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四章 “我还在说。”

作品:《猫,猪和死亡

    有一天,陈瑶原本只是下楼买瓶水,便利店里空调冷得过头,货架贴着墙,远远的她看到马路对面有展览,路边都是书架,一排排书刊被堆在书架上,但路上没几个人留心这个展览。


    陈瑶把饮料塞进书包,往对面走去,极步走去最近的书架,她随手拿起一本封面印着“女性共鸣书写”几个大字的文集,标题柔软得像棉絮:《她们说完之后》


    副标题印着一行小字:“从沉默到表达,来自声音匿名者的真实自述改编。”


    她起初只是出于习惯翻了一页。


    第一页,没感觉。


    第二页,开始发紧。


    她看见一句话:“我小时候睡觉要关两层门,不是为了安全,是因为我爸喝完酒会推门进来,他会打妈妈。”


    那是她收到过的匿名信里的原句。她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她在信尾写了注:“她说,她不怕那扇门开了,只怕她没听到门响。” 她继续往下翻,第六页、第十页、第十三页…… 她的标注、她的语气、她剪过尾句加过副词的处理方式,全都在,但没有她的名字。


    陈瑶发现,她记录下来的东西,似乎也被其他人听见或者使用,比起网络上过于怪异的改动让她无法接受,这本书似乎看起来算是平和,但也只是看起来。


    因为这本书上,没有原始文档标注,没有出处,没有哪怕一句:“本文基于整理”,原本这些话是每一个人的话,但这些句子现在属于这本书,属于封面那两个不知名编辑的署名。


    一般出书都需要一系列的审核时间,但陈瑶并不知道,也没有意识到这本书的上市时间有点快,像是最近的事情出来,书就立刻闪现了。


    陈瑶翻开书,除了那些句子属于了别人,还多了些文艺腔的润色:“她说她曾经怕黑,后来才知道,怕的不是黑,是黑里没有人回答。”


    陈瑶只是看着那句话,只觉得陌生,不是因为句子不动人,而是她知道——这句话,她根本没写过,原文是:“我怕黑,是因为小时候黑里只能听到自己哭。”


    现在,它变成了一句“适合印在地铁广告上”的心灵鸡汤,她手指微微发抖,书架上还有一本“特别推荐”的姐妹篇,写着“配套朗读音频上线,扫码即可收听”。


    她忽然明白过来:那些朗读,可能也不是她的声音了,她连话还没讲完,就已经被谁剪成了“合适的版本”。


    她拍下书的封面、版权页和几段内容,找到出版社在官网公布的邮箱,她没有发怒,只是写了很平静的一封邮件:“您好,我注意到贵社新出版的《她们说完之后》一书中,多处内容疑似直接改写自我此前整理的匿名证词与评论。请问贵社是否知情?是否取得原内容授权?是否愿意进行署名或内容修订?”


    她等了两天,收到的回复干净而礼貌。


    “您好,感谢您的关注与提醒。《她们说完之后》所使用内容均为在‘公共域可检索平台’与‘自愿分享语料平台’获取,并经过二次演绎与语言重构。本书所有内容均为编者集合性改编创作,属于‘非署名文本的再创作’,暂不涉及侵权或署名争议。若您对其中某一具体片段持有异议,欢迎在三十日内提交材料说明并通过正规流程申诉。感谢您对女性声音项目的支持。”


    陈瑶读完,愣了一会儿,然后笑了。不是那种好笑的笑,是冷笑。


    因为二维码扫出来的声音,就是她播客内容的转录音,只是用AI修改了音色,而内容基本没有什么不同。


    这不是陈瑶需要的听见和关注,


    这种粗暴地否认,就跟温柔地感谢她贡献了“文本土壤”一样令人郁闷。


    甚至话里话外都在感谢她当初没有注册著作权,感谢她讲得那么真、那么具体,以至于任何人都可以摘一段出来用,他们把陈瑶从讲述者变成了一堆材料,然后把那堆材料堆进了某本市场计划书的“共鸣板块”里。


    陈瑶重新翻看那封邮件,看见那句——“集合性改编创作,非署名文本的再创作。”


    她在纸上默写了一遍,笔一划一划写得极慢,写完后,她在句子下面标了一个箭头,写:“所以我讲过的,不是‘讲过’,是‘可以剪成别的讲法’。”


    她忽然意识到:她的沉默不是保护了作品,而是给了他们“合法改写”的时间。陈瑶没有发布声明,只是匿名在一个小众平台发了段话:“我讲过一些话,现在看到它们出现在一本书里,变了句子、改了语气,也没有署名。不是要维权,也不是在抢话语权。我只是想知道,在这个时代——一个人讲了真话,还能不能保住那句话的样子?”


    帖子发出去后,原本只有几十个浏览量,可不知为什么,一个流量博主截图转发,配了一句:“现在连匿名说话也要争署名权了?‘她们文学’不够你表演的?”


    评论区像是突然被点燃了:


    “说到底就是觉得红利不是她的,急了。”


    “本来就没署名,你怎么能说人家用的是你?”


    “谁的故事不是苦出来的?你爸妈打你就成专利了?”


    “情绪不是你的专属权利,别把疼痛当人设。”


    还有人翻出她之前的帖子截图,说她早就“有预谋地打情绪牌”。


    “你看看这语气,典型文学系女权感伤流。”


    “她是想要署名,还是想红?”


    她看着这些评论,一开始想笑,后来笑不出来了。


    她想起有人曾告诉她:“只要你讲的是真话,就不怕他们怎么说。”


    现在她才知道,那句话不完整,完整的版本应该是:“只要你讲的是真话,他们会让你怕得不敢再说。”


    她关闭评论,却忍不住打开一个搜索栏,输入关键词:“她们说的话 创始人”


    结果页显示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那个编辑、那个朗读主播、那个某平台标签账号的主理人,一个男人。


    而陈瑶的声音已经被拆解,她的身份已经被置换,就像她讲过的句子,被换上了别人的嗓音——她不在场,但她的语言还在被利用,可现在没人再承认,那些话是她说的。


    那天晚上,她收到了那条私信,发件人自称是一家文艺出版机构的项目编辑,语气专业、克制,甚至可以说“善意”:“你好,我关注你的写作很久了。我们正在筹备一个新女性写作项目,特别希望收录像你这样的声音。当然,我们理解你不希望曝光身份,所以我们提出的建议是:你作为【幕后资料提供者】,我们会对你的文字进行编辑性再创作,由作者团队进行叙述重构,你可以不署名,我们也不标注来源,只确保你被‘温柔留住’在书中。”


    那几个词,“幕后资料提供者”、“编辑性再创作”、“温柔留住”。像三根透明的细线,一点点把她拉进他们设计好的框架里。她不被否定,也不被驱逐,她被邀请,合作,合理利用,只是前提是——她不能是“她自己”。不能留名字,不能保留原文句式,不能要求文字不被调性化、格式化、符号化。


    她被“欢迎”,但前提是,她成为他们版本里的她,陈瑶盯着那条私信,没立刻回复,只是坐在电脑前,翻出她最初写下的那一行:“我写不是为了赢,是为了活着。” 但陈瑶只是安静地想了一会儿,在桌上写了一句:“如果保护的前提是剪掉我讲过的话,那这保护不是留住,是抹去。”


    她没有回那条私信,也没有在社交平台上再发一句话,那天深夜,她打开邮箱,草拟了一封从未发出的“公开信”。


    不是为了发布,而是为了让她自己看清楚,她要保住的,不是署名,不是点赞,不是光环。是那一行字,完整的样子,她敲下每一个字时都很慢,就像重新把自己拾回来:“我写下那句话的时候,不是为了被分析、被改写、被拆开供人使用,我写,是因为那时候我必须写,我不想忘记我真的那样想过,所以你可以不署我的名字,你可以删掉我的主页、我的账号、我说过的背景、故事、注释、时间点、逻辑线……但你不能改我讲过的那个版本,不能换掉那句里真正的我,你不能——把我说过的句子,剪成你要的样子。”


    陈瑶打完最后一行,把信保存在本地文件夹里,命名为:“为未署名的我,备份一份。”她没有关电脑,只是放下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窗外有风,远处有人在放烟花,隔着玻璃传来轻轻的噼啪声,她没睁眼,但陈瑶想起了那句刚写完的话:“你可以不署我的名,但你不能改我讲过的版本。”


    她默念了一遍,像在确认,她不再怕被看见,也不再求被理解,所以,陈瑶似乎把这个事情放下了一样,她想默默的安静一段时间。


    因此李音的电话,陈瑶没接。


    但其实她最近几乎不接任何电话。不是逃避,而是一种本能的迟疑——她已经无法判断来电者的身份:是平台负责人,是校方代表,是自媒体编辑,还是某个一时被感动后又很快转身离场的“支持者”,但最后也在试图抹去她的存在。


    反正一个高中生而已,青春疼痛的女孩,总会被生活,学习打磨掉棱角。


    同样,陈瑶疲惫于反复说同一套话,然后看着它们变味、漂白、转码。


    但那天下午,她接到了李音的消息,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 “我在你楼下。不是来问,也不是来劝。如果你不想说话,我们可以安静地喝杯水。”


    她愣了几秒。


    十分钟后,她下楼,穿了件旧外套,扣子已经绷得有些紧。头发散着,没有特别准备——她知道,来的人不在意这些。


    楼下是条安静的街道,便利店的招牌正在更换灯管,发出不稳定的电流声。李音站在店门边,没穿警服,一身便装,背着个旧背包,像是个来串门的朋友。


    “你好。”李音笑了一下,眼神平和。


    陈瑶点头,没有说话。


    “附近有咖啡馆吗?”李音问。


    陈瑶还是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抬脚向前走,李音就默默跟上。


    两人走进街角那家熟悉的小店。老板认得陈瑶,没多问,似乎并不知道这几个月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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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样,只冲她笑了笑,递上菜单。


    “老位置?”老板问。


    陈瑶点头。


    她选了靠窗的位置,背对街道,不会被路人的视线打扰。


    李音坐在她对面,只点了杯热柠檬水。


    气氛一开始是尴尬的,但也不是敌对的。像两个人坐进一间屋子,却还没决定要不要说话。


    “我看过你发的邮件。”李音轻声开口,“我没在第一时间回,是我不对。”


    陈瑶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手指搅动着纸杯边缘。


    “我想说的其实也不多。”李音继续,“也不打算追问你现在的打算。你说过你退一步,是想看看他们会不会真正听——我想告诉你,我听见了。”


    这句话不重,却像一块石子落入水中,泛起很轻很浅的涟漪。


    陈瑶眼神动了一下。


    “我们开了个会。”李音语速缓慢,“关于你,也关于其他人。有人说你们不该说太多,有人说你们的表达扰乱了秩序,也有人……试着理解‘你们为什么说’。”


    “可你们总是在讲‘我们说什么’,从来没人问过‘我们为什么开始说’。”陈瑶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像从很久没开过的喉咙里挤出来,还带着些许哭腔。


    “我知道。”李音点头,语气坦诚,“但也许我们今天开始,有人愿意听‘为什么’了。”


    陈瑶低头,没有回应。


    “当下这次见面,我不是来代表任何机构的。”李音顿了一下,“我是来代表‘曾经也说不出口的人’的。”


    她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递过去,那是一张很旧的纸条,拍得有些模糊,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了一句:“如果我今天不回家,是不是就没有人发现?”


    “这是我十五岁时,塞在课桌抽屉里的纸。”李音说,“第二天被打扫卫生的阿姨发现,交给了老师,老师没有报警,只是把我叫去谈了一次话,说‘你写这种话会被学校记处分’。” 听到这,陈瑶笑了一下,苦中带讽。


    “那之后我再也没写过什么。直到我开始做现在这份工作,才知道,当年要是有人坐下来,只听我讲十分钟,我可能会更早明白,‘被理解’不是奢望。”


    陈瑶望着那张模糊的纸条,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哽。


    她不确定李音是不是故意带来的这张照片,也许是巧合,但她知道,这不重要。


    “你还会觉得值吗?”她问。


    “什么值?”


    “说出来,或者……帮别人说出来。”


    李音想了想,回答:“值不值这件事,得等很久以后才知道。但我知道,不说,一定会后悔。”


    陈瑶沉默了一会儿,“我最近删了很多东西,是真的想删,最近的变化,让我觉得我不配保管那些声音。”


    “可你保管的,不是声音,是那个当下。”李音温柔地说,“她们在讲的时候,是相信你能听见的。她们也许不在乎那句话后来去了哪里,但她们在讲的时候,是冲着你在讲。”


    陈瑶没有回应,只是低头看着桌面,指尖在纸杯上轻轻敲着什么节奏。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你会怎么处理我那些话?”


    “不会处理。”李音回答,“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来决定它们该去哪。”


    “可是已经不是我的了。”她喃喃道。


    “那也不属于别人。”李音看着她,“它们现在,属于你和你选择的每一个‘听者’。”


    两人沉默下来,窗外的风吹过街口,便利店的灯管已经换好,亮起时晃了一下,照出一段斜长的人影。


    店里放着一首慢歌,不知名的民谣,歌词很轻:“你说了,就算没有人听见,风也会记得。”


    李音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只是从包里拿出一张信纸,放在桌上。


    “如果你有想说的话,想寄出去的话,写在这上面吧。不一定要寄给谁,也许只是给你自己。”


    她起身,穿上外套,点了点头,“我不会催你,不管你写不写,我都会等。”


    陈瑶没有应声,她只是望着那张纸,像在看一面镜子,镜子里是一场关于“说”与“不说”的拉锯,关于曾经相信,后来退让,现在又被悄悄照亮的,微弱光亮。


    李音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风还是冷,但她觉得肩上的重量轻了一些。


    那不是任务完成的轻,而是“有人接住了一个声音”的轻。


    她走得很慢,像刻意给谁留时间,而窗内的陈瑶,还坐在原位,左手缓缓拿起了那支信纸上的钢笔。


    笔尖悬停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写下“她们说的话”时的情景。


    那天窗外有风,她手很冷,但那句“我说了”写得格外稳。


    她犹豫了一下,在信纸的第一行写下:“我还在说。”


    她不知道这封信最终会不会寄出去,也许只会折好,藏进某本不再打开的书里。


    不为结果,只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