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叶站在那艘破烂的旧船骸骨下，脑子里空了一会儿，海边空气腥咸，吹得她脑子里仿佛也灌起了风。


    “哎，你早说要来这，”司机师傅下车抽了支烟，“这边以前死过个人，地角又偏，一般没大有人来。”


    风大了点，但那句话还是清清楚楚地传进耳朵里。


    陈叶压着声音里的抖，问：“什么时候的事？”


    “八年……九年前吧，”司机吐了一口烟，说，“秋天，枪杀，闹挺大的。”


    陈叶到警局的时候，天都亮了。


    跑了一晚上车的司机师傅收钱回家了，她全价买了他手里剩下的半盒烟，蹲在警局门口，绊绊磕磕地抽了两支，呛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终于等到开门。


    “九年前？132年秋天是吧。”


    值班的人进仓库拿了个牛皮纸袋子出来。


    “这么久才来啊。”


    陈叶白着一张脸道歉，那人摆摆手：“节哀顺变。”


    袋子里有串珠子，一颗黯淡的骨骰。


    骨骰跟她的那枚差不多，珠子是七妹亲手串的。当时她们一人一串，叶嵘这串侥幸没碎，但也蒙了层灰，不知道沾没沾过她的血。


    “……凶手抓到了吗？”


    “后来在别的地方抓到了。因为前科严重，枪毙了。”


    九年前她跟叶嵘分头逃亡，到今天才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


    她逃避了很久，只当自己默默查事情、叶嵘也会隐姓埋名地继续生活，如果互不打扰，她们就都活着。


    早知道，以前就多说两句好话了。


    陈叶不声不响地来了一趟Q市，眼下拿着骨骰从警局出来，再被早上的冷风一吹，总觉得一切跟做梦一样。


    都死干净了，她忙忙碌碌的答案也都得到了。


    恍然一回头，唯一的牵挂竟然只有那个还在作妖的圣火了。


    ……死孩子。


    陈叶终于想起来，打开圣火的后台窗口，却发现对方在两小时前发了一串乱码。


    那时候她正在警局门口发呆，加上熬夜的疲惫，完全忘了看一眼


    陈叶：……他又在闹什么？


    陈叶：“说人话。”


    那边回：“你是谁？”


    陈叶：……？


    陈叶：？？？


    她搓了搓疲惫的脸皮，抬眼看到个早餐摊。唯一一张空桌靠着炸油条的锅子，实在没得选，她买了根油条就坐下了。


    油烟中，陈叶皱着眉打字，语气毫不客气：“你又犯什么毛病。”


    圣火态度突然变得非常良好：“抱歉，我有点弄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刚刚联网看了一些东西。”


    圣火：“请问，这里没有死亡变异吗？”


    陈叶咬了口油条，满头问号：“死什么？变异什么？你最好先告诉我，计算核又跑哪去了。”


    “圣火”显然从她的回复中得到了答案。


    他对她的问题视而不见，再次发出一串乱码，然后又匆匆撤回，再蹦出一句“抱歉”，一时把陈叶弄得越来越丈二摸不着头脑。


    “圣火”：“请问，你认识叶沉吗？”


    陈叶一愣。


    看完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心脏一角塌陷下去。废墟里露出一只被压到半死的蝴蝶，拼力扇起一场记忆的冷风，不管不顾地扯乱她的思绪，把她带回过去。


    她没跟别人说过这个名字，除了圣火。


    ——更傻白甜一点的圣火。


    五年前，她公民身份上的生日，有人给她订了蛋糕。


    这可真是破天荒的大事儿，毕竟她连个能说话的朋友都没有，第一反应就是外卖送错地址了。


    包装袋就放在公司前台，陈叶好歹去看了一下，贺卡上横平竖直的印刷体：“陈叶，生日快乐。”


    ……不是送错了？


    她还有些茫然，终端响起，圣火的后台小窗适时弹出两个礼花筒表情包。于是她懂了，颇有些好笑地把蛋糕提了起来：“你哪划的钱？”


    圣火：“从你工资卡。”


    陈叶：“……你就不能走公司的账？花我的钱，给我买蛋糕？”


    可能是因为勾起了很久之前的回忆，她拿着那张贺卡，跟圣火感慨了两句：“我妈是个恋爱脑，觉得我是她跟陈升的‘爱的礼物’，所以我叫陈叶，他俩的姓加在一起。”


    “我姨妈说，这是我妈的遗愿，所以至少得等我成年再改。可惜当时我没等到，现在也不打算再折腾了。”


    “如果能选的话，你想叫什么？”名义上只有一岁、但已初具城府的圣火问。


    “当时说，倒过来就好了，”她说，“唔，不过感觉叶陈……看起来不太像个正经名字，有点奇怪。”


    圣火发给她一本联盟字典：“那就查个同音字。”


    她刚回到工位，瞥了眼时间：“行政AI就这么鼓励员工摸鱼，小心我举报你。”


    圣火：“……”


    陈叶看他像个高冷的小屁孩，于是又哄他：“嗐，开玩笑的。”


    她翻到“chen”那一页，随手选中：“就这个吧。”


    圣火：“好。”


    从此就有了“叶沉”这个没人用的名字。


    她没几天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了，圣火也开始极速成长，像是长大了、心野了的孩子，逐渐进入了叛逆期。


    当然，也没再管过她的生日。


    回忆在心里一滚，陈叶心想这都什么陈麻烂谷的事，但圣火的记忆库大得吓人，怎么也不至于当缓存清了吧？


    油条不知何时已经冷掉了，她回过神来，食不知味地一口口嚼烂咽下去。


    “你不记得了？”


    “圣火”立刻回复：“抱歉。”


    陈叶察觉到了那点微妙的不对，她眯了眯眼，抽出张纸，一点点把手擦干净。


    她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几乎要立刻联系欧阳辉煌，最后却还是吐出一口气，松开了通讯键上的手指。


    “你不是圣火，你是谁？”


    -


    初来乍到，数据化的过程仿佛水到渠成一般自然。


    医生度过了最开始的那段兵荒马乱，逐渐接受了自己被完全程序化这件事，并在权限内查阅了自己的状态：投影异地登录，投影接口停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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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莫名其妙的两句话，他尝试了一下，无奈地发现：接口确实已经停用，他暂时回不去了。


    他是一条被锁定的数据，身处庞大的信息流中，就仿佛大海里的一条鱼，没有方向也看不到岸边。


    他对这里的所有信息都只有“查看”权限，好像一位走错路的游客，能控制的只有一个独立的后台对话窗口。


    他不确定窗口对面会是什么，于是试探性地发了一段秘约代码过去。对方杳无回音，他也不能束手待毙，就开始着手梳理周围可见的信息。


    先抓到的是一条时间信息，机械历141年4月2日。


    里世界的八年后？


    同为数据，本质都是编码，他发现自己看得很快，于是放下纠结，立刻继续抓向下一条信息。


    机械部件……圣火公司……联盟……首都……


    他越看越迷惑。


    这里跟他所在的世界似乎差别并不大，除了一点：119年，这里没有发生死亡变异。


    “神”创造了里世界，却让里面跟外面完全一样。


    ……叶沉还说外面是亚特兰蒂斯，居民都是人鱼。


    信息流虽然庞大繁杂，却又始终有序，仿佛一座巨大的处理器，每条数据都有它的来处和目标，除了医生这条来回游荡的“投影”，就像一位突兀的访客。


    他忍不住想：什么投影？


    正好对话窗那边回复了联盟通用语，他一边用通用语试探，一边继续抓取信息。


    随着分类统计，他发现这里的信息大多来自圣火公司内部，其余少数也都跟公司挂钩，包括各类项目进度、人员调动和位置信息、生产一线监督数据……专业、且让人眼花缭乱。


    所以他想到了，那个在里世界自始至终不见踪影的存在——圣火公司的行政AI，【圣火】。


    如果两个世界如同微妙的镜面，【圣火】会在这里露出真容吗？


    如果里世界都是外世界的投影，那么里世界的每个人，可能都对应着外面的一个人。


    他没兜住那点额外的在意，控制不住地想到了一个人。


    于是，他顺从本心地问出了那个问题：“请问，你认识叶沉吗？”


    艰难熬过那段漫长的沉默，他连读编码的效率都折了几成，仿佛那些来自“真实世界”的珍贵信息，都不如这一个问题有价值。


    他推测，在没有死亡变异的世界，以叶沉的性格，可能不会太出名，大概率会当个没名没姓的普通人。所以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得到“不知道”“不清楚”的答案也不会太失望。


    然而，在收到对方反问之后，他立刻意识到不对。


    对方知道“叶沉”，并且很可能，顺着这个问题发觉到了自己的异常。


    这个问题是个致命的失误。


    虽然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他下意识发出了那句“抱歉”，还没来得及想出具体的避险策略，对方追击已至。


    “你不是圣火，你是谁？”


    明明是数据，却依然有感知。


    那一瞬间，医生感觉自己从头凉到脚。


    我……圣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