些信，一封也不能送出。


    只能将它们连同她落在梳妆台上的玉簪，一同锁进木盒深处，也锁进了自己那颗再也不会为任何人跳动的心脏里。


    他抱着她睡过的枕头，将脸埋进去，肩膀剧烈地颤抖，泪水浸湿了锦缎。


    三更天，栖梧宫。


    宿醉与心碎交织，墨凌川从噩梦中惊醒，嘶声喊道：“柔儿！柔儿！”


    朱清疾步而入，“王上！您冷静些，娘娘……两个时辰后才启程。”


    墨凌川茫然地抚着剧痛的额头，怔忡片刻，随即又像想起什么至关重要的事，猛地起身下榻，连外袍都来不及披。


    “孤要去给柔儿准备路上的吃食！还有，天快冷了，中原不比南诏温暖，她畏寒，得多带些暖和的衣裳和被子，狐裘、手炉……对，手炉！”


    他语无伦次，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冲，仿佛要通过这些忙碌，来填补那即将吞噬他的巨大空洞。


    朱清一把拦住他，声音带着哽咽：“王上！都备好了！吃食、衣裳、车马、药材……所有您能想到的，属下都已按您的吩咐，准备妥当了！”


    墨凌川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站在原地，所有的力气在瞬间被抽空。


    是啊，都准备好了。


    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他缓缓地转过身，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那光却照不进他死寂的眼底。


    “都……准备好了……那孤……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他颓然坐回床沿，将脸深深埋入掌心，宽阔的肩膀垮了下去，像一个被遗弃在无边荒野的孩子，只剩下无声的、绝望的呜咽。


    他的爱，他所有的思念与不舍，最终只能化为这些她或许根本不会在意的行装，陪她踏上离开他的路。


    两个时辰后，南诏王城外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庞大的队伍已集结完毕。


    中原玄甲军与北羌骑兵分立两侧，如同即将分流的江河。


    裴宣策马至銮驾前，郑重抱拳，声音沉稳而坚定：“陛下，臣就此别过。北羌，将永远是中原最坚实的北方屏障。”


    他的目光与掀帘的姜苡柔视线相遇。


    没有言语，他对她点了点头，眼中是兄长般的关切与毫无杂质的祝福。


    旋即，他勒转马头，“北羌儿郎，启程！”


    马蹄声响起，他又回头深深看了眼姜苡柔。


    阿柔，保重，愿你能挺过这道坎儿，收获更多的幸福。


    对裴宣而言，这分别是一段旧日牵挂的埋葬，亦是一份沉重责任的开始。


    隆重的送行仪仗最前方，墨凌川孤身而立，王袍在风中更显寂寥。


    他仿佛一尊雕塑，那双眼睛里——一片骇人的赤红，布满了血丝与濒临崩溃的疯狂。


    当一阵秋风不安分地掀起车帘一角，隐约露出姜苡柔半张侧脸时，他袖中的手猛地攥紧，那枚她遗落在栖梧宫的羊脂玉簪，嵌进他的掌心，刺痛尖锐渗出鲜血。


    他最终没有上前，没有呼喊，只是用目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进行着一场绝望的凌迟。


    他怕自己会失控，会不顾一切拉住她，毁天灭地......不让她离开。


    可......如今他拦得住吗？


    “是孤无能，柔儿，虽然我们分开，但是我的心和你不会分开，会感知你的一切。”


    銮驾内，焱渊小心地扶着姜苡柔坐稳，用软枕为她垫好腰背。


    他眸光从未离开过她的脸庞，捕捉到了她望向窗外那最后一眼中，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柔柔终究对墨凌川还是有一分留恋在？......


    一股酸涩的醋意掠过心头，但他掩饰得很好。


    伸出手，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让她的脸颊贴在自己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


    “柔柔，”他低头，下颌蹭着她的发顶，“再行进两三日，咱们便彻底离开南诏了。这里的……所有不愉快，我们都把它忘掉，让它随风散去，好不好？”


    姜苡柔依偎在他怀里，顺从地点了点头，“好。”


    就在銮驾缓缓启动，即将消失在官道尽头时，墨凌川如同疯魔般，猛地转身冲上了最高的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