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是哪时？


    沈寒衣迟钝地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口中问的“那时”，是指她生前。


    生前的事么……一百多年了，本该是模糊的，但于刚恢复记忆还不足一日的她来说，便清晰得很了。


    她此刻回头看，发觉辛垣月乌几乎拥有一切幸福的事物。而十几岁时，也自然是爱说笑的。不但爱说笑，还爱热闹。总是不遵王室规矩，钻入市井结交各路人，身旁总是围着亲友。


    与她是全然不同的。


    沈寒衣垂首看着手中的剑，答非所问:“她与我的性情截然相反。”


    这话不对，听起来怪怪的，就好像是在说两个人。


    在她话音落下同时，谢微尘就懂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性情的变化再正常不过了，这世上，在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的人比比皆是。心随境迁罢了，内里还是不变的。”他很是通透道。


    沈寒衣的心因这话有了波澜，但看法仍未轻易改变。


    从恢复记忆开始，那股强烈的割裂感就没有消失过。沈寒衣无法完全认同自己的身份。


    这么多年，在鬼目城，她算得上是孑然一身。


    谢铭，心在人间，来了又走。她劝也无用，只能看着他消散。


    玉露，执念不消，终年忆旧。她不擅安慰，只得专心传道授业。


    身边有人，但无一人真正亲近。


    不过她倒也习惯了这样。可正因如此，又才会觉得双亲俱全，朋友众多的辛垣月乌不是自己。


    她好像永远只背得起仇恨与孤独，而将美满的记忆撂下。


    所以，她沈寒衣做得了漂泊的野鬼，做得了逃亡的孤女。独独无法成为众星捧月的公主。


    幸福是前世的事了。


    长久的沉默让谢微尘有些怕，怕她乱想，怕她绕进死胡同。更怕她回避，从此闭口不谈。


    “辛垣月乌还是辛垣月乌，只是经历多了，换了个名字继续生活。”他转头对上身侧人的眼睛:“找到自己很重要，月乌。”


    时隔一百余年，当这个名字再度被人喊出，她是恍惚的。


    她应答的声音很轻:“我知道。”


    一直都知道，找到自己有多重要。


    沈寒衣没有回避他望来的视线，谢微尘便自然而然地看到了她眼底丝毫没有掩饰的情绪:痛却坚定。


    他明白，其实无需自己提醒。沈寒衣本就是难得清醒且知道所求的人，比他可强多了。


    想到这，他自嘲一笑，很快又掩下低落的情绪，转头打量四周。


    青雾已经遍布山林，近处的路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秋霜般的冷意飘在四周，仿佛冻住了光阴的流逝。


    于是，这方小小天地静悄悄的。


    少年感到凉气钻进了衣领，抬手碰上斗篷的系带。就在他解先前系紧的死结时，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


    青色的雾像有了意识般，飘到他眼前，就要碰上他的脸颊。


    若是雾便触摸不到，可这并不是真正的自然雾气，而是沈寒衣施以灵力造出的类雾的东西。


    因此，当雾飘到他脸颊上时，冷而湿的触感便格外明显。


    他下意识地后仰，发觉身后的气息在片刻间消失。他立刻转头看去，才发现一直在自己身后的人不见了。


    沈寒衣的位置早被一团雾气掩盖。


    原地空荡荡的，彷佛从来没有人在他身后停留一瞬。


    可他分明暗中留意着沈寒衣的动作，前一刻人还在，眼下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谢微尘摸上了剑，先前刚停在此地时，他假装不经意躲过了沈寒衣劈来的手掌。


    原以为她没有发觉自己当时的下蹲是刻意。如今看来，是他想简单了。


    谢微尘站起身来，四处寻沈寒衣的身影却遍寻不见。正在这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声音，飘忽不定。


    似近在耳边，又似远在天边。


    “她的我的仇人，我会独自面对。这一程，多谢你。”


    同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侧掠过，像一阵风，扬起他的发带。


    瞬息之间，谢微尘听见低低的叹息声。往日清冷的嗓音，多了几分柔和与感慨:“我不会死。但你若追来，会死。”


    沈寒衣彻底离开了。


    根本没有所谓的合适的时机，对方实力不俗，又远比他们要熟悉这片山林。无论天黑与否，他们都占不到任何优势。


    “所以，你才不想让别人掺和进去吗？”


    疑问落在林间，浮在青雾上方无人接住。


    谢微尘看着手中的剑，一时没有动。谁说他们没有优势呢？


    他解下背着的包袱，拿出昨日从谢青法身上拿来的东西。没猜错的话，这应当就是他众世家苦寻多年的法器了。


    在他琢磨这件法器时，沈寒衣已经到了妖兽最聚集的地方。


    山林深处，天光被一种更浓重的青吞噬，淹没每棵古树的枝桠。原先嘶吼的妖兽都歇了动静，万籁俱寂。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顺着呼吸渗入肺腑。


    沈寒衣手执长剑，兜帽在赶来的路上已然被风刮落，露出长发。


    她腰间系着锦囊，周身再无其他配饰。可若是远远看去，任谁都会因这道身影发愣。


    她只站在空地，没有任何举动。青雾裹挟着她，衬得整个人孤寂而决绝。一时难以分清是人更冷还是雾气更冷。


    “释昙。”她放慢声音喊出这声名字，却很用力。


    “我等你许多年了，月乌公主。”


    蓦地，在那几乎凝滞不动的雾气中，一抹鲜亮的红光亮起，随之复苏的还有妖兽的吼叫。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仿佛被第一道红光唤醒，无数猩红的光先后浮现，高低错落，或远或近。它们如同无数双隐匿在暗处的眼，骤然同时睁开，冰冷地、贪婪地窥视着前方的年轻女子。


    妖兽围着沈寒衣散开，里里外外聚了无数妖兽，脖颈上都环绕着红光，与出现在鬼目城的异兽相同。


    沈寒衣的目光冷锐，手腕轻轻一转，凝霜已然亮起光芒。


    妖兽群后方，沈寒衣的正对面，红衣的女子立在树上看着剑光亮起，眼神轻蔑。她的手按在树干上，微微抬起食指点动，妖兽随之发动攻击。


    沈寒衣的侧前方，一颗树后，探出了一只青黑色利爪，五指向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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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钩曲，深深刺进树干。随后，那妖兽整个身子露出，缓缓向前逼近。


    它形似虎狼，但脊背上长了凸起的倒刺，如刺猬。它看准沈寒衣的位置甩了甩头，呲起獠牙，黏稠的唾液不受控制地留流下来，拖到地上。


    妖兽多半长得奇形怪状，这已被划在能看得过眼的一类中了。释昙手中定然还有更多的妖兽，但她却偏偏只催动了这一只。


    想到这，沈寒衣才多看这妖兽几眼。这一看让她的心蓦然颤动，这妖兽竟与异兽有几分相似。


    “公主殿下，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


    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笑意盈盈的，语气竟没有带半分嘲讽，仿佛是诚心诚意要送礼。可她送的是能勾起人灭国之仇的礼。


    沈寒衣手起剑落，妖兽还未继续靠近，便被她一剑斩落头颅。


    温热的血溅在她的衣摆，她继续向前走。


    可妖兽竟没有一只反抗的，都只是突然间蹦出来，旋即被沈寒衣斩杀。


    释昙只管控制妖兽跳出去，却故意压着它们不让反抗。


    沈寒衣没耐心陪她玩游戏，斩了几头妖兽后，她便准备起阵大范围消灭妖兽。


    释昙道:“看来殿下不喜欢这份见面礼。”


    说着，所有的妖兽全部静止，红环也一同隐去。


    沈寒衣的动作没有停。突然，凝霜剑飞出，直冲着前方而去。她双手飞速翻起手势，随后一手控阵，一手操控凝霜剑的方向。


    长剑划过的地方，青雾也被收回剑柄，四周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阵纹从地面浮现，将近处的一圈妖兽困住。法阵由青转红，妖兽无声无息倒地。


    法阵的绞杀平静，几乎没有挣扎。而凝霜剑那边，应付的是释昙便费劲多了。


    长剑不知与什么东西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密集而迅速。


    沈寒衣两掌皆放出灵力，控制凝霜的右掌显然分去了更多灵力。


    她体内有混沌珠，虽不怕消耗，但总归需要时间调息恢复。眼见目的达到，沈寒衣及时收手，将凝霜剑召回。


    这一番试探，她察觉到释昙的力量远强过凝霜剑本身的力量，光靠她这样远远地操控剑打人行不通，需得她持剑打近战才能占上风。


    此时，雾气完全散去，一道声影出现在近处的树上。女子穿着红衣系白斗篷，墨发长而发亮，并未束起，散乱地搭在身后，几乎垂到脚踝。


    她的眼神冷中带着嗜血，以至于唇边带笑反显得不伦不类。


    她鬼魅一般，从百步外移到距沈寒衣不足两步的古树上。


    沈寒衣抬眼，释昙垂眸。


    “公主……”


    站在地面的沈寒衣看见她出现在眼前，哪里还管她会说什么。


    身动，剑随之前刺。她即刻运轻功踩上枝头，动作迅疾，攻向释昙。


    释昙衣袖一挥，轻盈地退到侧边的树上。


    她没有再假模假样地问好，直接催符让妖兽再度攻击。


    树冠上，几只长有双翼的妖兽俯冲下来，沈寒衣侧身闪避，同时脚尖踩稳树枝借力落到地面。


    地面，更远处，越来越多的残影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