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七日过去了。


    胡人的确如沈知微所料也未曾增过人马，且上次攻城死伤惨重后，也再未袭击永宁。


    可到底是北疆上的胡狼啊，他们很是狡猾，既不攻城，便转移了战略，死死将永宁围住，连只蚊子都飞将不出去，永宁城现在既传不出救援的信息，也从其他地方运不进任何物资来，真成了北疆线上一座活生生的孤城了去。


    这日，沈知微在府邸对账，现今情况每一分粮草都要精打细算，才能堪堪继续坚持下去。


    就在她看账看的最仔细的时候，忽地传来刘是非刘将军的声音。


    “殿下，要不您还是吃这个吧！您吃那个……唉……”


    刘是非举着一碗白米粥递到沈知微案前，言辞恳切无比。


    却不想沈知微笑了笑，放下手里的账册，举起了她桌边这几天她的“午膳”笑道。


    “百姓吃的，本宫便吃不得？刘将军，我还没那么娇气~”


    闻言，刘是非眼神复杂的看向那“午膳”，只见那是块颜色深黑的粗面“馍馍”，说是馍馍却也不准确，刘是非心知那是用一点点面粉，混着树皮、泥土做成的东西，现今全城百姓都在吃这东西。


    可……


    唉！


    看着沈知微这副模样，刘是非也知道完全劝不动去，他此时此刻心中除了叹息，却只剩下了对沈知微的敬意！


    就在刘是非转身要走的时候，沈知微突然抬起眸子，叫住了他。


    “刘将军，不对，你站住！”


    “什么？”


    刘是非一愣回头看向沈知微，眼里全是奇怪的神色。


    “这粮草数量不对，怎的围城多日还剩下如此多的粮草！军队百姓难道不吃东西么？给我一个解释！”


    沈知微目光如利，直刺刘是非。


    刘是非一哆嗦，他心里暗骂自己今儿个就不该过来的，正好触到了这事情……


    他是知道缘由的，可他开不了口，更不想让已经劳心劳力如此的公主发现了去。


    看着刘是非，喉结滚动，却一字不发。


    沈知微眯起了眼睛，忽地，她冷笑起来。


    “好！不说是吧！现在正巧饭点，是有几日本宫都困在府邸中安排物资了，都没去前线看看将士们了，今儿个正好赶巧，去看看也好！”


    “别！殿下！别，要不您等半个时辰后……哎哟！”


    说罢，沈知微骤然起身，披起披风，大步往门口踏去，身后是想拉住她，回去早“做准备”的刘是非，可他哪拉的住沈知微啊！


    ——


    到的城墙跟底下，沈知微还未曾靠近。


    忽地，一阵难闻的热水味道混着焦胡味传来，差点把沈知微从马上熏了下来。


    “公……公主……您怎么在、在这里……”


    “你们在煮什么？”


    “没、没什么……”


    几个正在围着煮东西的士兵，显然也是吓得一跳，他们收到的消息不是公主在府邸里查账么？


    怎么今天会到前线来了？


    一个队头机灵想用身体挡住那锅东西。


    可，沈知微手脚灵敏，她一翻身下马，轻轻巧巧越过那几名呆头呆脑的士兵，径直走了过去。


    见到那一锅东西的时候，沈知微僵在了原地。


    只见，城墙下的土灶坑里，黑褐色的汤水翻滚着，浮着几块煮胀的皮革。


    “这是……”


    “马鞍……唉，公主，实在不想让您看见的！”


    刘是非追到，见着沈知微已经看见了，他也不好再瞒，只能低着头像个认错的小学生一般说着话语。


    “胡闹！这东西怎么能给军士们吃呢？又不是没有储粮了，你们……”


    沈知微大怒，她自重生来第一次，气的全身抖了起来，手指直指着刘是非刘将军。


    “公主！您、您莫怪将军！是……是我们自愿的！”


    忽地，刘是非还没发声，刚才那个想用身子挡住沈知微的队头倒是先出声了去。


    “什么？”


    沈知微难以理解的看向他。


    那个队头，吞了吞唾沫，往身后一招手，城墙下的营帐里忽然冒出了很多人影。


    沈知微看过去，不仅有军士，还有永宁城的百姓，甚至是老人牵着小孩，丈夫携着妻子一起来的。


    “这是……”


    “俺们听说玄甲军没亡，迟早会打回来的！俺们要省下粮食给军队坚守下去！”


    “对！多省下一颗粮食，咱们就能多坚持一会儿！到时候把胡儿的头砍下来祭旗！”


    “对对对！咱们永宁人世代住在北疆线上，家家户户哪家没被胡人霍霍过，说不投降，就不投降！老子就要和胡人死杠到底！”


    “咱们！咱们不怕饿……就怕等不到大军！”


    声音此起彼伏，如同浪潮在人群里宣开了去。


    沈知微突然觉得鼻酸，她少时看史书，总觉得奇异，那些书籍上一堆堆官员大儒投降的飞快，甚至还留下什么“水太凉”、“儿皇帝”的“佳话”千古流传。


    反而是百姓们，史书总是只有寥寥几笔，什么三秦之地，百姓血战一村一城直至家家户户人都为国捐躯。


    而到今日，她才明白这些百姓守护的是他们的家园、他们脚下的土地，或许他们不懂什么家国大义的大道理，只知道谁侵犯他们，他们必然要打回去，就算弹尽粮绝也决不投降，这便是所谓的“骨气”！


    沈知微低头沉默片刻，她再次抬眸，一手遮住眼眸，怕自己眼圈通红的模样被人看去，一边慢慢开口道。


    “给我个马勺……”


    “公主！”


    其余百姓、军士还不懂什么意思，刘是非却惊呼起来，他知道沈知微要干吗。


    “百姓吃的，我就吃的！从今以后，大家喝马鞍汤，我也喝马鞍汤！”


    刘是非拦不住沈知微一次，自然拦不住第二次，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舀起那味道怪异的“马鞍汤”一饮而尽！


    ——


    “哟~皇妹在吃什么美味佳肴呢？”


    忽地，就在沈知微喝着那难闻腥臭的汤的时候，沈昭景坐在软轿上从道路一边过去，哦，对，就算沈知微再讨厌沈昭景，也知道他还有个身份是“监军副使”，巡查城内，本就是他该做的事情。


    ……不过……


    “这蜜饯啊……真是酿人的紧，呵，不过怎么都比皇妹手里的汤好吃的多了去！”


    沈昭景倚在轿子里，食指并中指的举起一个蜜饯往嘴里送，然后还故意将糖霜洒在自己的蟒袍上了去！


    “你！”


    刘是非见着，他本武将，自然血勇，听的这些话，他一时便想拔刀上去了！


    “慢着！”


    沈知微抬手按住了刘是非，头也不抬的继续用马勺搅起汤来，看着里面汤煮出了沸腾的泡沫，她忽地一笑，说道。


    “皇兄的软轿挡着风口了，这火啊……得烧旺些才煮得烂骨头呢！”


    说罢这话，她抬眸，用马勺直指沈昭景。


    一时间“烂骨头”指谁，自然不言而喻。


    “噗……”


    “哈哈哈！”


    围观的百姓们，原本见着沈昭景的嘲讽也是铁青这脸儿，可这一听沈知微的反讽，人人觉过味来了，瞬间笑声如浪般在人群里涌起。


    “阿爹、阿娘，啥叫烂骨头啊？”


    一个娇怯怯的，梳着羊角小辫的闺女突然问起了自家父母，稚嫩的童声在人群里更是显眼无比。


    “卑躬屈膝、投降外敌，不知百姓疾苦的人就叫烂骨头。幺儿哟，咱们可不兴学这般烂骨头，我们和公主喝汤去！”


    那对父母听的这话语，故意大声喧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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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姓们听的更是哈哈大笑，然后所有人不约而同用看老鼠的眼神刮了沈昭景一眼，纷纷转头回去围住沈知微，尽是人人要那“马鞍汤”去了！


    “你们！你们！”


    见到自己脸都丢尽了，沈昭景气的牙痒痒，可是看着这黑压压的人群，他又不敢怎么样，只得一挥袖，让轿子抬自己回去。


    ——


    夜幕降临，长街寂寂。


    沈知微踏着青石板往府邸走去。


    今日军民同心的景象犹在眼前，她心中很是感动。


    可……


    决心终究变不成粮食，咽不下肚里去啊！


    胡人的铁骑依旧困着永宁，而城里的粮草再怎么省也有用完的那天啊！


    沈知微拧眉思索，忽地，一抹暖黄的光刺进眼底。


    那、那是！


    一盏孤零零的灯笼挂在前方，昏暗的灯影摇晃着落在大门口“慈幼院”三个字上了去。


    沈知微脚步一顿。


    这几日战事吃紧，她竟忘了来看这些孩子了。


    “公主姐姐！”


    “是公主姐姐来了！”


    沈知微刚想推门进去，慈幼院里几个蹲在大门附近的孩子却先发现她的身影，一时欢呼起来，边叫着边跑的将沈知微拥进了门里。


    “阿宁？小满？”


    沈知微认的出这些孩子，这几个算是孩子里面最机灵、最孩子王的孩子，往日他们早就带着其余孩子歇下了，今日怎么还蹲在大门口久久不去歇息。


    “快进来！公主姐姐，咱们有事情告诉您！”


    “对对对！我们天天在门口等您来，还以为您不……”


    “闭嘴！阿勒哥哥走之前就说过，姐姐一定会来的！”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让沈知微更加一头雾水。


    阿勒？


    这个名字她甚是熟悉，那个被她怀抱进城，然后连喂了三天药汤才救回的孩子啊。


    可，这孩子前几日就不见了踪影，沈知微还以为他听到胡人要来，害怕跑掉了呢！


    所以也没在意……


    怎么会……


    而且、而且，有什么消息，这些孩子不能上自己府上去汇报呢？偏偏……


    沈知微越想越觉得迷，可已然被孩子们拉进内室，机灵的小满一见着她进的屋里，立刻叫了几个孩子去门口望风，生怕他们等会的谈话被人听见半字去了。


    “姐姐，别怪咱们警惕，阿勒哥哥说的，您府上的那些大人里有胡人的奸细！所以……”


    “什么？”


    沈知微沉声，然后片刻后又回想起那些“主降派”的嘴脸，心里叹了一口气，的确，现下这个局势奸细好比雨后春笋，多的不知道几许了！


    然后那说话的孩子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所以咱们只能在这里告诉您！阿勒哥哥说就在明天！就在明天！他能把打退胡人的消息传进来！”


    “什么？胡闹！”


    沈知微听的眉头更是皱的老高，眼里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也不怪她，现下永宁被围的水泄不通，莫说是个人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那些孩子并没有被沈知微的怀疑打退，他们人人脸上却都是坚毅的神情，一来是沈知微救过他们的恩情，二来也是他们也是永宁人，也是大胤子民，在此刻没有任何人比他们更希望打退胡人了！


    所以，等的沈知微平静下来后。


    一个男孩子转身走进伙房里，取出一物递到沈知微手上，轻声说道。


    “阿勒哥哥说，关键就在于此！这是破敌传回消息的唯一途径！”


    沈知微皱眉，可她看见那孩子递过来的东西，却更是吓了一跳。


    只因为，那不是其他东西。


    ……而是一把刀！


    一把雪亮无比的剔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