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太郎最近经常出现在五条宅。


    这是五条悟第一次带朋友回家玩，并且居然是非术师。五条家上下为此议论纷纷。


    “悟少爷毕竟是男孩，这个年纪就是喜欢和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一起玩呢。”


    “以前悟少爷和寺少爷、泷少爷的关系也是不错的，可惜了……”


    “不过啊，那位相川小少爷好像是从美国回来的，见识都和普通少年不一样呢。玩得也都是些京都很少见到的东西。”


    “在这院子里关久了，真羡慕那种洋气感。”


    家仆们小声聊着天，手里捧着换洗的床单被套匆匆路过。


    琉璃坐在缘侧发呆，碰巧把那些闲言碎语都听了进去。她的手边放着健太郎刚刚送给她的伴手礼——一只有着金色卷发的芭比娃娃。娃娃有一对蓝色的眼睛。


    “……”


    她握住从未见过的洋娃娃，狠狠摔到地上。


    五条悟和健太郎在房间里玩游戏。在健太郎的推荐下，五条悟的起居室里多了一台名为电脑的产品。两人常常围着那个闪着光的荧幕，一聊一下午。


    “对了悟，我下个月要去东京。”健太郎说，“那里可比京都摩登前卫哦。”


    “嗯？东京啊……”


    五条悟的术式老师最近也有意无意说过，京都虽然是咒术圣地，但时代发展不同了。现在的东京无论是咒灵还是咒术师的等级，都远超京都。


    “改天也去看看好了。”


    琉璃的脚步停在门外，开门的手凝滞在半空中，整个人像被灌了一桶冰水。


    相川健太郎不但要抢占五条悟的时间，现在还要带五条悟去东京？什么叫摩登前卫，什么叫洋气？这个少年就用这些词汇抢走她的兄长大人吗？


    她不允许。


    最近琉璃在礼仪课上频频走神，老师手中的戒尺等了五年，总算第一次有了用武之地。


    清脆的声响，红了一片的掌心。


    琉璃依旧面无表情看着窗外的枯枝，好像被打的人不是她一样。


    刻板的，脸上布满褶皱的女人被琉璃的表情激怒。她觉得琉璃是在蔑视且挑衅自己。


    不过是个养女。小百合夫人年前已经诞下本家之子，此刻五条理仁的院落内根本无人有心管她。


    “背脊挺直，目不斜视，不可分心！”


    戒尺又一次抬起，女人铆足劲，准备重重惩罚这个古怪，从不讨她喜欢的女孩。


    ……


    然而清脆声没有再度响起。


    “……”目光狠厉的女人骤然变了表情，讨好又怯懦，“悟少爷，你怎么来了。”


    发呆的琉璃回过神来，她转眸看向身前的兄长大人。


    五条悟正一只手握住老师的手腕，阻止她惩罚琉璃的动作。


    “兄长大人？”琉璃疑惑，这个时间点，他不是在和健太郎玩吗？


    “你就这样让这个老家伙打？”


    五条悟莫名有些不高兴。他和健太郎准备出门，绕路过来想问琉璃要不要一起去，结果就看到这个场景。


    他五条悟的妹妹，怎么能任人欺负？


    与身份地位无关，能被欺负的人都是弱者。既然琉璃不是弱者——至少五条悟从不认为她是弱者，那她就不能任人欺负。这是五条悟的逻辑。


    琉璃手心在袖口蹭了蹭。“我没注意……”


    这个老家伙的惩罚力道，对于用咒力强化身体的咒术师而言根本就是蚊虫叮咬。所以琉璃是真的没有注意。


    “悟少爷，琉璃小姐和您不同。五条家的女孩子在礼仪上容不得半点差错……”


    老师的话未说完，就被五条悟明显不悦的眼神消音了。


    五条悟拽着琉璃的手腕带她离开。


    院落里还等着健太郎，五条悟掠过他身侧时停了停脚步。


    “抱歉，下次再去玩。”


    话音落下，他拉着琉璃继续往前走。


    相川健太郎奇怪地挠挠自己的下巴，结果就见这大半个月根本不理他的琉璃，倏而回头看了他一眼。


    ……


    是他的错觉吗？怎么感觉那个眼神里，有胜利的意味？


    第二天，那位老师被请退。并且凡是与五条有关的家族，都不会再聘请她。


    消息一出，以讹传讹，拷贝走样，都说是悟少爷发了好大的火，于是平日对琉璃爱答不理的家仆也变得规矩起来。


    ---


    京都今年的初雪比往常晚了许多。雪花纷扬，白皑皑一片笼罩这座旧城。


    废弃公园的角落里，四五个少年围在一起，对地上的孩子拳打脚踢。他们的头发都被雪花打湿，不知道已经持续这样的行为多久了。


    一直到……


    为首的少年被赶来的男孩握住拳头。


    相川健太郎看着五条悟的脸，如梦初醒般睁大了眼。雪越下越大，健太郎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冷，自他的体内发出。


    另外几个少年见状，立刻四散跑开了。


    五条悟松开相川健太郎。少年知道五条悟的力气非常人，但直到刚才被他用力握住拳头，才知道他力量的可怕。是一收手就能握断他手指的存在。


    五条悟蹲下身，扶起躺在雪地上，被打得挂彩的女孩。


    他抹去琉璃鼻间流出的血，在自己的裤腿上擦了擦。


    “站得起来吗？”


    琉璃点点头。


    “悟，我……”相川健太郎有点不知所措。诚然，琉璃一次又一次的无视他很令人挫败，但是……


    可是眼前这对兄妹似乎谁都不想听他的解释和语无伦次。


    五条悟撑开红色的和伞，一手握着伞一手牵着琉璃。他往前走两步，停下，回头看一眼相川健太郎，但最终什么都没说，抬步和琉璃一起往前走了。


    通往五条宅的长长斜坡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沉默走着，较矮的那个，走起路来有点跛脚，似乎是伤到了脚踝。


    “疼吗？”一直安静着，心情难辨的五条悟忽然开口。


    琉璃摇摇头。


    她没有用咒力护住身体，那几个十六七岁少年的力气结结实实打在她身上，怎么可能不疼？


    五条本家的大门近在咫尺。


    五条悟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要用术式控制他们打你？”


    琉璃瞳孔微颤，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到在原地站定。头顶遮挡的伞不见，纷纷扬扬的雪花飘了她满身，满脸。


    也模糊了视线里，兄长大人的背影。


    五条悟本不想管她，自己先回家。但六眼能清晰看到身后的身影，落魄又瑟缩。


    他最终还是在大门处停下，回头看向琉璃。


    ——因为她讨厌健太郎。她不希望兄长大人和他的亲密度超过自己。她想看到五条悟在他们两人之间，选择她。


    事情确实按照她设想的发展了。


    但眼前的兄长大人……好像真的生气了。


    暴雪沾湿了眼睫，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琉璃忍着脚踝处的疼痛，连忙向五条悟身边跑去。她动了动唇，想喊一声兄长大人，但声音淹没在风中。


    那位总是接住她的男孩，这次没有向她伸出手，甚至也没有等她，先一步转身回了家。


    琉璃回到三叠大的储物间里，没有再出来。


    她的大脑里没有“感情”这颇为复杂的东西，很难理解别人的心情和情绪。也无法用普通人的思维去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羁绊。


    傍晚时分，真理子带着医药箱敲响木门。“琉璃小姐，我进来了哦。”


    屋外的寒气透过推开的木门漏进来。蜷缩在厚厚床铺上的女孩打了个哆嗦。


    真理子开了灯，琉璃把脸埋进双膝间。她不想见光。


    “和悟少爷闹矛盾了吗？怎么会弄成这样呢？”真理子温柔理顺琉璃乱糟糟的长发。“伤口在哪里，让真理子看看。”


    琉璃没有言语也没有动。


    但真理子握住她脚踝时，她也没有抗拒。


    就像那只被她扔在地上的芭比娃娃，没有生气，任人摆布。


    真理子上完药退出去，又去隔壁敲响门。她此刻就像两个生气的孩子之间的传话筒，偏偏两人还离得那么近。


    又无奈又好笑。


    “琉璃小姐的伤没有大碍，就是脚踝扭了一下，那个部位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五条悟盘腿坐在软垫上，屁股对着门口。电视机的荧幕光罩在他脸上，他操控游戏小人跳过一个悬崖，嗯了一声。


    ---


    雪停。安静的宅院内全是扫雪的声响。


    五条悟连着几天出门参与任务，琉璃留在家里，看着陌生的礼仪老师，听她日复一日重复那些老掉牙的言辞。


    那日之后，健太郎便没有再来过五条家。五条悟好像也没有出去找他玩。


    兄长大人是不是还在因为那件事生气，琉璃不清楚。她这两天都不敢靠近他。


    她害怕再一次扑了空。


    只要不去触碰，她就可以继续维持自己会被五条悟接住的幻想。


    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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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百合抱着刚过百日的弟弟来找她玩。


    “看看姐姐，小隼要叫琉璃姐姐哦……”


    婴儿眨着无知的眼睛，咯咯笑了。


    新生儿要忙的事情太多，就算有家仆帮忙，小百合也有很多事要亲力亲为，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在缓慢复原中。


    所以这些时间疏于关心琉璃的事了。


    “上次的山田老师，我已经狠狠责骂过并辞退了。有了山田的先例，现在的老师不会再对琉璃酱那么凶了哦。”小百合笑着道。初为人母的她，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不少。


    琉璃：“……”


    她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是小百合母亲气怒下赶走了山田，不是兄长大人。家仆们的闲言碎语原来都是错误的揣测。


    ……


    所以她想依样画瓢，让兄长大人看到健太郎欺负她，并与他绝交的行为……从头至尾都是大错特错的。


    连日情绪低落，此刻又被撕开的真相冲击。


    琉璃呆滞在那里，听不见小百合着急的呼唤，听不见世间一切象征着生命的声音。


    ---


    天气预报说今夜会有短时间内的强降雨，伴随雷电危险。


    五条悟比前两日提早完成任务，他没有独自去街上闲晃，直接回了家。


    暮色低垂，铅灰色压下天空。远远望去，厚重乌云被精致的屋檐托起。


    五条悟坐在房间里捣鼓电脑和网络。隔壁的小屋里没有任何咒力波动——琉璃没有回来。


    “悟少爷，晚上会起大风，院子里的东西我先替您收起来。”


    “知道了。”五条悟双击鼠标，随口一问：“真理子，琉璃呢？”


    “琉璃小姐白天在小百合夫人那里，之后……就不知道了。”


    五条悟曾说过，如果琉璃不见了，谁都不许找。这是他们之间的游戏。所以眼下并没有兴师动众地去找她。


    ……


    第一道雷劈开夜空时，时钟正好敲过晚九点。


    五条悟看着床铺边空空如也的视角，翻了个身。


    他对琉璃用术式控制健太郎欺负她这件事，更多的是不解。有那么一点生气的是，他不久前才说过弱者才会被欺负，强者无论面对什么都要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但琉璃没有听进去，还和他对着干。


    小少爷又翻了个身。


    迟迟没有等到那个无赖的小姑娘拖着床铺睡到他身边。


    “看来已经彻底不怕打雷了。”


    事物之间的联系是相互作用的。依赖与被依赖的人同时落入漩涡之中，说不清是谁更难适应这种联系的断裂。


    五条悟起身离开卧室。


    琉璃没有来找他，也不在三叠大的房间里。


    冬天的雨是刺骨的冷。无下限可以隔绝雨水的烦扰，但无法抵御这湿寒。


    五条悟在偌大的院子里的晃了一圈。


    琉璃也不在家里。


    “……嗯？”


    她如果离开五条宅，必定是对过路的家仆使用了术式，眼下去询问他们琉璃的踪迹也是白搭。


    五条悟再一次对宅院内进行地毯式搜寻。确定琉璃真的不在家后，拿起和伞走出大门。


    “悟少爷，那么晚你……”看门护卫的话音被暴雨吞噬。


    整座城市吵闹不堪。


    琉璃对京都并不熟悉，能去的地方一定是和他一起去过的。五条悟借着雨雾走咒术师的捷径路线，偶有非术师路过看到他蹿至房顶上，也只觉得是自己眼花了。


    找到琉璃只用了十分钟。


    她留在上次控制健太郎与陌生少年欺负她的废弃空地上，整个人缩在半人高的空心水泥柱里。


    ……


    察觉雨雾中多了一道人影，琉璃抬起头。


    她的双眼内布满红血丝，好像已经哭了很久很久。


    五条悟认识琉璃以来，从未见她哭过。哪怕是极度害怕，她也只是躲起来发抖。疼痛也不能让她红了眼眶。


    像是不相信眼前人会出现在自己眼前，琉璃诧异了一下。


    闪电划破天空，暗色背景被照亮一瞬。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女孩突然跳出来撞进五条悟的怀里。“兄长大人。”她小心翼翼喊他，带着啜泣声。


    这是唯一一次机会，打破琉璃对他的病态依赖。


    只要他推开她。


    雨水顷刻间打湿了琉璃。


    五条悟抬起手……


    最终还是抱住她。


    “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