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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戏缠郎

    第71章 沈行望着晴光万里下的佳人,许久不愿移开目光。他偏了偏头,对那艄……


    沈行望着晴光万里下的佳人,许久不愿移开目光。


    他偏了偏头,对那艄婆说:“下去吧。”


    那婆子一点没犹豫,竟直接跳进了水里,如浪里白条般向岸边游去。


    沈行提袍下了台阶,刚想上船,宋婉就制止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一个离经叛道胆大包天的小姑娘终是懂得了忧心和分寸,沈行看着她蹙起的如远山般的眉,微笑,“想与婉婉说说话而已,为何总要躲我呢?”


    午后带着水汽的风吹过来,宋婉感觉到令人心情澄澈的凉意,压下方才的急躁,耐着性子道:“叔嫂之间,避嫌不是应该的么?”


    沈行见她又这样与自己划清界限,深吸一口气,“是避嫌,还是躲我?”


    宋婉并未着急回答,视线扫过乌篷船,船中央吊着丝绸灯,除此之外再无他物,那船桨被方才的婆子丢在船板上……


    她脑海中闪过万千思绪,此处虽于石拱桥的另一侧,将宽广的湖面与岸边雅集之处隔离开来,可保不准那些闺秀们一会儿就要乘船游湖,届时若是看到他们二人在这,孤男寡女,叔嫂一起,不知要引出多少闲话来。


    想到这,宋婉头皮都发麻了。


    “我并非要躲你,你往后点让开,我上岸去与你细说。”宋婉莞尔笑道。


    那笑容在暖洋洋的日头下娴静美好,兴许是暑热,她薄薄的眼皮眼梢都泛着薄红,那样欲说还休的一眼,沈行心头不由发颤,鬼使神差地听她的话,乖乖往后退了几步。


    还没站定,就见她原本缓步上前的脚步忽然停住,俯身拿起船桨顶住堤岸白石,桨声激荡,湖水泛起涟漪,那乌篷船竟被推力推的离岸了!


    沈行凝目看去,船上的宋婉边笑边撑着桨往远的划。


    “骗子。”他喃喃道。


    他既能让那艄婆离开,必然有办法能回到岸上去,宋婉不再看岸上的人,她没有划过船,先是不得章法地在水里捯来捯去,但很快体会出些滋味来,划得顺手了,船眼瞅着离沈行荡出了一丈远,正当她得意时,就见湖心亭中本长身玉立的人往前踏了一步,直直地落入了水中!


    “沈行!”宋婉惊叫出声,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将桨一抛,跑到船头焦急道,“你干什么啊!”


    这湖本就不浅,更何况此处是湖正中心,正是水深的地方,火石光电间,宋婉不由得想起闲来无事时听王府中的老嬷嬷说过,曾经有个南府歌姬不甚掉入湖中,被湖底暗流吸走,打捞了好几日,捞上来时都被湖里鱼吃的一块一块的。


    而现在,这湖周围哪里还有侍卫把守了,只怕她叫破了嗓子也没人能听见过来施救!


    宋婉心中乱糟糟一片,着急地扒着船舷看那在湖水里沉浮的人。


    沈行挂着水珠子的脸上隐约带着惨淡的笑,连落水之人本能的挣扎都不肯,就那样通红着眼眶瞧着她渐渐沉入水中,像是被辜负的不甘里衍生出悲戚的幽魂。


    那温柔又沉痛的眼神叫宋婉不能理智思考,曾经误以为他已死的哀痛涌上心头,下一刻,宋婉手中的船桨落地,她不再犹豫,往前一步向着他的方向跳进了水中。


    夏日里暑热难消,又是在没有阴凉地的湖上,初入水中并不觉得冷,四肢还能瞎扑腾,宋婉早忘了自己根本不会凫水,就本能地往沈行的方向游。


    温暖的天光自湖面射入,可隔着一层朦胧扭曲的水幕,就是彻骨的冰冷,湖水迫不及待地呛入口鼻,宋婉正焦急着,就感觉腰部一紧,随即落入一个怀抱中。


    沈行脸上带着笑,英俊的面容水洗后更清晰了,他将她抱着跃出水面,宋婉本能地搂住他的脖颈,还没看清楚人,他就毫不犹豫地吻了上来。


    他的唇还是那样柔软又火热,她分不清他是在给她渡气还是蓄谋已久地吻她,他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捧着她的脸颊,那炙热的吻中有他颤抖的心跳,她完全拒绝不了,愈发的惶恐不安。


    沈行想,干脆就这样沉入湖底吧,待人们发现他们,他与她也是相拥着的最亲密的姿势。


    她想要挣扎却怕淹到,只能在水中抱紧他。


    她不能再离他而去,也无法再抗拒他,想到这,沈行的心澎湃而颤抖……这是他的婉儿,她与他的身体都对对方有着难以忘记的记忆。


    水下冰冷,他却觉得浑身都热,她起初抗拒到接受,她任他撬开她的唇齿,与他激烈勾缠。


    他不愿再凫水上游,就这么抱着她在昏暗的湖水中沉浮,天地间恍若无物,只剩他与她。


    宋婉觉得眩晕,整个人只能挂在沈行身上,他的胸膛这样火热,连带着她都不再觉得湖水冷了,只想靠近再靠近热源。


    水下一切声音都隐去,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同他一样剧烈。


    他的吻这样强势而急切,像是在沙漠中苦等的旅人,迫不及待地汲取她,抛却所有障碍,要将自己的气息全都奉献给她。


    该怎么办,怎么办……然而,身体比她诚实,她已收紧了双臂。


    她是如此贪恋他、想念他,她开始意乱情迷地回应着他的吻,痴迷于他的深情不可自拔。


    在愈发往湖水深处沉时,宋婉惊觉不妥,抵在他的胸膛的手哀求似的掐了掐他。


    沈行心领神会,却并不放开她,边吻着她边往上游,他的吻近乎暴躁,像是要她偿还这些日子以来对他的冷落和痛彻心扉,要她为自己的谎言付出代价。


    不知何时,他已将她拖回岸上,宋婉浑身软的没了力气,也不知是在水中消耗太多体力,还是被他亲晕了,整个人浑身酥软地压在沈行身上。


    这姿势暧昧,那被湖水浸透的薄薄衣衫哪里能掩住饱满柔软,他情不自禁地扣住她的腰将她按向自己,仿佛二人之间的每一寸衣物都成了碍眼的隔阂。


    他着急的甚至没有将她拖的更远,两个人的腿还在湖里泡着。


    她的鬓发被湖水浸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后背贴在被日头照的暖洋洋的,青草和花香侵入鼻息,耳边是远处岸上时断时续的丝竹管弦声。


    宋婉觉得他的手越来越重,鼻息愈发凌乱不堪,像是要逐步走向不可控的事态。


    “珩舟珩舟……”她无力地推着他,一边承受一边躲闪,“哥哥。”


    曾经,她被他挠痒痒时,或者俩人玩闹她认输时,都会眉眼弯弯地撒着娇叫他哥哥。


    “我在,我在。”沈行只觉得眼角酸涩,情谷欠盖不过失而复得的委屈和珍视,他浅浅吻她,蹭她的鼻尖,哑声道,“婉婉,我一直在。”


    宋婉觉得自己像是一片飘零的叶子,无法做主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回应着他,仿佛她本就该与他是一体。


    沈行从未觉得自己会有如此贪婪的一面,他见过他的婉儿尚未及笄时的模样,那时的她清秀天真,对一切抱有好奇心,撩人而不自知,那时即便他有歹心,也愿意自苦,来保护她的天真。


    而如今她鬓发散乱,面颊酡红,眼角眉梢都是妩媚艳光,她已知了人事。


    想到这,沈行的心陡然一痛,痛彻心扉。


    他曾在月下看过她的身子,原来再放在心尖上不忍染尘埃的人,但凡动了心思,就会有露骨的俗念。


    自那之后他就难以忘怀那美好的画面,一想到那她的身子,都会下身月长得发疼,想要时时刻刻压着她不停地、一刻不停地占有她……


    而她,却与沈湛有了夫妻之实。


    想到这,沈行就想杀人。


    沈行的呼吸忽然变重变急促,手下的力道失控似的。


    宋婉痛呼一声,收缩着身体,疼痛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她与他是在干什么?!


    宋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惊悚地看着意乱情迷的沈行,他蹙着眉,微阖着眼,眼角眉梢藏着不安和焦躁,沾染了禁忌的欲色。


    他是如今炙手可热的雍王殿下。


    是她的小叔子。


    今日王府还特意为他选妃而办了诗词雅集!


    他却衣衫不整地与在草地上厮混缠绵!


    “啪”地一声响起。


    她又惊又怕,生怕方才的癫狂被人发现,连忙起身往湖心亭里躲。


    沈行的脸颊传来灼热的痛,他淡笑着轻抚上被她扇了一巴掌的侧脸,侧目看着她,她那被轻薄了似的恼怒,十分可爱,沈行不禁勾起了唇角。


    嘴唇火热,灼痛,被她亲的。


    她方才似乎十分焦渴,贪心的不行,不管不顾地亲他。


    这样独处的机会,太难得了。


    她不会水,船也飘在湖中,她跑不了,只能在这与他待着。


    沈行躺在草地上,望着碧空流云,只觉得心里很静。


    半晌,宋婉恢复了冷静,理智回笼,暗骂自己一顿,起身看向沈行,语气冷漠,“你还不起来?去把船弄过来。”


    怎料沈行竟爽朗笑了起来,唇角都压不住,笑得胸膛震动,“这就是你说的忘了与我的旧情么,婉婉?”


    他撑起身,温柔笑意在他眼中荡漾,比春水碧波撩人。


    若是忘了与他的旧情,方才得耳鬓厮磨是怎么回事,心跳震动是怎么回事。


    二人唇纠缠厮磨间的情意流动,做不得伪。


    宋婉决心不认账,冷冷道:“王爷诱我落了水,我不会凫水,王爷渡气给我,王爷的菩萨心肠,妾身待夫君回来定禀告夫君,让夫君替妾身偿还王爷的救命之恩。”


    笑容凝固住,沈行沉默了下去,眼底说不出的压抑。


    “一会儿日头下山湖水便冷了,王爷若是不趁现在将船摇过来,那妾身只得继续跳水,能游多远游多远。”宋婉又催促道。


    她愿意跟他说话,比冷若冰霜躲他避他要好多了,沈行顿了顿,起身跳入湖中,不消片刻,就游到那孤零零的乌篷船边踏上去,摇着浆板,将船划了过来。


    宋婉疾步走到岸边。


    沈行伸出手,想扶她。


    宋婉嗔怒地瞪他一眼,挡开了他,自己跳上了船板。


    沈行唇角勾起,幽黑的眸子带着温柔笑意,眸光流转间尽是轻佻轻浮,像是故意勾引她,想看她的窘况。


    宋婉气的倒回来狠狠踩了他一脚。


    沈行嗷嗷叫着,略显狼狈地单脚跳到她身边,“你真狠心踩啊,不心疼我?”


    随着他的跳动,水波荡漾,乌篷船失了平衡又晃动了起来,宋婉吓得攀住他的腰。


    沈行唇角压都压不住。


    待涟漪重新恢复平静,宋婉目不斜视看着前方,“我要回去!避开人,从人少的地方上岸。”


    语气冰冷,可脸颊却比灼灼桃花还艳丽,水红色的南红耳坠漾在颈边,一片暧昧的水色。


    沈行一时看得痴了。


    “你看着我做什么!?”她又催促道,“快些回去。”


    沈行有些绝望的想,他对她好像永远没有脾气,即使她再说戳他肺管子的话,只要她站在那,什么都不做,他就又会去靠近她,爱她。


    他叹了口气,将浆板握在手中,一下下地划着水。


    “身上衣服都湿了,冷不冷?”他打破沉默道。


    “现在才问我冷不冷,刚才你怎么不问。”宋婉道。


    离那边的亭台楼阁越来越远,湖面平扩,眺望可见松竹苑的屋檐斗拱,沈行道:“去我那,把湿的衣服换下来。”


    “我不去。”她道。


    “不去也得去。”沈行笑道,“从人少处上岸,便是我的松竹苑,你若是不换衣服,穿着湿的衣服走一大圈回去?叫人看见了会怎么说?”


    “你去我那,换干净的衣服,我想法子将你送回雾敛院,保准不叫人看见。”


    宋婉叹了口气,“当真?”


    “当真。”沈行微笑颔首,“这是王府,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暗路呢。”


    宋婉只得应了。


    他站在船板处,握着船桨的姿态松弛,但并不散漫,每一个动作都蓄着力,未干的月白色襕袍贴在身上,随着流畅有力的动作愈发显出宽肩窄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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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婉慌忙移开视线,心跳却愈发地快。


    第72章 “偷情”


    宋婉觉得沈行试图与她眉目传情,便别过脸去看着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


    湖岸边柳树丝绦低垂,随着风轻飘地回旋出一片银芒。


    一缕碎发从鬓边落下,还沾着水,她极不自然地将它别到耳后。


    沈行不紧不慢地摇着桨,像是真在游湖赏景似的,一副风平浪静的气象。


    他的确觉得心很静,他好像本应就是该和她在一处的,有她,他才完整。


    这些年如流水般逝去的日子都不足以让他眷恋,他一直想要的就是宋婉,如今她就在他身边,方才还动情地回应了他,现在二人同船而渡,沈行觉得很满足。


    “这些年,婉婉一直以为我死了?”他忽然开口问。


    宋婉僵着的身子轻微活动了下,并不看他,低低嗯了声。


    “谁告诉你的?”沈行问,“你没来码头,是怎么知道后面的事?”


    他并无责怪,字里行间透着闲谈的松弛。


    宋婉道:“陪世子去云州惜春园的路上回了趟宋府。主母告诉我的。”


    不消细说,沈行便明白了这其中缘由,当初在码头埋伏捉拿他,定也是这位段氏的手笔。


    “你呢,是怎么去了北境?”宋婉问。


    很难想,本以为阴阳两隔的人,在此刻竟能平心静气地问候对方错失的那几年。


    “顺势而变。”他简短答道,并不细说以为被她背弃后的绝望苦涩,看着她问,“婉婉听说过北境军和晋王吗?”


    “听说过啊,晋王殿下和北境军是守卫咱大昭边境的英雄。”宋婉道,“这其中还有你的功劳,对吧?要不陛下也不会封你做雍王。”


    沈行觉得心里熨贴,至少她不再张口闭口尊称“您、王爷、小叔”来气他了。


    “封王……”沈行沉吟,“大昭现在有三个王爷,陛下并不是想赐我一身富贵。闲散王爷已有我爹扮着了。”


    “扮着?”宋婉抬眸看他。


    沈行不想将她卷入权力纷争中。


    皇帝虽处庙堂之远,却足够让人敬畏。


    东厂提督司礼监掌印掌二十四衙门,神憎鬼恶,便是让人惧怕。


    长公主殿下年年簪花游街,便是让百姓看见天家的富贵气象。


    而他这个雍王,是为了敲打晋王,让他明白尊卑辈份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每个角色有每个角色的用处,这其中的奥秘远比在北境要凶险复杂得多。


    他又问,“婉婉觉得我像领兵打仗的么?”


    宋婉侧过头看沈行,月白色襴袍间系着青色丝绦,束出一把劲腰,并没有十分夸张的彪悍体型,是结实匀称的那种,看起来就是个翩翩公子,一笑时光风霁月,自有风流韵味,哪里像是领兵打仗的料?


    “不像。”她如实道。


    “你说的对。其实在北境那些年,我没有亲身经历多少次争斗。”沈行缓缓道,“在战场上,人命不算什么,只要是阻碍前行的,就都该死。我去过几次,便觉得亏心。”


    “后来,我便想着怎么能减少伤亡,为何非得硬碰硬地拿人命换人命。”沈行的目光微冷,像是陷入了北境的冰天雪地中去,“研究兵法、阵法,排兵布阵真成了能救人命的本事,也算是我有造化,早年在书房读过许多兵书,躬身行事时才发觉,兵书同医书,都是救人的方子。”


    宋婉一听,就听了进去,好奇的问道:“还得是血浓于水,要么说上阵父子兵呢,得亏晋王殿下信任。”


    沈行笑了笑,“我并未以本来身份示人。”


    说到这,怕她想到他在她面前也是隐藏身份这一茬,连忙尴尬地咳咳两声,“婉婉,我叫沈行,字珩舟,乃荣亲王次子,今年二十三,云京出生,长在云京,现在是陛下亲封的雍王。”


    他要将漏下的自我介绍补上。


    这一回没有任何隐瞒,坦坦荡荡。


    宋婉哼了声,不理他,但神色明显愉悦起来。


    “在北境……日子过得很快。”沈行道。


    锦绣堆里长大的人见了更广阔的天地,只觉得胸腔都打开了。


    他边说边悄悄打量她,“好几次都以为差点回不来了。”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他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宋婉仰起脸看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不知怎的,他觉得点点银波倒影在她眼里似的,泛着些潋滟涟漪。


    见她不抵触,他就继续说:“北境军是百姓眼中的大英雄么?可其实在北境,他们苦着呢。”


    沈行眼里浮现一抹嘲讽来,“今上忌惮晋王,每回晋王写了要军需的折子上去,今上批的倒是挺快,可运过来的东西总是差强人意,冬天穿不暖是常事,那兵器残缺才真是让人牙都咬碎了也忍不了的。”


    宋婉觉得开了眼,震惊道:“怎会如此?边防有多重要,我这小女子都知道。”


    沈行摇了摇头,“兴许不是今上的意思,兵部、户部、工部觉得若是一开始就给好的运过去,以后怕应付不了,万一哪年的铁矿开不出东西呢,万一晋王叔要得急他们没准备呢,不如糊弄着,大家都轻省。”


    “那要真出了事呢?”她追问道。


    “那便是晋王殿下办事不利。”沈行道。


    宋婉沉默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看到的百姓安居乐业,盛世歌舞升平,商户夜不闭户的同时,同一片天下竟发生着这等说不出的囫囵恶事。


    沈行收了脸上的冷肃,恢复了不容忽视的清贵风流,他将船桨一抛,向她伸出手,笑道:“靠岸了。”


    上岸时起了点风,宋婉身上还湿着,忍不住一瑟缩。沈行将半干襴袍解下,一下子罩在她身上。


    “你的怎么都快干了?”宋婉惊讶道。


    “火气旺。”他笑。


    正午日头大,小厮们躲懒,婢女们都去了雅集伺候,松竹苑地处偏僻,这会子没人。


    宋婉环顾左右,做贼似的往院子里跑。


    现在的她不似方才那样鬓发整齐笑容无暇,甚至还有些狼狈,可沈行却认为这样的她比方才的矜贵自重,更能让他心动。


    鼻息间是阵阵墨香,宋婉环顾沈行的书房,古朴禅意,琴台上搭着刷了蜡油的木雕和奇石,作曲水流觞之微景。


    他还会弹琴么?


    那个生杀掠夺间冷酷锋利的杀手,和面前的翩翩公子,难以想象竟是一个人。


    她曾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呢。


    “没有姑娘家的衣物,婉婉穿这件吧。”沈行手臂上搭着一套秋香绿的袍子,“这是我年少时穿的,应该不会大太多。已洗干净还熏了香。”


    宋婉接过,示意他出去。


    等沈行再进来的时候,眼睛都亮了。


    宋婉不是那种丰腴娇美的女子,她个头高挑,身姿纤瘦,穿上那件秋香绿的道袍,乌发随意散落腰间,一张素净的脸水洗后更显清冷稚嫩,乍一看去像是如雨后春笋般初长成的玲珑少年。


    可那曼妙有致的身姿在宽大衣袍下更为撩人,少年人的稚气与女子眼角眉梢的妩媚浑然天成,生动极了,叫人心头一滞。


    宋婉很尴尬,她觉得自己狼狈极了,脱下湿透的衣裙换上沈行的道袍,暧昧的不行。


    那衣袍虽是他少年时所穿,对她来说却依然宽大,险些垂落地面,而且因为衣物宽松,她的身子在里面晃荡,总觉得没有安全感。


    宋婉的脸很热,可她同时发现沈行的脸也很红,明明他已经换了干净清爽的衣衫,可额头上却都是汗,连冷白的脖颈都染了一层绯色,那一根凸起的青筋愈发明显。


    “你先歇会儿。”沈行不敢再看,喉结微滚,“我一会儿回来。”


    天色渐暗,远处热闹的奏乐声停了,二人摸黑没点灯笼出了院门,门外空无一人。


    一排排宫灯逐步亮起,晚风微漾,烛火款款轻摇着,泄下一地昏黄的光来,


    远远看去,对岸的亭台楼阁处有一排剪影,提灯缓步而行,时不时还有女子如银铃般的轻笑声传来。


    应是应邀前来参加雅集的贵女们要家去了。


    宋婉跟着沈行,七拐八拐走在一排排屋子后面的小路上,周围都静悄悄的,她侧目偷偷瞧他,侧影俊秀,身姿挺拔,不紧不慢在她侧前方走着。


    走得快了就离得近,他身上有一股刚沐浴过的带水汽的皂角清香。


    “你、你刚才又沐浴了一遍吗?”


    沈行含糊道:“嗯,天气太热。”


    太阳都落山了,热?


    宋婉有些愧疚,又有些庆幸,忍不住道,“你今日没露面,可以吗?”


    “我本也没准备去。”沈行看着她,“何况相看相看,哪里就真是要面对面大眼瞪小眼?放心,父王不会为难你,这雅集他自己也乐呵。”


    宋婉点点头,刚想问他是如何知道这避开人的小路的,就见前方有二人提灯而来。


    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这可怎么办呢,她穿着他的衣袍,头发散乱,还摸黑地往这罕无人迹的小道上扎。


    沈行知她脸皮薄,被谁撞见了她都得恼,届时怕是就更躲着他了。


    在那二人愈发近的时候,他便将她往芭蕉树下一带,倾身将她揽入怀中,冷静道:“别动,别出声。”


    宋婉一下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了。


    这府里并非没有下人们私通,想来他是想扮作野鸳鸯趁着夜色在此偷情!


    可来人不是别人,竟是太康县主。


    如果是下人们路过,不认得沈行的也就打趣几句就走了。若是认得的,只会避嫌低头疾步而过。


    但太康县主先是一愣,继而将灯笼提高,就着烛光,那一双精明的眼珠子来回在芭蕉树下紧紧相拥不分你我的二人身上来回打转。


    “珩舟?!”太康县主惊呼,“是你吗?”


    沈行咳咳两声,将宋婉抱得更紧。


    他本就高大,宋婉又十分纤瘦,整个人被他包裹在怀中,别说看出样貌来了,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太康县主的表情僵住,语无伦次,“阿弟你怎会在此处?这是哪家的啊,这是怎么说的……”


    沈行风轻云淡道:“阿姐是要吓死我么,父王抱不上孙子,这责任可都在阿姐了。”


    听得他吊儿郎当的话,太康县主深吸口气,觉得此事不甚光彩,雅集上各个都看着是温婉贤淑的做派,怎的一个没看住,就眼疾手快地勾搭上了爷们!?


    “是哪家丫头?”太康县主边问便往前走,还是不死心,试图看清楚,“这大黑天的,你们在这干什么,喂蚊子么?”


    还未走近,只见小半张雪白的脸隐在沈行颈窝处,沈行将怀中的人紧了紧,冷箭似的目光投过来,语气透着隐隐的威压,“阿姐也管的太宽了些。”


    宋婉心里发虚,只得抱紧他的腰,整个人贴着他动也不敢动。


    好在太康县主并没有继续执着,踉跄着离开了。


    “别怕。”沈行低垂着眉眼,温柔道,“她走了。别怕,婉婉。”


    宋婉这才松了口气,方惊觉二人贴的太近,他的心跳又快又有力,震耳欲聋。


    她推他,他却纹丝不动,将她紧紧箍在怀中,“再抱会儿。”


    “我喜欢婉婉这样紧紧抱着我,做梦都想。”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简直令人面红耳赤,宋婉又羞又恼,“你、你,你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娇嗔的语气,让沈行浑身都热,他的气息沉耳不稳,嘴唇贴着她的耳廓,“我最后悔的就是三年前没将你从宋家直接带走。现在,婉婉别想再不要我。”


    “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你就当可怜我这些年日日夜夜想你,你就当偿还前几日你说话伤我。婉婉,我太苦了,你就当可怜我,好不好?”


    宋婉并非无心之人,尤其是药物所致,让她对沈行没了抵抗力,她缓缓闭上眼睛,任他抱着。


    直到二人都觉得愈发的热,宋婉甚至觉得口渴,好像只有他才是她唯一的水源,她惊讶于自己对他的俗念,竟又想去吻他的唇。


    这念头让她清醒了过来。


    下一刻,她狠狠地推开了他,一句话不说调头就往远处走。


    穿过芭蕉林,就是一条可以横插雾敛院的路。


    月色温柔,沈行的神情却比月色还令人沉溺,他就那么静静地垂着眼看着她。


    宋婉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叹息一声,嘱咐了他:“我一妇道人家,不懂行兵打仗之事,也不懂朝廷结党营私。但你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个位置,陛下捧着你,可在别人看来就怕是把你当了眼中钉肉中刺了。行事要小心些,别落了人口舌招了祸患来。但也别怕事,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狐假虎威罢了,要真跟他当面锣对面鼓,他就怕了。”


    “还有北境,那样凶险,你如今称雍王了,还要去到行伍之间么?一个地界放两个王爷行军打仗去?怕是陛下也觉得不妥吧?”


    沈行看着面前的人,一一番文邹邹的话她说得认真齐整,显然是思虑了许久,那眼眸中的担忧,一本正经的嘱咐,不是像旁人各个都仰着头看他,吐出的话也是阿谀奉承。


    她的一双眼睛澄澈,黑白分明,烟波婉转间都是对他的担忧。


    口口声声要与他划清界限,看他落水,她还是不管不顾地就扑了下来。


    就像早年间他在宋府栖居,她宁可自己饿着,也要把饭省下来给他吃。


    沈心只觉得心头一热,又有了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却只是克制答道:“我不回北境了。”


    是啊,他不回去了。


    本身去北境就是为了逃避失去她的哀痛,如今她好好地在这,他不想再离开她,她就是拴在他筋骨上的弦丝,指哪打哪,一拽就疼。


    第73章 宋婉打开院门溜了进去,院子里很安静。今日给婢女们都放了大假,让……


    宋婉打开院门溜了进去,院子里很安静。


    今日给婢女们都放了大假,让她们放了心玩去,都是十四五的女孩子,玩心被强权压着,怪可怜的。


    现在掌了灯,估摸着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宋婉紧了紧衣领,想着趁她们回来之前把沈行的衣服换了,这衣衫上熏着和他一样冷冽的香,她穿着心慌。


    她满心想着先换衣服,便没有去找蜡烛点灯,就着明亮的月光往闺房中去,绕过屏风,边走边解衣领,刚要脱,就看见妆奁上的铜镜中照出的那片黑暗扭曲的动了动。


    宋婉吓坏了,刚要出声,就见那黑影走到月色下露了脸。


    是沈濯。


    “你、你何时来的?”宋婉捂着心口,“要吓死我么!”


    “……这院子里没人。”沈濯轻咳了声,带着歉意道,“我便想进来寻你。”


    今天一天的遭遇实在是丰富,宋婉此时已经很累了,不想与他多纠缠什么,就说:“今日府里办了雅集,操持下来又累又倦,什么事儿你说。”


    沈濯紧抿着嘴唇,半晌,终于肯出声,“王兄叫我来看看你。”


    “哦……那你看了,我挺好的,为他弟弟操持着选王妃一事呢。”宋婉恹恹道。


    沈濯垂下眼眸,低低道:“那我先走了,姑娘别累着,早些歇息。”


    沈濯走后没一会儿婢女们就回来了。


    宋婉张罗着要沐浴,泡了个热水澡去了去寒气,婢女们在院子里小声讨论着今日雅集上的事,不乏兴奋的欢笑声。


    宋婉没心去听那些趣事,泡完澡便累的不行倒在床上,翻了几翻就入睡了。


    鸡叫的时候,她身子骤然一抖,从梦中惊醒了。


    这一晚上都在做一些旖旎的梦。


    难道是……空旷了太久的缘故么?


    梦见自己与沈行还躺在宋府闺房小小的帐子里,那可怜的床榻被他撞得吱哑作响,她嫌动静大会叫人听见,便翻身骑在沈行身上,自己控制力度。


    还梦见他与她在湖水中,相拥着,沉沦着,像是要窒息,全凭本能汲取彼此来续命。


    梦中那狂乱的画面一遍遍的冲击着她,并未因为醒来而淡去。


    宋婉于昏暗的帐子里睁着眼,心跳的很快,许久不能平复。


    窗纸透出淡淡的蓝色来,将一方居室笼罩在朦胧未醒的温柔光晕里。


    宋婉重新躺下,将锦被蒙住头,闭上了眼,任脑海中那些令人羞耻的画面继续清晰的发散……


    他压抑的喘息,漂亮的喉结,还有结实火热的胸膛。


    他将她捞出湖水,压在岸边,那双青筋凸显的手在她身躯上一寸寸粗鲁又细致地点火。


    宋婉听到自己愈发不稳的呼吸,心跳加速,身体沉沦,锦被规律地起伏着。


    她找到了纾解对沈行那古怪的就要失控的爱意的办法,一片漆黑中,帐子里空气愈发稀薄,似乎有数不清的牵绊缠绕着她,将她吊在半空中,唯有对沈行的俗念能解忧。


    幽暗的帐子里泛着某种熟透了的果香。


    多年前的那一夜,他看了她后,若是年轻的身体就那么拥有了彼此呢,为何那夜她没有勾住他挽留他呢,这样大家都没有遗憾……


    她熟悉他,知道他对她的渴念,就如现在,她也同样。


    不够,这远远不够,梦中的床榻都要散架了,他的温度,勾起的唇角,有力的手臂……她喜欢这样,就要这样,不顾生死,仿佛没有明日。


    她紧蹙*着眉,咬着唇,口中似乎还有他为她渡气时霸道留下的口感……锦被轻轻抖动,研磨婉转,像是破茧成蝶前一刻的濒死感。


    昏暗的天光又亮了些,隐隐有了鸟叫。


    脑海中的画面戛然而止,宋婉的双眸没有焦距地看着雕花帐子顶,面颊上是异样的潮红,乌黑的长发略微蓬乱地铺了满床,她缓缓抱紧自己的身体,被对沈行的爱意击得无路可退,只有在这昏暗之地,才敢去放肆地肖想他。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找水喝,前夜里婢女们撒欢高兴,忘了给她放一壶新水进来,那茶壶空空的轻轻的。


    她放下茶壶,甜白釉把手上多了些崎岖晶莹的凸起。


    宋婉的脸霎时红了,找了帕子来抹干净。


    *


    皇宫。


    东厂督主李舜在皇帝寝宫外站得笔直,守夜的本领那是从十几年前入宫做最低等太监时就练就的,人看着站得笔直,实则早就去会周公了。


    而此刻,他那双利眼却睁着,看着远处檐上屋脊,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里有很多这样寂静的夜晚,这样的夜可以沉思许多事,比如天子仁政,比如藩王赋税,比如内廷阴私。


    皇帝壮年时收拢兵权,雷厉风行,宦官没有掣肘朝政的机会,而现在不同了……


    “督主,陛下有些不安稳,唤您进去。”小太监通传道。


    进了大殿,不知哪来的风,将皇帝龙床上高悬的帷幔吹得翻飞四散。


    李舜抓过一个婢女问:“怎么当的差!?窗子都不知道关,冻着了陛下你几条命也交代不起!”


    婢女惊恐道:“是太医说要通风透光,让陛下病气散了去……”


    太医忙上来拱手道:“掌印不必着急,陛下圣躬见好,若是久闷着,容易憋出病来。”


    皇帝缓过气来,苍老的手从帷幔中伸出来,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李舜走过去,躬身垂首行了礼。


    “朕没事。”皇帝道,又看向太医道,“下去吧。”


    待人都走尽后,皇帝叹息了声,“朕不是个好皇帝。”


    皇帝这一生金戈铁马,若要用好坏来评定,太过武断。


    李舜知道皇帝只是想找人倾吐心中郁闷,便躬身垂首在一侧当个倾听的耳朵。


    “垂治天下是皇帝的使命,开枝散叶稳固朝纲也是。”皇帝缓缓道,“现在才有些后悔了。”


    “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您是天下第一情种。帝王能有几个像您这样专情的。”李舜开解道。


    皇帝摆摆手,不想再追忆往昔,眸光锋利如刀,“珩澜那孩子,身子骨那么不结实,不宜太过操劳,若是继了位,怕是没几年就不成了,江山社稷哪能经得起这折腾啊。”


    “何况他那身子的沉疴一半都是在大内落下的,他心中恐对朕有怨。”


    皇帝说了这一番话,中气便不足了,喘着气,“明日内阁定是还要谏言让晋王继位……”


    “陛下,奴才可抵挡一阵子。内阁阁老们不知陛下与晋王之间的恩怨,便是看世子身体不好,才想着让晋王殿下继位。其实还是得听陛下您发话。”李舜道。


    “晋王!晋王!朕这弟弟,若不是他,皇后也不会早早离朕而去!若是……把这皇位再还给他,那朕这些年争了个什么?岂不是成了笑话!”皇帝神情倦怠,眼眸幽幽,长叹一口气,“那孩子,能成事吗?朕能把这江山交给他吗?”


    “世子在凤阳考察学政,颇有风生水起之势头,世子如此,都是为了对陛下您表忠心。底下人来报世子身子渐好,荣王府还递了封世子妃的折子来。”李舜道,“奴才知陛下圣躬违和,便交给礼部了。”


    封个世子妃而已,并不需要沉疴已久的皇帝用一点精力。


    “朕不是说沈湛,是说朕的亲儿子!”皇帝道,长明宫灯被风吹得摇曳,昏黄的光照着皇帝苍老的脸,诡谲莫测又霸气非凡。


    “那位贵主……依奴才之见,贵主闲云野鹤似的人,陛下这大位放在面前,他也是看都不看的。”李舜淡声道。


    皇帝涩然笑了,“倒是不知道像谁了。他母亲,是这样的人么?”


    当年肚子里揣了龙裔就撒腿就跑的官女子,他已对她没了印象,只记得是个圆脸盘,看着面相便善良的清秀女子。


    “奴才来陛下身边伺候来得晚,还未见过那位娘娘。”李舜道。


    深夜的皇城静的瘆人,皇帝许久没说话,李舜便像个假人似的屏声静气揣手候在一旁。


    “给沈湛把药停了吧。”皇帝道,喘了口气,“他想当皇帝,就证明给朕看看是不是这块料。”


    李舜眼皮都没抬,薄唇微抿,“是。”


    一个羸弱身子骨差劲的新帝,当然比一个身体强健又强势的新帝要更为依赖他,他才能继续把持着朝政,拿捏大昭官场,过万人之上的日子。


    这其中玄机李舜这样的人早已参透,所以并非是荣亲王世子的银子和暗中拉拢管了用,而是他要为自己选择以后的路。


    *


    凤阳。


    清晨天蒙蒙亮,草庐里便亮起了灯。


    沈湛来凤阳后行辕之处并非官邸或会馆,而是于山野间结庐而居。


    说是草庐,其实是极其考究的用料,装扮成草庐的模样罢了,看起来颇具山野之趣,实则样样用度都不比在王府差。


    清晨的风带着山野间特有的泥土腥香,沈湛作息极其规律,鸡鸣过后,他已用了早饭后在院子里打坐,原麻色的宽袍缓袖,竹青色的蒲团,若不是那美的脱于世俗的脸,乍一看去如同隐于山林的隐士。


    “昨夜的刺客惊扰到世子了么?”暗卫抬眼看了下沈湛眼下的乌青问道。


    昨夜又来了一批刺客,不知是什么人,却都已斩于刀下,没命见今日的太阳。


    沈湛睁开眼,并未回答,只冷冷一笑,“袁大人家的火,可灭了?”


    虽然凤阳远在帝都千里之外,可他的探子暗哨,早就如星罗密布般驻扎在帝都各处,那首辅袁见山家的火,着了三天三夜都没熄灭。


    暗卫道:“灭了,但因火是深夜起的,阖府都在睡梦中,一个人也没跑出来。”


    暗卫跟着沈湛有段时间了,他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俊美的人,还如此病弱,眉眼间是因常年病痛折磨而产生的阴郁,这样一个人,怎会有深渊般的心机和近乎残酷的意志。


    三位辅政大臣,首辅袁见山在朝中根基颇深,且并不待见沈湛,常在皇帝面前进言沈湛并非善类,更是盯上了隐藏在冀州亲卫里的麓山里的人。


    在凤阳的事迫在眉睫,只能抽空料理了他。


    那袁见山早年间刚做官时提携拔擢了不少寒门子弟,其中一个姓孙的多年郁郁不得志,找人许诺了他万户侯,前些日子这姓孙的就常以晋王之名给袁见山送礼送女人。


    一来二去,引得不少人猜疑袁见山是打着晋王的旗号才在皇帝面前抹黑荣王世子。


    这袁见山若是如此作罢也就算了,可他偏不依不饶寻根究底,不知哪得来了风声,上了折子要上凤阳来公办。


    太阳出来了,山林间的薄雾被烤散了,那万丈光芒普照大地,有不可逼视的强势。


    沈湛冷笑道:“首辅当久了就真以为自己能权倾朝野,不把天家尊严放在眼里了。此举也是敲打敲打那些不长眼的,在朝堂上管好自己的嘴。”


    “陛下命大理寺和东厂彻查此事。”暗卫道。


    “告诉大理寺郑业,倘若按不下此事,走漏半点风声,就是自寻死路,光他死还不够,他儿子和夫人就好好在青楼里相依为命吧,不知夫人做了窑姐,儿子当龟奴,够不够给他挣黄纸钱。”沈湛冷冷道。


    暗卫面无表情道:“属下遵命。李掌印现在态度还是不明确……”


    沈湛摆摆手,“他不浑水摸鱼趁火打劫,他什么都不说,态度就很明白了。李舜他是效忠君主的,谁当皇帝,他听谁的,只要没有危及皇帝,其余的他一概不理。”


    李舜不是什么雪中送炭的人,只愿锦上添花。


    一下说了太多话,沈湛咳嗽不止,眼看面色愈发沉重,隐隐泛着灰白色来。


    这些日子他用了太多心力,愈发觉得精神不济,可在凤阳,睡都不敢睡实诚,生怕就叫人刺杀在帐子里。


    长期病痛和睡眠不足叫他心中的戾气愈发昌盛,耐心几近于无,刚要发作,就见院门外的暗卫神色兴奋,一路小跑过来躬身行礼道:“禀世子,咱们先前定的那批火药已经到位了,随时可以炸堤坝。”


    沈湛阴郁的神情被妖冶迷离的淡笑替代,他薄唇勾起,道:“好。”


    第74章 天阴沉沉的,空气中都是潮湿的雨汽。宋婉刚出门,就被扑面而来的水……


    天阴沉沉的,空气中都是潮湿的雨汽。


    宋婉刚出门,就被扑面而来的水汽兜头,丝丝缕缕如看不见的蛛网挂了满身,黏腻难受。


    这样暑热潮湿,为何不等到晚些时候暑热褪去再议事?


    “世子妃,县主挺着急的,唤您过去估计还是商议昨日雅集的事。”元儿打着伞道。


    “把伞收了吧,这雨要下不下的,还细如牛毛,斜着往人身上扑,伞根本罩不住。”宋婉道,看了眼一旁的婆子,对元儿说,“让陈嬷嬷陪我去就是,你个未嫁的丫头,那些婚姻嫁娶之事可不好多听。”


    霍公子差人传了信来,应该是有了鬼谷子的下落,宋婉想着干脆趁着被县主传唤,甩开元儿。


    陈嬷嬷是墨方大夫的人,是自己人,有她在身边,宋婉行事方便太多。


    元儿红了脸,生怕被扣上思春的帽子,可若是争着抢着要跟着宋婉去花厅,好像就真是想知道些什么似的,一时间她哑然失语,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没有那个意思。”


    “知道你没这个意思。元儿今年才十四,还要多陪我几年呢。”宋婉微笑道,“冬日里埋的酒帮我挖出来,我回来喝。”


    到了花厅。


    县主笑意不明,“昨日雅集,怎么没见你?”


    宋婉以为是昨夜与沈行在芭蕉林中被她看见,回过味来了,低眉顺眼道:“妾昨日在院中读医书,一时忘了时辰。”


    “是吗?”县主依旧笑着,眼中却满是寒芒,“就怕有人趁着灯下黑,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出来。”


    昨夜遇到县主时,县主是从雾敛院方向过来的,而沈濯估摸着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她看见了。


    宋婉慌乱的心平静了下来,原来县主不是发现了她与沈行,那就不怕。


    “县主此话怎讲?”宋婉佯装没听懂,冷静道。


    只见太康县主轻抿了口茶,目光若有若无扫了宋婉一眼道,“昨晚,我似乎看见你在与什么人幽会…”


    “县主慎言!”宋婉佯装惊怒的样子,“您怎可这般红口白牙就污蔑妾,若传出去,妾还要不要脸面了?”


    “此事不光关乎我的清白,昨日来了那么些宾客,皆是有头有脸的勋贵,此事传出去,谁还敢上王府里来做客了?”


    一旁的夏旎兰忽然小声说道:“县主您看见的那个人,可是雍王殿下?我先前去嫂嫂院中,便看见雍王殿下在嫂嫂院中做客呢,也是天擦黑的时候……”


    县主惊讶地瞪着宋婉,“是、是阿弟?”


    昨夜路过雾敛院时天刚黑,还未掌灯,其实也就是一个剪影,太康县主并未看清楚,


    可如果去宋婉院中之人是沈行,怎会又在那巷道里遇见沈行与一女子偷情?


    “你当真看见了?”县主问夏旎兰,“雍王殿下与她在做什么?”


    夏旎兰垂下眼,“就是、就是在闲谈。”


    宋婉冷笑一声,不紧不慢道:“是与不是,县主去问殿下吧。”


    她故意这样说,也只得这样说。


    沈濯的身份不能被发现。


    而沈行在她院中恰巧被夏旎兰看见,夏旎兰现下说破,干脆就把这事推到沈行身上。


    只能如此了。


    “什么事要问我?”沈行大步走过来问道,看向宋婉那低眉睡眼的模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总觉得有人欺负她。


    即使这个欺负她的人是他的血亲,也不行。


    沈行自从认识宋婉就养成了护短的毛病,只要是她,就算面前的人是当今圣上,他也毫不犹豫将她护在身后。


    宋婉察觉到沈行在看她,昨夜那荒唐的梦境蓦然跃于眼前,不可控似的,她倏地红了脸,悄悄抬眸,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又迅速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绣鞋。


    “你可曾去过她院中?”县主手一指宋婉道,“旎兰说撞见你与她在院中……”


    “撞见?”沈行温言和煦哂笑一声,眼眸中却没多少笑意,“这个词怕是用的不妥。”


    “我与宋氏一不闭门不开,二并未避讳夏姑娘,三那日还是我在夏姑娘之前先行离去,怎就是撞见?阿姐是嫁过人的,应更知女子清白有多重要,这样说,叫下人听去是要嚼舌根的。”


    太康县主被他怼了一通,却不愿作罢,咬牙问道:“那昨夜你去她院中做什么?”


    宋婉抬眼看他,只见他不紧不慢地解释:“父王将选妃之事交由阿姐和宋氏,你们二人是为谁选妃?怎的,我还不能过问过问了?”


    昨日雅集结束,去她房中问待选贵女的事,也实属情理之中。


    宋婉道:“想来是天黑,县主看走了眼,将小叔看成旁人了。这么的吧,以后小叔若是还要问选妃之事,就约在花厅相见吧,这样免得夏姑娘和县主误会。”


    话音一落,夏旎兰登时红了脸,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县主误会还情有可原,她一个未嫁女子,怎的还管上这个了,这不是舔着脸巴巴地先上岗了侧妃的位置么……


    沈行脸色一寒,挑眉看向夏旎兰。


    他本想着将此事认下,以后就随意出入她的院子,怎料她竟借此撇清和他的关系,直接明面上躲他避他。


    而且昨夜她明明和他在一起直到天黑,怎会有外男进她的院子……


    “我也是想为嫂嫂洗清嫌疑才多嘴的。”夏旎兰道,眼眶微红,“我不该多这个嘴,令王爷和县主不睦了。”


    宋婉心中冷笑,怎么又是这做派?好像谁都欺负她似的,一次是这样,第二次若还是如此,那就是这个人有问题。


    而且将沈行来她院中的事说出来对夏旎兰有什么好处!?夏旎兰为何要这么做?!


    “阿弟,你跟旎兰生什么气,你本与宋氏也没什么,何必怕人说?”县主笑意不明道。


    沈行下颌线紧绷,声音冷冽,“阿姐以为我与宋氏应该有什么?”


    “还有你。”沈行看向歪在一旁的夏旎兰,“是站不住么?若身子不济就趁早去看。”


    宋婉惊讶地凝目望去,沈行他的态度端肃又陌生,全然不像她私下见过的那个温柔青年。


    “我从未想过娶夏姑娘,阿姐莫要耽误了夏姑娘的佳期。”沈行看都没看夏旎兰,“我已有心悦之人,阿姐昨夜不是亲眼瞧见了么?”


    宋婉暗骂他怎么又提这茬,面上却丝毫不表,恭谨道:“小叔莫动怒啊……”


    “王爷别生气……”夏旎兰道。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沈行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了。


    太康县主叹了口气,拉过尴尬的夏旎兰的手,“你别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我这弟弟开窍的晚,这些年多少女子对他趋之若鹜,他都看也不看的,怎么就能一下子有了心悦之人呢。而且无论他心悦谁,你都是雍王侧妃,你没事多主动些,与他多走动走动,别端着,谁家妾室还像正室似的端稳?”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妾室就是要有姿色且会让爷们松快。


    夏旎兰好看的大眼睛溢满了泪水,似乎对为人妾室这件事很难接受。


    可王府的妾,那比普通人家的正室要尊贵的太多啊……


    想到这,她强颜欢笑道:“旎兰明白,让嫂嫂担忧了。”


    宋婉看她们二人要说体己话,便开口道:“县主,妾身便先回去了。”


    “别急着走。”太康县主淡淡道,“你可知是哪个女子勾了雍王?是谁那么大胆与他有了奸情?”


    宋婉早没了一开始的慌乱,“妾身不知。”


    “珩舟自小就性子沉稳,最是克己复礼,知礼义廉耻。断然不会主动去引诱谁。”县主道,“昨夜我遇见他与一女子勾缠,这样的事传出去可不好,我定要查清楚到底是哪个少廉寡耻的勾搭上了他!”


    宋婉垂下眼帘不会再说话。


    沉默片刻,太康县主道:“眼看快到大暑了,珩澜身子虚,暑气难消时最难将息,你们小夫妻蜜里调油的,分开了这许久也不好,你若是想他,可以去凤阳找他,父王定然也是支持你去照顾珩澜的。”


    昨日宋婉与沈行都未露面,实在是让人生疑,县主并未将怀疑与沈行偷情之人就是宋婉这事挑明,如果昨夜的那个女子是她,那翻墙进她院门的人又为了什么?


    县主她不愿细究,思来想去还是将这女子送走最好。


    要让她去凤阳……


    宋婉心下跟明镜似的,却忍不住看了看空无一人的门外。


    去凤阳也好,让沈行死心。


    “还是县主千岁体恤。”宋婉唯唯诺诺道,“只是夫君去凤阳是公办,凤阳乃龙兴之地,我若是跟过去,就显得夫君被儿女情长绊住手脚,恐被陛下不喜。”


    “他都已经去了快一个月了,你这个时候悄悄过去,谁能知道呢?”县主道,“你愿意去,就等我的信,我去与父王说就是。”


    宋婉从花厅走出来没多远,就被沈行拦住了去路。


    婆子很知道进退,找了个望风的地方立着。


    宋婉的眼眸瞧不出什么情绪,看着青瓦屋檐,“又干什么?”


    沈行也不说话,像是气急,英俊的面容似寒霜,那双眼眸紧盯着她。


    “昨夜谁去了你院里?”他问。


    宋婉淡声道:“昨夜不是你送我回来的么?县主她定是看走了眼或想毁我清白,你信她还是信我?”


    沈行道:“信你。”


    宋婉不愿与他再起争执,只想着要去见霍公子说鬼谷子的事,说完之后就准备去凤阳,麓山里的人不可能一直不撤走,沈湛必然会有所动作,她一人待在王府本就被动,还与沈行纠缠不清,不如赶紧往凤阳去。


    若是王爷发了话,她就可离开王府,沈行定然也不好说什么。


    如今,先稳住沈行才是第一位。


    宋婉深吸口气,换了表情,看着沈行委屈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县主定是发现什么了,不然怎么会想将我赶出王府去?”


    “你答应她了。”沈行道。


    “我能不答应么?不答应的理由是什么?”宋婉抬眸幽怨看他一眼,“难道要说我就要在这府中与小叔你勾缠?等着让她抓住些你我奸情的把柄?”


    沈行的心凉了一半,她总是这样,哄他骗他时就温声细语,极有耐心。


    若不是他见过她真实的模样,若不是曾被她哄着骗着去了那叶城码头,他就真要信了她。


    偏面对她这样娇柔的伪装时,他的心就软成一片,根本就说不出质问的话。


    沈行克制道:“我不会让你落得如此境地。我会光明正大的迎娶你。”


    宋婉点点头,抬眸对他莞尔一笑,“好哇,我等着这一天。”


    她的眼睛明亮,睫羽纤长,朝他眨了眨眼又眯起成弯月状,晴好的日光晕染了她精致的眉眼。


    这样清冷的人,变得如此乖顺可人,像是能撩拨在沈行心上。


    第75章 昨夜那份荒唐还在脑海中,尤其是此刻,被她肖想的人就在眼前,宋婉怕自……


    昨夜那份荒唐还在脑海中,尤其是此刻,被她肖想的人就在眼前,宋婉怕自己装不下去,敷衍都不想再敷衍,撒腿就跑了。


    溪流、石径、亭台楼阁迅速后退,直到快到王府后门的盆景林,宋婉才停下来。


    陈婆子脸上带着笑,喘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姑娘喜欢雍王殿下?”


    “咳咳……”宋婉惊得咳嗽了两声,而后环顾左右,严肃道,“这、这么明显吗?”


    陈婆子被墨大夫安插进来后,宋婉并未特意与她亲近,也从未告诉她自己和沈行之间的事。


    陈婆子看宋婉心虚的模样,一副过来人的姿态,似笑非笑,“不明显、不明显,姑娘是对我老婆子不设防,才叫我看了出来。”


    宋婉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执着,蹙着眉问:“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嗨!年轻男女,哪藏得住对对方的那点心思呢。”陈婆子笑道,“雍王殿下平日里矜贵文雅,一见姑娘你就着急的那副劲儿跟我小儿子见着媳妇一样一样的。而姑娘你平日里对谁都温和端稳,一见雍王殿下就没个笑脸,好像殿下是什么洪水猛兽……”


    宋婉懊恼,“我下回注意。”


    二人边走边说。


    “姑娘既然喜欢的是雍王殿下,怎会嫁给世子?”婆子忍不住问。


    宋婉叹了口气,“也怪我自己,命运使然吧。”


    婆子了然,就像她本是儿女双全的全福人,与众多女子一样相夫教子,无知且满足,连当今的皇帝名讳都不知道,更不知藩王和文臣武将寒门之间的争斗,本该安享晚年的,谁料世子苛捐杂税,小儿子为了顶徭役名额主动去了麓山,大儿子为了赎回弟弟,欠了赌债,家破人亡。


    天塌了绝望了,正要吊死之际,被墨大夫所救,一直受墨大夫恩惠,如今进了王府,不仅是要向那沈湛寻仇,还要报墨大夫的救命之恩。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宋婉放慢了脚步,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午后,她忽然想卸下防备来,让自己松快松快。


    陈婆子自从来到王府,话不多,办的确都是实在事,不仅在细微之处对她照顾有加,还心细如发地将沈湛留下的婢女们糊弄住好几次。


    除了母亲,从未有人这样照拂过她。


    虽然是有着目的性,但这目的是一致的。


    她应该是可以信任的。


    宋婉似有似无的叹息一声,心平气和道:“起初我是想找个钟鸣鼎食的人家,嫁个如意郎君。可不知怎么,就在两兄弟之间夹缠,如今又想着不能不顾麓山里那些弟兄,还有我母亲,也是亡于那次青州风寒的,沈湛绝非良人,我若不知道他所行之事便罢,我知道了,怎能装作不知。所以即使再喜欢雍王,也无望了。”


    花前月下,红烛帐暖,那些朦胧又旖旎的过往,都已然回不来了啊。


    陈婆子一怔,“这孩子,人这一辈子长着呢,沈湛恶事做尽,数万条命都是他所害,老天爷必不会让这等人成事。到时你和雍王殿下说清楚不就行了?”


    宋婉看着远处的虚空,皎白的面容上眸子乌黑发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二人走到王府后门的隐蔽之处,那霍公子已然等候多时。


    “打听出什么了?”宋婉淡定问。


    “鬼谷子现今在凤阳,据说是许多奇人异士都去了凤阳城。”霍远山道。


    县主让她去凤阳陪沈湛,鬼谷子也在凤阳,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么?


    还是沈湛又叫那鬼谷子为他做什么恶事?


    想到这,宋婉道:“知道了,辛苦你了霍公子。此事你知我知,谁也不可告诉!”


    “为什么啊?您打听这事做什么?”霍远山忍不住问。


    正说着,就听在一旁放风的婆子大声道:“殿下,雍王殿下,您慢着些走哇……”


    沈行一眼望去,宋婉那白生生的脸在日光下像是发着光,而她旁边就是那日口出污秽之言的霍远山!


    宋婉在看到沈行时,低垂着眉眼,表情平静,并没什么多的情绪,恭敬地向他行了礼,“见过雍王殿下。”


    沈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憋闷。


    这霍远山到底是怎么和她……


    难道阿姐所说的趁着夜色进入她院子的外男,真有其人么!


    沈行面无表情地看向霍远山。


    “那个那个、殿下,是世子妃向我打听鬼谷子的下落,我是来交差的啊,跟我可没关系、没关系!”霍远山着急道。


    说完就掉头跑了。


    宋婉怒目看着他遁走的方向,刚才才说的不可为外人道也呢!?


    “婉婉?”沈行唤她,似乎要她给个解释。


    宋婉脑海中思绪万千,她并不愿将沈行拖下水,沈湛所行之事太大,极有可能牵连荣王府,沈行若是在此之前能另立府邸,将自己摘出去,那还有救。


    她收回思绪,仰起脸看他,轻声说:“你不是要另立府邸了么,我在雅集上听说鬼谷子精通营造之术,便想着邀他来堪舆。”


    沈行眉目间的阴沉松散了些,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似乎怕她逃走,“是吗,那我该怎么谢谢婉婉的好意?”


    “不必谢我什么,作为给小叔的新婚贺礼,是应该的。“宋婉道,可手腕上的力道徒然加重,她再也无法维持表面淡定,低斥道,“你松开我!被人看见怎么办!”


    他却执拗的不松手,继续欺身逼近,高大的身影覆盖过来,宋婉便一步步往后退着,直到退无可退,她怒道:“好,既然你不怕人看见,我也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若是县主笃定你我之间不清白,我就将事都推你身上!”


    沈行在气头上,若说被沈湛强娶是实事所迫,可想起她方才和那霍远山在一处的画面,他就如在油锅中烹炸,只觉得浑身难受,只想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堵住她倔强的嘴。


    “好啊,婉婉尽管都推在我身上。”沈行俯下身专注地平视她的眼睛,“就说是我勾引你强迫你的。”


    “然后呢,你我之事传出去,外人怎么看你?你这王位还要不要?和你嫂子私通,你还要不要脸!?”宋婉道。


    “大不了就不要了,王位算什么,脸面又算什么!”沈行淡淡一笑,与她鼻息相闻,目光灼灼看着她道,“我想要的向来只是一个你。”


    宋婉只觉得这样的沈行陌生又熟悉,刀光剑影间不顾生死的野性,和现在破釜沉舟玉石俱焚似激烈的情意,都让她受不住。


    “可你这样会害死我!我身份低微,又是你嫂嫂,你这样将我置于何地?旁人只会说我狐媚说我少廉寡耻,不会说你一句!”宋婉眉眼间是一抹薄怒,被他的气息包裹,被他握住的手腕也灼热难耐,她故作嫌弃地一把推开他,“你就别缠着我了!”


    沈行似乎没了耐心,握住她手腕的手稍一用力就将她拉入怀中,另一只手扣紧她的纤腰,“没人会说你,我会去圣上面前言明,是我引诱你在先,爵位仕途我都可以不要,只要与你做一对平凡夫妻,婉婉,你愿不愿意?”


    他眼底是灼热的情意,有不顾一切的热烈和被折磨的丧失耐心的压抑,似是邀请她一同被情意焚烧殆尽。


    她被他看得心跳加速,他与她贴的很近,鼻息相闻,他的薄唇似是故意扫过她的耳垂,引诱般,“婉婉,你对我不是无情的,对不对?”


    宋婉偏过头,避开他的触碰,深呼吸一口气道:“我若是愿意和你做平凡的夫妻,早在宋府时就会答应跟你走了!”


    “我之所以没有去叶城码头,之所以现在成了你的长嫂,到底是为什么,沈行,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她避而不及的模样,冷艳又勾人。


    沈行专注地看着她,“是为什么?”


    “不去叶城,没有人强迫我,是我自己的决定。因为我贪图荣华富贵,想要权势和地位!我想做王妃,还想做皇后。”宋婉淡淡道,从他的禁锢中闪身出来,作势厌恶地弹了弹被他碰过的地方。


    沈行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遍遍被她愚弄,她勾勾手指他就过来,她说什么都能让他信,也能伤他,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要听见什么……


    就像想再多问一遍就能问出些真心似的。


    他道:“那你、你在湖中吻我,你……”


    那日她的回应,让他确定她是个口是心非的女人,她定是也喜欢他的,他那时欢喜的像是疯了。


    宋婉心乱如麻,担心被人看见,只想快点走,她笑了笑,“我喜欢过你的,珩澜走了月余,我不甘寂寞,不可以么?”


    说完她便不敢再有半分眷恋,天知道离他这么近她有多煎熬,她强装镇定转身就走,谁知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又被沈行拽入怀中直愣愣地吻上了她的唇。


    全然没有了昨日的深情和温柔,他的吻痛苦又蛮横,不顾一切地撬开她的唇齿,像是要探知她的魂魄。


    宋婉推他,却被他抱得更紧,她被他吻的呜呜咽咽,不耐之下只得咬了他。


    沈行的嗓音克制而暗哑,“婉婉……”


    “沈行!”宋婉蕴含着羞耻与薄怒,一双眼眸湿漉漉的。


    “不甘寂寞是么?好个不甘寂寞。”沈行嘴唇上是一抹嫣红,他的眼眶也红了,整个人清隽又破碎,他被气昏了头,咬牙切齿逐字逐句道,“那你我就这样私通吧!”


    “寂寞的时候别找别人。”


    “反正你本该就是我的,在宋府的时候不是对我投怀送抱么?!那就现在补上!”


    他的话带着哀求的意味,“你不会爱上沈湛的对吗,你心里给我留了位置,对不对?”


    宋婉从未见过他这番模样,心疼之余觉得左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如一下让他死心,“雍王殿下前途似锦,不是我能沾染的。何况,我是要当皇后的,不得不顾忌女子德行,你、你以后自重!”


    他忽然笑了,笑中似乎带着泪和一丝狠绝,“皇后?你当真是为了皇后之位么?我也可以给你!”


    宋婉愕然,只觉得心下一片荒芜,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她是顾及他的前程,并不是让他也反啊!


    第76章 宋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不想记得沈行那受伤的模样。……*


    宋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也不想记得沈行那受伤的模样。


    只觉得越想回到正轨,事态越往反方向去发展。


    她也想纵情肆意,可这世间有远比个人情爱更重要的事,而她不能将他第二次置于危险的境地。


    他好好做他的雍王殿下,不好么。


    宋婉失魂落魄地回到床榻上,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埋在手臂肿,哭了出来。


    一直觉得眼泪是最不值钱的,哭并不能够解决问题,可怎么一遇见沈行,她就软弱的不像她自己呢……


    没过两日,荣王便唤宋婉过去。


    她估摸着是去凤阳之事有了着落。


    果然,荣王爷一心牵挂病弱的儿子,听闻她愿意过去伺候,喜不自胜的同时又忧虑的很,“珩澜去凤阳考察学政的原因,圣上虽未明说,满朝却皆心知肚明,所以你此番过去,要乔装,别被看出来。”


    宋婉神色如常,恭顺道:“是,王爷。”


    “从云京到凤阳不远,路上却也得走个一天一夜,你一个妇道人家自己在路上肯定不方便,而那些侍卫粗野,本王也不放心。”荣王斟酌道,“珩舟他与珩澜自小一同长大,珩舟也许久不见他兄长了,愿意送你去凤阳,你们择日就尽快上路吧。”


    宋婉愕然地抬起头,几乎没控制住表情,“珩……珩澜,珩澜定然是也想见雍王殿下的,可殿下最近不是在修王府么,走、走得开么?”


    “走得开走得开,又不需要他自己动手修,怕什么。”荣王笑呵呵的,显然对一切无所知,看向门外,“这不,他过来了,你们现下就商议好何时出发吧!”


    宋婉不敢回头,只听见沈行的声音,“父王。”


    荣王愣了片刻,声音微变,“你、你这嘴怎么了?怎么破了?”


    宋婉的心都揪起来了,那日咬他没了轻重,难道咬的很重?


    她小心地抬眸看他,只见那薄唇上的伤很明显,泛着艳丽的红色。


    “被人咬的。”沈行道。


    这话如平地惊雷,惊得荣王半天没说话。


    “谁咬你?!”荣王沉声道。


    沈行随意道,“自然是被女人咬的。父王风流,定是很能理解儿子。”


    “……”荣王语塞,走近了看看,压低声音,“你姐姐前几日来说你与哪个女子不清不楚的,难道是真的?是哪家的?赶紧提亲去!”


    荣王理所应当地认为是那日雅集之上的贵女。


    沈行淡淡道,“她可不愿嫁给我。”


    “为何不愿嫁?我荣王府的门第也被人看不上?”荣王讶然,似乎想到什么,变了脸色,“莫非是那女子身世太低?是府里婢女?还是有夫之妇?!”


    沈行神色从容,“父王别猜了,等到时机成熟,儿子自会带她见您。”


    荣王脸色沉如水,“这女子如此不知分寸,还敢咬你,这不是胡闹么!定不是什么良家子!娴儿,你可知此人是谁?”


    宋婉心里懊悔不已,不该在他唇上留下痕迹,嗔怒地抬眸看向沈行,对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她连忙低下头道:“娴儿不知。”


    “不知?”沈行反问,目光看似看着远处,其实一直留连在宋婉的脸上,可她除了方才那一抬眸带了些情绪,其余竟看起来十分平静。


    宋婉道:“妾愚钝,并未发现谁与小叔情笃。”


    “还未成婚就如此做派,即使是良家女,也不堪为王妃。”荣王不悦道,“娴儿,你先去查查府里那些婢女,再打听打听那日来雅集之上的人谁走的最晚。”


    宋婉装模作样道:“是妾身失察了,往后妾身定……”


    沈行出声打断道,“父王别多虑了,那女子温婉可人,性子又率真,儿子很是喜欢,只是她现在不愿嫁我,儿子也不想勉强。至于这伤……闺房情趣而已,父王就不必过问了。”


    说完看向宋婉道:“嫂嫂想何时出发去凤阳?我悉听尊便。”


    说完,脸上带着轻笑,看着她。


    听得他唤她嫂嫂,宋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也不虚,抬眸看着他道:“妾随时可以,但凭小叔安排。”


    荣王爷道:“行,那珩舟你快去快回吧,把你嫂嫂送下后赶紧回来操办你的婚事!我还等着看敢咬你的女子是谁呢!”


    在二人出发去凤阳的同时,凤阳的钱江堤岸上一声巨响,百年堤坝禁不住人心算计,终是崩了。


    宋婉与沈行几人出发时,并不知凤阳辖下七县都已被决堤的洪水所淹,而云京为了防止灾民大批涌入,反应极快地开始封城,紧接着封了航道、陆路。


    宋婉一行人,不知后面的路逐步封锁,竟也一路安安稳稳地到了平城。


    只是刚到平城,下了马车,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为了出行方便,宋婉打扮的极为素净,一头乌发用一根玉竹样式的钗挽住,青色的衣裙并不繁复,并非华贵的布料,走动间利落。


    沈行在前面的马车上。


    沈行那辆车停了,宋婉也掀起车帘来,只见平城中的百姓步履匆匆,神色各异。


    一问才知原来他们从云京出发后,水路航道陆路追着他们脚步后面全封了。


    可水患消息传播的却快,平城百姓人人自危,一是怕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二则是担忧附近水系被波及上涨,三则担忧自己在凤阳的亲友们。


    平城乃凤阳和云京之间的城镇,本来是计划今夜歇息在此。


    可若是明日封城了呢?


    一时间,难以抉择,王府侍卫们各抒己见。


    “我们带的干粮就够两日的,这在路上若是出了差池,被灾民抢了或者遇到趁火打劫的歹人……”


    “可现在返回云京,显然已经进不去了,王爷身份尊贵,此番境地更不可暴露啊。”


    “那就在平城等候灾情过去?现在凤阳决堤的消息肯定已经八百里加急往帝都去了。世子还在凤阳,凤阳应该不会乱。”


    乱七八糟的讨论,引得往来的路人侧目,宋婉跳下车来,大家安静下来。


    “世子妃作何想法?”侍卫问。


    宋婉抬眸看去,那侍卫眼熟,像是之前在惜春园见过的那个姓周的男人。


    她问道:“从平城去凤阳,可还顺畅?”


    周决答道:“回世子妃,方才属下去打听了,平城去凤阳的官道并未封闭。我们若是迅速点往外走,应该不会受阻。此行是送世子妃见世子的,我们……听世子妃您的。”


    宋婉沉思片刻,其实从得知这个消息,她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鬼谷子等奇人异士齐聚凤阳,愈发忙碌的沈濯,还有一直没有撤走的麓山里的两万人……这一切蛛丝马迹并非无迹可寻。


    沈湛也在凤阳,说是考察学政,却迟迟未归,定然是等待着什么。


    而此时凤阳竟然发了水患……


    宋婉心里有个可怕的想法,这个想法若是在见到麓山里那些人之前,必然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她见到了那样恢弘又艰难的工事,见到了麓山里那些如行尸走肉一般的人。


    她觉得,沈湛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念及至此,宋婉道:“尽快出城,不歇了,直接去凤阳。世子被困城中,我们在平城买些吃食物资正好带过去。”


    沈行眉眼低垂,眸色黯了几分,英俊的面容清冷而倦怠,他看了看她,唇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你们陪着世子妃采买物资。一个时辰后在此处见,我们出发去凤阳。”沈行道。


    说完,牵了马转身便走。


    宋婉和一行侍卫在集市上采买,幸运的是粮食并不短缺,还有糖、药品,除了被本地的百姓疯抢一通外,还有许多剩余,也没有人哄抬物价。


    一行人大包小包装了满满四个箱子,为避人耳目,将马车停在了无人的巷子里,一箱箱装进去,令人心安了不少。


    一个马车装了行李,另一个坐人,这样刚刚好。


    收拾完,那群侍卫解开水囊喝了水,坐在树下等沈行和周决回来。


    宋婉环顾左右,有些着急,忍不住问:“王爷做什么去了?”


    一个侍卫答道:“王爷有故人在平城,在云京时就派了好些人去找,本以为找不着了,没想到那家人还健在,只不过就剩个老婆子了。”


    宋婉稍稍放了心。


    过了一会儿,人还没回来,眼看着天色暗了。


    “你们两个,陪我去寻王爷。”宋婉道。


    七拐八拐,穿过街市,到了一个窄长的巷子里,巷子里没有灯,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喊声。


    宋婉愈发觉得心下惴惴不安,加快了脚步。


    “我跟他说过了不要去找那个妖女!那个妖女就是个夺人命的!可我儿子的魂儿就被那妖女勾了去,说什么都要再回去找她……”


    “儿子,娘跟你说的你为啥不听?娘今天就要打死你,宁愿打死你,也不能让你死在外头啊连个全尸都没有!”


    女人发狂一般的哭喊,在这寂寂的黄昏有种毛骨悚然的凄恻。


    宋婉快步走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方不大的小院,院子里简陋极了,以至于一身常服的沈行在院子中间站着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他就站在那,沉默谦逊,薄削英俊的脸上交织着愧怍和遗憾。


    那么金尊玉贵的人,一动不动地任那披头散发的老妪抽打。


    老妪手中的藤条狠狠地抽打在沈行后背上,边抽边哭,嘴里呜咽着的声音沙哑而绝望:“你不许走!你就在这陪着娘!娘打死你也不会再让你出这个家门,不会让你去北境找那妖女!”


    忽然她又停下了,夹杂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浑浊的双眼无神,“你是谁?你又要来带我儿子走是不是?!我儿子不走!我儿子不会去北境了!你滚,给我滚出去!”


    第77章 那老妪好像神志不清了,分不清谁是谁。下一刻,她忽然愤怒地尖叫一……


    那老妪好像神志不清了,分不清谁是谁。


    下一刻,她忽然愤怒地尖叫一声,扬起手抡圆了臂膀就又要打沈行。


    宋婉的心狠狠揪了一下,脑海中一片空白,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步冲入院子里,踉跄着将沈行推到一边,抬手握住了那老妪的手腕。


    沈行和那老妪同时望向宋婉。


    老妪眼底的泪水仍在,浑浊的眼仁有一瞬的清明。


    而沈行,一脸愕然不可置信。


    宋婉完全是本能的将沈行护在身后,转过去看着老妪,声音有些颤:“你不许打他!”


    那老妪仿佛受到了刺激,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如被刻骨的悔恨和哀怨雕刻,浑身颤抖地怪叫一声,怒道:“你这个妖女!你就是那个北境的妖女对不对!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来!”


    边说边冲过来,似乎要将宋婉生吞活剥了。


    沈行冷静道:“来人。”


    一旁的侍卫迅速冲上来拦住了发狂的老妪。


    “你、你是傻子么?你怎么任人打你也不反抗?!”宋婉气的呼哧呼哧的。


    沈行眉眼含笑看了她半晌,忽然伸出手粗暴地扣住她的后颈,狠狠地在她气的潮红的脸上亲了亲。


    而后礼貌疏离地对那老妪说:“我方才已言明来意,您口中的妖女乃北境诸部圣女,当年圣女与您儿子的旧情实数情非得已,如今我受圣女所托,寻找您儿子。”


    看那老妪眼中的泪水渗出,便知她还有神志清明的时候。


    沈行叹息一声,交待侍卫道:“将金银细软留下,还有周围的邻居,都给他们些好处,托他们看顾吧。”


    而后自然地牵起宋婉的手走了出去。


    兴许是离开了王府,也兴许是他掌心的温度实在让她眷恋,宋婉心中的界限模糊了些,并没有挣脱。


    她的手柔软细腻,指尖泛着凉意,沈行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中。


    宋婉心里一震,恍惚喊了句,“珩舟……”


    时隔多年又听她这样唤他,沈行的心像被浇灌了蜜糖一样甜。


    他侧过头看着她笑了笑,牵着她边走边说:“北境的圣女帮了我大忙,我答应为她寻找当年的情郎。可当年的那个年轻人,其实回到平城安顿好老娘后,就返回北境去找圣女了……却死在了沙漠的尘暴中。”


    “方才的大娘,因为神志不清,已认不出人了,以为我是她儿子。圣女帮过我大忙,我便替她受了那几鞭子。”


    “原来如此。”宋婉道,理解了方才那老妪哭喊的话,看了看他的后背,夏日的衣衫轻薄,上面渗出了些许红色,她担忧道,“得找个医馆上药。”


    “不必,带了跌打损伤的药,王府里的药比医馆的管事。”沈行随意道。


    “那这些年,圣女也都在等她的情郎么?”宋婉问。


    “在等。”沈行道,停下来看着她,“就像我一直在等你。”


    闻言,宋婉不自然地松开了他的手,“方才许多人看到了。”


    “无妨,他们什么都不会说。”沈行道,他眼神中缠绵缱绻的情意像是能看进她心里,他试探着道,“婉婉,别再抗拒我,好不好?你去凤阳到底要做什么?告诉我,好吗?”


    沈行自少年时就与荣王参加了许多勋贵宴席,穿梭于名利场之中,并非寡言少语不会表达自己之人,甚至早就练出了世事通达,懂得引诱对方说出自己想要的话,可在宋婉这,他永远像一个在等待她宣判的傻子。


    宋婉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淡,“雍王殿下误会了,我去凤阳,就是思念夫君心切。也请雍王殿下自重,不要让我成为不自尊自爱不清不白之人。”


    沈行似乎对她这样的说辞麻木了,唇角勾起苦涩的弧度,看着她的背影,背上被抽的伤痕抽痛起来,丝丝缕缕蔓延到心脏处。


    因为一辆马车装了物资,沈行和宋婉只能同乘一辆。


    宋婉看着沈行冷肃的神情,轻声道:“要上药么?”


    沈行说:“不方便。”


    不方便?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宋婉心下有些黯然。


    罢了,这不是她想要的么。


    宋婉累了,脑海中乱糟糟一片,不能再多想任何事,鼻息间都是沈行安静幽凉的气息,没来由的安心。


    她阖上眼,向后靠去,歇息片刻。


    沈行在确认她双目紧闭时,才放任自己朝她看去。


    她的皮肤白皙,在流淌的夜色中泛着淡淡的蓝色,阖上眼时那样乖顺,没有了方才拒人千里之外的锋利冷漠。


    他看了她许久,都舍不得移开目光。


    忽然车轮咯噔一声,像是压到什么东西。


    宋婉睁开了眼,迅速扶住马车车壁。


    沈行想护住她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他顿了顿,问:“怎么了?”


    侍卫答道:“回禀王爷,车轮松动了,怕是得请您二位下车。不远处有一寺庙山门,您和世子妃可以去寺庙里歇息片刻。”


    宋婉跳下车来,果然那硕大的轮子已然半脱落状,侍卫们合力才不至于彻底掉下来。


    不远处有数十级石阶,石阶上布满湿润幽暗的青苔,抬眼望去,那寺庙山门上写着华严寺。


    留了些人在此修车轮。


    其余人跟着沈行与宋婉一同进寺庙歇息。


    开门的是小沙弥,似乎习惯了山路上的香客来借宿,礼貌地请他们进来。


    出家人对腥气敏感,小沙弥闻到了沈行身上的血腥味,问:“施主可是受伤了?”


    沈行颔首,“不碍事。”


    “寺里有备着药,施主这边请。”小沙弥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见了伤者哪有不管的道理。”


    沈行应了,吩咐周决看顾好宋婉,便跟着小沙弥往禅房的方向去了。


    先前就下着小雨,雾蒙蒙一层,宋婉站在大雄宝殿檐下躲雨,一阵微风拂过,一排排燃着的香烛轻轻摇曳,浓重的香火味入鼻,那悬浮的心绪缓缓踏实下来。


    入了夜,有些冷,她缓缓走动,走到系满了祈愿红绸的树下。


    低垂的枝桠上密密麻麻地系满了红绸,那红绸上都写满了字,字迹越来越小,颇有纸短情长的意思。


    这人世间,向来不乏心中有执念之人。


    宋婉于风中回首,烛火摇曳,照得大雄宝殿内的神佛神情阴晴不定,像是都有了喜怒哀乐,悲悯的,愤懑的。


    鬼使神差地,她拿过一旁桌案上的湖笔,扯过一条空白的红绸,俯身写了些什么。


    写完后,将这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系在了一片殷红之中。


    等了一会儿,沈行归来,刚想说什么,就见侍卫过来道:“回禀殿下,那车轮怕是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开裂的厉害,若是强行赶路,路上崎岖,恐会出危险。”


    沈行看着侍卫强撑的倦怠疲惫眉眼,沉思片刻,道:“今晚就歇在这吧。”


    似乎是解释给宋婉听,“天色暗了,路不熟,车也坏了,不如就先在此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再赶路。”


    宋婉点点头答应了。


    小沙弥带着他们一行人往后院去,一个个分好了香舍,到宋婉与沈行这里竟将他们分做一间,估摸着看宋婉梳着妇人头,便误以为他们二人是夫妻。


    沈行礼貌道:“烦请小师父再安排一间吧。”


    小沙弥恍然大悟连忙致歉,将宋婉领到原本的那一间隔了一间的香舍,“女施主,您便在此歇息吧,寺中简陋,不便将男女香舍分开,只能隔一间……”


    “多谢小师父。”宋婉微笑道,“这样已经很好了。天色不早了,便不多打搅小师父了。”


    小沙弥双手合十行了礼,便下去了。


    寺中多是参天的古树,入夜时分切切地森冷,离凤阳越近,气候就越怪异,像是真的要应那洪涝之说,连空气中都泛着阴冷潮湿的水汽,宋婉瑟缩着,推开香舍的门,想赶紧进去休息。


    “二位主子,这山里夜深露重,入了夜会更冷。”周决道,手肘上搭着刚从香舍内拿出的薄被,晃了晃,“这薄被根本不顶事儿,咱们车上也没带什么取暖的,但是方才路过平城的时候弟兄们买了特产药酒,要不、要不二位主子来点,取取暖?”


    沈行看着脸色都冻的发青的侍卫们,了然道:“大伙喝吧,药酒应不犯佛门之戒,出去喝,喝完了进来。少量喝,别贪多。”


    众人便又往寺庙外头走。


    宋婉开了门进香舍里,果然简陋,她紧了紧衣领,坐在床榻上,看着薄薄的一层窗纸发呆。


    沈行这样矜贵自重的人,竟肯被那老妪随意抽打,是承了那位北境圣女多大的情呢。


    她并非是拈酸吃醋,而是觉得心里一片荒芜,对沈行这些年经历的事一无所知的荒芜。


    他在船上时几句话带过的那些,显然是九牛一毛,报喜不报忧了。


    封王,绝不是平白无故的。


    是他付出了什么换来的呢。


    战场不像文臣博弈动动嘴皮子,那是真刀真枪啊,在大昭同级的武将都要比文臣高半格,沈行虽然说自己并未亲身参与几场战役,可只要一场,一个不注意就会失了性命。


    他这般换来的功勋,不应被叔嫂私通这样低劣的传闻所沾染。


    香舍的窗纸稀薄,隐约能看见窗外的光景。


    寺庙点了灯,一片昏黄摇曳中有一人影,侧影挺拔清隽,王孙贵族的矜贵跃然窗纸上。


    那双皂靴停在了门前。


    “东西放这了,干净的。”他道。


    待他走后,宋婉走过去,看见地上的包袱,打开来是一酒壶和玄色的鹤麾大氅。


    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蹲下来,呆呆地看着那大氅。


    是他的。


    她能想象它穿在他身上的清贵模样。


    如今,那泛着云龙暗纹的大氅像是比洪水猛兽都可怕,也像是沾染了某种致命却极具吸引力的毒药,宋婉不敢触碰它。


    半晌,她还是失魂落魄般将它拾起,紧紧抱在了怀里。


    寺庙香舍漏风似的冷。


    宋婉盖着沈行的袍子,又将薄被盖上,展转反侧,难以入眠。


    与沈湛阔别许久,不知他还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对她迷恋?


    若是不会了呢。


    她并非是患得患失,而是怕没有沈湛的偏爱,她便无法将筹谋顺利实现。


    月色凄迷,外面又下起了雨。


    空气潮湿,带着丝丝缕缕夏末山间的潮冷,透过窗缝挤进来,能渗入骨头里似的。


    宋婉蜷缩着身体,寺庙的香火气息萦绕鼻息之间。


    气味很多时候代表着回忆,在香山寺中珩舟夜夜“入梦”的回忆。那时她每一晚睡觉,都是带着期待入睡的。


    因为知道梦里有他。


    这样想着,宋婉渐渐进入睡梦中去。


    到了后半夜,开始电闪雷鸣,山林之中有奇怪的呜咽声。


    宋婉很不舒服,感觉像是坠入醒不来的梦境,梦里天空压得很低,越来越低。


    房门被轻轻敲响,但她就是醒不来,睁不开眼。


    门外的沈行敲了好几声,她都没有动静,便在门口低声唤:“宋婉,婉婉?”


    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的,跋山涉水了一路到这样的荒野寺庙来,她一个人定然会怕。


    其实离开她后的每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都睡不踏实,似乎习惯了在雷雨中将惊惧的她拥入怀中轻声哄着。


    与宋婉相处的那一段时日不算长,却像是刻在了他生命中最好的一段锦缎中,难以释怀。


    他试过许多次,都忘不了,也戒不掉。


    沈行的乌发被雨水微微打湿,紧抿的唇角,冷峻而沉默,他推开了门。


    漆黑的居室,没有点灯,凄冷的月光如霜,透过薄薄的窗纸洒下。


    宋婉蜷缩成一团,薄被盖了一半,身上盖着的他的袍子,袍子衣襟上的鹤麾雪白,她的一张脸掩映其中。


    似乎是坠入了什么不好的梦,蹙着眉,头没有枕在枕头上,而是别别扭扭歪在一旁,如瀑的长发垂落在脚踏上。


    他走到她床榻前,半蹲下来,将她的长发轻轻拾起,放在颈侧,耐心而缓慢地扶住她的头,一点点将她扶正。


    她是和衣而眠的,兴许是睡觉不踏实,来回翻身的时候将衣襟扯开了,修长白皙的脖颈下是一小片雪白。


    沈行慌乱地调转视线,将被子给她盖好,紧了紧盖在她身上的衣袍,静静地看了她许久。


    她为何要去凤阳……


    难道真的与沈湛有情么。


    他……真的要送她去凤阳么。


    又一个惊雷乍起,宋婉颤抖了一下,半梦半醒间似乎看见沈行在面前,她呢喃着软声唤道:“珩舟……”


    “嗯,我在。”他道。


    一如多年前那样。


    明明外面风雨大作,雷声阵阵,单薄的窗棂被吹得涩塞作响,像是末日般。


    他陪在她身边,看着她安静的睡颜,这才是他的归处。


    沈行觉得心里又静又软。


    “我……”她像是被梦魇住了,发出难耐的呢喃。


    沈行的视线落在她的嘴唇上,嫣红的唇瓣不再饱满,像是渴了。


    他起身倒了水,发现这寺庙实在是简陋,连茶杯都是缺口的,里面还有厚厚的灰。


    沈行不是做事粗疏之人,曾也是有洁癖的,只不过这洁癖在北境那种不毛之地被矫正了一些,可也无法忍耐这样落满灰尘的东西入她的口。


    沈行想了想,拎起茶壶洗净了自己的一只手。


    他回到她床榻前,重新蹲了下来,将沾了些水珠的手指凑到她唇边,宋婉像是渴极了,本能地追逐着水源,含住了他凉浸浸的手指。


    吮吸,舌头轻轻舔舐着。


    指尖传来的触感难以忽视,湿润,温润,滑腻,贝齿像是瓷器,轻咬了他又灵活的划开。


    沈行眸子愈发深沉,只觉得浑身发麻。


    他抽出手,又重新浸了些水,再喂到她唇边。


    她像是不满,不够,皱着眉,继续那吮吸的动作。


    沈行努力摒除脑海中那露骨的杂念,深吸一口气,将她重新安顿回被褥里,低声道:“睡吧。”


    宋婉紧蹙的眉头松开了,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口中却呢喃着什么。


    沈行俯下身去,听到她断断续续的话语:“想……回家,母亲……”


    他顿了顿,凝目看着她莹白的脸,轻轻将她的鬓发别在耳后,方才的热意被怜惜代替,心底柔软的像水一般。


    他蹙着眉,低低道,“我带你回家。”


    第78章 清晨起来,宋婉推开门,寺庙中日出而作,小沙弥们已经开始……


    清晨起来,宋婉推开门,寺庙中日出而作,小沙弥们已经开始了洒扫,有的挑着才从山上采的野菜蘑菇,烧热了水,还有的拿着抹布擦拭着佛堂前的香炉。


    宋婉屏息凝神,伸了个懒腰,要出发了。


    雨潇潇下着,可太阳像是并未受影响似的,眼瞅着就要从泛着金边的乌云中跃出来。


    山路有些崎岖,马车行驶的并不平稳。


    马车外的周决问:“王爷昨夜睡得好吗?”


    沈行说:“还好。”


    “那世子妃呢?休息的如何?”周决问。


    宋婉调转视线看着窗外,“不好。”


    她又做了梦,怎么又梦见了他呢。


    还好不是她轻薄他的那个梦。


    “呃……那您在马车中歇息会儿,等到了凤阳,还不知是什么惨状呢,便更不好歇息了。”周决忧愁道。


    事实证明,周决还是乐观了。


    还未到凤阳,他们便被堵在了路上。


    潇潇的细雨变成滂沱的大雨,天幕漆黑如夜,电闪雷鸣照亮大地时,看清密密麻麻的流民。


    周决打听到,钱江上游在夜间决堤,淹了七个县,在睡梦中被冲走的许多都是孩童和老人,家人们或是为了救他们,或是不甘,便跟着被冲到了钱江沿岸和下游。


    官道被堵截,只得顺着小路如无头苍蝇般乱走,走了几日,无水无食,伤亡惨重。


    灰蒙蒙的天,都是看不见表情的人,不知雷公电母对遍布漫山的灾民们有没有怜悯。


    灰白的天光映着她苍白的脸。


    宋婉不知这一切与沈湛到底有没有关系,他又不是神,应该不会能掌控洪涝吧?


    可为何聚集了那么些人在凤阳呢。


    隐隐的恐惧和不安在她心中暗暗滋生,无人知晓。


    “王爷,雨下的太大了,怕是再这样下去会引发山洪,不可贸然行进,而且前面挪动不了了。”周决道,“全是些妇孺老幼。”


    众人都下车在山头上往下看,的确,往下的盘山道上被挤得密密麻麻,沈行调转视线,回头看着愈发可怖的天色,“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弃车吧,把车上的东西分给那些灾民。依你看,这周围可有能躲雨的安全地方?”


    周决道:“回王爷,咱们这地势高,幸亏没走到低洼山谷里去,即使山洪来了,也相对安全,附近茂林古树参天,实在不行往树上躲。”


    “还有别的路吗?”沈行问。


    “没了,就这一条小道,非进即退。”周决道,望着阴沉可怖的天色,“走吧王爷,您先和世子妃往上走,叫他们护送。属下和其余弟兄把车上的东西分了。”


    宋婉探出头来:“不可!你若是现在就将东西分给他们,只怕是即刻就会引发暴动!”


    “饿久了的人是不管不顾的,这山路如此狭窄,现在又下着暴雨,人都看不清,土不免松动,两边又没有拦路石,万一你推我搡的争抢,岂不是伤亡更惨重?”


    沈行道是,“那你作何想法?”


    “将车马藏于隐蔽之处,我们先走。”宋婉蹙着眉,心有些发慌,“等雨停了再回来,那时如果一切安好,我们再在这上山路上设个卡子慢慢发……”


    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巨响,本还透着点光的天色像是被墨浸透,霎时间一片漆黑,只一瞬,又呈现出诡异的红色来。


    红色和黑色交织,闪现出一块空洞的天幕,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声,“山洪来了!”


    紧接着是惊恐的叫声,孩童的哭声,人群四散奔逃隆隆的脚步声。


    在马受惊的瞬间,宋婉从马车中跳了出来,沈行将她稳稳接住,而后冒着暴风雨扬声道:“别慌,往树林里去,弟兄们的轻功都是数一数二的,上树吧!”


    昏天黑地,大地震动,一片哀嚎下本慌乱的众人在他的指派下,像是有了主心骨,都有条不紊地往茂林中去,一个二个如猴子上树般,都跃上树顶,攀上了粗壮的树杆。


    沈行揽住宋婉的腰,精准一提,足尖点地,瞅准了一颗古树跃了上去。


    天地间像是某种上古巨兽苏醒了,发出呜咽的怒吼声,眼看那山涧的溪流瞬间壮大,变成能吞噬一切的洪水猛兽,席卷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人命如蝼蚁般。


    “婉婉,抱紧我。”他牢牢将她抱在怀里,一只手攀着树杆,怕她听不见,便于风雨中大声喊道,“这棵树有些年头了,应该能扛得住。”


    “我不怕!”她也对他喊,“你别担心我!”


    可她的呼喊被震耳欲聋的巨响淹没,举目望去,方才还鳞次栉比的密林扬起一阵骇人的白烟,最高最粗壮的那棵大树被闪电劈断,向其余树木倾轧而去,一棵压一棵地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倒塌,朝他们的方向砸了过来。


    惊恐的惨叫哭嚎声不绝于耳,还有轰隆作响的悠长倒塌声,宋婉怔愣着看着这一切。


    忽而想起麓山中炼狱般的场景。


    人间炼狱,无处不在啊。


    闪电照亮了沈行清俊的眉眼,他的眉骨优越,一双眼睛看着她时总是那么深情,深情的让人心颤。


    原来,人不是老了才会死。


    人也不是想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


    许多遗憾,并没有等有机会再弥补的时候。


    沈行的身形在狼狈的震荡中尽力支撑着,在她腰际的手收紧了,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宋婉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与雨水化作一片。


    他像是感应到她的眼泪,却没有法子腾出手来擦去她的泪,只在凄风苦雨中看着她温柔道:“婉婉……”


    她的眉眼潋滟动人,眼尾像是染了胭脂泛起薄红,乌发散乱着,一张脸煞白,在这浑噩的天地中有决绝的美,又有种足以让男人心生怜惜的楚楚动人。


    沈行不禁笑自己,这样生死关头,都能被她吸引的心神*荡漾。


    她的眼神变了,离他离得愈发的近,这样近的距离,只在他的梦中和她偶尔松懈的梦中出现过……


    沈行不禁屏住呼吸,有些恍惚和不解,还没等他想明白,她便搂住了他的脖颈,冰凉的红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她轻声说,“珩舟,我一直,一直都喜欢你。”


    “我早就想亲你了。”


    “从得知你为我认下那杀人之罪过时,我就爱上你了。”


    宋婉觉得,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轰然的巨响越来越近,一棵棵参天古树都倒了下去……


    她喃喃道:“这辈子阴差阳错,就这么着了。下辈子吧,下辈子你要牵好我,别、别被我的口是心非骗了。”


    沈行愣住,一颗心又涩又甜,激荡不已,虽然面对着天灾,还不知以后如何,他却觉得此生无憾了。


    沉溺在爱而不得的苦海里,终是有了上岸的一天。


    她与他,心意相通的啊。


    她爱他,多好……


    沈行的手有些颤抖,他什么也不顾了,于天塌地陷兵荒马乱中与她紧紧相拥,火热的吻落在她脸上,吻去她的眼泪,颤声道:“婉婉,婉婉,我知足了。”


    “婉婉,抱紧我。”他闭上眼,埋首在她颈侧,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安。


    大地被山洪的呼啸夹缠得颠荡不已,一棵棵树倒下,交错交织,兴许是天可怜见,沈行与宋婉所在的那棵巨树刚好被一旁倒下的两棵稳稳架住,免于被山洪冲刷而倒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烈的震荡过后,一切稳定了下来。


    山洪过境,带走了许多人命,但也有活下来的。


    活下来的人欢呼、怔愣、惊愕。


    沈行一行人也损失了大半。


    宋婉从沈行怀中探出头来,看着树下的一片狼藉。


    她推了推他,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低声道:“没事了。松开我吧。”


    可他却死死不松手,欢喜道:“你方才说什么了?想不认账么。”


    “殿下!殿下可安好?”周决喊道。


    “好着呢。清点一下损伤的弟兄们吧。”沈行道,而后扣住她的腰,轻巧地跳了下去,稳稳落在方才冲过来的巨石上。


    山洪还未褪尽,有浑浊的泥水到人小腿处,沈行俯下身,示意宋婉上来。


    “……不了吧。”她将鬓边的额发拢在耳后,有些尴尬。


    方才是以为没了活头,才将心里的话一吐而快。


    可现在……


    沈行笑道:“婉婉怕什么?这些人都是与我在北境出生入死的,都知道我心里有个你,你还遮掩什么?再遮掩,我抱着你走。”


    “而且你不怕这水里有水蛇或者断肢什么的?”沈行轻描淡写道,“洪水过境,水里可什么都有。”


    宋婉只得爬上他宽阔的后背,任他背着走。


    一切乱作一团,被劈下来的树枝、动物死尸、甚至还有门板木盆,每一步下脚时都得小心,沈行身姿挺拔,极其认真的行走着,仿佛是背着全世界似的,稳稳当当。


    边走,边看到水里的东西愈发的多,果然有沈行所说的断肢,木盆里还有死透了的婴孩,那稚嫩饱满的小脸青白,还保持着寻找母亲的姿势。


    宋婉吓得抱紧了他,在这天塌地陷般的天灾里,她已顾不上堂皇的分寸了,其实不止是她,为了救助百姓,那些侍卫们毫不犹豫扶起妇孺老幼,顾不上避嫌。


    沈行倒是面不改色的。


    宋婉想,在北境他应是什么都见过的,这等血肉模糊都不算什么,泰山崩于前而淡定自若,怪不得能当上雍王啊。


    第79章 山洪过后,那种紧张的气氛并未褪去。方才的怪异天色变得阴沉,弥漫……


    山洪过后,那种紧张的气氛并未褪去。


    方才的怪异天色变得阴沉,弥漫着一种哀致空洞的惶然。


    侍卫们先是清点了自己人员的伤亡损伤,好在那几棵树够高够结实,并未被山洪击垮,除了失踪的人,其余的侍卫们仅是轻伤,清点过后,咬紧牙关去将陷在淤泥里的妇孺老幼先解救出来,被冲走的许多人已顾不上了。


    沈行将宋婉安顿在马车里。


    他回过身时,宋婉发现他后背竟在流血,肩胛骨处插了个小木片。


    “沈行,你受伤了!?”宋婉惊叫道。


    没得忘了顾及尊卑,直呼了他的名讳。


    “世子妃,劳您大驾陪着王爷,我们在前面忙活就行。王爷这受了伤一声不吭,我们眼拙,都没发现。”周决道,“这扎得不浅……”


    “我略懂些医理,我来吧,你们忙去。”宋婉果断道,按住了沈行,“你别动啊。这么久你也不说,要是伤及骨头了怎么办?”


    “没什么大碍。”沈行道。


    周决和宋婉小心地架起他,将他扶上马车,宋婉翻找马车里的药匣,幸亏离开王府时准备的完备,什么都有。


    方才为了保护她,又疏散百姓,将水里泡着的弟兄托出来,沈行并不觉得多疼,此刻一动弹,牵动了伤处,才觉得疼的刺骨。


    宋婉看着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柔声道:“我给你把衣服扯开,不会碰到伤处,我轻点。你忍一忍。”


    马车外人来人往,还有令人心颤的哭嚎声。


    许多人命都在这瞬间被带走了。


    这种哀痛和大灾过后特有的对生命的敬畏,暂且让宋婉忘却了方才的尴尬,她轻手轻脚扯开沈行后背的衣料,短促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沈行道。


    她捂住嘴,喉头哽住,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沈行的皮肤冷白,后背宽而平,可那匀称的肌理上却纵横交错着许多道伤痕,有前日那个老妪用藤条抽的,还有旧的刀口。


    “怎么这么多伤?”宋婉颤声道。


    “无妨啊,都好了。”沈行随口道。


    宋婉不再说话,用干净的布子将他后背擦拭干净,“是一个小木片,不知插得深不深,但必须拔出来,你忍一下啊。”


    沈行颔首,咬紧牙关。


    疼痛比预想的更甚,钻心的疼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他却没吭一声。


    她像是离他很近,那温热的气息吹拂在他火辣辣的伤处,像是盖过了疼痛,吹进他心里。


    沈行受不住,回过身来,便看见她在哭。


    白生生的脸上一双眼睛溢满泪水,红唇抿得发白。


    “怎么了婉婉?”沈行低低笑道,抬手想为她拭去眼泪,却疼的龇牙咧嘴,“我不疼,不疼啊。”


    宋婉只觉得像是遭受了重击,一颗心直直下坠。


    沈行在北境遭遇的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根本没有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他如今是手握权柄,少居高位的雍王,可并不是受荫庇承袭的王位,是真的从生死间蹚过来,用军功换来的实职。


    宋婉沉默着扯了干净的布巾,将血蘸干净,洒上药粉,双手从他腰两侧穿过,为他包扎起来。


    这像是拥抱一般的姿势,让沈行不禁心猿意马起来,她离他实在太近,头顶的乌发毛绒绒地蹭着他的下巴,他又想吻她,却被她躲开了。


    宋婉的惭愧和悲伤似要将她淹没,如果当初她跟他私奔了,他是不是就不会去叶城,就不会被逼的去北境。


    他本是生长于花团锦簇的王府,炊金馔玉的王孙公子,却……


    “是因为我么?去北境。”她低声问。


    “不全是。”沈行眉眼轻松,并无责怪,平静道,“当年你我初遇之时,我被人追杀,便是全拜沈湛所赐。我不想与他相争,厌倦前二十年的生活,本也想着找个地方了此残生。后来,以为你另嫁他人,就心灰意冷去了北境。”


    竟是这样,又是沈湛,又是沈湛……


    宋婉收拾了繁杂的心绪,淡淡道:“我也的确另嫁了他人。”


    “你是替你姐姐嫁的,做不得数。”沈行执拗道。


    “你歇着,别动。等一会了路通了,我们找个医馆去。”宋婉也不再与他争论,轻声唤,“别动啊。”


    她的音调温柔如水般。


    “你陪着我。”沈行的脸有些潮红,想着她方才的一番表白,明明心绪难平,却一本正经,“别走,你一个人在外头,我不放心。”


    “嗯。”她微微笑道。


    沈行虚虚靠在马车壁上,目光却像是黏在宋婉身上似的。


    想到她说的那些话,他就心头发热。


    宋婉被他看的不自在,一与他单独相处,她就心悸得快要失控,他怎么那么好看?


    赤着上身,结实紧致的薄肌交错缠着布条,有种禁欲的野性。


    沈行真是她喜欢的那一种啊……宋婉努力将脑海中的绮思屏退,把一旁的干净衣物扔给他,硬梆梆道:“可以把衣服穿上了!”


    而后随手掀开车帘看车窗外。


    山洪褪去,露出了惨不忍睹的景象来,有些还喘着气儿的已经被身旁的人你拉我扯地拽了出来,还有些横死的,陷在淤泥里或夹在树干、石缝中。


    哭天喊地的哭嚎声一片,转瞬间阴阳两隔,任谁都一时接受不了。


    然而,天灾之下,也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周决和其他侍卫们找了麻绳,又不知从哪弄了钩子来,撸起袖子和百姓们一同将尸体捞上来。


    于公,护佑百姓是他们的职责,于私,是积德行善之事。


    “他们以前做过这个么,怎么这么熟练?”宋婉边看边问。


    “在北境战场上的弟兄没没了命,也得把他们带回去啊,不能让他们死在外头。”沈行平静道,“此行带出来的这些人,都是曾与我同生共死的。”


    “使点劲儿,使点劲!”周决喊道,麻绳在胳膊上绕了两圈已扽得很直,“肚子里都灌了泥汤子,沉了点,诸位费点力气!一、二、三,抬!”


    宋婉别过脸来,不敢再看,口中喃喃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凤阳溃堤,导致各水系水势上涨了。”沈行将车帘拉紧,“听说凤阳六个县全淹了,成了千里泽国。平城还好,地势高。”


    “昨夜下了大雨,电闪雷鸣,再加上被凤阳溃堤波及,这才引发了山洪。”他耐心解释。


    “凤阳溃堤,那堤坝都许多年了,修自前朝李冰父子,两代人修这一个堤坝,不存在侵吞公银,偷工减料啊,很是稳固,怎会就酿成这样的惨祸……”宋婉道。


    沈行似乎诧异于宋婉竟知道凤阳堤坝的来由,问道:“婉婉涉猎颇广?李冰父子修凤阳堤坝政绩斐然,可毕竟年头久了,什么能保持千秋万代不变?”


    他认真道:“灾情定然已八百里加急送至圣上手中,朝廷必然有所举措,会有赈灾粮款跟上的,不用怕。”


    凤阳,沈湛…


    阴风阵阵,一片萧瑟,宋婉紧了紧衣领,“咱们车上还有些没被淹的箱子,可以用,分给这些流民吧。看这情况,我们带着箱子上路倒是危险,不如就此将其散尽。”


    说罢,便招呼周决等人来搬箱子,发物资。


    箱盖掀开,白晃晃的馒头、布匹,还有各色草药,让被山洪肆虐而过的人们惶恐的心安了下来。


    吃食和衣物果然能抚慰伤痛,方才那沸腾的悲痛被压下,有的拿着馒头痴痴望着阴沉的天幕,有的安静下来掩面痛哭。


    有的庆幸一家人都健在,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天灾过后积压的恐惧情绪需要一个出口。


    “听说凤阳府还好,就是堤坝下面的……都成一片海了,也不知现在水褪去没有。”一个年轻女子喃喃道,“我跑得快,夫君听到动静就带着我跑了……可却被冲散了。”


    “凤阳地势高,就堤坝那头的淹了。我听别人说,荣王世子在凤阳呢,事发之后反应可快了,救了不少人,遥领赈灾的活。”


    “荣王世子……他不是身子骨不好么?”


    “是啊,据说熬的都快不行了,但也没往云京避难,还守在堤坝附近指挥呢。越是出身高,这时候就越不能退。”一个男人靠在树上感慨道,“咱们在这再等等,巡抚大人也是从平城要去凤阳,说不准就和咱们遇上了,谢大人可是好官……”


    “是谢惊澜谢大人吗?”有人探出头问。


    “是啊!就是他。”一人回答道


    谢惊澜,耕读出身,一甲进士探花郎,官授翰林。


    但清贵的翰林院不待,却来凤阳做了巡抚,有人说是他受人排挤,也有人说他立身清高不懂钻营,自请体察民情。


    宋婉转头问道:“这位谢大人似乎在百姓中呼声颇高?”


    沈行道:“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在朝中立身极正,不参与党政,得罪了不少人。”


    “若是谢惊澜来此,我们便可也在此等待,和他一同去凤阳。”


    宋婉才啃了小半个馒头,就听着方才还寂寂无声的流民骚动起来。


    不一会儿,周决敲敲马车,道:“王爷!是谢大人过来了,说是要去凤阳赈灾!”


    喧闹安静了下来,只听马车外的声音清朗温润,“下官拜见雍王殿下,非常时期不知殿下在此,殿下受惊了。”


    沈行说了些客套话,谢惊澜却也不卑不亢,主要以赈济受灾流民和迅速赶去洪涝中心为主。


    宋婉撩开车帘看,只见方才还惊慌失措的流民们,因为谢惊澜的到来而平静了下来。


    谢惊澜十分符合众人眼中文人的形象,清正挺拔,处事端方。


    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官兵安顿流民,有瘦弱孩童要跟他说什么,他便微微俯下身认真倾听,时而颔首。


    “洪水到不了白州的,八百里加急的急报已经送到了帝都,朝廷有所举措之前,荣王世子已遥领赈灾钦差的名,带着大家伙儿控制住了灾情,洪峰已过,没必要提心吊胆。”谢惊澜的声音冷静而清晰,“诸位踏实歇息,官府备了足够的粮食。”


    这一番话,简洁有力,让在场灾民的心都安定了下来,连肩膀都松快了。


    如此,大家各司其事。


    宋婉眸光微动,袖中的手收紧了……


    脑海中的那个人,单薄高大,阴郁俊美,白衣无尘,却做尽恶事。


    沈湛他,那样洁净又龌龊。


    扶危救困,赈灾钦差?到底是清白还是弥天的算计呢……


    仿佛又回到与沈湛共处的时光,胸口的伤泛起密密麻麻的痒痛,那湿冷黏腻的视线无处不在,她不由得呼吸急促,喉咙发紧。


    宋婉能想象到,若是沈湛在,此刻他便会用他那双修长而冰冷的手抚过她的嘴唇,而后用他冷洌清磁的声音刺入她的心间,“别紧张,也别这么看我,我要的是你爱我。”


    沈行沉默地看着宋婉忧愁的眉间,她方才明明未曾紧张和害怕,此刻却有说不出的沉重似的。


    他想问的话问不出口,只心中隐隐不安,他的婉婉似乎真的有所不同了,不再是那个锋利无比,非黑即白的小姑娘了。


    第80章 平城到凤阳府的这一段路,本山水清幽,是极其适合陶冶情操游山玩水的一……


    平城到凤阳府的这一段路,本山水清幽,是极其适合陶冶情操游山玩水的一条路。


    此刻却千疮百孔,像是蒙了一层灰,让人十分压抑。


    好在谢惊澜指挥有度,气氛上安定了许多。


    谢惊澜本是巡抚,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却不在凤阳,此番去凤阳,领罪的同时也赈灾弥补。


    沈行宋婉一行人,与谢惊澜同行,山路被冲垮,不适合马车再行走,众人便直接骑马,这段路离凤阳已不远,再行几个时辰便到。


    沈行问:“谢大人可知凤阳府防务谁在主持?”


    “湛世子,和布政使杨大人。”谢惊澜答道。


    “溃堤时,谢大人为何不在凤阳?”沈行不禁发问。


    “私事。”谢惊澜简短道,目光既清且正,一片坦然,“下官回凤阳,便是心甘情愿领罚的。”


    至于为何事发时不在凤阳,是被算计了。


    “杨大人全才,仔细周全这等事,还是得靠你。”凤阳营地中,沈湛将刚收到的奏折卷起,递了过去,“看看吧。”


    布政使杨阶不敢抬眼,弯着腰上前两步双手接过圣旨。


    沈湛今日着一身湛蓝色刺绣银竹直裰,衬得气色好了许多,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惨白。


    递给他圣旨的那只手清瘦修长白玉无瑕,对于男人来说实在是十分漂亮的手,可这双手不知夺走了多少人命,只令人胆寒。


    凤阳府辖下七个县,淹了六个,巡抚统领军政,钱江溃堤,巡抚却不能第一时间到达一线,如今万亩良田成了万里泽国,要问罪,巡抚首当其冲。


    也就是说,那谢惊澜的命,一开始便被算计其中了。


    杨阶打开手中的圣旨,一目十行看完,犹疑道:“陛下、陛下竟不取谢惊澜性命……”


    沈湛淡淡道:“陛下惜才,人之常情。”


    大昭官场不缺人才,但缺谢惊澜这样的直臣纯臣,可这样的人一般都刚愎自用,难以驯服。


    不为我所用,便不如毁去。


    杨阶在这件事中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被卷进来的捡了一条命的人,若是他和那谢惊澜一样油盐不进,此刻便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


    他略知朝中风云变幻的局势,此刻已到了权力交迭的时期,不选也得选。


    与其选一个根本不知道在哪的皇帝血亲,不如跟着眼前这善于弄权的世子。


    只是没想到沈湛此人如此阴沉难测,与他回话时需时刻警惕,揣摩其深意。


    罢了,罢了,无非是主子说什么他做什么,主子没说的就更要做。


    谢惊澜作为凤阳巡抚,本就是他们篡夺之行的遮羞布,但现在本应死的人没死,怎不见沈湛恼怒?


    杨阶在沈湛冷锐的视线中弓着腰,试探道:“谢大人在平城返回来的路上了,路上全是流民,不知谢大人能否安然抵达。”


    沈湛笑了笑,扬声道:“谢大人心系百姓,定会安然到达的。”


    话不必说透,点到这即可了。


    可杨阶永远也想不通,沈湛在之前发往帝都的折子里为何会为谢惊澜美言。


    风灰蒙蒙的,风雨止住了,却没有放晴的迹象。


    谢惊澜一行人在前面骑着马开道,宋婉和沈行在中间,后面跟着的是王府侍卫。


    地上都是泥,深一脚浅一脚的,马跑不快,却也溅起一溜泥汤子。


    随着离凤阳越来越近,宋婉愈发地想要远离沈行,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直到一行人在茶摊歇息,宋婉刚跨下马,便被沈行拽住了手腕拖到一边。


    此行引得众人侧目,却也没人说什么。


    天灾之下,男女之间那点事太小了。


    她闭了闭眼,缓声道:“你要干什么?”


    沈行看着她道:“你躲我。”


    沈行对她的吸引,依然浓烈,宋婉不得不深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淡漠,“我没有躲你,这是你我应该保持的距离。”


    “你与我说的话……”他困惑道。


    “你忘了吧,当我没说。”她的语气近乎冷酷无情,抬眸看向他,“沈行,不要再靠近我,也不要试图对我抱有什么期望。我想要的是什么,早就告诉你了。”


    “为什么?”沈行没有动,垂眸看着她,“告诉我为什么?沈湛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宋婉沉默片刻,她不敢看他受伤的神情,怕他再露出那种温柔又沉痛的眼神,她完全无力招架。


    好在人多,她挣脱了他的束缚,边走边道:“大灾当前,先不说这些了吧。你我都只有一条路可走,凤阳城的百姓还等着谢大人与殿下扶危救困呢。”


    沈行跟上来,牵住她的手,既不容拒绝,又坦然,“到了凤阳,我会与沈湛说清楚。”


    宋婉停了下来,侧目看着沈行,他的侧颜冷峻,下颌线锋利,鼻梁挺直,即使在这样狼狈的时刻,整个人也保持着镇定,仿佛天生就是来给予的。


    她想,她做好了和他告别的准备了。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宋婉想,沈行还是不够了解他的兄长。


    不知道他的兄长是如何为达目的善不罢休,不知道他的兄长做下了什么滔天恶事,又在行怎样的篡权之事。


    沈湛他对感情极其淡漠,旁人的生死根本不能打动他分毫。


    但他对她却有着极致的占有欲,宋婉脑海中都是沈湛那介于热切与阴冷之间的幽黑瞳仁。


    他在她的心里和身上都刻下了蜿蜒而潮湿的印记。


    她要与他誓死方休。


    滂沱的雨雾散去,在天黑之前,苍穹边上露出一缕金边。


    夕阳的余晖辉煌地一寸寸笼罩了大地,像是悲惘褪去,神明再一次眷顾苍生。


    临近凤阳府,流民忽然变得多了起来。


    不似预想的那样一片泽国,饿殍遍野,反而可以称得上是井然有序。


    洪峰已褪去,被冲毁的良田惨不忍睹,可百姓们的伤亡却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凤阳水患已八百里加急送到帝都,皇帝御笔朱批的圣旨也颇快地传了回来,嘉奖世子湛临危不惧,扶危救困。巡抚谢惊澜贬至北境流放,家眷罚没。


    “多亏世子,世子响应的最快了,先救人,不管那些良田,世子自己的人都被冲走了好些个。”船上的妻子将孩子抱在怀里,对丈夫道,“可不像那些贪官,不管咱们,只顾着泄洪。”


    “哎,那谢大人真是,父母官,到现在没见个人影,要是没有世子做主当机立断,咱们这些人早不知道被冲哪去了。”丈夫恼怒道,“溃堤这样的大事,只给了谢大人流放,哼哼,这其中的弯弯绕谁说得清楚。”


    这一路,谢惊澜立身不正的传言愈发荒唐,到最后竟还有人说是他串通敌国炸毁堤坝,导致凤阳六县的水患,所以在水患发生时他人才不在凤阳。


    他没什么家眷,罚没什么,圣旨上说的那些也就是让他一人流放北境,没几年私下运作一番,官复原职也不是没有可能。


    宋婉抬眸看去,那清正挺拔的身影并未因为这些流言而停滞不前,像是没听见一般,仿佛没什么能动摇他此刻做该做的事。


    从靠近凤阳,就开始指挥调控官兵救治百姓,以及将还在船上飘着的运送到安全的地方,吩咐官兵打开衙门大门,供灾民休养生息。


    宋婉这二十载的人生中,见过的官员虽说不全是尸位素餐中饱私囊者,却也没有一个在面对既定的结局时,还如此从容端稳。


    闲暇时刻,宋婉终于忍不住问:“谢大人此番回来,便是领罚的,既是领罚,为何还这样尽心尽力?”


    谢惊澜顿了顿,转过身去将卷在手肘处的袖子放下,却也掩盖不住那双被泡得发白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右手指节还有一层厚厚的茧,应是长期握笔所致。


    他凝目看着被洪水肆虐过的田地,神色平静道:“谢某即是戴罪之身,却也是读书人,读书人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士君子尽心利济,谢某更应万死不辞。”


    “谢大人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沈行问道。


    “有八十岁老母,前几日已然西去了。”谢惊澜淡淡道,挺直的腰背稍有些佝偻,他起身一揖,“王爷,世子妃,在此歇息片刻,杨布政使的人便会来接二位了。”


    说罢,起身,又回到了赈灾的行列中去了。


    沈行望着谢惊澜的背影,叹了口气,“唉,小谢探花。”


    谢惊澜高中探花打马游街时,不知撞进了多少贵女眼里。


    像他这样耕读出身的寒门子弟,本可以走尚公主或侍宗室这一条轻松的路,亦或者拜翰林大学士为师,找一有权有势根基深的岳家,又或者干脆就居于翰林院,潜心修史伴御驾备咨询,既得百官敬重又清贵。


    无论哪一条路,都比现在这一条要好走太多。


    既可惜,又敬佩。


    宋婉本觉得幸亏皇帝惜才,并未取谢惊澜性命,却不知很多时候,越是高拿轻放,才越容易激起众怒。


    若是在平时,一个官员擅离职守落马,也不会激起这样严重的民愤。


    可偏偏是大灾刚过,灾民们怒意未消,急需一个出口。


    宋婉是从布政使杨阶口中得知谢惊澜的结局的。


    那个在混乱的时刻还顾及男女大防,会将卷起的衣袖放下再与她说话的考究文人,那个腰背挺直说出尽心利济万死不辞的硬骨头,竟是死于他终其一生也要庇护的百姓手下。


    “船上有个妇人,夫家被冲走了,就剩她一人,她还有身孕,一船人都下来了,就她不敢下,非要谢大人扶她下船,怎料那妇人直接将谢大人推下水,自己也跟着跳下去,死死拽住谢大人,还没等施救,二人都被急流冲走了。”布政使杨阶浑不在意道。


    “下官便是因此事才来迟了,请王爷和世子妃恕罪。”


    杨阶迟疑片刻,对着宋婉弯腰谄媚道:“世子听说世子妃前来,已在过来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