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章 故事的光

作品:《猫,猪和死亡

    陈瑶是早上醒来时发现呼叫APP的账号被封的,没有任何预警,也没有违规提示,陈瑶只是照例打开平台主页,准备更新那天凌晨收到的一份证词。结果却看到一行干净利落的红字:“该账号已被系统限制使用,原因:传播不实信息,扰乱社会秩序。”


    她的页面变成空白,头像变灰,关注、收藏、转发全部归零,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像她写的那些句子、那些证词、那些熬夜打印的纸页,从未被放进任何人的记忆里。


    陈瑶的邮箱瞬间涌入几十封自动通知——关注账号消失、内容加载失败、评论无法查看。甚至有好几封是她曾私信联系过的“讲述者”发来的:“你还好吗?为什么看不到你了?是不是他们删了你?” 她没有回,她只是坐在椅子上,反复刷新自己的主页,一遍一遍看着那个账号名—— 它还是那个名字,可是现在它什么也不是了。


    连自己都被清除出去了,被当作是某种噪音源头,被悄悄切断。不是拉黑,不是封禁,而是彻底格式化,意识到这个,陈瑶感到胃里翻滚,像刚吞下未咀嚼完的字句,然后她点开热搜。


    【#陈瑶被禁言#】【#未成年叙述与舆情边界#】【#写作文可以毁掉一个人吗#】


    陈瑶一眼扫过去,看到的不是声音,是标签,她变成了一个事件,一段争议,一具被拖出讲台的案例尸体。然后,她成为了很多博主的讨论素材。


    下面有个“情感博主”发了短评:“以文学之名,引导未成年人集体受害化,是这个时代最危险的精神诱导。”


    还有教育评论员留言:“陈瑶不是拯救者,她是一个正在构建受害话语市场的内容操盘者。”“写字”的人,现在变成了“操盘”的人。


    她看到一条评论的转发量最高:“她的故事听起来很悲伤,但你不觉得她太想赢了吗?”


    陈瑶手指微微发抖,她忽然想起那个她小时候被老师批评“作文太敏感”后,她自己偷偷改了一段话,把“我怕回家”改成“我不习惯热闹”。


    那时候陈瑶以为,是自己太敏感了,现在她才明白,不是太敏感,是这个世界太怕听真话。


    而那些删掉她话的人,并不是不理解她说了什么,而是太理解了,才怕。


    陈瑶接到学校电话是在当天中午,班主任语气一如既往平稳而委婉:“陈瑶,教导处这边想和你沟通一下,没事,就是谈谈最近网上的一些事情。”


    她没有拒绝,甚至连“好”字都说得很清楚,她知道这一天会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她推开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门时,阳光正好,落在玻璃窗上折出一层层细密光线,坐在桌子对面的是教导主任,还有一个陌生的中年女老师,戴眼镜,表情平静。


    她们看上去不像要处罚她,更像是准备开一场“心理疏导”。


    主任先开口:“陈瑶,我们一直知道你是一个非常有思想、有才华的学生。老师们都很喜欢你写的作文。但你知道,我们作为学校,有时候也要考虑整体的环境和舆论。你现在的情况,已经超出了普通学生的范畴。你写的东西,引起了很大的社会反响,但也引来了很多误解和攻击。我们不是说你做错了什么,而是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那位眼镜老师接过话:“我们建议你,先暂时停止网络上的一切更新和互动。甚至,如果你愿意的话,先申请一段时间的‘情绪观察假’,我们不会在档案里记任何东西,只是让你休息一下。等风波过去,我们再慢慢复课。”


    陈瑶点头,一边听,一边在脑海里记下这些话。


    情绪观察假、暂时停止更新、不会记入档案、不是处罚,是保护。


    这每一句话听起来都体贴温和,可拼在一起就是一句:你太吵了。我们想让你安静一点。


    陈瑶没有争辩,只是轻声问:“是谁让你们做的吗?”


    主任脸色一变:“我们只是觉得,这对你更好。”


    “你们删掉我,是为了保护我?”


    “不是删,是……规避。”


    “规避我?”


    “不,不是你,是你说的那些话。”


    “可我说的,只是别人的话。”


    “那你就更应该规避。”


    陈瑶忽然笑了一下,那笑一点都不像十六岁的女孩,像一个审讯过头的证人。她站起身,看着两人,语气平淡得像陈述天气:“你们删掉的,不是‘我’,是我活过的痕迹。”


    陈瑶没有等他们再开口,转身离开,走廊上有窗,她看到外面天晴,教学楼对面挂着横幅—— “共建和谐校园环境,让青春在阳光中发声。”


    她站在那里,风吹起横幅的一角,像某种反讽式的掌声,在安静中慢慢落下,陈瑶一推开家门,就闻到晚饭的味道,酱油、葱花、煎蛋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有点咸,有点熟悉,也有点令人窒息。


    宋巧燕正站在厨房门口,手上还握着锅铲,一见她进门,立刻放下,语速压低但急促地说:“你到底想怎样?”


    陈瑶没有回答。


    “你账号被封了,学校给我打电话,说你可能不适合继续正常上课。你是想被退学吗?”


    陈瑶脱鞋的动作停顿了一秒:“我只是讲了真话。”


    “你是讲了真话,”宋巧燕声音拔高了一点,“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真话’,会让多少人难堪?你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有记者来敲门?我在单位已经有人在背后议论了,亲戚都开始问我是不是你疯了!”


    陈瑶站在客厅中央,像一件不合时宜的家具。


    “你是不是想让我们全家陪你一起沉下去?你说你讲的都是别人的故事,可你有没有想过——别人想让你说吗?”


    陈瑶顿了顿,像压抑许久的怒意终于找到突破口:“你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不是谁的发声器,你不是救世主!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陈瑶一直没有回嘴,她只是看着母亲,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练习作文,写到“如果我消失了,世界会不会不一样”。


    她记得宋巧燕当时一把把那张稿纸抽走,说:“你写点正常的内容不行吗?你要是写这种话,我会被别人以为我虐待你。”


    现在她又说了类似的话:“你写这些,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陈瑶终于轻声说:“可我没有推。“


    陈瑶是在午休时间再次打开呼叫APP,她发现界面已经一片空白。像一座人来人往的图书馆,在一夜之间被封上封条,只留下门框,还亮着灯,她刷新页面,切换网络,换浏览器,一遍又一遍,就像反复确认某件已经发生的事是否真的是“事实”。


    可事实一点都不惊天动地。它甚至没有响一声,陈瑶就这样,只是“突然”被世界归零,更像是有人在背后悄悄按了“撤回键”。


    她登陆自己的小号,尝试搜自己的账号ID,结果是:“暂无此用户。”


    像陈瑶从来没存在过,不是抗议、不是惩罚、不是争论,是格式化,是干净利落地,把她写过、讲过、转发过的所有文字——从界面意义上移除。


    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阳光从窗帘缝里落下来,照在她的手上,桌上的本子开着,上面是前一节课的练习题:“请从下列词语中任选两个,写一段表达情感的文字:‘温柔’ ‘沟通’ ‘尊重’ ‘边界’。”


    陈瑶忽然有点想笑,她用钢笔点了一下“尊重”两个字,然后很轻地写在空白行里:“我写下的那句话,如果你删了它,你是怕什么?”


    没有人能听到这句问话,她也不是写给谁的,她只是想知道,删掉她那句话的时候,他们在想什么?


    她合上本子,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第一个被删掉的人,她只是第一个,被那么多人看见后,又亲眼看见自己被删除的人,这比辱骂还安静,比封号更有效,这不是打断她。


    这是告诉陈瑶:“你从没说过。”


    热搜不是忽然来的,是悄悄窜上榜的。


    一开始是某个知名账号在视频平台发了一条评论视频,标题是:“未成年作家陈某,正在制造一种危险的舆论幻觉?” 陈瑶已经有了作家陈某的头衔,尽管她的小说只是在网络上自娱自乐,视频背景是陈瑶某次匿名发言的视频截屏,画质模糊,语气温和。视频制作者却在字幕上写下:“受害叙述不是赎罪券,情绪操控不是正义。”


    短短十分钟的剪辑,将陈瑶从“保存者”剪成了“情绪操盘者”,弹幕滚动得飞快,评论区一边倒:“她不就是想红?我从她的语气里只听到控制欲。写几个故事就想代表所有受害者?精神病毒,披着文学外壳。”


    她打开另一个平台,在首页看到有人发起了话题:【#作文不是武器#】


    配图是陈瑶当初写的那封草稿截图,被人标红、加框,一句句剖开讲:“这是典型的煽动型语言构建”、“这里有意识引导读者情绪陷入对抗”。


    尤其陈瑶那句“你写下的,不是为了赢,是为了活着”,被摘出来当成标题,配的评论是:“她赢了,可我们输了常识。”


    陈瑶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她忽然觉得,这不是“反对她”的声音,这更像是——他们想收回“共鸣”的权力,她讲的那些故事,曾经让人哭、让人愤怒、让人开始回忆,但现在,他们忽然集体改口了:“其实没那么严重。她太夸张了。她写这些,是想让人觉得全世界都像她。”


    不是因为陈瑶变了,而是他们后悔曾经相信了她,社会不会承认自己信过一个后来被否定的人,所以他们干脆让她变成一个“从一开始就不值得相信”的人,她刷到一条匿名用户的评论:“你有没有想过,你是那个在火灾现场喊‘失火了’的人。可你喊得太久,喊得太多,大家开始烦你了。他们不在乎你有没有烧伤,只在乎你是不是在抢话筒。”


    陈瑶合上手机,眼睛有些涩,她终于明白:你讲的不是故事。你讲的是缝隙,是他们最怕被看见的裂缝。


    所以他们要贴上标签。“情绪操控”、“网络煽动”、“道德勒索”、“共情暴力”。


    这些词不是用来骂你。是用来让自己安心——“她不是我,所以我不用怕。”


    ……


    周五下午第三节课,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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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她叫出了教室,“去教导处一下,主任还是想再和你聊聊。”语气温和,像提醒学生补交作业那样自然,陈瑶走过走廊,阳光落在脚尖,地砖反着光。她感觉像要走进一间早就为她准备好的审讯室,哪怕门口贴着“心理支持室”四个字。


    进门后,教导主任已经在等她,还有一位她不认识的女老师,穿着淡蓝色针织衫,带着一副刚刚学会“如何安慰人”的笑容。


    主任注意到陈瑶进来,站起来邀请她坐下,而后先开口:“陈瑶,你最近的情况我们学校也关注到了……我们理解,你是一个有表达能力、有情绪深度的孩子。之前就跟你提过假期,现在情况你也看见了,有些事情说出去后,在复杂的传播环境下就不是个人能控制的了,网络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判断力。你说的,也许是真实的,但一旦被放大,就会造成误导和社会恐慌。”


    女老师接过话,声音更轻:“我们不是不认可你写的东西。只是希望你在这样特殊的阶段,能够选择一个对自己更安全的方式。” 她顿了顿,用一种像在谈心理病理的语气说:“所以,学校还是想再次建议你,我们准备为你申请一个‘情绪恢复观察假’,你可以暂停课程,专注调适状态。当然,请不要担心,这不是处分,不会记入档案。只是一个善意的暂停。”


    陈瑶没有说话,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听过这些,是什么时候呢?


    但又不记得了,最后她在一张光滑的、印着校徽的桌子前坐着,听这两位大人一边微笑一边将她从“学生”的位置上推走。


    陈瑶忽然想到,有一次,她作文里写过一句话:“被温柔赶走,最像一场梦醒。” 她终于开口:“你们不让我说话,是因为怕别的学生效仿吗?”


    主任一怔,旋即摆出惯常姿态:“我们当然不是不让你说话。只是希望你明白——不是所有的真话都适合在课堂里讲。”


    女老师点头:“我们希望你把自己的体验处理好,再去写,这样才是负责的表达。”


    陈瑶笑了,很轻,像笑一个难解的题目终于确认无解:“你们只是怕,别的学生开始意识到他们也有‘体验’。”


    她站起来,拉了拉书包带:“谢谢你们的关心。我没事。” 陈瑶走出教导处,经过宣传栏,上面贴着红色标语:“用热爱和理智书写青春,用沉静和规范表达情绪。”


    她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几秒,然后掏出手机,把它拍了下来。


    存在手机里的最后一句标题是:“我被教会了表达,但你们怕我真的开始说话。”


    陈瑶一进家门,客厅灯就亮着。


    电视没开,桌上饭菜整齐,手机翻着屏,亮着母亲还没按下的短信草稿:“早点回来吃饭。我们可以谈一谈。”


    她脱下外套,把书包搁在沙发一侧,宋巧燕从厨房走出来,脸上的平静只维持了一秒。


    “你还想继续这样下去?”


    声音低,却像藏了很久。


    “账号被封了,学校也找你谈了好几次。我今天接到单位的电话——问我是不是你在网上发了不当内容。陈瑶,你到底在做什么?”


    她没有抬头,只回了句:“我在讲别人讲不出来的事。”


    “别人讲不出来,是有理由的。”宋巧燕压着声音,“你以为你能替谁说话?你是社会记者吗?你是心理医生吗?你只是个孩子!”


    “可是我听见了。”


    “你听见就要让全世界跟你一起承担?你知道你在干嘛吗?你这么想说?为什么不好好学习?我跟你说的话你都不听?你就这么自信自己讲的话,会被别人听吗?”


    宋巧燕的声音开始抖,眼眶泛红:“你是不是想让我们全家陪你一起沉下去?别人都在看我们。”


    陈瑶一瞬间沉默了。


    “你想过没有,舆论会怎么写你,会怎么写我?你想别人说你妈纵容你疯了吗?你知道我有多怕你再写那些——写自己、写别人、写你小时候那个破楼道!”


    “我怕你不是写作文,我怕你是在掘墓。”


    “你知道什么是后果吗?”


    陈瑶抬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这样一场家中“劝解”中反问:“你怕我写的,还是怕我只写真的?”


    那一刻,宋巧燕愣住了,空气像被掐断,她想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陈瑶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女人老了,不是脸上的皱纹,是她从来不敢说“那时候我也怕”这句话。


    她只是用一层一层的“保护”“为你好”“别让别人看笑话”裹住自己,那不是防火服,那是沉默的棉被,盖在灵魂上几十年,只剩余温。


    “你总说别人会怎么看我们,”陈瑶轻声说,“可我从来没说过是你害我不敢说话。”


    “我只是想说出来。哪怕不是我自己的事。妈妈,你知道吗,有些人一辈子都在等一句‘我相信你’。你做不到没关系,我可以说。但你别拦我。”


    宋巧燕泪流满面,抱着胳膊,像是想要保护自己不被这些话冻伤,又或者她没有人相信就这样抱着自己,给自己力量。


    但陈瑶已经不哭了,她只是静静站在客厅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