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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弥生夜

    第21章


    唇齿间溢出浅淡的酒香, 付迦宜明显更晕了,紧紧攥住他后腰的衬衫面料,被动承受这场突如其来的疾风暴雨。


    来不及换气, 她胸口急促起伏几下, 转念记起小时候溺水的滋味,但这次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氧气被一点点剥夺,又被不断渡进新鲜空气,像经历一场由他主导的劫后余生。


    知道她经验匮乏, 程知阙刻意保留了力道, 循序渐进,浅尝辄止,有节奏地探进、勾缠, 她身体越来越软, 他便托着她,两人距离贴近,一时吻得更深。


    时间分秒流逝, 程知阙依旧没放过她,舌尖稍稍退出,勾勒她嘴唇的轮廓,像在安抚。


    帐篷没拉严,外面清晰传来庄宁的讲话声, 说等等要进来拿东西。


    付迦宜脑中响起警铃, 下意识挣扎,轻搡他胸膛, 双手被反剪在身后。


    她只好闭上眼,装听不见, 脸红得快要滴血。


    半晌,程知阙松开她,拇指抚她泛红的眼角,嗓音有些哑:“学会了?”


    听出他的一语双关,但付迦宜已经没力气说多余的话,微吁着气,眼底雾气并未完全消散,维持这姿势抬头看他。


    他眼里有她,也有平静的帆。


    贤者时间一过,付迦宜平复得差不多了,从柜子上下来,脚刚着地,腿一软,险些摔倒。


    程知阙接住她,将人抱到气垫床上,用湿毛巾擦净她脚面的泥渍。


    可能是过分温存的后遗症,让人产生一种茫然的不安定感,付迦宜低头瞧着,轻声说:“如果你哪天对我不好了,我会很有落差。”


    程知阙睨她一眼,笑问:“怎么好端端的说这么伤感的话?”


    付迦宜迎上他的目光,既执着又天真地反问:“所以……你会一直这样好吗?”


    “山水一程。迦迦,享受当下比预知未来重要。”


    “我以为你起码会说点好听的话哄我。”


    程知阙笑了声,“刚刚哄得还不够吗?”


    付迦宜耳廓烫得厉害,偏在这时他掌心贴上来,沿她小腿向上游离,不紧不慢地揉捏腿部僵硬的肌肉,耐性十足。


    她注意力全部放在他的动作上,神经有点紧绷。


    帐篷外有脚步声,庄宁站在外面,鬼鬼祟祟地试探:“阙哥,我进来了?”


    庄宁现身前一秒,付迦宜立马变成惊弓之鸟,故作镇定地将腿收回来,背部挺得笔直,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耳边传来程知阙调侃的一声轻笑。


    庄宁来拿万能充和手机电池,顺便问他们去不去玩游戏。


    再待下去她整个人恐怕会沸腾,付迦宜想也没想便同意了,换一双干净拖鞋,和程知阙重新坐在围炉旁边。


    规则简单的卡牌游戏,有伦古在,输家的惩罚任务自然不会太擦边,没什么八卦能挖,单纯只是为了找点事做,打发漫漫长夜。


    整场游戏下来,程知阙有意让她赢,时不时喂一手牌,左手支着太阳穴,闲散眺来一眼,毫不顾忌地打量她。


    她没涂口红,嘴唇有泛肿迹象,眼尾微微上挑,弯起一个弧形,带几分不自知的妩媚,中和了柔和的清冷感,偶尔被庄宁夸张的表情逗笑,明显心情不错。


    付迦宜其实不想承认,自己骨子里存有和年纪不符的幼稚——借程知阙的手阻断了对方成为情敌的可能,多少会觉得身心轻松。


    明知不应该,偏他对她的幼稚无限纵容,甚至愿意配合她演好这出戏。


    仔细想想,程知阙似乎从不吝啬给她安全感。


    炉子里的木炭烧焦,油脂焚化成黑烟,她在烟熏火燎的氛围里恍惚,突然有种过满则溢的惶然,担心自己终有一天会变得贪婪,在这种“不吝啬”中一点点索取,到时弄得大家都不好收场。


    后半夜散场,各自回各自的帐篷休息。


    喝了酒,付迦宜又困又累,眼皮被黏住,意识却尚在,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着。


    酝酿到最后终于放弃,她掀开薄毯,从床上爬起来,去翻包里的褪黑素。


    帐篷顶上挂了盏白炽灯,一走一过恰好遮住光线。


    付迦宜手里捏着喝掉三分之一的矿泉水瓶,放眼去看外面被拉长的那道身影,不确定地喊了声:“程知阙?”


    门帘被掀开,程知阙走进来,“还没睡?”


    “嗯……认床的毛病又犯了。”付迦宜说,“你呢,为什么还没睡?”


    “睡不着,出来抽根烟。”


    付迦宜放下水瓶,脱掉鞋子躺回去,轻拍两下棉麻质地的灰色床单,“等会再走,好吗?”


    程知阙顺着她的意愿坐在床边,“只安静在这陪着,足够么。”


    “嗯?”


    “需不需要再提供一项哄睡服务。”


    付迦宜听懂了,不由笑出声,“那我岂不是有点得寸进尺了。”


    程知阙没再逗她,将她一头长发捋顺,“安心睡吧。”


    付迦宜阖上眼,没过几分钟又重新睁开,不由自主地往身侧看。


    程知阙逆光坐在那,不辨喜怒,修长手指把玩白色烟盒,皮肤素白,眼窝的位置淡淡乌青。


    夜深人静更容易映照真实,此刻的他看似离她很近,触手可碰,整个人却有种拒人千里的疏离。


    这种疏离不是针对她,似乎是性格底色引申出的一种结果论。


    她好像从未有过真正看透眼前这个男人的时候。


    她盯得直白,很难不被察觉,程知阙抬了抬眼,“怎么了?”


    付迦宜没由来地问:“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容易多愁善感?”


    “多少有点。”


    “那你为什么还喜欢我?”


    “多愁善感不是不好的品质,这两者之间也没任何冲突。”程知阙缓声说,“至于喜欢你的原因,我没刻意分析过,如果你想知道,我尽量试着知无不言,好不好?”


    不乏宠溺的口吻,他在她面前已经足够坦诚。


    付迦宜到底不舍得让他做不擅长的事——尝试毫无保留地跟别人分析自己的喜好,摇了摇头说:“算了……我也不是特别好奇。”


    程知阙轻笑,“比起多愁善感,心软才该避讳。”


    “我现在只对你这样。”


    “迦迦,我不是什么好人。”


    付迦宜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说:“可你也没有特别坏。”


    庄宁的事、伦古的事,还有这段时间两人亲密无间的相处,每桩每件都有程知阙的参与和帮助,这样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她捉摸不定,索性直白向他举例。


    程知阙说:“有时候出手相助是提升交情的一种捷径。人注定处在关系网中,可以不想,但不能不需要交友。”


    付迦宜手脚发凉,举一反三:“所以,我也是你的不想吗?不过因为需要才选择成全一段关系,是这样吗?”


    “对我来说,你是例外。”程知阙握住她的手,将自己体温渡过去,温和补充一句,“从其他角度来讲,你改变了我的不想。”


    相较于男人,女人终究是感性群体,“例外”两个字举足轻重,太容易因它沦陷。


    付迦宜缩在被子里,感觉身体在慢慢回暖,她没再多言,重新闭眼,安心酝酿睡意。


    纯粹理性和绝对感性的两个人磨合起来,究竟能得出什么样的结果?


    是殊途同归,还是各奔东西。


    她不得而知,也想不出标准答案-


    跟庄宁和伦古分开,付迦宜随程知阙往回赶。


    突然间不用早起晚睡地复习课本知识,空余时间增多,她基本在练琴中度过,偶尔到安维尔家中给植物浇水施肥,渐渐得出了一套不够成熟的养护心得。


    付迦宜其实对培育花花草草没什么经验,耐心也不够,隔三岔五联系安维尔,向他请教一二。


    安维尔平时忙独奏会的事,凌晨以后勉强挤出一点时间回复她,每次都是长篇大论。


    知道安维尔平时太忙,付迦宜不好意思再添麻烦,将目标转移到朱阿姨身上,趁早餐后,带纸笔到花房寻人。


    正低头记着笔记,余光注意到程知阙从外面跑步回来。


    她抬起头,和他对视数秒,看着他径直进门,回卧室冲澡。


    付迦宜没想太多,从朱阿姨那取完经,直接去了隔壁,在那边待了一个多小时。


    回到住处,在客厅歇了会,到楼上的影厅寻程知阙。


    荧幕在放一部黑白电影,她没看过,对演员也陌生,叫不出他们的真实姓名。


    程知阙翘腿坐在第一排的真皮沙发上,稍微侧着身子,指间夹烟,没吸,只任其随意燃尽。


    付迦宜走过去,坐在沙发另一端。


    他身上有洗澡后的薄荷香气,跟她常用的那款沐浴露是同一牌子的不同系列。


    程知阙率先出声:“回来了?”


    付迦宜轻“嗯”一声,解释说:“他家花园的玻璃顶好像出了点裂纹,我晚点找个时间请维修师傅上门瞧瞧,看看问题出在哪。”


    程知阙笑说:“你倒是上心。”


    “毕竟是答应过的事,总要做得妥帖些,才能不负所托。”


    一时无言,付迦宜扭头看程知阙。


    影厅没开灯,全靠投影仪散出的微弱光芒照明,荧幕忽亮忽暗,照在他脸上,瞧不出眼神变化。


    周遭晦暝,烟蒂的橘色光点尤其明显,向上飘着白雾。


    付迦宜突发奇想,对他说:“程知阙,你教我抽烟吧。”


    烟雾缭绕间,程知阙不疾不徐地回:“学点好。”


    “可我想试试。”


    他摆明了不容商量。


    付迦宜放软声线:“或者……就尝一口?我想知道是什么味道。”


    程知阙没作声,唇边挂一抹淡笑,抽完最后一口烟,将人拉过来,就这么来吻她。


    付迦宜微微睁大眼睛,瞬间尝到他口中回甘的淡淡烟草味。


    跟上次相比,他这次不留余力地索取,跳过几个不必要的步骤,直奔主题。


    心跳声在耳朵里放大数倍,她虚虚攥拳,两只手撑在他胸口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姿势,变成缠住他肩膀。


    又纠缠一段时间,天旋地转,她被抬起,面对面跨坐在他膝盖上。


    她头发散在肩后,有几缕缠在锁骨处,痒得钻心。


    程知阙帮忙解决了烦恼,左手穿过长发,覆在她后颈,指节冰凉,和她皮肤的烫意成了鲜明对比。


    房门虚掩着,那条缝隙是光明的出处。


    穿白色工作服的家政恰巧经过,推着清洁车,脚步声和滑轮声由远及近。


    付迦宜紧张得不行,想去扯他从衣摆探进的那只手,用眼神示意有人过来了。


    下一秒,舌尖传来轻微的刺痛。


    程知阙松开她被吮得发红的唇瓣,吻她耳后那块细嫩皮肤,哑声提醒:“专心点。”


    第22章


    漫长一段时间过去, 走廊渐渐没了声音,程知阙把手伸出来,替她整理好凌乱的上衣。


    她今天穿了件杏色雪纺衫, 钉珠绑带设计, 前几颗盘扣被解开,衣领外翻到肩膀, 锁骨几处红痕还没来得及消褪。


    始作俑者盯着瞧了会,不紧不慢地帮忙系上盘扣,又将绑带还原成之前的样子。


    做完这些, 程知阙抚摸她脸颊, 低声说:“想什么?”


    付迦宜回过神,“……想你。”


    程知阙笑了声,“我不是在你面前, 怎么还需要想?”


    “那不一样的。”


    “你们小姑娘的心思不太容易猜。”


    付迦宜显然不信, “我在你面前,和一丝.不挂有什么区别。”


    “自然有区别。”程知阙说,“迄今为止, 我没见过你一丝.不挂是什么样。”


    付迦宜这才发现自己说的话有歧义,轻推他一下,挣扎着从他身上起来,坐到原来的位置。


    一场电影过半,她没把太多注意力放在剧情走向上, 窝在程知阙怀里把玩他的金属表带, 摆弄到最后有了倦意,寻个舒服的坐姿, 阖眼假寐。


    再睁眼时,电影已经结束, 荧幕处在待机状态,眼前整片雾白。


    付迦宜意识还有些涣散,整个人几乎是懵的,语调掺杂了轻微的鼻音:“我这是睡了多久?”


    程知阙低头扫了眼腕表,“两个多小时。”


    “……怎么不及时叫醒我。”


    “看你睡得香,不忍心。”


    付迦宜觉得赧然,用手背碰了下干燥的嘴角,确定自己没流口水,这才放心。


    她不去看他,背过身整理仪容。


    程知阙喉咙溢出低笑,动了动发麻的手臂,温和嘱咐:“刚睡醒容易受凉,缓一缓再出去。我到楼下等你。”


    吃过午饭,趁下午气候温煦,外面没那么晒,付迦宜跟着程知阙出门踏青。


    朝车库走的间隙,她跟他提议,说想试着开一次车。


    程知阙没说什么,直接将车钥匙丢给她,坐到副驾驶座。


    付迦宜偏头看他,笑说:“你不问问我有没有驾驶证吗?或者车技怎么样?”


    程知阙不在意,“怕什么,只管开你的。大不了把身家性命赌给你。”


    出门前,付迦宜贪凉,吃了小半盒哈根达斯,香草口味醇郁偏甜,但不及他说的这句话。


    她边发动引擎边说:“放心好了……应该不会让你冒太大风险,我去年考的驾照,理论选择题一共40道,我当时得了满分。”


    程知阙挑唇,哄道:“嗯,的确考得不错。”


    敞篷的奔驰SLK跟路考用的街车手感差太多,付迦宜正襟危坐,将车开成了龟速,上路好一会才勉强适应,好在要去的地方路段平坦宽敞,没有悬崖峭壁之类,减少了一定难度。


    车程左右不过二十分钟,被硬生生拖到一个小时,程知阙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由她开得快慢,将掌控权完全交到她手里。


    峡湾沿途有块用栅栏围起的草坪,占地面积不小,平常被当作靶场来用,付迦宜之前路过这里,远远瞧见有支射箭队在集训,今天倒是没什么人,周遭比较冷清。


    这边的负责人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白人,面相有些刻薄,见钱眼开,忙不迭做出恭请的手势,领他们到休闲场地和训练场地的统一入口,热络问想去哪边。


    付迦宜从没尝试过射箭,这种危险项目付晟华平时根本不会让她接触,就连去年考驾照的机会都是她反复提及、反复保证才得来的。


    原本只是打算来凑个热闹,此刻逆反心理涌上来,她临时改了主意,指向右侧的训练场地,说想学射箭,跟负责人聊起请教练的事。


    身旁的程知阙淡淡道:“不用请教练。我教你。”


    桌上摆各式各样的工具,山茱萸做的弓臂材质偏硬,程知阙拿起护指和护臂,缓缓帮她戴上。


    付迦宜低头观察他的动作,心有些痒,轻轻勾了下他手指,“……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程知阙微微扬眉,“技多不压身,有什么不好?”


    付迦宜没接话。


    一个人从懵懂到无所不能,中间究竟要经历多少心路历程,她想象不出。


    他虚长出的那几岁似乎是一条她极难跨越的鸿沟。


    程知阙将弓箭递到她手里,从后拥住她,“按我说的做,先调整好站姿,身体向前倾。”


    他教她拉弦技巧,也教她瞄准靶心,付迦宜向来是个一点即通的好学生,难得开了次小差。


    热气不断洒在她颈间,很容易让人想起几小时前天昏地暗的那场激吻,偏他这时候严肃有余,越处在这种正经的环境下,反而越有调情意味。


    她甚至怀疑他是故意。


    程知阙握住她覆在弓臂的左手,平声静气地问:“记住我刚刚说的话了吗?”


    付迦宜哪肯承认自己因为抵不住诱惑而分神,硬着头皮说:“……差不多记住了。”


    他要她照做。


    箭在弦上,不等发出去,被及时制止。


    程知阙轻笑一声,也不戳穿她,徐缓重复一遍:“我刚刚说,弦绷的太紧有随时断裂的可能。你这个力道发弓,容易伤到自己。”


    付迦宜心思俨然已经不在这上面,将弓箭搁到桌上,“我好像没什么天赋,不想学了。”


    “怎么刚开始就喊结束?”


    她转过身,半倚着桌沿,同他面对面,“主要是因为心有杂念,所以才学不来。”


    程知阙似笑非笑,“是么。”


    “对我来说,人比冷冰冰的器具更有吸引力。”


    氛围被烘托得恰到好处,有些话摊开到明面上讲,既能取悦自己,又能取悦他人。


    程知阙拉她入怀中,低头吻她柔软的发丝,“不想学就不学了。”


    付迦宜安静站在原地,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气味,好一会才开口,讷讷喊:“程知阙。”


    “什么事?”


    “你有没有想过跟同龄人谈恋爱?”


    程知阙大致品了品,觉得挺有意思,“话题跳跃性这么大?”


    付迦宜下巴支在他胸膛,仰面看他,“……你认真点。”


    “认真点的回答——没有。”程知阙轻按她后脑,将人重新圈进怀里,“年龄只能增长个人阅历,跟择偶标准没太大关联。”


    付迦宜说:“同龄人之间会有不少共同话题,起码不会存在代沟。”


    “你是在嫌自己太年轻,还是在嫌我老?”


    “如果非要二选一的话,应该是后者。”


    程知阙低头看她,“看来没心情不好,还知道开玩笑。”


    付迦宜轻“唔”了声,“心情其实还不错,只是好奇……你就当我不耻下问好了。”


    程知阙将她从牛角尖里拉出来,表述的意思浅显易懂:“把答案留给时间,顺其自然,好吗?”


    付迦宜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双臂缠住他腰际,回抱住他。


    带有安抚性质的交颈相拥,没了情欲加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叫人心悸-


    老方生日当天,付迦宜早早托厨房备好了他平时爱吃的几道广东菜,又订了一个翻糖蛋糕,晌午准时送达。


    她难得感叹一次法国人慢节奏生活中的高效率,支付三倍配送费多少还有些用处。


    老方平时要开车,忌酒单纯只是工作需要,刚到马赛那会,因为馋酒,在泳池旁的悬铃木底下埋了两罐自酿的玫瑰白葡萄酒,说等走前一定拿出来解解馋。


    付迦宜劝他不妨先挖出一罐尝尝,及时行乐。


    老方笑说:“我虽瞧着你长大,可从前怎么没从你嘴里听过这种观点?还怪新奇的。”


    付迦宜自然不会甩锅给程知阙,想了想,笑说:“此一时彼一时,方叔,人成熟多变才是常态。”


    “好好好,你说得都有道理。”


    又聊了几句,老方笑呵呵地带着工具铲到树下挖酒去了。


    没过多久,程知阙从楼上下来,客厅无人,他虚揽了下她纤瘦腰肢。


    付迦宜收回投出去的视线,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程知阙勾唇,“怎么这么看我?”


    “只是突然觉得,你有带坏乖乖女的嫌疑。”


    “不是嫌疑,是板上钉钉的罪证。”


    单论诡辩,付迦宜从不是他的对手,也不打算不自量力地一较高低,适时转移了话题:“不过短短几个月,我真有很大变化吗?”


    她好像完全没意识到,原来潜移默化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程知阙没搭腔,只问:“你希望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付迦宜语气笃定:“你带给我的总归都是好的。”


    程知阙目光深几分,抬手揉她发顶。


    十二点准时开餐,老方高兴得不行,有程知阙作陪,受宠若惊,陆陆续续喝完了一整罐酒。


    饭后,付迦宜回房小憩,中途被渴醒,到一楼吧台倒水喝。


    水没来得及喝进嘴里,突然听到楼梯拐角处传来仓促一声巨响,老方从上面滚下来,一动不动,面色惨白。


    付迦宜吓了一跳,放下玻璃杯,小跑过去,俯身确认完呼吸,喊朱阿姨打电话叫救护车,做完当务之急的事,想也没想,凭本能去找程知阙。


    住处偏僻,离医院并不近,好在救护车来得还算快,她匆忙回卧室换了身能外出的衣服,随程知阙赶往急救中心。


    救治没花太长时间,老方被推出来,转普通病房。


    护士过来告知病情——酒精诱发的急性心肌缺血,送来得及时,目前稳定下来了,不过状况不容乐观,需要等醒后做个全面检查。


    付迦宜问vip单人病房是否有床位,护士抱歉地摇了摇头。


    马赛医疗设施实在有限,可老方需要静养,短时间内又不能转到巴黎那边的医院,她能调动资源,远水却解不了近渴。


    程知阙叫她宽心,缓声说:“别急,我来解决。”


    不到十分钟,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出现在走廊,直奔程知阙,含笑同他打招呼:“程,好久不见。”


    第23章


    楼上单人间的条件设施比普通病区好太多, 付迦宜看着医护人员将老方安顿好,终于松了口气,到病房外跟程知阙和女人汇合, 当面同她道了声谢。


    女人爽朗一笑, “不用客气。我之前欠过程很大的人情,能找到时机还一点不容易——”


    “对了, 我好像还没自我介绍。”女人朝付迦宜伸出手,“我叫涂安娜,是这家医院胸外科的医生, 也是程的朋友。”


    涂安娜皮肤比寻常人白, 中西方混血脸,眉眼深邃,穿着打扮干练利落, 典型女强人风。


    付迦宜礼貌性地握住她的手, 无意间看见她左手中指那圈淡红色戒痕,微顿了下,很快松开。


    涂安娜晚点还有台手术, 没在这久留,临走前对付迦宜说:“我办公室就在楼下,付小姐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或者让程直接联系我也可以。”


    等人离开后,程知阙握住她发凉的手心, “出去透口气?”


    付迦宜惊魂未定, 温吞点了点头,“好——可方叔这边要怎么办?”


    “医生说短时间不会醒, 早些回来守着就是。”


    这家公立医院上世纪建成,外观陈陋旧垣, 离远看像座古堡,是当地有名的建筑地标。


    门诊楼到住院部中间有处庭院,铺了四方的格子锈砖,日光充沛,很适合病人晒太阳。


    付迦宜抬头瞄天色,不适应地眯了眯眼,攥住程知阙的两指,拉他到枇杷树底下庇荫。


    她背部靠向树干,主动打破寂静:“今天的事谢谢你。”


    程知阙看她,笑出一声,“什么时候跟我这么见外了?”


    “一码归一码,该谢还是要谢的。如果今天没有你,我大概率会手忙脚乱。”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她现在想想,简直后怕得厉害。


    “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医疗方面有需求都可以找涂安娜帮忙,不用顾虑太多。”


    付迦宜随口问起:“你和涂医生是怎么认识的?”


    “前几年我母亲在这家医院治疗,她父亲是当时的主治医生。”


    付迦宜一怔,“阿姨的病严重吗?”


    “阻塞性肺疾病。”


    付迦宜不太懂这方面,见程知阙面色如常,想来他母亲应该已经好转,便说:“之前只觉得你对马赛这座城市很熟悉,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程知阙不置可否。


    付迦宜没再提这些不好的事,树叶的斑驳阴影落在他肩上,她盯着看了会,“外面好热,想回去了。”


    傍晚,朱阿姨搭另一个司机的车来送餐,顺便给他们带些换洗衣物。


    知道不该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但付迦宜心中多少有愧,一直守在床前,时不时看一眼心电监护仪,丝毫不敢怠慢。


    又过了几个小时,老方悠悠转醒,趁精神好些,配合护士做了几项基础检查。


    第二天一早,检查结果出来了,除了心脏方面,肺部出现交叉感染,好在不是特别严重,住一周院调理好,回去静养即可。


    付迦宜总算放心,泛白嘴唇回了些血色,到洗手池旁洗了把脸,掸去一身疲态。


    整夜未阖眼,她感觉身体已经不像自己的,走路轻飘,大脑不太受控。


    医院附近有个酒店,程知阙将房卡递到她手里,缓声说:“先吃点东西,等吃完过去睡会。”


    “那你呢?不准备休息一下吗?”


    “我还不困。”


    陪床是件挺磨人的事,付迦宜从没有过经验,更是身心疲惫。她没扭捏,接过房卡,“等我睡醒了过来替你。”


    “不用。你只管睡你的,其余交给我。”


    其实家里有很多保姆,远不用他们做这些琐事,但付迦宜始终担心,总觉得亲力亲为更稳妥些。


    除了程知阙,她无法相信任何人。


    酒店星级不高,胜在干净宽敞,隔音也不错,付迦宜没精力泡澡,用热水简单冲一遍身体,平躺在床上,十几秒入睡。


    将近晌午睡醒,她快速收拾好自己,重新回到病房。


    护士刚给老方输完液,交代完注意事项,推着推车离开了。


    付迦宜坐在床边,关心完老方身体,又说:“方叔,程老师去哪了?”


    老方说:“方才有位女医生过来,程老师同她一起出去了。”


    猜到对方是涂安娜,付迦宜没再说什么,拿起一颗橙子,用剥皮打发时间。


    开的几片西药有安眠成份,吞服后没多久,老方直接睡下了。


    付迦宜用湿巾擦净手,将空调调成室温,悄声从病房离开,刚阖上房门,转眼和迎面过来的程知阙撞个正着。


    他问她饿不饿。


    付迦宜摇头,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医院门口立一尊保罗里歇尔的白色石膏雕像,旁边是个许愿池,喷泉里的水流由四角聚集到中央,汇成一条水幕,层次分明。


    付迦宜忽问:“程知阙,你有硬币吗?”


    “要多少?”


    “借我两个就好。”她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


    程知阙低头扫一眼,挑眉,“外套口袋里。自己拿。”


    付迦宜只好向前半步,右手伸进他黑色风衣口袋,摸到裹糖的琉璃纸,顿了顿,又往深处寻,掏出两枚2欧的硬币。


    她面对许愿池,将硬币接连扔进水池里。


    程知阙问她:“许的什么愿?”


    付迦宜没第一时间回答,而是问:“从小到大,你有许过愿吗?”


    “没。我不热衷玄学寄托。”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付迦宜笑了笑,“我就知道是这样。你太理智了,信这个反而会很奇怪。”


    “这么了解我?”


    “不了解……由客观事实推理出来的而已。”停顿几秒,付迦宜又说,“其实我也不信,但人总要有点寄托——我希望方叔健健康康,别再沾染疾病了。”


    她亲缘向来跟纸一样薄,走得近些的,基本都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身边人。


    之前阿伊莎因病离世,即便她再如何故作坚强,也不想再重蹈覆辙一次了。


    短暂无言,程知阙问:“刚刚不是抛了两枚硬币?另一个愿望是什么。”


    付迦宜说:“不想身边再有人离开,希望他们可以长长久久地陪着我。”


    她不经意间的一句话,程知阙应与不应其实都无所谓,说点好听的话回应自是锦上添花,但他什么都没说,目光沉静,像深不见底的暗礁。


    付迦宜没太在意,事了拂衣去,和程知阙原路返回-


    大概二十分钟前,涂安娜来病房探望,顺便将程知阙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跳过旁敲侧击的寒暄,直奔主题,问他徐淼近期过得如何。


    她和徐淼通过程知阙相识,今年二月份订完婚,两人因为一点小事各不相让,断断续续冷战了小半年,期间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彼此都处在事业上升期,每天忙得脚不着地,又是异地,自然连近况都无从知晓。


    程知阙向来不掺和他们这对准夫妻的家务事,不咸不淡地睨她一眼,要她自己去问当事人,他从不做传话筒。


    知道从程知阙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涂安娜也没放弃,试图打感情牌,笑说:“徐淼是你好兄弟,我难道就不是你共患难的朋友吗?程,你可不能区别对待。”


    其实说共患难偏重了点,但那段时间她和程知阙确实共同经历了一些事情——


    前年,涂安娜被家人从巴黎大学医院调到马赛这边的医院镀金,刚入职没多久,胸外科接待了一位重症的中国病人,叫程闻书,是程知阙的母亲。


    程闻书左右不过四十几岁,即便枯瘦如柴,也隐隐能瞧出岁月不败美人的痕迹,不治疗时便捧一本书看,双手有几块硬茧,像长期劳务所致。


    这对母子给她的印象太深刻,倒不是因为长相和性格,而是因为举止。


    程闻书病情一再加重,入院太迟,早已过了最佳诊疗期,只能靠保守用药勉强维持,但起不到太大效果,说白了就是无用功等死。


    她跟程知阙聊过这情况,现阶段法国医疗水平的确不低,但没医保傍身,每天不断消耗药材,各种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和直接烧钱没有任何区别。


    程知阙明知如此,仍甘愿花钱如流水,比起听天由命,更像在用这种方式争分夺秒地铺一条向死而生的路。


    涂安娜终究不忍心,到院长办公室请求同是胸外科出身的父亲出山,帮忙多撑了一段时间。


    在医院耗了几个月,程闻书油尽灯枯前,程知阙办理了出院手续。


    后来她听徐淼说,程知阙用高出市场两倍的价格在峡湾紧急购置一套私宅,断了所有通讯方式,安心陪母亲静养。


    这两年涂安娜跟程知阙偶尔会有联系,但也仅限线上,时至今日才算又见一面。


    她找他过来,一是为了打听徐淼,二是为了叙旧。


    回过神,涂安娜收敛笑意,又说:“我本来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来马赛了。”


    程知阙说:“又不是什么是非地,该来总归要来。”


    “为了陪我昨天见过的那个女孩子?”


    程知阙没否认,“也不全是。”


    “能看出来,她满心满眼都是你。”涂安娜很好奇,“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真正坠入爱河?”


    这话题没什么营养,程知阙懒得搭腔,从座椅上起来,“走了。有时间再聚。”


    离开涂安娜的办公室,路过走廊吸烟区,程知阙径自走过去,原想抽支烟,发现烟盒被落在了车里,他手伸进外套口袋,摸出一颗果汁软糖。


    程知阙不怎么爱吃甜食,那阵子陪程闻书住院,为了戒烟,便用这东西做替代品,渐渐成了习惯,出门时总会随身携带两颗。


    甜味在口腔化开,腻得他蹙了下眉,无端想起从前。


    程闻书早年在勃艮第找了份看守铁道口的工作,收入稳定,做起来也轻松,97年铁道自动化改革,陆续辞退了做这行的工人,不少人成了无业游民。


    长期风吹日晒,有害气体和粉尘进到肺部,程闻书体弱,落下了病根,慢性病无法根治,是个无底洞,需要用大笔钱去填。


    上学期间,程知阙靠帮人做项目拿分成,后来胃口随经验增大,选择辍学开公司单干,赚的是原来的成百上千倍。


    连轴转的那几年,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赚过多少钱,数字一样淌水过,其实没什么实感。


    有人出现在走廊,脚步声突兀,打断了思绪。


    程知阙没回头看声源处,掀起眼皮,站在落地窗旁往远眺,熟悉的纤细身影出现在视野范围内。


    付迦宜迈过人行道,远离酒店方向,快步朝这边走。


    一颗糖在嘴里融化,他敛回目光,没在吸烟区逗留,到楼上寻她-


    从医院门口的许愿池回来,或许是心理安慰起到一定作用,付迦宜如释重负,连同胃口也好了不少,午饭多吃了小半块沙朗牛排。


    病房斜对面有间单独的休息室,里面基础设施齐全,平常不对外开放,涂安娜特意叫人送来了钥匙,把房间留给他们使用。


    付迦宜原本不太好意思承这份情,见一旁的程知阙没什么反应,也就欣然接受,从食袋里翻出两盒洗净果切,打算到休息室待会。


    房门隔开了外面的消毒水味,付迦宜顿时觉得鼻子舒服了些。


    靠墙位置摆张单人床,地方太小,不够两个人腻在一起,她没躺过去,和他坐在沙发上闲聊。


    付迦宜倾身去开食盒的环保盖,听见程知阙说:“等等庄宁会过来一趟。”


    她正忙着做手头的事,动作一顿,差点没反应过来,“……嗯?”


    “他那边有个厨师,之前专做营养餐,帮忙调配了一系列食谱,晚点送来。”


    程知阙徐缓讲完,从她手里接过食盒,帮忙打开,顺便将叉子递给她。


    付迦宜叉起半颗草莓,送到他面前,露出一抹笑,“程老师辛苦了,谢谢你愿意为方叔的事费心费力。”


    足够细致,足够体贴。


    他原本无需做到这程度,毕竟是份外的事,也并非职责所在。


    程知阙低头扫一眼,没用手去接,嘴角凝笑,“这谢礼未免显得有些敷衍。”


    付迦宜弯起眉眼,“那你想要什么谢礼……直接喂你好吗?”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付迦宜原是一时口快,随便开了句玩笑,他语气中肯得像在褒奖,仿佛真对她的提议感到满意。


    她手掌撑住沙发靠背,稍微挺直身体,跪坐在他腿间的空位,将草莓递到他唇边。


    程知阙今日似乎兴致不太高,跳过调风弄月的高深暧昧,单手环住她腰身,就着这动作咬住草莓,等咽下后,吻了吻她的嘴唇,轻碰一下,很快远离。


    鼻息间隐约有股草莓甜香,尾调散在空气中,转瞬即逝。


    这个吻不如前两次激烈,却有黏稠的温存意味,付迦宜整颗心脏软下来,胳膊搭着他肩膀,又向前靠近一些,将自己完全融进他怀中。


    半坐不坐的姿势,身体摇摇欲坠,只能靠依赖他取得平衡,这举动更趋向于撒娇。


    隔一层薄薄的衣料,程知阙轻抚她的背部,低笑出声:“怎么突然这么主动?”


    付迦宜在他颈间蹭了蹭,语调很轻:“你喜欢我这样吗?”


    “和你有关,哪样我都不会反感。”


    他的张力永远在线,松弛有度,常在鱼水之欢的界限边缘徘徊。


    付迦宜从前没有过类似的体感,也是近期才发现,原来情话输出不止有让人心情愉悦的功效,甚至会调动体内每根神经,产生不具象的晕眩感。


    付迦宜掀了掀嘴角,安静待了会,片刻才说:“其实我还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方叔的身体。”她补充说,“很怕再出什么事端。”


    “肺部有炎症需要定期复查,谨遵医嘱基本不会出什么太大问题。”


    “光是这样就可以了吗?”


    “久病成医,我的经验虽比不上专业人士,但比大多数普通人丰富。”


    想起他母亲的病,付迦宜不自觉地共情,抱他抱得更紧。


    盛夏午后绵长,瓦蓝色纱帘透出柔和日光,线条直射在木质地板表面,阴影云迷雾罩。


    付迦宜对着窗外发呆,眼下气氛太好,想让时间永久定格也不为过。


    半小时后,庄宁拿着食谱蹑手蹑脚进来,刚好瞧见这一场面——


    付迦宜侧躺着,头枕在程知阙腿上,身上盖了件男士风衣,呼吸均匀,明显已经睡着;程知阙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她的肩膀,像在哄睡。


    坦白讲,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没见程知阙对谁这么温柔过。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钟表走针的“嘀嗒”声。


    庄宁刻意放低音量:“阙哥……”


    尾音还没落地,程知阙一记不冷不热的眼神扫过来,示意他先别出声-


    老方出院那日,付迦宜备了份不算特别贵重但看起来又很体面的礼物,准备当面送给涂安娜,以表谢意。


    她有意想叫程知阙陪着一起去找涂安娜,转念觉得这样做反而尴尬,索性一个人拎着购物袋,出现在楼下胸外科的单人办公室。


    涂安娜刚结束一台中型手术,脸颊有明显的口罩勒痕,整个人有气无力地瘫在椅子上。


    见到付迦宜,稍微坐直了些,扯出笑意:“我正准备去送你们,没想到你先过来了。”


    付迦宜将购物袋放在桌上,含笑说明来意。


    涂安娜没跟她太客气,让她先坐,转头到吧台那边磨两杯咖啡,边布粉边问:“喝得惯意式浓缩吗?”


    付迦宜说喝得惯,随便什么品类都可以。


    几分钟后,涂安娜将两杯意式端上茶几,笑说:“我和程其实已经很久没见过了,看到他身边突然多了个女孩子,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付迦宜弯唇一笑,不经意间打探:“之前他身边没有过别人吗?”


    “我跟他认识时间不长,不过据我未婚夫所说,应该是没有。”


    付迦宜微愣。


    涂安娜笑着解释:“我未婚夫跟程是大学室友兼好友,之前程的母亲在这住院,我未婚夫过来探病,我们互相一见钟情,很快确认了关系——还记得我跟你说,我欠程一个很大的人情吗?跟这有直接关联,毕竟牵线属于头等大事,婚礼得坐主桌的那种。”


    她们之间并不熟悉,能聊的话题仅限于程知阙,普遍比较浅显,不会深入去探讨。


    付迦宜不好多问什么,礼貌性地又聊了两句,起身告辞。


    涂安娜送她到电梯口,猛然“啊”了声,“瞧我这记性——对了,有样东西可能需要麻烦你帮我带给程。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拿。”


    没一会,涂安娜过来了,手里捏一支铂金质地的堇色钢笔,“这是程母亲的遗物,之前忘在病房里了,我一直帮忙收着,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遗物”两个字像一枚定时炸弹,在鼎沸声中被轰然引爆。


    付迦宜没往这方面想过,不知道程知阙的母亲已经去世。


    她喉咙越发干涩,面上尽量不动声色,隔几秒说了声“好”,乘电梯去地下停车场。


    老方坐另一辆车先行一步,程知阙留下来等她。


    付迦宜无声吐出一口热气,在上车前将钢笔放进包里。


    车子缓缓驶离医院。


    程知阙抽空看一眼副驾,“礼物送出去了吗?”


    付迦宜面向车窗,抿了抿唇,轻“嗯”了声,没再说话。


    一路无言,车里放轻音乐,并不会觉得有多冷场。


    即将抵达住处时,付迦宜终于将头转过来,故作镇定地说:“我们刚刚聊到了你母亲。”


    程知阙面色极淡,瞧不出半分情绪,“聊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说了些阿姨住院期间发生的事。”她顿一下,话锋扭转,半真半假地试探,“我其实在想,如果要去见她,我该说什么开场白才不会失礼。”


    “说什么都好,她不会介意。”


    付迦宜听了,心脏止不住地往下沉。


    也是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她在他那的确是例外,可这种例外无法全然走进他角质很厚的内心。


    程知阙不屑对她隐瞒,却也不会进一步主动坦诚相待。


    他的喜欢是真,偶尔敞开心扉也是真,但真心无法满载,能拿出的实意有且仅有这么多了。


    付迦宜一眨不眨地目视前方,直到车子停进车库才找回一点知觉。


    她指尖微微发颤,扣住把手,想拉开车门,发现还没解锁,执拗地又扯了几下,到最后不得不放弃。


    程知阙将她的泄气看在眼里,侧身解开副驾安全带,揽过她的肩膀,“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一如既往的纵容口吻,平静无澜地同她就事论事。


    付迦宜勉强笑了下,轻声说:“我高不高兴,对你来说真那么重要吗?”


    第24章


    音乐声戛然而止, 空气中凝结了几秒安静。


    程知阙将人转过来,让她面对自己,语气温和:“说什么傻话?如果真不重要, 我又怎么会问。”


    车厢逼仄, 没开顶灯,仅靠车库里的导轨灯照明, 孤形吊影,将四方环境照得像座荒岛。


    付迦宜瞬间觉得压抑极了,一度喘不过气, 佯装平静地别开眼, 不去看他。


    漫长两三分钟过去,谁都没开口讲话。


    车窗表面隐隐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形轮廓,看似亲昵, 实际有背道而驰的趋势。


    过了会, 程知阙说:“迦迦,拒绝沟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付迦宜睫毛颤了颤,“摊开去讲也不见得就能解决。”


    “涂安娜跟你说了什么?”


    比起他的从容不迫, 她的情绪明显过激,一沉一脱形成鲜明对比。


    朝夕相处好几个月,付迦宜始终学不来他滴水不漏的情绪转变,从前会把这门顶级心理学当作目标去攻略,此刻只觉得越发碍眼。


    像被这话刺了一下, 她再也无法做到全然冷静, 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所以……你明明都知道她可能会跟我说什么, 却不打算提前一步如实相告。”


    或许这件事本身影响不大,中间未必没有彼此认知上的阴差阳错, 坐下来好好沟通一番大概率会翻篇,可她受负面情绪左右,又怎么肯轻易接受调和。


    程知阙说:“我没有预知能力,不过是靠观察和猜测才得来的有效信息。”


    “观察和猜测得来的有效信息……”付迦宜低声重复他的话,试图抛开眼下的问题直接剖析本质,“为什么你总能理智地分析我们之间的事?在我看来,喜欢一个人,时而表现出不清醒才是常态。”


    程知阙不作声,目光微沉,盯着她看了片刻。


    付迦宜分不清这记眼神具体的含义,摒弃了平静加持,更像在进行深层次的探究。


    半晌,程知阙出声:“如果你希望看到我这样,我可以如你所愿表现出来,可是迦迦,你不妨仔细想想,一段被添加了虚伪色彩的男女关系,真是你想要的吗?”


    付迦宜抿唇不语。


    他的话直击要害,可不知怎么,她反而有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酸涩感。


    她低垂着眉眼,放弃平心而论,脑子里一片空白,手指紧紧缠住白裙的流苏,机械地绕圈,状态比刚刚还要低迷几分。


    程知阙在社会中千锤百炼多年,诚然有看透人心的本事,但这一刻的付迦宜多少叫他觉得陌生。


    他也有无法掌控一段对话真正走向的时候。


    到底不忍逼她面对,程知阙没追问在医院那会她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伸手过去,将缠在她指间的流苏一根根拂掉,指腹覆在那道勒痕上,轻揉几下,顺带给她暖手。


    她的习惯如此,心事重重时,手总是凉的。


    付迦宜并没随他的动作放松下来,可她的身体比她先一步接纳了他的触碰。


    她没动,就着昏暗光线紧盯他修长的手指,听见他说:“既然你不想说,就先不说了。今晚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谈,好吗?”


    付迦宜终于有了反应,迟缓地挣开他的手,“……再说吧。”


    她做不到像他那样时刻保持理智,总需要时间消化一下,才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跟他详谈。


    “随你。”程知阙没再说什么,解开车锁。


    恰巧有人出来,路过车库这边,顺着光亮往里看。


    思路被硬生生打断,付迦宜强迫自己别再试图解析这两个字的语境,拎起包,胡乱拉开车门,脚踩在平地,像被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无比沉重。


    她没吃晚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睡觉,中途被敲门声叫醒。


    朱阿姨端托盘进来,碗碟里盛了清粥和小菜,还有杯热牛奶,嘱咐她选一样垫垫肚子。


    付迦宜有气无力地说了声好,目送朱阿姨离开。


    胃里空得难受,付迦宜从床上爬起来,仰头喝掉小半杯牛奶,突然想起不久前涂安娜托她办的事,放下杯子,转身去翻被丢在地毯上的拎包。


    她找出那支钢笔,光脚出了房门,叫住还没走远的朱阿姨,“程知……程老师晚上吃饭了吗?”


    “程老师送你回来以后没进门,直接出去了。”


    付迦宜了然,将钢笔递给朱阿姨,“等他回来,麻烦帮我把这个转交到他手里。”


    “需要带什么话吗?”


    付迦宜犹豫一霎,摇头说不用-


    从住处出来,程知阙驱车去了庄宁的酒馆。


    徐淼近期在马赛休年假,前阵子问程知阙要私宅钥匙,借他在峡湾的房子暂住,远离电脑和代码,每天钓钓鱼、晒晒太阳,偶尔到庄宁这喝酒畅聊,好不自在。


    程知阙赶到时,徐淼和庄宁酒过三巡,烟灰缸里的烟蒂堆积成山。


    庄宁已经有了醉意,看到程知阙,卯着劲打了声招呼,实在受不了,快步走到洗手间催吐。


    徐淼指间夹烟,瞧着庄宁狼狈的背影,笑说:“你从公司离开后,这小子好歹跟过我一段时间,怎么酒量还这么差?不应该啊。”


    公司刚成立那会,招不到太多人,程知阙和徐淼只得亲自负责公关,酒局应酬轮番上阵,千杯不醉也是在当时练出来的。


    程知阙坐在那,身体向后靠,拢火点一支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对拼酒这么热衷。”


    “你还别不信,除了你,目前真没人能拼得过我。”徐淼接连笑了两声,“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又开始抽烟了?之前不是戒了?”


    他们都是在读本科时学会的抽烟,那时候经常通宵达旦帮人做项目赚钱,烟草比咖啡更能提神,每次连熬几个大夜,全靠这东西吊着一口气,第二天照常去上课。


    徐淼对烟有瘾,但程知阙不见得,抽烟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宣泄渠道,以此来维持情绪平衡。


    程知阙母亲本身有肺病,看不得他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明令他戒烟,程知阙自是依着她,自那以后再也没碰过。


    程知阙没答话,无端问一句:“对小姑娘来说,不表现出不清醒就是没那么喜欢?”


    这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徐淼别提有多新鲜,“八九不离十吧。小姑娘的心思我不清楚,单说说安娜——那么成熟一个人,也会因为我提了句前女友就好几个月不理我。所以,以我的经验来看,如果不是原则性矛盾,她们看待问题往往不是看问题本身,而是看我们的态度。”


    说完,徐淼忍不住调侃,“真想不到,你双商这么高,居然有天能向我请教问题。”


    程知阙皮笑肉不笑,“说起来,这事跟你老婆有关联。”


    简单了解完事情来龙去脉,徐淼对天发誓,“关于你的计划,连我自己都只知道一星半点,更不可能跟安娜提起,而且就算想说也没机会,她一直对我爱搭不理的。”


    程知阙说:“跟这方面没关系。”


    徐淼更奇怪了:“那是哪方面?”


    程知阙不再多言,拿起冰夹,夹起一块方冰,直接丢进干净酒杯里。


    琥珀色酒液晶莹剔透,一杯野火鸡入喉,高浓度的威士忌辛辣泛苦,他在这一刻记起了初次品尝这酒的付迦宜。


    那时两人认识没多久,她便能轻易说出“如果真喝醉了,还有你护着我”。


    她对他过于笃信,这种依赖浑然自成,毫不费力。


    回巴黎敬香那次,付迦宜陪朋友去联谊,他对她说,有对比才有更好的选择。


    在你来我往的牵缠中,彼此都心照不宣——他能冷静客观地帮她分析一二、权衡利弊,其实是因为不够喜欢。


    好感有余激不起太多阴暗面,才会豁达地想要成全,可实际上,他的占有欲跟常人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时移世易,如果将事发时间换作今天,私心也好欲念也罢,程知阙大概率不会再说那些话。


    无论是好是坏,他都必须成为那个不可替代的选择-


    最近一周,降雨量骤增,付迦宜仍坚持不懈地外出,有意无意躲着程知阙。


    趁他在楼上的健身房锻炼,她提前下楼吃早餐,之后带着钥匙去隔壁安维尔那,在花园待一整天,直到傍晚才撑伞回去,日复一日,雷打不动。


    那支钢笔完璧归赵,至今没有后续。


    她其实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别扭什么,很多事如果真能讲清动机,这世上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了。


    她鸵鸟心态泛滥,演技向来拙劣,程知阙一眼明了,暂且由着她,偶尔在客厅碰到,会温声嘱咐雨后路面湿滑,叫她出门小心些。


    通常这种情况下,付迦宜会扯唇一笑,直接说句谢谢,摆明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并非逞能装作相安无事,只是觉得她和程知阙之间,说分开不至于,说冷战又绰绰有余,走到这份上,也该给彼此暂时保留一份体面。


    周末,叶禧发短信过来,说自己已经出发,下午差不多能到马赛。


    付迦宜回复完,到楼下跟司机提前打了声招呼,约好去旧港接人的时间。


    叶禧放暑假已经有大半月,前阵子一直在做兼职,为下学期的生活费奔波,等忙完手头的事,终于腾出空到这边找她玩。


    凭叶禧开朗善谈的性子,这么长时间没见,自然有很多话要讲。


    两人刚碰面,事无巨细地聊完近况,又聊到学校的事,叶禧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付迦宜思忖几秒,“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打算,会考成绩早就出来了,我爸那边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安心等九月入学就是。”


    叶禧纠正她:“我指的不是这方面,就是……等你开学以后,你肯定要回巴黎吧?到时候和那位程老师要怎么办?”


    付迦宜脱口而出:“其实不耽误什么,他也要回巴黎完成学业。”


    讲完这句话,付迦宜后知后觉,原来自始至终,她都没想过要因为这次突发的矛盾和程知阙产生什么不好的结果。


    可即便如此,在这之前的心情低落却是实打实的。


    她终于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


    她过分贪心,想要程知阙对她毫无保留,想要成为那份例外中的极特殊。


    人本性如此,心比天高但能力不足时,总会下意识怨天载道,跟自己较劲,进退两难的同时,也不给身边人留有余地。


    叶禧从没来过马赛,一时看哪都新鲜,在旧港逛了大半天,扬言走不动了,捂住胃部直喊饿。


    付迦宜环视四周,发现这地方她和程知阙之前来过,附近刚好有家临海餐厅,座位被白桦环绕,坐山观海,能眺赏落日熔金。


    法餐量小精致,不太管饱,从餐厅出来,叶禧到另一条街的集市买了份烤肉串,三两下吃完,终于有了饱腹感。


    回去路上,叶禧靠着付迦宜肩膀,忽说:“小宜,你最近有你大哥的消息吗?”


    付迦宜说:“没有,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听说扶舟会馆在批量裁人,据说是你大哥主张的,不知道真假。我是无意间听我们咖啡店老板说的——我前段时间不是在那兼职嘛,老板待我蛮好,他正巧是华人,失业那几年领过扶舟会馆发放的分批补贴,所以对这事挺关注的。”


    工作上的事付迦宜从不掺和,自然不知情,难得心血来潮一次,追问:“为什么突然要裁人?”


    “好像是针对华人的慈善基金会出了什么问题吧,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回到住处已经挺晚了。


    两人在玄关换完鞋,并肩朝客厅走。


    叶禧无意间跟付迦宜提起上次联谊的事,说虽然跟她眉来眼去的那男生不怎么样,但坐他旁边的那个还算专情,又说:“话说回来,那人至今对你念念不忘,想方设法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


    付迦宜无奈笑说:“你饶了我好吗?我是真没兴趣。”


    叶禧开玩笑:“不是吧?你在法国这么开放的国家,居然不打算给自己找备胎。”


    付迦宜停住脚步,扭头看向她,正准备说些什么,余光注意到程知阙出现在楼梯口。


    她顿了顿,适时止住话匣,稍微侧过身,和他四目相对。


    程知阙面上没什么太大变化,淡淡道:“回来了。”


    付迦宜“嗯”一声,转念向他介绍起叶禧,“上次你们见过的,只是没来得及正式介绍。”


    一旁的叶禧立马站直了些,收敛调笑表情,主动说了句“你好”。


    简单走个过场,她们没在客厅逗留,直接回到卧室。


    叶禧凑到付迦宜身边,小声嘀咕:“你觉不觉得程老师有点生人勿近的意思?不是说他高冷,就是给人一种看似多情,实际很凉薄的感觉。”


    付迦宜笑笑,“……你的形容让我牙酸。”


    赶大半天路,又疯玩一下午,叶禧累得不行,用热水冲过澡,跟付迦宜挤在同一张床上,搂着她胳膊,呼吸拉长,很快睡着了。


    付迦宜始终没什么困意,夜里口渴,披件针织衫下楼喝水。


    客厅无人,她刚走到吧台,抬眼往露台方向看,发现一道熟悉身影,倒水的动作瞬间停住。


    程知阙坐在外面的编织椅上,膝盖放笔记本电脑,键盘表面映出盈盈蓝光,衬得他腕骨嶙峋,皮肤有种偏灰调的白。


    露台拉门没关严,听到动静,程知阙懒散抬眼,朝吧台方向扫过来。


    她一杯水没来得及倒满,见他合上笔记本,径直走到她这边。


    程知阙率先开口:“还没睡?”


    付迦宜低喃:“你不是也没睡吗?”


    程知阙绕到她身旁,从她手里接过水杯,不紧不慢喝了两口。


    他举止有种明目张胆的亲昵,付迦宜没觉得有多突兀,但还是赌气一样指向台面,“那明明有很多空杯子。”


    程知阙笑了声,“怎么?你的就不给用了?”


    付迦宜不说话了。


    程知阙低头看她,“置气这么久,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各自立场和角度不同而已,你又没做错什么,何必找我讨机会。”付迦宜想了想,着重补充一句,掩耳盗铃地说,“而且我也没跟你置气。”


    “是么。”


    她受不得他这种似笑非笑的语调,尾音轻佻,将暧昧拉到了极致。


    付迦宜心有些乱了,不想同他继续周旋,水顾不上喝,转身要走,被攥住手腕。


    他力道掌握得炉火纯青,付迦宜没有痛感,却没由来地觉得心脏被鞭挞了一下,这种似有若无的禁锢叫她轻微不适,像被掌控全局却无力转圜。


    压抑了这么多天,她终于快要爆发,忍着情绪说:“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很好拿捏?”


    程知阙没回答,而是说:“迦迦,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直接说出来。我们不妨趁现在好好聊聊。”


    付迦宜说:“……你先放开我,我想一个人待会。”


    “放你去找备胎?”


    她从他手里挣脱无果,索性破罐子破摔,“找备胎有什么不好?起码好聚好散的时候,既不会对你死缠烂打,也不会给你增加太多负担。”


    程知阙微微眯眼,无故轻笑了声,直接松开她。


    付迦宜被解禁,正想离开这是非之地,肩膀被掰过来。


    她背部抵在吧台边沿,披在肩上那件针织衫从肩头滑落,无声掉到地上。


    腰肢两侧被掐住,她倒吸一口凉气,喉咙发紧,仰头看他,“程……”


    话没说完,嘴唇被堵住。


    以往接吻,程知阙多少会顾及到她,但今晚全然不同,时而暴烈,时而温存,摆明了要她动情,要她一头扎进去,情迷意乱地沦陷。


    她腿软得厉害,凭本能攀附住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直到睡裙裙摆被掀到腰际,感觉到皮肤既冷又热,付迦宜猛地回神,使力去搡他,挣扎不得,便一口咬在他下唇。


    程知阙稍稍退开,脸上笑意不减,目光却更沉,盯她漾着氤氲水汽的眉眼,左手捏她下巴,又一次来吻她。


    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更能激发男人本身的劣根性,他将她抱到台面,食指勾住那根睡裙吊带,微烫的吻落在她肩膀,渐渐向心脏那处移动。


    付迦宜不由自主地嘤咛一声,由抵抗变成半推半就,她的身体的的确确比她本人还要诚实几分。


    漫长时间过去,程知阙捞起摇摇欲坠的她,笑问:“怎么这么喜欢咬人?”


    付迦宜胸口急促起伏几下,没精力应声。


    “这下解气了?”程知阙指腹拂去两人嘴角的血迹,嗓音低哑,“现在能好好聊了吗?”


    第25章


    得承认他吻技太好, 有叫人鬼迷心窍的本事,付迦宜浑身倒刺被抚平,渐渐没了脾气, 终于愿意尝试沟通:“……聊什么?”


    程知阙不急回应, 喂她喝完小半杯水,低笑一声, “去我房间?”


    付迦宜撩起眼皮看他,眼里闪过湿漉漉的水光。


    “你确定要以这种状态站在公共区域吗?”


    “你明知道是公共区域还……”


    “还什么。”


    付迦宜不肯继续往下说。


    程知阙又笑了声,捡起地上的针织衫, 拦腰抱起她, 往楼上走。


    顶楼只有他一个人住,空旷一条长廊,脚踩在线毯上发出沉闷声响。付迦宜缩在他怀里听白噪音, 莫名觉得这条路很长, 像旷日弥久的归途。


    进门,程知阙将人放到床上,扯过被子给她盖上, 低声说:“我先去洗个澡。”


    付迦宜将脸埋进被子里,隔几秒才闷闷发出一声“嗯”。


    浴室很快传来水流声。


    付迦宜手掌拄着床面,坐起来,环视四周。


    她之前不是没来过这,每次过来只匆匆一瞥, 没怎么注意过。房间格调跟原来相比大差不差, 衣帽间整排穿搭,衣服颜色由深到浅, 摆放整齐。


    不过短短几个月,这里到处都是程知阙的影子, 充满他的气息和各种细微的生活痕迹。


    不到十五分钟,程知阙出了浴室,到隔间吹头发。


    磨砂玻璃隐隐映出他的身影,白色睡袍格外显眼,付迦宜瞥一眼,默默收回视线,重新躺了回去。


    没一会,程知阙收拾完自己,躺到她身边,临上床前关掉主灯,只留一盏暖调台灯照明。


    周遭变幽暗,感观被无限放大,付迦宜放缓呼吸,闻到他身上清凉的须后水味道。


    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充分感受洒在颈间的那股灼热气息。


    腰间突然横出一只手,将她拢过来,两人距离一下拉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亲昵。


    短暂无言。


    付迦宜正在心里组织措辞,他比她先一步开口,没有太多铺垫,直截了当地说:“我母亲因病离世,这不是什么秘密。”


    她没想到他开场白讲得这般直接,不带一丝一毫迂回。


    付迦宜沉默好一会,应声:“可你也没告诉过我这些,我很难不认为,你根本不打算让我知道。”


    程知阙帮她捋顺那些被忽略掉的逻辑,“我如果真不打算让你知道,又怎么会由着你单独去找涂安娜?退一步讲,在你去找她前,我大可以托她帮忙保守秘密,她不会不站在我这边。”


    论谈判,他的确是高手,可细究起来,付迦宜仍觉不甘,“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想去见你母亲,你当时但凡有心早就说了,不是吗?”


    “抱歉,这的确是我的疏忽,我原以为,过早共情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没什么必要。”


    “……什么意思。”


    “不希望看到你为我伤怀的意思。”


    付迦宜怔愣许久,听见他又说:“迦迦,有些事你开口问,我未必不肯知无不言,我们之间还不至于靠矛盾和冲突去磨合。”


    刻意保持的清醒像指间流沙,用力攥紧反而消逝得更快。


    付迦宜渐渐放松下来,吸了吸鼻子,嗡着嗓子说:“为什么一定要等我开口去问,你才选择知无不言?那样的话,我跟上赶着剖析你没有任何区别。”


    程知阙笑说:“真把我当成你肚子里的蛔虫了?”


    “你难道不是吗?”


    “嗯,我一定好好钻研这项技术,争取早点融会贯通。”


    程知阙并非听不出她语调里不自知的委屈,缓声解释:“就像我之前说的,你们小姑娘的心思其实不太容易猜。迦迦,在感情方面,我不是永远都能看透你的想法,也会有词不达意的时候。不是你在上赶着剖析我,而是我很需要你的提点。”


    他语气太温柔,放低姿态表达这份需要,不乏长辈的包容。


    这一瞬间,付迦宜忽然释怀了。


    即便他的真心无法满载,暂时不能拿出百分百的实意,她还是决定放一放水,体谅他的竭尽所能。


    付迦宜想了想,顺势往下说:“……我现在就有个问题想问。”


    程知阙懒洋洋地应了声,原本贴在她腹部的手沿裙摆钻进去,向上游离,“但说无妨。”


    付迦宜试图阻止他,“别……先等我问完再做其他的事。”


    程知阙捕捉她话里的漏洞,“等你问完之后就能做了?”


    她这才发觉自己打不回这个圆场,“你听错了,我刚刚没说过那句话。”


    程知阙笑出一声,随她耍赖,“你问你的,我认真回答就是,又不耽误什么。”


    付迦宜忍着难耐的酥麻,正了正色,“涂医生托我转交给你的那支钢笔,对你母亲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应该吧。老物件了,是我父亲当年给她的定情信物。”


    付迦宜心里了然,正想继续说些什么,被他接下来的动作生生打断。


    程知阙单手覆住那团柔软,细碎的吻落在她耳后,轻抚、揉捏,带几分缠绵意味。


    她从未有过这种新奇体验,呼吸一下乱了,手指抓了下床单,下意识回头去看他。


    似暗非暗的环境中,程知阙毫不避讳,任由她打量他眼底暗流涌动的欲念。


    她身体没完全翻转过来,这姿势接起吻来有些费力,他空闲的另一只手托住她后颈,借了处支点给她。


    就在付迦宜以为他会顺势而为,直接进行到下一步时,程知阙适时收了手,将人揽进怀里,顺便掖了掖她那边的被角,隔绝掉冷空气。


    付迦宜微吁着气,“……不继续了吗?”


    “进展太快了,你可能会紧张。”


    “万一我不紧张呢?”


    程知阙笑着看她,“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付迦宜摇头,“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是对你有信心。我知道你不会伤害到我。”


    程知阙目光发深,面上依旧带笑,“那我到时一定交出一份满意答卷。”


    听出他话里的浮浪,付迦宜耳廓泛红,装听不见。


    一时无人讲话,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似有若无的呼吸声。


    付迦宜很享受这种交颈而卧的时刻,放眼去看台灯晕出的光,腾空思绪,忽想起高中时和叶禧偷偷看过的那部黄色影片。


    她一直觉得,性无法完全跟爱分开,也不能单拎出来随意衡量,要二者结合才最完美。


    她喜欢程知阙,身心都契合,那些能做的、不能做的,她都想和他尝试一遍,不计任何后果。


    时间分秒绵长,进到一个全新节点。


    付迦宜稍微动了下身体,由平躺变成侧躺,和他面对面,试探出声:“程知阙,你睡着了吗?”


    回答她的,是低哑一句“还没”。


    程知阙睁眼,眼里慢慢恢复清明,“怎么了?”


    “我其实还有个问题。”


    他哑然失笑,“我倒想听听,什么问题非要趁今晚问完。”


    付迦宜跟着笑了下,“我是想问——上次在我爷爷那,我们一起聊天,你为什么打保票说阿姨会喜欢我?”


    “我想想怎么答。”困意影响作答,程知阙搂着她,认真思考几秒,“你帮过她的忙。”


    付迦宜一愣,“你是说帮忙带回阿姨的钢笔吗?”


    “不是。另一件事。”


    付迦宜没说话,一个人想了很久,久到身旁的程知阙呼吸微沉,像是已经睡着。


    她心中隐有预感,好奇得厉害,趴在床上看他,一时顾不上别的,只想求证。


    付迦宜轻声打破寂静:“在墓园那次,我看到无字碑上有一张照片,那个人就是阿姨,对吗?”


    顿了顿,她想起什么,又说,“那天我和叶禧在门口躲雨,你是不是听到我们聊什么了?”


    十几秒后,程知阙勾了勾唇,将人重新按进怀里,吻她耳垂,“乖,先睡觉。”-


    隔天早晨,趁天还没亮,付迦宜拖着疲乏的身体从程知阙房间出来,悄无声息回到自己卧室,给叶禧一种她整晚都没出去过的假象。


    难得赖次床,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付迦宜简单洗过漱,下楼去找叶禧。


    叶禧坐在客厅沙发上吃水果,瞧见她过来,往一旁挪了挪,腾出空位,“小宜,来我这边坐,给你看个视频。”


    付迦宜看向笔记本屏幕,“什么视频?”


    “一个互联网公司推发的电子产品,机身植入了蓝牙芯片,看起来很高级的样子。”


    付迦宜扫一眼品牌名,“的确够新颖。”


    叶禧说:“据说这家公司的三位创始人都是七大毕业的,其中有两位是中国人。你们学校还真是人才辈出。”


    付迦宜笑说:“我还没正式入学,顶多算半个七大学子。”


    看完宣传片,叶禧问:“你说这种无线技术以后会不会成为流行趋势?”


    付迦宜说:“我觉得会。”


    叶禧讶然:“诶?为什么这么肯定?”


    “说不上来,可能是作为消费者的直觉。”付迦宜理性分析,“这一行目前好像没太多人试错,我觉得能开拓先河的人,真的很厉害。”


    程知阙从外面回来,穿过玄关,正巧听到她们聊天,话题极具前瞻性,正经得不像是从两个小姑娘嘴里讲出。


    或多或少有被付迦宜说的最后一句话取悦到,程知阙扬一扬眉,心情似乎不错,没现身打扰她们,不急进去,拐到露台待了会。


    老方近期恢复得不错,换一身休闲服,边打太极边晒太阳。


    见程知阙坐在那,定睛细瞧,发现他下唇有块结痂的细小伤疤,不由关切道:“程老师最近可是上火了?”


    程知阙答得模棱两可:“可能吧。”


    老方顺带提起付迦宜,苦口婆心:“你们年轻人虚火旺,夏季切记少饮冰,对身体有好处。”


    程知阙掀起眼皮,透过落地窗,径自扫了眼室内的付迦宜,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始作俑者此刻正和别人谈笑风生,眉眼弯起一个弧度,跟昨晚咬他时的来势汹汹对比鲜明。


    第26章


    叶禧在这边待了三四天, 离开那日,付迦宜心血来潮,亲手做了些甜品, 给她带着路上吃。


    叶禧托腮看着站在烘焙区忙碌的付迦宜, 差点惊掉下巴,“从前是谁坚定地跟我说, 这辈子都不会进厨房的?”


    付迦宜笑了笑,“此一时非彼一时,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


    叶禧几乎秒懂, 八卦地说:“合着你洗手作羹汤不是专门为我, 原来我是沾了别人的光。”


    付迦宜摘掉围裙,笑说:“那你吃还是不吃?”


    “当然吃了!只要是你做的,就算是毒药我也会心甘情愿服下。”


    付迦宜笑出声, “放心吧, 我手艺还可以,味道真没那么差。”


    晌午,叶禧收拾完, 整装待发。


    付迦宜本打算叫司机直接送她回巴黎,叶禧不太好意思给人添麻烦,支支吾吾地婉拒了,只说送到车站就可以了。


    到了车站,叶禧没进去检票, 拐到附近的露天车场, 环顾四周,瞧着四下无人, 快步朝一辆车走去,拉开车门, 矮身钻进后座。


    来接她的是付迎昌的司机。


    自从上次她把付迎昌交代的任务完成后,跟他又有过两次阴差阳错的交集,每次都是他出面帮忙解围,她才得以安稳度日。


    叶禧一向怕他,这种畏惧打心眼里,实在很难改变,但为了自保,又不得不试图依附他。


    比如来马赛找付迦宜之前,她在兼职时用热咖啡泼了一个咸猪手,对方有钱有势,扬言要她等着,她没办法,只得厚着脸皮联系付迎昌,寻求一时庇护。


    付迎昌平时比较忙,自然不会亲自下场处理这种芝麻大点的小事,喊了司机过来,负责平时接送,顺便保护她的人身安全。


    在马赛这几日,叶禧纠结得很,一直想跟付迦宜聊聊,无数次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她想象不出付迦宜知道这些后,会拿什么眼光看待她。


    叶禧晃了晃神,发现车子从高速收费站的入口调头,开往另一方向。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解释说,付先生正巧来这边出差,到时会跟她一同回去。


    叶禧听了,只觉一个头两个大,面上强撑一抹笑,应声称好。


    将叶禧送走后,付迦宜端着清淡餐食和烤好的甜品去了楼上,敲开程知阙的房门。


    房间里少光,窗帘没完全拉开,程知阙刚醒不久,靠坐在床头,整个人状态偏沉,多了抹病色,似是懒得讲话。


    前天出去晨跑,中途下起暴雨,即便他身体素质再好,经这么一番折腾,想不感冒都难。


    付迦宜坐到床沿,问他吃没吃药。


    程知阙说:“还没。”


    她倾身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药盒,扫一眼说明书,挤出两粒药片,放到他手心。


    程知阙笑笑,没说什么,直接就水吞服。


    付迦宜笑问:“如果我不上来,你是不是不打算吃药了?”


    程知阙不置可否,“一年到头生不了两次病,我对这东西没太大需求,想不起来吃。”


    “其实我还蛮意外的。”


    “意外什么?”


    “以前一直以为你是铜墙铁壁,没想到也会有生病的时候。”


    程知阙觉得好笑,“又不真是超人,血肉之躯哪有无病无灾的。”


    付迦宜扫一眼对面的挂式空调,拿起遥控器,把温度稍微调高了些。


    从小到大,除了照顾偶尔生病的叶禧,她没照顾过别人,经验全靠常识得来。


    片刻,程知阙拉她过来,“陪我躺会?”


    付迦宜没说好或不好,将拖鞋甩到地毯上,掀开被子一角,躺在他身旁。


    因为刚醒,他身上有些发冷,隔薄薄一层黑色家居服面料,付迦宜能清晰感受到他的体温。


    她伸手抱住他劲瘦的腰身,试图给他取暖。


    两人面对面,离得太近,连同呼吸也勾缠到一处,她一时难耐,抱他更紧。


    程知阙下巴支在她发顶,阖眼假寐,右手覆在她后腰的位置,揉捏一下那处的软肉,像在用这种方式予以回应。


    付迦宜无所事事地躺在这,仰起头,盯着他下唇的伤口看了几秒,用指腹轻碰,“是不是很疼?”


    程知阙没否认,懒散地“嗯”一声,仍有心情逗趣:“从前没发现,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付迦宜勾了勾嘴角,纠正他:“我才不是兔子。”


    程知阙哄道:“嗯,你不是。你是牙尖嘴利的小猫。”


    玩笑过后,付迦宜不是没有歉意,认真地说:“……其实我当时不该下那么重的口。”


    “无所谓,我又不会真跟你计较什么。”


    “计较一下也没关系的。”


    “这提议不错,不过还是留着下次吧。”程知阙轻笑,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今天不行,怕把病气传染给你。”


    付迦宜没再出声,闭眼酝酿睡意。


    半梦半醒间,听见程知阙喊她一声,对她说:“等过几天带你去个地方。”


    付迦宜想问是什么地方,但眼下困得不行,思绪黏稠,也就没张这个口,寻个舒服的睡姿,转念沉睡过去。


    再睁眼已经将近傍晚,浴室光影散开,程知阙在里面冲澡。


    付迦宜点开台灯,看向不远处的茶几——托盘上的清粥和小菜见底,水果也少了些,唯独那盘甜品被原封不动搁在那。


    她恍惚意识到,自己对程知阙的了解还是太片面,他不一定真喜欢吃甜食-


    卧床休养大半日,程知阙感冒好得差不多了,精神抖擞,像从没病过。


    付迦宜来不及感叹他的自愈速度,带上两件换洗衣服,随他出门,去他提过的那地方。


    在峡湾附近生活好几个月,她不知道临海一侧还有其他的独栋别墅区,庭院前后被丛林环绕,像座遗世独立的岛屿。


    他们赶到时,三五个穿白色工作服的保洁正在里里外外清扫房子,各种智能家电连轴转,运作分贝不高,但属实有点吵。


    付迦宜提高些音量,问他:“这是哪?”


    程知阙不急回答,领她到二楼无人区域,就近进一间书房,那边已经打扫完,空气中有股白桃清新剂的味道。


    他缓声说:“算我在马赛的一处落脚点。我母亲生前最后一段时间是在这度过的。”


    付迦宜愣一下,瞬间明白了他带她过来的目的。


    勃艮第的墓园暂时去不了,但程知阙不是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他有意让她接触到和他母亲有关的往事。


    付迦宜走到书桌旁,瞧见桌上有盒香烟,不是程知阙常抽的牌子,“最近还有其他人来过这吗?”


    程知阙说:“朋友休假,过来借住几日,今早刚走。”


    付迦宜倚在桌沿,笑问:“程先生,你的人脉一定很广吧?”


    程知阙挑眉,“怎么突然这么说?”


    “没什么,有感而发而已。”


    她只是突然联想到,程知阙很久以前说过一套关于“想和需要”的交友言论。


    从不感情用事的人,结交的每个朋友都会转化为人脉和资源,无一例外。


    她或多或少能摸清他骨子里那份漠然,同时也明白,能在他那成为例外,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书房待了会,外面渐渐没了动静,他们一前一后下了楼。


    偌大别墅再没其他人,四方环境变成两个人的独属世界,时间像偷抢来的,过得格外快,有种浮生得闲的微妙感。


    晚上,程知阙问她想吃什么。


    付迦宜说:“都可以,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不过这个点叫外送的话,是不是要等很久?”


    “差不多要两三个小时吧。饿了?”


    “有一点。”


    这房子近期有人住,冰箱里备了不少新鲜食材。


    程知阙洗净手,开始着手准备西餐佐料,身上穿一件宽松的浅色衬衫,袖口稍稍挽起,露出一小截手臂,腕骨线条流畅,接近清薄的一种骨感。


    付迦宜在一旁瞧着,笑说:“你知道吗?其实青春期那会,我想象过自己的理想型是什么样。”


    程知阙说:“说来听听。”


    “上高中的时候身边基本都是法国人,有点审美疲劳,我更喜欢亚洲人的长相。”


    “性格方面呢,喜欢哪种?”


    “……斯文绅士型。”


    “听起来跟我不太相符。”


    “都过去了……理想型是会因人而异的。”


    程知阙替她总结:“所以,是我让你改变了。”


    付迦宜默认。


    程知阙勾唇,故意放慢语速:“我的荣幸。”


    付迦宜脸颊发烫。


    无需过多言明,他太清楚她想暗戳戳表达什么样的情愫。


    晚餐过后,在客厅看完一部电影,付迦宜到主卧洗澡,出来时看见程知阙站在阳台打电话,她没过去打扰他,涂完身体乳,绕到隔壁书房去找书,想随便看点什么打发时间。


    不等找到合眼缘的书,脚步声自走廊传来,腰间倏然多出一只手,程知阙从身后拥住她。


    他刚洗完澡,短发吹得半干,温热水珠滴进她颈间,随空气蒸发。


    付迦宜捏书脊的动作一顿,偏过头,透过落地窗打量他。


    两人穿同款白色睡袍,身影交叠,分不清彼此。


    程知阙低声问:“在看什么?”


    “没特定看什么。刚刚随便翻开一本,发现上面有批注,感觉不像你的字迹,是阿姨留下的吗?”


    “书架上这些她都看过。”


    付迦宜不由感慨:“……好渊博的阅读量。”


    程知阙淡淡道:“不过是体弱无法出门,给自己找点事做罢了。”


    付迦宜想起小时候,“我好像能理解这种无奈的感觉。”


    程知阙在她颈侧落下一吻,“别让自己主动陷进不好的情绪当中。”


    付迦宜笑了笑,看向立在书架分层那张他母亲的旧相片,转移话题:“你和阿姨好像不太相像。”


    “我不像她。无论长相还是性格,我都更像我父亲。”


    “那她面对你时,会不会想到你父亲?”


    “自然会。”


    过分平静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付迦宜抿了下唇,发现自己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嫌疑,她没再接话,转过身,和他面对面,踮脚去吻他,想用这方式转移彼此的注意力。


    刚洗过澡的缘故,他嘴唇热度偏高,她生涩地勾勒出唇形轮廓,浅尝辄止,一步步探进。


    程知阙迟迟没回应,单手扶住她的腰肢,等她摸索得差不多了,直接夺回主动权,加快节奏进程。


    他一把托住她,边吻她边朝主卧走,两人一同陷进柔软的床面。


    付迦宜呼吸急促,很快有了窒息感,再反应过来时,身上这件睡袍已经被挑开,腰带抽丝剥茧,被丢到地上,他掌心由外向内贴近。


    卧室开了空调,温度不低,可付迦宜没一会就觉得热,像融进快要被煮沸的水里,无法挣扎。


    前奏漫长,他放缓手中的动作,滚烫的唇顺势向下移,慢慢游离,去衔那处的果实。


    她喉间溢出一声,不由自主地弓起身,想去阻止,手被按在耳侧,被迫和他十指相扣。


    时间似电影画面,被定格成具象化的几帧,感观越拉越长。


    付迦宜目光迷离,睁眼去看被灯影笼罩的他。


    眼前画面太清晰,她勉强寻回一丝理智,嗓音软得一塌糊涂:“……等一下。”


    程知阙低头看着她,“怎么?”


    “关灯……太亮了。”


    他闷声笑,“害羞什么?”


    付迦宜吁着气,眼角蓄了水汽,有隐隐坚持的意思。


    她浑身泛红,娇弱得不像话,皮肤表面透着各式痕迹和水光,睡袍起不到任何遮盖作用,褶皱成一团,白里透粉是最直白的修饰,点缀得恰到好处。


    程知阙眯了眯眼,握住她纤细手腕,拇指覆在脉搏跳动最强烈的位置,恶劣一笑。


    “迦迦,求我。我就照做。”


    第27章


    进展短暂滞了下, 在关灯后得以继续。


    黑暗环境中,体感被放大,付迦宜颤着手臂主动回抱住他, 因他循序渐进的准备工作而仰起头, 后脑勺陷进枕面,不自觉地往前挺, 栗起的团团柔软贴他更近。


    房间里腾出一股沸腾的水蒸气,人处在其中,很容易制造出相濡以沫的假象。


    程知阙不急索取, 也不急更进一步, 安抚似的轻吮她锁骨,舒缓她的紧绷和惴惴不安。


    他尚且穿戴整齐,睡袍的绵织面料触到她身上每寸皮肤, 带来发麻的痒。


    越是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付迦宜越能体会到他的悉心,每一步都被照料到。


    直到他的手缓慢向下,食指碰到一抹濡润, 她耳廓红得快滴血,从喉咙发出的声音被他用唇堵住。


    时间凝固,他指节却在加速,付迦宜神经绷成弦,觉得自己浑身力气被全部缩干, 化成一摊透明湖水, 淋漓得不成样子,最后于顷刻间迸发。


    她脸颊埋进他颈间, 大口汲取氧气,右手掐住他手臂, 指甲几乎嵌到皮肉里。


    轻微痛楚似乎能激起男人本身那股恶趣因子,程知阙呼吸微沉,在即将落幕的转折点上一波未平又起一波,伸手轻捻颗粒。付迦宜微蜷着身体,内外都到了临界阈值,直接哭出声。


    她瘫在那一动不动,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见她准备得差不多了,程知阙倾身向前,摸黑去翻立在墙边的矮柜。


    视野处在无灯盲区,付迦宜睫毛颤动几下,干脆闭上眼,听到塑料包装被撕开的窸窣声响。


    程知阙握住她脚踝,将她一把拉过来。


    腹部突然传来一阵钝痛,付迦宜猛地睁眼,蹙起眉,有气无力地出声阻止,叫他等等。


    程知阙正处在箭在弦上的状态,目光偏深,耐着性子笑问:“又怎么了?”


    付迦宜说:“……有点不对。”


    程知阙眼里有平静,也有势在必得的邪念,他没搭腔,掰正她的腰身要继续,探路的手指觉出异样,点开台灯,看到指腹有一小块稀释的红。


    付迦宜也看到了,觉得赧然,率先移开视线,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住。


    戏剧转眼变成荒诞的闹剧,程知阙简单擦了下手,抱她去洗手间清理,主卧床单沾到两滴,没法再住人,便直接歇在了隔壁次卧。


    将人安顿好,程知阙坐在床边,“肚子疼不疼?”


    付迦宜嗓音有点哑,“也还好,没到吃止痛药的程度——你还好吗?”


    知道她指的是哪方面,程知阙缓声作答:“没什么好不好,你身体最重要。”


    付迦宜没说话,偏了下头,枕在他手心,姿态有点像撒娇。


    就这样待了会,程知阙抚了抚她略微泛肿的眼皮,低声说:“困了就睡吧。”


    付迦宜问:“你不睡吗?”


    “我去冲个澡。”


    “晚上不是已经洗过了?”


    程知阙要笑不笑地瞥她一眼,“你觉得呢。”


    付迦宜这才反应过来,扯唇一笑,“那我先睡了,提前跟你说晚安。”


    四十分钟左右,程知阙冲过澡,带着烟盒和打火机到阳台,就着凉风点了支烟,等心底那股燥意压下去后,拿出手机,给徐淼回电。


    晚上那会,徐淼打电话过来,跟他说起扶舟会馆近期的动向。


    这事说来话长,程知阙不打算让付迦宜多等,草草聊完几句便挂了电话,眼下才有时间详谈。


    接通后,徐淼笑着调侃一句:“把你那小女朋友哄睡着了?”


    程知阙轻掸烟灰,没接这话茬,笑了声,“能说正事?”


    “好好好,那就先说正事——我下午刚回巴黎,直接去了趟图书馆,把近十年跟扶舟会馆有关的报道全摘出来了,晚点发你邮箱。”


    “有什么发现吗?”


    “跟你预测得一样,明面上滴水不漏,没什么可查之处,可能还是得一字不落地细看。”


    徐淼近期才知道程知阙的具体计划是什么,作为至交好友自是没有不出手相助的道理,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


    可话说回来,他总觉得这计划实行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徐淼又说:“97年铁道自动化改革,当时下岗的那批工人有不少是华人,基本都拿到了扶舟会馆发放的分批补贴。成百上千号人里,至今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面控诉被内部人员私吞补贴这事。你想究其源头找证据钓大鱼,要查起来还真不容易。”


    程知阙说:“我知道。”


    徐淼问:“你在马赛这段时间都查到什么了?”


    程知阙说:“查到的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信息,需要更多实质性证据把它们串联起来。”


    徐淼了然:“所以你才让我去翻旧报纸,看看能不能发现一点眉目?”


    程知阙没否认。


    扶舟会馆在马赛单独设了处分馆,最近几个月,抛开上课时间,程知阙偶尔会到那边一趟。


    从付晟华那得来的高阶职位挂名这一虚职起到了作用,可以直接进到资料库调基础档案,想获取信息并非难事。


    花时间和精力将信息碎片拼到一起,他大概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年程闻书下岗后,出于身体原因,很长一段时间没找到正经工作,除了靠做一些零活维持日常开销,还靠扶舟会馆定期发放的补贴治病买药。


    补贴数目不大,但处在当时那境遇,是实打实的救命钱。


    程知阙在巴黎上学那几年,忙于课业和项目,一年到头只回勃艮第一次,直到04年年初才发现程闻书的病情有加重的趋势,已经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没去医院复查过。


    程知阙问其原因,程闻书没说别的,只说补贴早就中断了,他时不时寄到家里的那些钱被她拿去做投资,这两年市场不景气,赔了个底朝天,又不敢告诉他,原想缓一缓再复查,没想到把自己的身体给拖垮了,再想治已经来不及。


    与其垂死挣扎,不如直接放弃治疗,她不能拖累儿子。


    这些话有待考究,直到近期才追根溯源。


    补贴停了不假,投资亏了也不假,但这二者都和扶舟会馆有直接关系。


    程闻书当时受人蛊惑,背着他签过一份协议,将补贴转化成终身保险,再往里填一定数目的钱,放进华人基金会的资金池,对方许诺到时会以数十倍返还。


    返还是变相回收补贴的一套说辞,东窗事发后,当年涉事的那些工作人员全部成了挡箭牌,以侵吞公款为由被一一起诉,背后那条大鱼至今没浮出水面。


    他胃口一向很大,尤其这事涉及到程闻书,不是随便几条小鱼小虾就能糊弄过去的。


    回过神,程知阙心烦意乱,将燃着的烟碾灭,听到徐淼说:“扶舟会馆最近不是在裁人吗?裁员名单你弄到手没?”


    程知阙浅“嗯”一声,“名单里的确有几个高管,但都不是我要找的人。”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来着?”


    “你说威斯?”


    “对,就是他。”徐淼说,“他之前不是给过你半页合同纸么,那上面的名字对上号了吗?”


    “没。我在怀疑究竟有没有这号人。”


    “难道又是他们谁的挡箭牌?”


    程知阙没说话。


    徐淼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件事真跟你女朋友的兄长有关,你要怎么办?还是准备不留情面地查下去?”


    程知阙淡淡道:“为什么不查?”


    徐淼叹息一声,“作为兄弟,我可提醒你啊,逝者已矣,事情真相固然重要,但毕竟已经是往事了,人得向前看,活着的人也总得活下去。你情商这么高,应该比我更懂这道理。”


    挂断电话,程知阙在风口站了片刻,回到次卧。


    室内整片昏黑,付迦宜躺在床沿,呼吸时深时浅,光洁肩膀露在外面,被空调吹得发凉。


    程知阙将人揽过来,替她盖好被子。


    付迦宜似醒非醒地嘤咛一声,凭本能靠过去,脸颊贴近他胸膛,轻蹭两下,在睡梦中表现出依赖,像只无意识翻露肚皮的猫。


    程知阙顿了下,带着凉意的吻落在她额头,适可而止-


    或许是昨晚睡得比较早,付迦宜比程知阙先醒了。


    天刚蒙蒙亮,外面发阴,不日又要下雨。


    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呆,付迦宜轻轻翻个身,食指去碰长在他下巴的胡茬,刺得指腹微微发痒。


    她勾起嘴角,自顾自玩了一会。


    在这之前,程知阙给人的印象一直很清爽,她从没见过他这种状态,比以往多出几分性感。


    几分钟后,付迦宜将缠在腰间那只手臂移开,挪到边上,想下床。


    脚还没着地,被醒来的程知阙重新捞回怀里。


    她背部撞到他胸口,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心跳节奏。


    付迦宜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身体转不过去,只得对着空气问:“我把你吵醒了吗?”


    他嗓音有些发沉,带几分刚睡醒的慵懒,“没。自然醒。”


    付迦宜说:“我们今天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她想了想,“只要是跟你一起,做什么都好。”


    程知阙没出声。


    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此刻是什么表情,便动了动身体,示意他回应。


    程知阙哑声说:“迦迦。”


    “嗯?”


    “先别招我。再扭下去,我会吃不消。”


    付迦宜这才意识到自己后腰的位置碰到了什么。


    她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身体被猛地翻转过来,直接和他面对面。


    程知阙吻她耳后皮肤,牵住她的手,带她贴向自己。


    付迦宜呼吸立马乱了,没拒绝这份差事,听他一步步引导,再生涩地跟着做。


    她不由轻声问:“……你刚刚不是还说,先别招你。”


    程知阙懒散应道:“男人在床上的话你也信?”


    第28章


    在床上腻到日上三竿, 付迦宜不再去看他,抽纸巾擦掉指缝间的滑腻,红着脸起床。


    她第一次做这事, 过程中心跳得厉害, 进度过半,程知阙不太满足这种温吞现状, 直接捉住她手腕,有条不紊地教她如何加速,声线沾了低靡的哑。


    她无意间抬眼, 和他撞上视线, 发现他也不是时刻都能保持冷静。


    再岿然的人,一旦遇上缠绵悱恻的春风一度,都会毫不犹豫化成绕指柔。


    付迦宜穿上拖鞋, 进洗手间洗漱, 水龙头还没来得及拧开,余光注意到程知阙推门进来。


    他没作声,自后方环住她, 下巴压在她颈窝的位置,慢条斯理挤出一泵洗手液,帮她洗手。


    这举止过分温馨日常,让付迦宜有一瞬恍惚。


    她抬头去看镜子里交颈的两人,一眼瞧见他喉结右侧有处咬痕, 是她昨晚留下的, 在他说完那句“求我”之后。


    当时程知阙意味不明地笑出一声,叫她先咬个够, 等咬完再求也不迟。


    她发现程知阙在亲密接触方面有种咄咄逼人的强势,似戾非戾, 完全不容商榷和拒绝。


    不想承认,自己的确很吃这套。


    从某种程度来讲,他们未免太契合。


    程知阙从百忙中得闲,透过镜面和她对视,微微扬眉,“在回味昨晚的细节?”


    他的话直白露骨,付迦宜别开眼,决定装傻到底,“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程知阙简单涮了下手,没擦干,湿手钳住她下巴,低头看她,“喜欢吗?”


    这触碰极容易让人想起昨晚,湿漉漉的吻在她全身游走,欲罢不能。付迦宜喉咙发涩,躲过他的动作,轻推他一下,软声:“你先出去,我要洗漱了。”


    耳边拂过他轻佻的一声笑。


    不到二十分钟,付迦宜穿戴整齐来到院子,去寻程知阙。


    别墅前面有个庭院,法式园林景观设计,廊柱中央是一座喷泉,旁边的圆桌上摆满了食物,看样式有点像粤式早茶。


    程知阙扯过椅子,拉到自己右手边,用眼神示意她过来坐。


    落座后,付迦宜环顾四周,随口问:“这房子是按你的喜好装修的吗?”


    程知阙说:“不是。当时没精力盯装修,直接购置的成品房,拎包入住。”


    “……我说呢。”


    “怎么?”


    “感觉不像你的风格。”


    程知阙心情似乎不错,笑问:“那依你看,我会喜欢什么风格?”


    付迦宜没往装修方面答,由此及彼地说:“我以前真的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有何高见。”


    “我一度以为你会喜欢那种精致得像瓷器,但内里空空的类型。”


    “合着是在拐弯抹角骂我目光短浅呢。”


    付迦宜开起玩笑:“有这么明显吗?”


    程知阙睨她一眼,没多少计较,笑说:“为什么这么以为?”


    “因为你已经够聪明了,没必要找一个旗鼓相当的。”


    程知阙倒一杯菊花茶,将瓷杯递到她手里,哄道:“嗯,你最聪明,连我都自愧不如——先吃饭。”


    付迦宜勾了勾嘴角,低头啜一口热茶,顺杆往上爬:“我想你喂我。”


    程知阙故意:“用嘴?”


    付迦宜没说话,眼里有平常难得一窥的娇嗔。


    程知阙盯着瞧了会,攥住她手腕,将人带到自己腿上,“想先吃什么?”


    “……虾饺。”


    他拿起筷子,就着碗碟来喂她,全程细心周到,未尝不享受这种时刻被需要的感觉。


    饭吃到一半,付迦宜忽说:“你觉不觉得,我有点像这道盘中餐?”


    程知阙说:“不像。”


    她问他原因。


    “不是还没被吃干抹净?”


    听出他话里的挑逗,付迦宜呼出一口热气,夹起一个袖珍奶黄包,转头塞进他嘴里。


    程知阙挑挑眉,将食物咽下去。


    昨晚耗费太多精力,付迦宜今天实在懒得运动,又怕积食,稍微有点饱腹感便没再动筷,坐回自己的位置,左手托腮,目不斜视打量他。


    程知阙吃相很斯文,胃口不算大,平日里根本瞧不出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她总想着多观察几次,看能不能有新发现。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了,忽起一阵风,像是要下雨。


    程知阙问她要不要回屋,付迦宜摇摇头,说在外面再待会——感觉最近和他在床上度过的时间比较多,都没怎么好好相处过。


    她放眼去看阴沉沉的天色,感慨出声:“马上要到秋天了。”


    程知阙看她侧脸,“不喜欢秋天?”


    “有一点。法国秋冬的温度不低,但那种湿冷特别刺骨,叫人受不了。在巴黎的时候,除了正常上下课,年底那几个月我基本都不出门的。”


    顿一下,付迦宜转念问起,“你还记得吗?北京的秋季是什么样?”


    “干燥风大,室内需要开加湿器,不然夜里容易被渴醒。”


    付迦宜笑了笑,“突然很好奇你穿秋冬装是什么样子。”


    程知阙笑出一声,“这有什么好好奇的?”


    付迦宜没应这话,只说:“不过还好,不用好奇太久,很快就能看到了。”


    程知阙面上依旧带笑,目光却偏淡。


    风又大几分,掀起草坪表面的灰尘和棉絮,有些呛鼻子。


    付迦宜终于受不住,拉着他往屋里走,边走边继续刚刚那话题:“感觉时间过得好快,你已经陪我过完了一整个夏天。”


    程知阙扫了眼她手背的嫩白皮肤,把玩她虎口处的软肉,“确实挺快。”


    付迦宜脚步略微顿住,语气里不乏认真:“我们以后还会一起度过每个一年四季。”


    她不喜欢法国的秋冬,可只要想到有程知阙陪在身边,好像所有坏天气都能心甘情愿忍受。


    一个人的喜好憎恶一旦开始因人而异,是否意味着越陷越深。


    他们近期正处在如胶似漆的阶段,她暂时不愿细想,更懒得自相矛盾-


    在这边的房子待了不到三天,当晚,两人动身回程,中途意外接到庄宁的来电,说有三个黑人在酒馆闹事,敌众我寡,他直接被打进医院了。


    讲这些话时,听筒里庄宁的语调平平,隐隐带了些丧意,跟他平时大大咧咧的性格不太相符。


    付迦宜觉得奇怪,但毕竟这是程知阙的朋友而不是她的,她不好多问什么,也就没插话进去。


    庄宁住院的地方她和程知阙前不久来过,对这家医院还算熟悉,乘电梯到外科病房区,恰巧撞上守在门口的瑞雅。


    瑞雅身上还穿着酒馆的工作服,头发凌乱,衣领沾了几滴已经干涸的血迹,看见他们,强撑精神打了声招呼,主动聊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程知阙没多言,叫她先回去看店,这里有他善后。


    等瑞雅离开后,付迦宜跟着程知阙进到病房,庄宁刚包扎完,额头贴一小块纱布,嘴角乌青,模样属实有点狼狈。


    付迦宜走上前,关切地说:“还好吗?”


    庄宁勉强笑了笑,回答:“好也不好,只能说……都是皮外伤,暂时死不了。”


    一旁的程知阙将营养品放到桌上,不紧不慢扫来一眼,“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英雄救美这潜质。”


    庄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阙哥,我都这样了,你就别揶揄我了吧。”


    程知阙问:“报警了吗?”


    庄宁说:“报了,警察刚走,跟你们前脚后脚。这事处理起来好像有点麻烦,因为是我先动的手……店里的监控这两天在维护,一直没开。”


    付迦宜说:“我们刚刚听瑞雅说了,那几个人是因为想揩她的油,你才出手打他们的。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庄宁说:“怎么说也是我店里的员工,我总不能眼睁睁看她受欺负,如果放手不管那就太不是男人了,打他们一顿反倒痛快!”


    付迦宜说:“可你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庄宁叹一口气,说:“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弱了,哪哪都弱。如果换作阙哥,肯定会毫发无损地脱身,哪还用受这委屈。”


    付迦宜笑了笑,偏头看向程知阙,问庄宁:“他以前经常打架吗?”


    庄宁愣了下:“啊?那倒没有,我只是举个例子。阙哥不提倡动武,习惯用脑力处理各种疑难杂症,百试百灵。”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不顾当事人在场。


    程知阙缓声打断他们,对庄宁说:“一切有我,你好好休息,不用操心。”


    庄宁点头:“阙哥,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程知阙没在病房久留,出去替庄宁解决这事。


    付迦宜暂且留在这充当陪护,顺便安抚一下庄宁有些落败的情绪。


    不等安慰两句,瞧见庄宁恢复生气,付迦宜哭笑不得:“你心情这么快就好了吗?”


    庄宁耸耸肩:“生活本来就苦,如果我再自我消耗,那还活不活了。”


    付迦宜被他的乐观心态折服,瞬间想到叶禧,说:“你跟我一个朋友特别像,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介绍你们认识,相信你们一定能合得来。”


    庄宁笑说:“行啊,那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庄宁做了几项基础检查,没查出什么问题,隔天早晨办理了出院手续。


    警察没再找上来,反倒是那三个黑人被直接关进了拘留所,付迦宜问程知阙都做了什么,他没细说,只说用钱了事。


    她知道其中肯定不会这么简单,但也没多问。


    走廊里,瑞雅搀着庄宁走在最前面,跟他们之间隔开一段距离。


    付迦宜伸手拽了下程知阙的衣摆,示意他低头看她,“我好像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愿意对你死心塌地了。”


    他太会给人制造当仁不让的安全感,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


    程知阙抬了抬眼,笑而不语,捉住她的手,往自己外套口袋里揣。


    隔一层衣料,付迦宜缠住他的手指,声音放轻:“怎么办?我现在真的很想亲你一下。”


    “想做就做,怕什么。马上就走了,谁也不认识谁。”


    付迦宜胆子瞬间大了不少,真就停下来,掩耳盗铃地踮起脚尖,要去亲他,在嘴唇相触前一秒,被他偏头躲过,她只碰到了他的下巴。


    这举动明显在故意逗她。


    付迦宜嗔着看他几秒,眼里有执拗,突然攥住他衣领,使他低下头,不顾外在环境如何,温热唇瓣贴在他嘴角,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口红印记。


    程知阙低低一笑,固定住她的后脑,吻了吻她,结束后,拇指蹭掉嘴上那抹红色,揽住她腰身,“走吧,先下楼。”


    在地下停车场跟庄宁他们分开,付迦宜钻进车里,等他帮忙系好安全带,问道:“我们现在就回去吗?”


    “不舍得回去?”


    “……才没有。”


    启动引擎前,程知阙摸出一串钥匙,递给她,“昨天就想给你,被庄宁的事耽搁了。”


    付迦宜接过,对着车前的挡风玻璃轻晃两下,“这是哪的钥匙?”


    “那套房子的。以后即便我不在,你也可以随时过去。”


    付迦宜没想太多,笑说:“你都不在了,我过去做什么?”


    “我的意思是,这房子的所有权归你。日后找个时间去做公证,再正式走一下过户流程。”


    付迦宜愣住,“……为什么把它送给我?”


    “跟我在一起,我总不至于对你太差。”


    “可这太贵重了,别人都是送花、送包、送饰品,到你这变得好像不太一样了。”


    程知阙侧身看她,似笑非笑,“别人是谁?”


    “就……叶禧之前交往过的那两个男朋友。”


    程知阙平声静气地说:“迦迦,送你东西的初衷不是想给你徒增压力,是我自己想图一个心安理得。在我这里,寻常礼物不是没有,但你也值得拥有更好的,懂我的意思吗?”


    如果换作从前,付迦宜不一定会懂,但两人朝夕相处这么久,她不是揣摩不出他想表达什么。


    俗话讲,钱总是流向不缺钱的人,知道她不在乎这些,但这并不是他不表示的理由。


    钱和爱不一定非是二选一的单独个体,她在他那本该拥有全部。


    付迦宜在这方面向来不矫情,他要她收她便收着,“可是,里面有很多关于阿姨的回忆,你真舍得吗?”


    程知阙淡淡道:“睹物思人没什么意义,不如把回忆留在心里。”


    付迦宜没再多言,翻出放在挎包夹层里的挂饰,将钥匙套上去,随口笑说:“如果哪天我们分开了,那你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程知阙说:“如果身外之物能换你短阶段高兴,折了也无所谓。”


    付迦宜捏钥匙扣的动作不着痕迹一顿。


    她以为他会说些不切实际但好听的话哄她,叫她别那么悲观,他们不会有机会分开。


    可如果真这样说,那他也就不是程知阙了。


    他太理智,从不对外许荒谬不经的承诺,却会给予对方足够的情绪价值,造梦造得有理有据。


    他给你的梦并非一戳就破的泡影,而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场景片段,抽丝剥茧地渗透到你的内里,直到无药可救。


    程知阙这样的人过分有魅力,她突然有些迷茫,不知道爱上他究竟是好是坏,也不知道往后还会不会有能力去爱其他的男人。


    付迦宜目光发直,心事全部浮在脸上,迟迟没吭声,听到他问她怎么了。


    她回过神,温吞摇了摇头,扯出笑意,说没什么。


    她只是恍然领悟到一个道理——


    人活着或许只是为了如梦似幻的这一瞬间,爱则生,不爱则溘然长逝,明知不应该,却还是食髓知味地越陷越深。


    第29章


    周末早晨, 付迦宜从卧室出来,正要下楼,恰巧碰到上来寻她的老方, 跟她说付迎昌来马赛出差了, 指明要见她。


    说起这事时,付迦宜正站在台阶上, 左脚要迈不迈,因这句话恍惚一下,差点踩空。


    她左右都没想到, 付迎昌居然会有主动约见的一天。毕竟凭两人名存实亡的关系, 能不见尽量不见,不给彼此添堵合该是硬道理。


    付迦宜犹豫一霎,还是答应下来, 回房换身衣服, 化个淡妆,半小时后和老方一起出门。


    路上,她问:“方叔, 你知道我大哥找我什么事吗?”


    老方透过后视镜扫来一眼,应道:“那边没说,我猜应该只是想叙叙旧吧。”


    付迦宜显然不太信,但也没说什么。


    见面地点在扶舟会馆的分馆,办公室单独隔出一间茶室, 付迦宜倚窗坐在那等, 直到案台上紫砂茶壶里的清茶见底,付迎昌才得闲, 从成摞的信息档案中抬头,看向她这边。


    他越过屏风, 坐到她斜对面的真皮沙发上。


    付迎昌叫人重新换一壶茶,捏住手柄,给自己倒一杯,淡淡开口:“在这边还适应吗?”


    付迦宜盯着徐徐上升的热气,隔几秒应声:“习惯成自然,怎样都能适应的。”


    单独相处时,冷场总是在所难免,她主动喊了声“大哥”,问他来马赛是办公事还是办家里的事。


    她其实不太关心付迎昌的行程安排,但既然选择来见他,自然要以和为贵,起码面上得过得去。


    付迎昌平声说:“会馆有桩陈年旧事,近期出了点纰漏,我过来审查。”


    付迦宜怔然,心里不是不意外,她原以为会得到一个惜字如金的回答。


    按付迎昌平时的作风,他一向连解释都懒得解释,更别提面色和缓地跟她说起这些。


    付迦宜晃了晃神,听见他又说:“快到中午了,留下一起吃个饭再走吧。”


    婉拒的话刚到嘴边,不知怎么,被直接咽了回去。


    会馆顶楼有间待客餐厅,他们过去时,菜肴已经被端上桌,其中有道她爱吃的蟹酿橙。


    付迦宜拿起木质的勺子,挖一小块蟹黄,放进嘴里缓慢咀嚼。


    兄妹俩难得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吃饭,期间时不时聊上两句,内容比较简短,但已经比冷场好太多。


    付迎昌用餐帕擦了擦嘴,“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前阵子周家的人来家探访,周依宁的胞弟也在,未来会跟你上同一所学校。爸的意思是,等你回去以后,可以跟对方互相认识一下。”


    原来不是叙旧,而是有备而来。


    付迦宜没时间怪自己天真,轻轻放下木勺,第一次用接近忤逆的凉柔语气跟他讲话:“这件事电话里也能说,何必劳烦大哥挤出宝贵时间,当面发号施令。”


    付迎昌不着痕迹蹙了下眉,“我是在同你商量,不是在下命令。”


    “这两者有区别吗?”


    气氛一下降至冰点,付迦宜低头瞧着那份蟹酿橙,突然食不知味。


    她不准备继续待在这里,勉强找了个还算合理的理由,先走一步。


    临离开前,付迦宜说:“我不想以交朋友的名义跟周家人捆绑到一起,最后顺其自然地结婚、生子。如果你和爸非让我那样做,我不一定有能力转圜,但也不保证不会怨怼你们。大哥,你和大嫂是前车之鉴,试问你们这些年过得真的好吗?我们这代人为了上代人的交情,一定非要牺牲自己的婚姻才可以吗?我不想,也不愿意。”


    付迦宜离开后,付迎昌靠坐在那抽烟,表情氤在烟雾里,看不太真切。


    叶禧从里间的休息室出来,刚好瞧见这一场面。


    她缩了下肩膀,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开场白,“……感觉小宜好像变了很多。”


    付迎昌淡淡瞥来一眼,“你也看出来了?”


    “嗯……还挺明显的。”叶禧想了想,鼓起勇气继续说,“其实您没必要提起这事的,今天找小宜吃饭原本只是为了缓和关系,您这样一说倒像带了什么目的,会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


    自那天跟付迦宜分开后,叶禧被司机带去找付迎昌,他这段时间忙得脚不着地,她战战兢兢跟在身边,一直没机会回巴黎。


    昨天突然聊到付迦宜,她当时误喝了一杯带酒精的饮料,有点上头,斗胆跟他说起付迦宜这些年因为他过得究竟有多辛苦,还问他为什么不能主动调解兄妹俩的僵硬关系,他明明只有付迦宜这么一个亲妹妹,换作寻常人家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冷眼相待。


    叶禧后半夜才醒酒,悔得肠子都快青了,不明白自己怎么敢大言不惭教那个人做事。


    她吓得一直没睡,今早挪步到付迎昌住的酒店房间门口,正要负荆请罪,结果听到他问,于付迦宜而言,他的态度是否意味着将人越推越远。


    叶禧很明显地怔愣住。


    她一直以为,像付迎昌这种人冷心冷肺、无所不能,没想到偶尔也会有困惑的时候。


    他寡漠的性格内里似乎还藏了一点……刻板。


    有了新发现,她好像没那么怕他了,于是陡然进谏,提议说不如和小宜见一面,相处时态度稍微放缓,没准能立竿见影。


    原也是出于好意才帮忙出谋划策,只是效果似乎不太理想。


    见付迎昌不语,叶禧莫名心虚,自顾自又说:“所以……您为什么突然跟小宜说起周家的事?”


    付迎昌说:“得先知晓她的意愿,才能按需行事。”


    叶禧睁大眼睛,试探着问:“那我能不能理解成,过往您也像这样,背地里帮过小宜很多次?”


    付迎昌自是不会搭腔,掀起眼皮睨她,不咸不淡地说:“我是你上司还是师长?”


    “……啊?”


    “一直您来您去,不累么。”


    叶禧小声嘟囔:“没办法……我早就习惯这样叫了。”她也不敢不用尊称。


    付迎昌懒得同她计较,掸两下烟灰,“你在心虚什么。”


    叶禧眼皮跳了下,笑着装傻充愣,想也不想直接否认,说自己没有。


    “既然没心虚,也就没必要躲在里面不出来。她是我妹妹,也是你朋友,有什么不能见?”


    叶禧咬住下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目光落在他夹烟那只手上,无名指戴的那枚婚戒折射出一道细微光线,格外显眼。


    付迎昌大她不止一轮,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希望他不要太快看穿自己的心事-


    付迦宜从餐厅出来,看到老方候在分馆门前,不想被瞧出异样,站在原地管理好表情,这才朝不远处走去。


    老方戴上白手套,按下引擎启动键,将车拐到另一条分岔路口,透过后视镜看到路边有道人影,便说:“怎么瞧着那人有点眼熟,倒像是程老师。”


    付迦宜抬眼去看,只扫到一个模糊的高挑轮廓,下一秒匿进旧巷口,转眼消失不见。


    她没太看清,也没心情在意这些,“可能看错了吧,程老师今天应该没有出行计划。”


    回到住处,付迦宜直奔自己房间,蒙上被子睡了不到一个小时,醒来时没在屋里寻到程知阙,到楼下问朱阿姨他人在哪。


    朱阿姨朝泳池方向扬了扬下巴,说在那边。


    付迦宜其实没见过程知阙游泳是什么样,但坦白讲,她不是没想象过。


    事实证明,人的想象空间很容易被局限住,有些场面不如亲眼所见来得直观。


    她蹲在泳池旁看水中的程知阙,一眼瞧见宽阔肩膀和泛水光的腹肌纹路。


    一直都知道他身材管理得很好,肌肉线条紧致,脱衣有肉,不像看上去那么清癯。


    程知阙游到她身旁,将她面红耳赤的模样尽收眼底,笑了声,“想什么?”


    付迦宜没扭捏,落落大方承认:“想你。”


    “知道你在想我,至于想没想歪,就不得而知了。”


    听出他是故意这么说,付迦宜弯腰,手伸进水里,舀起一捧水,朝他身上扬了几滴,以示不满。


    程知阙勾唇,“下来。”


    付迦宜摇摇头,“周围都是人……万一被看到怎么办?”


    “教你游泳。正经课程,被看到也无所谓。”


    付迦宜多少有点心动,但还是拒绝了。


    肢体接触容易使人乱掉分寸,她学不会像他那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装聋作哑,到时糊弄不了别人,反倒暴露自己,和自投罗网没有任何区别。


    程知阙没再劝她,将身体融进水中,又游了两个来回。


    付迦宜坐在泳池边沿,撩起裙摆,小心把脚探进去,前后晃动,叠出几层波纹。


    她正玩得起劲,没注意到程知阙靠过来。


    脚踝被一把攥住,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往远眺,发现没人注意到这边才松一口气。


    程知阙扫了眼她净白脚面,两指箍量脚腕的围度,大致估出数值,缓缓松开她。


    她问他刚刚在做什么。


    程知阙指腹贴在她凸起的踝骨,“觉得这里缺了些装饰品,改天补上。”


    没在水里继续泡着,说完这话,他拿起搁在躺椅上的浴袍,把它穿在身上,回房冲澡。


    付迦宜不急过去,在客厅喝完一杯果汁,瞧着时间差不多了,避开所有人到顶楼找他。


    程知阙在洗手间吹头发。


    她走进去,径自缠住他腰身,脸颊贴近,在他背部蹭了蹭。


    吹风机的噪音戛然而止。


    程知阙回头看她,一语中的:“心情不好?”


    “嗯……是很不好。”


    “发生什么事了?”


    付迦宜长话短说,叙述完事情经过,扯唇笑了下,总结:“我突然发现,跟你待得越久,越不会像从前那样事事顺从。”


    程知阙说:“这不是不好的征兆。”


    付迦宜软声说:“我知道,但我还是有点难过。”


    “觉得自己今天不该抱无谓的希冀?”


    付迦宜无奈一笑,“……为什么你这么懂我,我却不能做到完全懂你?”


    程知阙没接这话,缓声说:“迦迦,你要知道,有些冰冻三尺的事无法在短期内解决,难过在所难免,但没必要因小失大。”


    付迦宜问:“什么是小,什么是大?”


    “除你以外的所有人和事都是小,唯独你的体感是大。”


    “那样的话,岂不是显得有些自私。”


    “人自私点没什么不好。”


    他太会用另辟蹊径的说辞安慰人,付迦宜心情好不少,生出玩笑的心思:“你知道吗?我以前的每个启蒙老师都不会像你这样‘歪理邪说’。”


    程知阙笑了,“我启蒙你的东西可不止这些,抛开心理上的,生理上也……”


    付迦宜忙用手捂住他的嘴,“求你了……别再说下去。”


    程知阙吻在她掌心,宠溺的口吻,“好,那就不说。”


    付迦宜移开半步,倚在置物架右侧,在一旁等他吹完头发。


    突然想起什么,她问:“对了,有件事——你今天出门了吗?”


    第30章


    程知阙面色如常, “嗯,是出去了一趟。”


    付迦宜报出分馆附近的街道名,问他是不是去的那里。


    程知阙说:“庄宁在那边租了套房子, 缺个担保人, 临时喊我过去。”


    “他之前不是一直住在酒馆的隔间吗?怎么突然要租房子?”


    “店里的东西被砸得七零八碎,暂时没法再住人。”


    付迦宜了然, 心里盘算着到时要给庄宁准备什么样的暖房礼物,一时想不出,问他庄宁的喜好。


    程知阙将人拉过来, 让她面向自己, 笑说:“在我面前明目张胆讨论其他男人的喜好?”


    付迦宜也笑了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醋意这么大,连庄宁的醋都吃。”


    “不喜欢我这样?”


    “怎么会……感觉这样的你更接地气一些。”


    在房间里腻歪一会, 付迦宜扫了眼挂钟, “我得走了,等下还有约。”


    程知阙问她要去哪。


    “隔壁。安维尔昨天回来的,许久不见, 我过去探望一下。”付迦宜想了想,又说,“如果你不希望我去,我就先不去了。”


    程知阙失笑,“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小气?”


    “某人刚才还在吃飞醋。”


    “吃醋是一方面, 但也不会幼稚到限制你交友。”


    付迦宜笑说:“那我真走了, 晚点见。”


    她刚转过身,没等迈出半步, 被一把拽了回去。


    她撞进他怀里,听见他胸腔微微震动:“抱一会再走也不迟。”


    这拥抱过分缠绵, 付迦宜贪婪地吸取他身上的味道,乖乖站在原地不动,任他抱着。


    去隔壁的路上,受程知阙难得袒露一次的柔软影响,付迦宜很难做到完全专心,满脑子都是他埋进她颈间,低声说“早点回来”的情景。


    隔壁院门敞开着,付迦宜走进去,瞧见房门没关,试探性地敲了敲门,里面鸦雀无声,玄关挡板处有道阴影。


    安维尔跌坐在墙角,右手边放一把水果刀,鲜血自指缝间流出,淌到瓷砖地板上,红得刺眼。


    看到这一幕,付迦宜背部僵直,反应了几秒,快步靠近,颤着嗓音喊他名字。


    安维尔唇色惨白,额头出了薄薄一层汗,艰难地睁开眼睛。


    付迦宜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摸出手机,“我这就帮你叫救护车。”


    安维尔抬起没受伤的另一只手,阻止她,“我没事……只是皮外伤而已,不用叫救护车过来。”


    付迦宜面露为难,“真没事吗?”


    “真的,又不是割腕。”安维尔扯唇笑笑,“只不过刚刚失血过多,有点发晕。”


    付迦宜拿了条毛巾过来,给他擦汗,“家里的急救药箱放在哪了?”


    安维尔虚弱地朝客厅方向指了指,“那边。”


    付迦宜扶起安维尔,领他坐到沙发上,好在伤口只是看上去血淋淋,不算太深,她一个人处理得过来,仔细消毒上药即可。


    包扎完,她将带血的棉团扔进垃圾桶,问他为什么弄伤自己。


    像安维尔这种把弹琴当作终身事业的人,平常会花重金做手部保养,他这样做其实和割腕没有任何区别,无异于在砸自己的招牌。


    安维尔沉默片刻,室内冷气开得足,他浑身却在发烫,有发烧的征兆。


    付迦宜倾身去拿体温计,边递给他边说:“我不是有意打探你的隐私,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不过还是希望你可以多注意一下身体。”


    安维尔无奈苦笑,“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爸妈不久前来看我,没有一句关心,替我安排好接下来要做的事,就直接离开了。”


    顿了顿,他又说,“一直以来我都对他们唯命是从,从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可能人压抑到了极点会用自残来反抗吧。”


    付迦宜喉咙发涩,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


    她和安维尔的关系谈不上有多亲密,无非是还算合得来的邻居和朋友,可奇怪的是,她会对他多出一份同情和怜悯,总觉得他像自己另一层次的对照。


    一根皮筋长时间绷得太直会轰然断裂,最后反弹到双方身上,撕心裂肺,疼痛难忍。


    如果没有程知阙的出现,她很可能会步入安维尔的后尘。


    知道自己没资格评判别人的人生,付迦宜避重就轻地说:“等伤好了,要不要试着换一种方式生活,先出去散散心?”


    安维尔说:“我已经跟经纪人说了无限期歇业,状态不好实在没法演出,主要是……我好像突然开始纠结,不知道自己对音乐到底是不是真的热爱。”


    又聊了几句,付迦宜让他先去休息,一个人到厨房,从冰箱里翻出几样食材,打电话给朱阿姨,问她清淡点的餐食要怎么做。


    她厨艺不精,经人指导还是起不到太大效果,索性放弃,叫朱阿姨去厨房喊个人过来,帮忙照顾一下安维尔近期的饮食起居。


    他这里隔绝了所有烟火气,冷清得像座囚笼。


    付迦宜跟来人简单交代两句,又到楼上和安维尔打了声招呼,这才放心离开。


    晚上,跟程知阙聊起这事,付迦宜直白道出自己当时的感受,问道:“如果我也顺从地选择去走好我爸爸为我量身制定的每条路,跟安维尔的经历会不会殊途同归?”


    程知阙说:“不会。有我在,绝不可能让你重复另一个人的结局。但你也要学会护自己周全,我不可能随时都在。”


    付迦宜笑说:“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一直以来想教给我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程知阙面不改色地“嗯”了声,没再开口。


    入秋前的最后一段伏夏,付迦宜心无旁骛,和程知阙并排靠在泳池旁的躺椅上看星星,偶尔出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寻话题闲聊。


    月华如水,再没有比眼下更叫人觉得惬意的时刻-


    庄宁这几日连轴转,一直在忙酒馆停业休整的事,好不容易松下一口气,找个时间邀请他们来新租的房子做客。


    四坡顶的平房,灰瓦白墙,跟分馆隔出两条街,爬梯子到屋顶那片空地,能看到分馆正门。


    付迦宜无意间问庄宁,怎么突然想在这附近租房子,算起路程,好像离酒馆也不是特别近。


    庄宁眼神闪躲,没答太仔细,只说这里租金便宜些——他最近要填钱装修酒馆,钱包吃紧得很。


    这话题被一笔带过,庄宁扯过矮凳,叫她先坐,转头又下去一趟,将烧烤用的铁架搬到屋顶,摆放整齐,开始研究起怎么搭建。


    付迦宜在一旁瞧着,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庄宁笑说不用,又说:“如果被阙哥知道我让你搭手做这些杂活,他非骂我一顿不可。”


    付迦宜笑说:“程知阙现在又不在。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倒也是。”庄宁笑出声,把事先切好的一碗羊肉推到她面前,“不用做别的,辛苦帮我穿一下串就好——今天伦古他们不在场,只有我们三个,终于能吃一顿正宗的中式烧烤了。”


    付迦宜说:“你不提这个倒还好,我之前一直以为裹奶酪的烧烤才是最正宗的。”


    庄宁将头摇成拨浪鼓,笑说:“那你是没吃过咸口的肉串和菜卷,比这群法国人钟爱的甜口好吃多了。”


    付迦宜笑说:“毕竟没回过国,孤陋寡闻在所难免。”


    庄宁将三五块煤炭塞进铁架夹层,用白纸引燃,腾出空说:“你到时可以抽时间跟阙哥回北京看看,国内有很多美食,比光摆盘好看但不顶饱的法餐美味成百上千倍。”


    付迦宜说:“他有回北京的打算吗?”


    “有啊,等处理完这边的所有事——”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庄宁戛然而止,故作平静地找补,“不过也不一定,这只是我胡乱猜测的而已,阙哥没明确提过。”


    付迦宜没再接话,眉眼低垂,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将一根竹签扎进羊肉里。


    羊肉用调料和橄榄油提前腌制过,质感比较滑,在穿第二串时不小心扎到手指,她下意识“嘶”了声,血丝从皮肤表面渗出。


    庄宁咽了咽口水,忙问她有没有事。


    付迦宜摇头,站起身,“家里有创可贴吗?”


    庄宁说:“有的,我去给你找。”


    “不用,你告诉我在哪,我自己下去找。”


    庄宁偷偷扫了付迦宜一眼,没瞧出什么异样,暂且放下心,告诉她东西被放在具体哪个位置。


    付迦宜扶着梯子往下爬,脚刚着地,恰巧碰上买东西回来的程知阙。


    他问她要去做什么。


    她敛了敛神色,轻声说:“被竹签扎到了,我先去涮下手。”


    程知阙握住她左手,细看一眼伤口,牵着她走到水井旁边,舀一捧流水给她洗手。


    付迦宜没去看他,偏头往井里看,水面浮出他的侧影,看似触手可及,实际更像凭空打捞一颗月亮,根本是在做一件煎水作冰的事。


    付迦宜干涩地眨了眨眼,随便扯出一个话题,平静说:“怎么出去了这么久?我记得对面就有家便利店。”


    程知阙撕开创可贴包装,贴在她指腹,“前两天定制的东西到了,刚过去拿。”


    “什么东西?”


    “晚上再说。”


    付迦宜没心情好奇,也就没继续问。


    付迦宜没在屋顶吃过饭,昏茫夜色中,四方的风穿堂过,原本该是个新奇的体验,但事后回想起来毫无记忆点,只记得那晚汹涌来潮的沮丧感。


    边烤边吃,一顿饭用了快三个小时,将近零点才散场。


    程知阙喝了酒,没法开车,庄宁把隔壁那间空房收拾出来,给他们暂住。


    房子面积不大,只有一间浴室,付迦宜先去洗澡,出来时看到床头柜上放置一摞中文书。


    她随便拿起一本,翻动几页,视线扫描文字,心事重重的缘故,始终记不住上面讲的什么内容。


    过十几分钟,程知阙出来了,坐在床沿,顺便将她也拉过来。


    付迦宜身体失衡,跌坐在他腿上。


    两人洁净一新,身上没了那股烧烤油烟味,沐浴露香气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程知阙半抱着她,缓声问:“今晚玩得开心吗?”


    付迦宜顿一下,扯唇笑:“挺开心的。”


    “是么。”


    “骗你做什么。”


    见她暂时不想说,程知阙没多问,空闲另一只手沿衣摆探进去,在她小腹缓缓打转。


    付迦宜呼吸瞬间乱了,不自觉地挺直背部,被动感受他带来的酥麻和颤栗。


    难捱的过程中,她听见他问:“刚刚在看什么书?”


    付迦宜尾音发颤,一字一顿说出书名。


    程知阙轻笑,“喜欢看这种类型的?”


    付迦宜咬住唇,没说话。


    他的手顺势向下,隔一层薄料在边缘不断徘徊。


    程知阙吻了吻她的耳垂,在她耳边低声问:“过去这么多天了,干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