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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空折颜》 第91章 第91章“我要出府。”……
昏暗的内室中,仅有几盏若隐若现的烛火,轻轻浮动的帷帐上映着人影,床榻内的颜霁紧闭双眸,她感受着贴在耳边的温热,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没有得逞的裴济生出气来,一把托住了想要偏离的脑袋,硬凑了过去,咬住了那颗软糯的耳尖,轻轻咬舐着。
颜霁不停的颤抖,她还是无法克制自己本能的反应,但她没有退路,自从她遇见裴济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注定了她的结局。
她强迫自己变成一个傀儡,无视此时此刻的痛苦,为自己编造一个美好的幻影,沉浸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裴济终于停了下来,他将人揽在怀里,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痕,那颗小小的泪痣总有一番别样的滋味。
直到他起身将人抱进了浣尘,颜霁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喘着气儿说,“我要出府。”
裴济把人揽在怀里,抹去了她面上的水珠,颇有些不悦,“出府作什么?”
“明儿十五,
我要出去玩儿,”颜霁斜了他一眼,“是你答应的,我给你生孩子,但是我要在这冀州随心所欲的自由,连你也不许随意插手。”
颜霁在提醒他,别忘了他自己说过的话。她这些日子仅在这府上一圈一圈的溜,是时候该出去熟悉熟悉了。
裴济被她呛了一回,沉着脸没有拒绝,“带上裴荃,不许跑远了。”
颜霁不理会他,干脆唤了绿云来。
裴济看着她被婢子扶出去,又暗自思索她这转变太大,若不是裴荃次次都盯着,他实在怀疑是被人掉了包。
自从那夜他同她约法三章后,她就一步步的试探了,起初是要出晴山院,带着人一处处的都跑了个遍,连那得真亭下的鱼儿都被她撑死了几条,如今又要出府。
裴济临走前,对裴荃下了命令,“派人都盯紧了,路上与何人交谈都要一一记下。”
还未走出院子,又道,“传孟山也跟着。”
裴济的心里打鼓,从那日至今,已有半月之久,但他还没适应转变如此之快的颜霁。
颜霁一点也不在意,她心里还有旁的事。
等天亮了,用过饭,远山道长又诊过脉,就道,“咱们等会儿出去罢?”
“去哪儿?”
远山道长也难得释放本性,这些日子她在府上带着人呼呼啦啦的绕来绕去,可是惹出了些风言风语。
“去哪儿都成,不是说今儿要放花灯,”颜霁没什么想去的,她只想花裴济的银子,要是能跑去大街上撒钱,她就更开心了。
“那是天黑了再看的玩意儿,等会儿我有一个好去处”
远山道长的好去处就是饭馆,还是那又偏又远的地方。
两人坐在二楼,他等着一道一道的菜肴端上来,颜霁坐在窗边,望着下面的行人和街道,若有所思。
“这儿也太偏了些,不过你怎么找到的?”
远山道长看了看她身旁的婢子,眼睛乱转了两下,胡乱说道,“我从前可是在这儿住了好几年,别的不说,这附近哪一家的菜好,我还是知道的。”
“快吃!快吃!吃完了咱们接着去下一家。”
他怕颜霁再问,忙夹了一筷子燕笋糟肉,塞进了嘴里。
颜霁随意用了几口,便不再用了,她仍然朝外望着,看着周遭的巷子铺面。
用完饭,远山道长又带着人去了清风楼,饮了茶,听了戏。
等人再出来,天色已经如墨染一般,街道两旁的花灯如昼,耀眼夺目,如星河倒影般,垂髫稚儿提着盏盏灯笼,嬉戏追逐,走在其间,好似那天宫星市般。
“可要提盏灯?”
远山道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极是满足。
“不了,”颜霁摇摇头,目光从那摊贩前提着牛郎织女纹样灯笼的青年男女身上收了回来,问道,“可有祈愿的河灯?”
“有!”
远山道长明白她的心思,没有多说,带着人走到了河边,亲自买了两盏河灯,“题上字罢。”
颜霁拿起了一旁的笔,略想了想,题上了几个字,便亲手捧了起来,走到河边,弯身放了进去。
河面上零星的光点,像是空中的繁星般,她站在河岸边,静静地看着飘得越来越远的河灯,思绪也跟着悠悠飞走,直到河面上映出的身影暴露了裴济。
颜霁侧过身,似是未见,迈上了一节台阶。
“走什么?”
裴济伸出手拽住了她,对裴荃喊了声,“再取两盏来。”
颜霁挣扎着试图把自己的胳膊从他的手中解脱出来,“你别烦我。”
“哪里烦你了?不是让你放河灯玩儿?”
裴济面上带着笑,但这笑是极冷的,周身的寒意早在他在马车上亲眼看见她题的字就泄了出来。
“你爱玩儿自己玩儿去,”颜霁皱紧了眉头,她的胳膊还未裴济禁锢着。
裴济咬了牙,一把将人扛在了肩上,大庭广众之下她发了狠捶打着裴济,但颜霁的反抗毫无作用,下一瞬自己就被强塞进了马车。
“回府。”
裴济一声令下,身下的马车就走动了起来。
颜霁紧闭着双眼,不愿同他再有口舌之辩,平白浪费心力。
裴济将人强硬的拽到了身旁,上下打量了片刻,低头贴了过去。
“没拿药!”
颜霁来回转着头,双手紧紧推着他,不愿接受他如同野兽般的发泄。
“回去再吃。”
说着,挟制住了那双手腕,一层一层剥去了繁复的衣衫。
颜霁再不反抗,她认命似的无力瘫倒,任由那双手在她身上作乱,她以为自己不会再痛了,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那么痛?
她太怕自己坚持不下去。
也许是她太懦弱了。
一点点的痛都被她放大,她应该记住自己选择的路,她是不能回头的-
黑色的子息丹被颜霁吃了一整瓶,直到外面的花儿都开了,柳枝冒出嫩绿的枝芽,长长的拂过脸颊,裴济终于如愿以偿了。
颜霁觉得恶心,千升摆的膳食原都是她惯常吃的,可今日一闻见,颜霁就直犯恶心。
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远山道长坐在榻前把了脉,片刻,换了只手又诊了一次,才缓缓点了头。
“当是有了。”
这几个字出口,颜霁还没什么反应,倒把一旁的裴荃欢喜出了声,面上的皱纹叠在一起。
颜霁淡淡扫了他一眼,裴荃忙噤了声,面上的笑意却是掩不住的。
“可有多久了?”
“不足一月。”
颜霁这时才看了眼裴荃,“去把这消息送给你家家主去罢,少惹得风风火火的。”
“多谢娘子,多谢娘子!”
这样的大好事让他去给家主报喜,只有赏没有罚的份儿,裴荃可知道家主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位不曾降于世间的小主子,如今这不就是给他讨赏了。
裴荃到底还是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颜霁将绿云等一并摒了去,才低声问,“依你所看,此胎能撑几月?”
远山道长面色沉重,“用尽我平生之力,至多保你八月。”
颜霁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腹,点了头。
“足够了。”
这些时间,足以完成她的计划。
相比于颜霁的冷淡,裴济面上的欢喜更直白些,连屋内一同议事的臣下们也都面露喜色,纷纷起身恭贺,这个消息无疑一举粉碎了裴济后继无人的谣言,于裴氏,于冀州,便是于他裴济一人,都是一个最好不过的消息。
无人注意这仅是一个庶子,即便他的生母出身低微,入不得台面,甚至没有人认为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有可能是一个女子。
他们都默契的认为这会是一个男儿,一个能安抚冀州千万臣民的男儿。
裴济摒退了裴湘等人,他仍坐在椅子上,消化着这个他盼望已久的消息。
过了两刻钟,裴济起身走出了屋子,又问,“何人给你项娘子请的脉?”
“是远山道长。”
“再去传张守珪,让他再去请一次脉。”
“喏。”
裴济带着人匆匆赶到了晴山院,数米之隔,他踏入内室时,张守珪已经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去诊脉。”
裴济一个眼神,裴荃就心领神会,他忙看了一眼绿云,又把张守珪请进了内室。
隔着帏帐,张守珪摸了一次脉,就下了结论。
“项娘子已有近一月的身孕。”
两个人都说出了同样的消息,看来此事确认无疑,众人还没来得及欢喜,张守珪又兜头浇了盆凉水。
“可娘子体弱,此胎最好小心为上。”
连一向直言的张守珪都委婉着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此胎风险之大。
裴济的目光落在那帏帐后的人影上,他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总归不会同他一般欢喜。
这孩子,是他强求来的。
走出内室,裴济命人传来了远山道长,对他二人说,“此胎便交与你和远山道长,务必要保她十月后平安诞下子嗣,有功封赏——”
“臣下直言,还望家主恕罪。”
张守珪忙将这话拦下,“依臣下方才请脉所看,项娘子此胎怀不过十月之期。”
裴济看向远山道长,他也无奈的摇了摇头,“近几个月还好说,我和张先生只能尽力能保他七月,到时候保大保小,还得你拿个主意。”
张守珪看了眼远山道长,“臣下只能尽力而为。”
上一秒的欢喜瞬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裴济并非不知,用药前远山道长曾与他提及,但耐不住他的一再坚持,终究还是用了药。
“七月诞下,可能养大?”
两人没说话,那句七活八不活的老话儿,却不能说给裴济听。
“尽力而为。”
这是他们医者一贯的说辞,行医诊脉,总要给自己留点后路的。
第92章 第92章“瓜熟蒂落自然时。”……
“娘子,该回府了。”
裴荃低声提醒,轻着脚步走到颜霁身旁。
“什么时候了?”
颜霁将手伸了出去,遥遥望着下面的铺子。
“申时三刻了。”
见她转回身来,裴荃忙关了窗。
“给你家家主提的糕点可备好了?”
裴荃忙道,“仆下方才亲自去提的,都是照您的吩咐,又给家主新添了两样。”
颜霁没理会他,扶着桌子起了身,身旁的绿云和叩香忙上前扶,又将大红色羽纱面白的鹤氅拿了来,出门前披在了颜霁身上。
小门打开,还未见风,但比着燃烧着炭火的屋内还是有了凉气。
孟山正守在门外,一行人把守着酒楼上下,虽不着兵甲扰店家生意,但个个严肃而立,瞧着也不是好惹的。
下了楼,马车早已停在门外等待。
冀州的风总是凌冽,像是一把无形的刀,刮在面上,似是能划出一道伤痕。
绿云和叩香扶着颜霁慢慢上了马车,她的肚子已经鼓了起来,随时都有可能临产的肚子挡住了她的视线,许多时候她都只能依靠身旁的人。
马车上,颜霁半倚着车壁,透过那扇如意纹梅花窗往外看去,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大抵是天愈发冷了,都猫在家里了。
河东郡的路许多她都摸熟了,哪条路上有什么铺子,她说不准十成,也能记住□□成了。
时候到了,她终究要离开的。
“娘子,到府上了。”
裴荃出声提醒,搭过绿云和叩香递来的手,颜霁被系上了裘衣,下了马车,还未换上暖轿子,便瞧着正从对面行来一群娘子。
“那是做什么的?”
颜霁停住了脚步,她不愿那么快的就回到那个牢笼里去。
裴荃当即就发了话,“都过来。”
随即,又劝道,“您先坐暖轿子里,别叫他们冲撞了您。”
颜霁看了他一眼,一动不动。
他是裴济派来时时刻刻盯着她的,连她同哪一个人讲了几句什么话,也都要一句一句的记下来。
明知如此,怪不到他头上,可颜霁还是厌烦,且不止他一人,连绿云和叩香他们,一点点也都盯着她,似乎怕她要害了肚子里的这个,再连累了他们。
颜霁一点也不肯动,但风吹得很大,绿云忙将风帽取了来,系在了颜霁身前。
说话间,那一行人走上前来,朝她躬身施礼。
“你们此行是为着什么?”
裴荃自从接了裴济的命令,便专心在晴山院伺候着颜霁了,这府上的许多事都交到了裴荟手上,他只顾着每日随着颜霁行走,盼着小主子的降生。
那为首的人是他们府上的,自然认得裴荃,因而忙回道,“奉府上的小裴掌事之命,将前些日子选定的布料送来。”
也不是什么新奇事儿,颜霁打发了点时间,又问,“都送哪儿去了?”
那布铺子的人忙说,“府上各院都送了,照着裴掌事列的单子,都已交与他了。”
这话里的裴掌事自然是裴荟,而非他裴荃。
颜霁看了裴荃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也没什么兴趣了,命他赏了些银子,转身上了暖轿子,一路朝晴山院而去。
身后的孟山仍带着十余位护卫一同跟着,浩浩汤汤,惹得人看了好一会儿。
“这位是什么贵人?”
“咱们府上的项娘子。”
那人又回过头看了一眼,不禁感叹,原来这便是他们怀着冀州小主子的人啊!
时下,流言纷纷,对怀了他们冀州小主子的人民间多有猜测,不知是哪一家的贵女又是什么时候入了州府,竟先与那卢氏女怀上了州主的子嗣。
这些东西颜霁从来不知,便是她时常出府,也嫌少能与旁人交谈这些八卦,她更愿意找个地方走走路,随意吃点东西。
若是有远山道长陪着,再去些新奇的地方,品些新鲜玩意儿,就更好不过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裴济才会同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出跑,府内的膳食她这个几个月都用的不多,吃了也要恶心呕吐,不外是肚子里怀了这个孩子的缘故,更多的是颜霁给自己找的借口。
她想往出跑,不想时时困在府上,面对着随时都会出现的裴济。
下了暖轿子,天色已经见黑,颜霁入了内室,去了繁重的裘衣,便坐在了床榻上。
这个肚子与同月相比看着并不大,但还是累得颜霁总直不起腰来,走的多了,腿脚就要泛肿。
桃夭和流萤忙端上温水,给她轻轻按着腿脚解乏,连晚间的饭食也没用。
自她有了身孕,院子里的小婢子也都提了上来,此刻在她身边的便是她二人,另还有二人,唤作绯云和蝉衣,明日便是他们当值。
裴荃那厢忙提着点心匣子去了前面的饮山云院,每每出府,项娘子总惦记着给他们家主买些糕点,虽比不得他们府上的糕点娘子,但总是他们娘子对家主的一番心意,更何况家主也甘之如饴。
“你还记得回来!”
裴济看见冒头的裴荃,就将手中的笔扔了过去。
“这么冷的天儿,不劝着人早早回来,竟耽搁到了天黑,我看你那脖子上的玩意儿是不用要了!”
裴荃忙跪下请罪,“都是仆下的错,家主便是要罚,也请先看了娘子今日买的糕点。”
说着,将手里的点心匣子呈了上去。
“今儿娘子特意嘱咐仆下,多挑了两道新出的点心。”
裴济看见里面的点心,才没有再问罪。
“可伺候你项娘子用了饭了?”
“娘子不愿多用,申时一刻娘子在庆云斋用了缠花云梦肉,燕窝鸭丝,甜油炸果,还有一碗野鸡馄饨,娘子难得有胃口,仆下便不敢多劝,方才回府也问了娘子,原是想今日用得不少了,娘子若是再用,今夜就不好歇着了。”
裴济听了,面上才好了许多。
“今日暂且饶你,若是明日再回来得这么晚,就去领罚。”
裴荃忙应,又伺候着裴济起身,还未走出院子,又道,“把那点心提着。”
裴荃忙提了来,跟在裴济的身后去了晴山院。
这时,颜霁还未歇下,她正拿了从外头书坊买来的西湖梦寻在看,如今她出不得这冀州,最爱看的就是这些游记了。
裴济挥了手,床榻尾侧给颜霁按腿脚的桃夭和流萤都低下头噤了声,他悄悄走近,勾起了帏帐。
颜霁一心都在手里的游记上,加之她总是侧着身子,一时也未曾注意到身后多了个人。
“又看的什么?”
没人理他,裴济干脆自己开了口。
“哎呦!”
他突然出声下了颜霁一跳,她还没什么,肚子里的人儿就不愿意了。
平日里它也很少动,冷不丁动一下倒把颜霁踢疼了,她松开手里的书,扶住了肚子。
颜霁皱着眉头换了好一会儿,才瞪了裴济一眼,也不理会他,又拿起了书继续看。
裴济被人晾着,面子上总归过不去。
他挥手摒退了人,才在颜霁身边坐了下来,抬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
“明儿不要再出府了,这几日天——”
话还没说完,那只手就
被颜霁用书挥了下去。
裴济又把手放上去,没说完的话也没往下说了。
转而,又提起来,“那些料子都着人给你留了些,你这个做阿娘的,总要给他做些什么。”
颜霁听完,就把手里的书撂下了。
“你府上养的那些针线娘子是做什么的?”
她不会做,也不愿做。
这个孩子只是借她的肚子生出来,日后谁又说得准,就她眼下的身子,便是生下来又能活几天?
明知结果如此,又何必白费心力,白白浪费感情?
颜霁的冷漠让裴济恼怒,她是因为自己而迁怒这个孩子,她为什么不会和别人的阿娘一样,为了孩子做出牺牲,为了孩子对他有所改观。
看着她无情的背影,裴济皱着眉头起身走了出去。
屋外的风卷袭着雪花飘到面前,裴济走到门前,任冰冷的雪花在面前飞舞。
“册子呢?”
裴荃忙将那本小小的册子拿了出来,这上面记的都是颜霁,记录着她从每日醒来到入睡前的衣食住行,一字一句。
“巳时一刻,远山道长请脉。”
“问:何日诞子?答:瓜熟蒂落自然时。”
“又道:到那一日,若有万一,别折腾我,顺其自然罢。”
……
裴济看完,良久沉默,站在门下。
这一刻,裴济方才生出的怒气又烟消云散了,寻不见一丝踪迹了。
原来,她很清楚,这个孩子会要了她的命。
可她什么也没说,也不问。
她不相信自己会保她。
这个可怕的认知让裴济的心仿佛猛的被人揪住了,他有些喘不上气儿。但他知道,理智会让自己在那一刻的确只能选择放弃她。
她一直很清醒。
不清醒的是他。
“桃夭。”
屋内的铃儿叮叮当当的响了,她的声音也响起来。
“把灯都灭了,一盏也别留。”
“外头是不是下雪了?听着风大的很……”
裴济仍站在门下,等里面的声音消失,重新恢复安静,安静到似乎没有人在,他搓了搓手,褪下了身上的氅衣,又轻着步子走了进去。
守夜的婢子都紧挨着脚踏,裹着被子,见他来,自觉的低头。
他褪了鞋袜,只着中衣上了床榻。
她总爱睡在外侧,裴济总怕她不小心掉下来,小心翼翼的挤进被子里,拥着她的身子往里挪。
“别动了。”
颜霁睡得很浅,她拨开了压在肚子上的手,又阖上了眼睛。
“我要喝水。”
夜半时,颜霁总会把人喊起来,自己喝一口,剩下的都给他。
裴济也习以为常。
第93章 第93章“别再让我恨你了”
应历七年十月底,晴山院里灯火通明,院内的婢子匆匆忙忙,手中的银盆热水端进了内室,又换了血水端出。
接生的产婆苦着脸跑了出来,“娘子娘子没力了。”
“人参汤!灌人参汤!”
张守珪守在屏风外,连忙对这产婆摆手,“一定得让娘子撑住了。”
话是这般说,但这一胎到底是什么情形,他心中早已做了准备,便是远山道长也不敢保母子皆安。
人参汤送进了内室,绿云轻轻扶起了近乎昏迷的颜霁,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间滑落,已经将浑身浸湿,叩香勉强用银勺喂下了几口,颜霁才慢慢有了力气,喘着粗气儿,睁开了眼睛。
“娘子,再用力!”
“小主子露了头了!”
产婆们都围在床榻尾侧,一个个都焦急万分,生怕有了万一。
“再使把劲儿!”
“快了!快了!”
颜霁咬紧了口中的枣木,双手死死的抓着锦带,强烈的疼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不我不生了”
颜霁松开了那两条借力的锦带,此刻她连呼吸都觉得痛苦万分。
“娘子!小主子就快生出来了,这个时候怎么能”
她的话可把产婆们都吓了一大跳,几人纷纷劝了起来,一人忙走到屏风处回禀,“娘子不愿生了”
张守珪的脸色登时就黑了,他没想到中途还会遇上这样的事儿。
远山道长被他看了一眼,轻咳了两声,才说,“快五个时辰了,再不灌催产药是不行了。”
张守珪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
“上催产药罢!”
产婆得了令,忙将早已备着的药喂给了颜霁。
不多时,她的惨叫声再度响起,从屋内传来,响彻了晴山院。
裴济立在院前,面上沉重,此事已全权交给张守珪同远山道长,若非紧要关头,皆是他二人酌情而定。
时间越来越长,最后一次用力,颜霁感受到一股力量脱离了身体,疼痛似乎也离她远去,产婆们却都欢喜的喊了起来,“生了!生了!是位小郎君!”
颜霁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屏蔽了周遭的一切,听不见众人对裴济的恭贺,也听不见绿云的惊呼,她只是跟随自己的本能闭上了双眼,她终于解脱了。
“张守珪!把她救活!”
裴济站在门前打转,无能的怒吼,混合着婴儿的啼哭声,局面愈发混乱。
“臣下尽力而为。”
张守珪还是一如既往,他拱了拱手,同远山道长一起踏进了内室。
还未收拾的内室散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掀开厚厚的帷帐,倒在床榻上如死灰般的人脉象虚浮,身下的血淋漓不尽。
“臣下无能为力。”
张守珪把了脉,施了针,但情形不见好转。
“家主若是还有什么话,便交代罢,臣下代为转达。”
裴济额上的青筋暴起,他被张守珪的话气得拔了剑,“都滚!滚!”
他冲进了内室,一眼就看到了面色苍白如纸的她,她的嘴巴嗫嚅了两下,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快步上前,推开了碍事的远山道长,还没开口,就听她说,“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裴济的心一紧,抬手唤道,“是个小郎君,你看看。”
不想,颜霁缓缓摇了摇头,她笑着说,“放我走罢,我死了,就想我守着我阿娘”
“你休想!有他们在,你还死不了!”
裴济下意识地拒绝,可颜霁接下来的话像是一把刀插到他的心口上。
“我就这一个心愿了别再让我恨你了”
她盯着裴济,直到他点了头,才指着被绿云抱着的那个红色襁褓,“这个孩子总归是你要的,日后就交给”
话没说完,颜霁的手就垂了下来。
屋内的婢子都跪了下来,裴济颤着手,抚去了黏在脸颊上的湿发,寂静的屋内被身后的啼哭声划破。
“都退下。”
裴济沉寂着发了令,屋内的人一扫而空,连那个刚刚出声的也被抱了出去。
远山道长看了眼裴济,随着众人一起走出了内室,看着那个被抱走的孩子,喊住了张守珪。
“这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一步。”
“诶!”
张守珪没喊住他,眼睁睁看着人离开。
等到天亮,屋内的人才终于走了出来。
“传孟山,将项氏藏于问梅亭。”
话说完,裴济的身形一晃,面前显出一滩血迹-
远山道长正大光明出了府,跟在孟山身后,亲眼看着那座棺木葬在了问梅亭。
果然,教那项晚说准了。
远山道长叹了口气,躲在远处的山上等着,一直等到天见了黑,才领着身后的人走了出去。
“动作快点儿!”
数十人埋头苦干,至丑时,才把人终于挖了出来,又打开棺木,远山道长忙从怀里掏出了银针,扎了下去。
片刻,人悠悠醒来。
“可算醒了!”
远山道长唤人把她抬上了马车,余下的再恢复原样。
“真是教你说准了!”
处理好一切,坐上马车
,远山道长累得气喘吁吁。
颜霁笑了下,没有再说,“你什么时候走?”
“这不是已经出来了?”远山道长笑了下,“先去我师兄的白云观,等你养养身子,咱们再走。”
颜霁有点担心,“等他反应过来,不会来捉你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何况你的戏演的不错,想必一时半会儿他不会去掘坟的。”
“早知道,应该提起准备具尸体放进去了。”
“你以为那么好找?再说了,平白无故的他掘坟干什么?”
白云观内,分乾道与坤道。
远山道长见了远慧师兄,便将颜霁交给了她。
“你同子觉去住,这里我安排子真看着,有她在,总不会慢待了你的小友。”
远山道长点了点头,“也就师兄你能助我了,若非有你在,此事我就真没办法了。”
“你我无需多言。”
颜霁那里被安置到了一间小屋,同观内的女冠仅一墙之隔,前院便是贵人家眷们停留歇息的地方。
生产后的不适让她无法安眠,但终于逃出来的解脱感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许多。
望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她难得撑着精神看了会儿,直到那疲惫了一日一夜的身体生出了困意。
与此同时,饮山云院。
裴济闭着眼睛,一旁的陈从收回了诊脉的手。
“此乃气血上涌,气急攻心所致,恶血吐出来反而更好。”
说着,陈从拿起笔,开了个方子。
从昨日申时,张守珪就被晴山院召了去,直到方才,两人才匆匆打了个照面。
但两人也无需言语,裴济此病到底是什么缘故,众人都心知肚明。
巳时三刻从府上运出的棺木,是瞒不了人的。便是未曾大操大办,但运进晴山院的棺木,又从晴山院运了出去,这样大的事儿一点没有避人。
更甚,晴山院众人都披了白。
陈从退下后,屋内仅裴济一人,他按了按似要炸开的脑袋,召来了裴荃。
“钺儿何在?”
裴钺,是他早先为这孩子定下的名字。
当日,他选了几个字,待她晚间归来后,拿去问了她。
字写到纸上,她连眼都未睁。
“你看着定一个就成了。”
她对这个孩儿一点都不上心,极其冷漠。
旁人的阿娘总会为孩儿做些衣衫,便是手艺不佳,也总是欢喜的,但她不同。
她应当恨极了自己,连带着对这个孩子,也生不出欢喜。
此刻,或是更恨了。
他又食言了。
“去备马——”
裴济起身,裴荃领着奶娘抱着不足八月的裴钺走了进来,他的眼睛还睁不开,蜷着小拳头呼呼大睡。
他还不知道,他的阿娘已经离开了人世。
裴济忽然生出一丝怜悯,伸手抱起了瘦瘦小小的孩儿,但这孩儿并不给他面子,立时又哭闹起来,他将人交还给了奶娘,问裴荃,“远山道长呢?可为钺儿看过了?”
项氏体弱,子息丹又十分凶险,他不知这种情况诞下的婴儿的身子如何。
“道长他……他……”
裴荃犹犹豫豫,他当然发现了远山道长出逃的事儿,早在裴济吐血昏倒之际,他就命人去传令了。
可随着婢子们回来的只有一片空,连一句话也没有,就跑了出去。
“他跑了?”
裴济的脸色阴沉着,他一下子猜了出来。
“道长许是愧疚不已……”
接下来的话裴荃不敢说,他不敢在这个关头提及项娘子,也不敢多说。
“不过张先生已为小主子请过脉了,小主子平安无虞,最是康健。”
看着那小小的襁褓,裴济没有说话。
“备马!”
未曾饮药,裴济带着孟山快马赶到了那座梅山下,远远的瞧见了那凸起的土堆,便拉住了缰绳。
小小的土堆,连一座碑也没有立,自天上飘下的片片雪花落在土堆上,仿若一条白色锦被,如往日般把她整个人都藏了进去。
“别恨我。”
裴济静默站在坟前,足有一个时辰。
“啊!”
颜霁被噩梦惊醒,直到看清周围的摆设,才恍然记起,原来她已经从那个魔窟里逃了出来。
盯着空空如也的屋顶,光滑的椽木裸露在外,宽大的床榻,周围没有繁复的帏帐,身上不再是光滑的锦被,沉甸甸的棉花被子也许有些时候了。
颜霁却很欢喜,便是这一切都比不过那富贵奢靡至极的州府,但头顶的天再不是那一块方方圆圆的了。
第94章 第94章半月蒿
“沈易,我走了。”
颜霁缓缓起身,抬手擦去了面上的雨滴,春天总是细雨绵绵,凌晨时忽然下了一场小雨,此时还不见停歇,阴沉的天儿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这是她最后一次来看沈易,今日她就要离开冀州了。
这方坟墓里,躺着的是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决定托付一生的人。
看着这方矮矮的坟墓,她的心里五味杂陈。
她从未想过,沈易会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这里,客死异乡。
“宛丘距此有千里之远,你那小婢子一人如何能带着她行走,既是已经入土为安了,便不折腾他了。”
颜霁没有怪罪任何人,她很感激青萍他们,能把沈易重新葬在这个安静的地方,还有鸟儿伴着,已经很好了。
这一生,终究是她害了他。
等百年后,便由她伴着他罢。
“该走了。”
远山道长站在不远处,开口打断了她,她的情绪不宜太过激动。
颜霁眨了眨眼,将眼眶中的泪水咽了回去,才依依不舍的转了身。
两人撑着伞,行了数百米,离开这片空旷的林间,坐上了一驾马车。
颜霁掀起车帘,望了一眼被重重树木掩去的坟墓,愈行愈远。
“吃了。”
远山道长从怀里掏出个白玉瓶儿,倒了一粒小小的药丸递给了她。
“还要吃?”
颜霁接过来,盯着这药丸,不大想吃。
“就你现在这副身子,折腾成什么样了?若是不吃,日后早晚要犯毛病。”
颜霁咬了咬牙,一口送了进去。
“每次我就喝那么一点,也都悄悄吐了,能有那么大的影响吗?”
远山道长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将瓶子直接扔给了她,“半月蒿的毒你以为是什么小打小闹?”
颜霁接过,没有再问。
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潮湿的气味,颜霁把头露了出去。
“从这儿去琉璃寺要多久?”
“少也得十天,咱们俩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走到哪儿算哪儿。”
“好。”
颜霁点了点头,望着灰色的天空发起了呆,她已经全然没有终于逃出冀州的欢喜,她想这马车慢些,再慢些
她还不知如何面对沈阿父,如何告诉他沈易已经离开人世-
饮山云院内。
裴济放下从豫州传来的密报,神色未动,“传令李平,命吴鸿以重金贿赂彭春,杀大将程容,以绝后患。”
曹彧劝道,“此人有领兵之大能,若是能收他为我冀州所用,待来日收雍州之时,岂不是一员虎将?”
裴济摇了摇头,“我早已命吴鸿降他
,可惜此人不肯降,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便决不能再留他。”
曹彧闻言,叹了一声,“这样的人若是投在我冀州……只可惜他定要追随郑崇那等庸庸之人……”
“再命孙琦刘胜,严守荆州,不许出兵。不出一月,只待前方收了豫州,韦牧就能腾出手来灭了黄昌,荆州此地易守难攻,便是梁泰将举国之力助他,也不会情愿将荆州夺回,除非……”
“除非雍州插手。”
“不过,依臣下来看,柳绍此人不会插手,他最是谨慎不过——”
话被小儿的嘤嘤哭闹声打断,裴济听见声音,忙召人将裴钺抱了进来。
看着哄孩子的裴济,曹彧同韩琮对了个眼色,只得起身告退。
“无事,他一小儿。”
裴济摆摆手,两人又重新坐下。
曹彧试探的问道,“家主岂不将小郎君交与主母照看,如今卢浚随着韦牧在前线征战,他与卢贤不可同等视之,嫡子之事,可再作思量。”
裴济摇了头,“卢浚此人的确可堪大用,至于那卢氏,还有待考量。”
卢婉暗中接触裴钟的事早已被暗卫呈了上来,他没有着手处理,便是看在卢浚的面子上。
若是她能相安无事最好,否则就不是断一只手的事儿了。
此事曹彧没有再劝,眼下更要紧的还是豫州一站。
裴济的命令快马加鞭送到了李平手上,他与吴鸿商定后,便寻着由头宴请了彭春。
彭春此人无国无君,重金诱之,果然在郑崇面前参了程前一本。
“勾结冀州,意图叛郑。”
此等流言蜚语在民间一时之间散开,郑崇多疑昏庸,竟不加审查就要夺程前兵权。
奈何此时韦牧以计佯攻豫州,程前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由抗命,惹怒了郑崇,再加之彭春此人挑拨,命他自尽。
程前难受大辱,于城门前当着两军将士的面,拔剑自刎,一代大将就此陨落。
没了程前,豫州如同囊中之物,一夜就被韦牧攻破,郑崇为保命,只得投降。
自此,传祚百年的荥阳郑氏,失了豫州之主的位子,曾经的家主郑崇也被囚于云雀台,裴沅被李平等人护送回了冀州。
不出一年,郑崇便了结了性命。
此是后话不提。
颜霁回到豫州时,正是两军交战之时,军民混乱,她同远山道长的照身帖也无人细细核查,便趁机找人办了几张,以防万一。
回到豫州,二人未曾直奔宛丘城外的项家村,转而去了琉璃寺。
因着战事胶着,寺内的僧人也所剩无几,仅有几个老者。
细细一问,才知都被拉去打仗了。
远山道长叹了口气,才问,“数月前寺内可曾来过一个姓沈的老者?”
“姓沈?”
那老和尚挠了挠头,“什么时候了?”
颜霁补充道,“大约有一年了。”
“一年了?”
那老和尚想了又想,“可是会医?”
“对!”
“唉!你们来得不巧,年前他就回乡去了,说是要等他的幼子,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
那老和尚叹了口气,“这世道啊,不叫人活!”
说完,晃晃悠悠起身走了。
颜霁听了,心里难受的喘不过气来,还好远山道长手快,忙给她从包袱里取了那白玉瓶儿,倒了粒药丸。
吃过许久,颜霁才慢慢缓了过来。
“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我嫁给沈易,裴济就不会为难沈易,他也不会死……”
“这一切说到底还是裴济的过错,与你无干。”
“可是沈易死了,如果沈阿父知道……”
颜霁不敢再想了,她终于鼓起勇气决定来面对沈阿父,可结果呢?
她捂着脸抽泣,她已经没有勇气了,她怎么再面对沈阿父?
她不敢再去见他了。
远山道长看着她,没有再劝。
这一路上,她的紧张不安都被他看在眼里,她一直紧绷着神经,此刻的崩溃,是必然的。
有些东西,只能用时间抹平。
接下来的几日,两人继续南下,直奔宛丘。
豫州大乱,但城外的百姓却似不受侵扰,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马车一路遥遥赶了回去,黄昏最后的余晖越来越暗淡,一种都属于夜间的安静慢慢浮了出来。
颜霁赶着马车,停在了沈家药铺前,她跳下马车,走到门前,拍了两下。
“没人。”
远山道长跟在她身后,指着一旁门栓上的蜘蛛网给她看,应该有些日子没人进出了。
颜霁的心一沉。
“明儿打听打听,说不定人在潘岗。”
潘岗,是沈梅的夫家。
颜霁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她不敢往下想。
两人重上了马车,只能暂且回项家村,城门已在戌时关闭,两人别无选择。
仅仅一年,这座小院子里就长满了野草,足有半人高。
门栓轻轻一别,颜霁就推开了门。
冲鼻的霉味铺天盖地般涌来,颜霁拿着火折子,勉强找到了盏油灯。
照着亮儿,颜霁细细看了一番,和她离开前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一层灰。
“道长,还是进来罢?”
“我睡着了!”
远山道长躺在了马车上,马车一时进不了院子,便停在了院外的空地上。
颜霁进到了内室,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忍不住的就落泪。
在这座小院的日子,是她记忆中最后的美好。
那时,日子有些难过,连吃食也紧张,她不会做农活伺候庄稼,也不会娄氏的那手绣活,一时想不到什么挣钱的法子,觉得那日子可真难过。
可如今看来,那是最好不过的时候了。
家里养了一大群鸡鸭,只等着长大了下蛋,院子里种的那些药草,许多都是她和沈易从云益观搬来的,大多也都养活了。
她盼着沈易,也盼着日子越来越好。
她以为自己和沈易会白首偕老,她以为自己会给娄氏养老送终,她以为自己这一生会很圆满。
但一切都如幻影般消失了。
她的阿娘,她的爱人,她最美好的一切……
是裴济亲手毁灭了这一切,所以她报复他。
半月蒿,无色无味,极难诊出。
不是她以身设局,裴济不会上当。
她盼着有朝一日,裴济会死。
“即便搭上你的性命?”
当日远山道长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
“我本来就不想活了,活着有什么好的?我每次睡觉都会梦见沈易和阿娘,他们倒在血泊里,我亲眼看着他们死去,可是我无能为力!”
“是谁!是裴济!”
“都是他!“
“所以,搭上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他根本就是一个变态,他是一个疯子,他害死了我身边所有的人,他把我也变成了一个疯子。”
“他应该付出代价。”
“这样的人频频发动战争,让这世间多了多少孤儿老者,他不应该死吗?”
“他把自己的野心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不应该付出代价吗?”
“他是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用他一人的性命,给无辜枉死的人道歉,实在太便宜他了。”
“他的命一点也不比别人的命珍贵,每个人这一生都只有一条性命,他轻飘飘的就能夺人性命,他因为什么?”
“他应该死一万次!”
……
颜霁疯疯癫癫,越说越癫狂。
“我也不会独活,我要用他的孩子给他陪葬,让他也感受一下我们的痛苦。”
“他不就是为了要一个孩子,我成全他,给他希望,再让他绝望。”
“他最会这一招了。”
颜霁的想法很偏执,看着她癫狂的模样,远山道长给了她要的药。
“你随时可以回头,我会尽力保住你。”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和小神医。”
颜霁拿到了药,她把药放进了自己每天会用的茶盏上,甚至抹在了一侧的盏壁上。
裴济必须要喝到。
她不能容许这
个始作俑者没有受到惩罚。
所以,颜霁用自己做了这个局。
她一点都不后悔。
不!
她还是心软了。
逐渐膨大的肚子,频繁的胎动,让她有些动摇。
这个孩子,也是无辜的。
可他是裴济的孩子。
颜霁很矛盾,她在亲手杀死一个人。
一个因为她自己的私心被无端牵连进来的人。
他什么都没做,就要因为颜霁的私心承受那些本不属于他的痛苦。
她还是心软了。
每晚的水被她悄悄吐了出来,她尝试着接受了治疗,她不愿意牵连这个无辜的孩子。
她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
她太自私了。
颜霁很难受,她果然不适合做母亲。
她无法承担起一个母亲的责任。
她做不到阿娘那样,她无法为了孩子舍弃自己的生命,她做了一件坏事。
她没有人可以倾诉。
似乎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立场,他们都无法理解她。
她只能在这里,和她的阿娘说一说。
躺在这张床上,如同两年前她还搂着阿娘,和她无聊的说些废话,没有一点营养。
阿娘会给她摇着扇子,静静地倾听着,然后给她讲一个小故事。
如果她难受了,阿娘会抱抱她。
她的身体有些凉,即便是炎炎夏日,她的胳膊也总是很凉,但冬天又很暖和,她会帮自己暖脚。
两个人脚贴着脚,很快她也会暖和起来。
颜霁贴在被褥上,试图找回那股让她安心的味道。
其实,她忘了。
和她脚贴着脚,那是她的妈妈。
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把她搂到怀里,给她搓搓手,搓搓脚。
慢慢长大了,颜霁就不愿意了。
她会特意跑到床位,把自己缩在被子里,用自己的小脚去找妈妈的大脚。
然后,不厌其烦的去贴妈妈的脚,把自己的小脚放在妈妈的大脚上。
脚心对脚心。
她玩得很快乐。
原来,她弄混了。
她回不到那个世界,她快要忘记了,原来她并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爸爸妈妈的模样她也记不清了。
颜霁蜷缩在床榻上,从眼角滑出的泪珠在一盏油灯散出微微的光,屋内的月光透过木窗照在地面上,屋外是被野草占据的荒凉,漫天的繁星同昨日般映在空中。
第95章 第95章“他从不怪你。”
“他从不怪你。”
“你是元敬亲自求到他面前的,是他点了头,摆案献香敬告过先祖的,也是他亲自允了元敬千里迢迢去寻你。”
“自你上次回来,他心里大抵就有了数儿,只是我不松口,他自己也不愿相信元敬会客死异乡。”
“年前十月里,他的精神就不好了,人也糊涂了,直念着要回来等元敬。”
“我见他不大好,便做主把他带了回来。”
泪水在颜霁的眼眶里打转,她不想沈阿父带着遗憾离世,竟再也没有见过沈易。
如果不是她,沈阿父也不会临走前还痴痴念着沈易,他的独子就那么孤零零的客死异乡,以那么惨烈的方式死去。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走之前,他说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元敬,没有照看好你阿娘。”
沈梅的话彻底击碎了颜霁,终究没能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如同失了线的珍珠,她捂着脸,手背湿润,肩膀不住的颤抖。
“对不起阿姊”
“别这样说,”沈梅轻轻为她擦去面上的泪痕,拉着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子,一切都不怪你,是命,命啊!”
“如果不是我,沈易就不会离开,也不会”
她甚至无法告诉她沈易如何死去,是怎样的决绝,是多么的惨烈。
“不怪你,不怪你啊”
“如果不是你,元敬也不会欢喜,他提起你,总是笑吟吟的,旁人平日里瞧着他是个好脾性的,可不知道他心里也苦。”
“也就是你了,提起你啊,他是真心欢喜,才有了点少年人的意气。”
“当年他央求我去你家提亲,是同我说起过的,我知道他心里只有你。”
沈梅的每句话都让颜霁痛不欲生,她的脑海中回想起了沈易向她求亲时的羞赧,偷偷给她送嫁妆时的情意绵绵,两人新婚时的拌嘴,一幕幕都在眼前闪过,混合着一串串泪珠将她淹没。
“先父和元敬泉下有知,必不会怪你。”
沈梅轻轻安抚着颜霁,她心里也痛,可面对颜霁,这个才二十岁的女子,元敬的妻,她又怎忍心苛责于她?
沈梅领着她给沈阿父的牌位上过香,便带着她往出走,看着她消瘦成这般,也不免劝道,“人已经走了,事儿就过去了,咱们总还要再活下去的。”
说着,又问起来,“这次回来还走吗?”
颜霁摇了摇头,“也许要走罢,留下来也许会给你们带来祸端,我”
“那也好,”沈梅并不用沈家长姊的架子要压着她为元敬守节,“有远山道长在,往出走一走也好。”
两人说话间,走到了门外。
“那是你三姊家的孩儿,有十个月了,我想着把他认到元敬名下,日后也算后继有人了。”
沈梅指了指被潘云儿和远山道长逗着的小儿,如今她还活着,这样的事儿还是要同她说一声的,即便是日后她改嫁,这孩儿也不会耽误她。
颜霁抽泣着擦了眼中的泪,眨着红肿的眼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小儿似乎发现了她,歪着头看向了她,扑闪闪的大眼睛,挣扎着要下来。
“这孩子叫什么?”
“小名叫虎儿,大名还没起。”
沈梅说完,那小儿以为是沈梅唤他,潘云儿刚刚将人放下,就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支着小胳膊笑咯咯的朝两人走来。
颜霁紧张的站了起来,沈梅笑了笑,拉着她坐下,“会走了。”
“姑!”
小小的人儿只穿了个花肚兜,迈着小步子晃到沈梅身边,举着胳膊要她抱。
沈梅弯腰,把人抱在怀里,指着颜霁对他说,“虎儿,这也是阿姑,教阿姑抱抱。”
小虎儿眨着大眼睛,看着颜霁就是不动,见颜霁真伸出胳膊要来抱他,忙扭了身子背过去,搂住了沈梅的脖子。
“这孩子,”沈梅笑了笑,叹了口气。
颜霁没见怪,她点了头。
“就过继到沈易名下罢。”
她没有给沈易生个一男半女,只他一个孤零零的,也许他需要这么一个孩子。
拜别沈梅后,颜霁和远山道长便坐上了马车,他们没有多作停留,甚至不再回项家村了。
早间已为娄氏上过香了,院内的野草未作处理,一切就托付给了沈梅。
对在冀州发生的事儿,颜霁没有提太多,只隐晦的说了裴济的权势,她不想牵连了他们。
至于她和远山道长,就当从未见过。
也许多年后,裴济死掉的那一天,她就可以重新回来了,直到那时,她才能正大光明的出现在人前。
“去雍州还是梁州?”
“马儿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夕阳西下,一驾马车走向林间,地上留下两道车辙印,空中的鸟儿被惊飞,振着翅膀扑簌簌远去-
冀州,饮山云院内。
裴济焦急万分,堪堪六个月的裴钺起了高烧,哭闹不止,折腾了几个时辰,他皱着小脸儿哼哼唧唧,养了许久的肉也掉了。
“奶娘何在?”
裴济大怒,这孩子虽然生有不足,但小心翼翼的养了这半年,已是比着寻常的孩儿别无二样了,不想如今竟闹出了这样的事儿来。
那奶娘们瑟瑟发抖,跪在裴济面前,不敢言语。
“你们六人,只喂养钺儿一人,竟然疏忽至此,教他受此大罪!”
裴济当即喝道,“来人,拖下去——”
几人连连磕头,“家主饶命,家主饶命”
这时,有人大胆说了一句,“不怪婢子们,未时太主和主母曾来过,将婢子们都遣了出去。”
“都拖下去,杖责二十,永不再用。”
裴济冷着脸下令,裴荃不敢耽误,忙命人捂着嘴把人拖了下去。
“裴荃,我是如何交代的?”
裴济阴着嗓子,喊住了裴荃。
“
都是仆下的错!当时主母身旁的人压着仆下们,都动弹不得,护不住小郎君。”
“传令,命孟山带人围了千华苑和红蕖院,即日起只许进,不许出。”
这时,孔奚从屋内走来。
“小郎君太小,用不得药,还得奶娘用药喂之。”
裴济站起身来,冷冷扫了他一眼,“你的脑袋先系着,即刻去寻奶娘用药。”
裴荃连滚带爬,捂着自己的屁股跑了出去。
至子时,裴钺终于退了烧。
次日一早,裴荟低着头走了进来。
“家主,千华苑内吵闹不止,太主求见。”
裴济连手上的奏文都未曾放下,眼皮子也没抬,过了会儿,回了一句,“你该比裴荃机灵些。”
这话说完,裴荟就低着头退了出去。
他心里原本还想自己没裴荃命好,凑到了未来的小主子面前伺候,可此时他也不羡慕了,在外院行走,到底还是安全些,小命总还能保得住。
裴荟见了孟山,两人窃窃私语了一番。
临走前,各自敲打了手下的人,以后当值,可要小心,若是再闹出事来,谁也保不了。
此事如同掉在河里的一颗石子,泛起了涟漪,连曹彧韩琮等人也知晓了。
五月收了豫州,裴湘在李平等人的护卫下回了冀州,见到了裴济的长子。
“卢氏可是做了什么?”
此行卢浚也跟着回来了,明日必是要来议事,难免不会提及卢婉。
裴济的脸色沉郁,他看着裴湘怀里的小儿,说道,“她鼓弄人心,暗中勾结裴钟,有夺位之心。”
裴湘逗着怀里的小儿,听了并不惊讶,也并不十分信服。
“卢婉不会愚蠢至此,她作为这孩子的主母,见一见也是理所应当,再者,长子生在嫡子之前,只怕卢家已有异议。”
裴济并不否认,但他不会因为区区异议,就改变主意。
“钺儿绝不会交与卢氏教养,他会由我亲自教养,日后冀州的天下,还得由他担当。”
裴济早已定了主意,他命人将裴钺养在了隔壁厢房,再不会发生那等事。
裴湘没有想到他对卢婉已经厌恶至极,对卢家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但有些事还得提一提。
“如今天下九州,你手中已有半数,府内也是时候添些人了,钺儿身旁也要有兄弟辅佐才是。”
“此事不急。”
应历八年八月,吕征庞充率兵灭了青州,继而南下,同孙琦合围徐州。至次年五月,扬州投降,秦岭以东尽在裴济手中,天下九州,仅余下雍梁二州与之对抗。
应历十年四月,韦牧率领三十万大军,连同豫州兵马同荆州在内,攻打梁州,三个月偷渡眉山道奇袭,占据险要城池,后将梁州州主李昂围困在汶山郡,李昂向雍州求援,但雍州之主柳咸作壁上观,李昂被围五个月,最后不战而降。
至应历十一年,韦牧同刘胜朱晃等人率兵攻打雍州,但雍州地势易守难攻,三面环山,南有秦岭,西靠黄河,只能从关中平原着手。
与雍州此战,胶着三年,至应历十四年九月,柳咸大败。
历经十年,裴济一统天下,登基为帝,建国大晋,年号建安。
次年三月,颁布政令,统查人口迁徙,重建农业与商业,恢复民生军事,休养生息,同时清除残余势力,巩固统治。
此时,颜霁正远在梁州。
“阿姑!阿姑!”
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娃跌跌撞撞跑了进来,颜霁手上正侍弄着药草,听见她跑的急,又安抚着,“慢些!别摔了。”
“有人找!”
“别骗阿姑了,等会儿阿姑忙完,再同你和哥哥玩儿。”
颜霁低头松着脚下的泥土,又一点点垄着。
“不是!不是!”
小女娃看了看朝她恶笑的人,扭过头一溜烟儿的撞到了颜霁背上。
“大坏蛋!”
第96章 第96章“你是什么人?”
“别吓我们静儿了。”
颜霁看了眼远山道长,轻轻放下怀里的小女娃,指给她看,“你喊他阿公,他就把糖葫芦给你了。”
小女娃想起方才被他骗过的事儿,撅着小嘴巴怀疑的看着人,脚下就是不动。
“你喊一声,我真给你,”远山道长把手里的糖葫芦又往前递了递。
静儿仰着头看了看颜霁,不太确定,要颜霁发了话,才迟疑着伸了手,从远山道长手里拿到了糖葫芦,软乎乎的喊了一声“阿公”。
“去找你哥哥吃,别跑远了。”
颜霁瞧着人跑到了院子外,炫耀着自己手里的糖葫芦,骗到邦儿自己跑了出来,兄妹俩便挤着坐在门外的小凳子上,不知说些什么。
远山道长被她喊得心里软乎乎的,不禁感慨,“还是小女娃好。”
颜霁见他如此艳羡,不免打趣道,“莫不是你在外头也成家了?”
“你这小娘子,惯会调笑我!”
颜霁又给他添了一盏茶,极是恭敬,笑眯眯的奉到他的面前,“还望您大人有大量,莫生我的气。”
远山道长哼了一声,接了她的茶,不跟她一般计较。
颜霁又坐下,同他说起话来,“这次倒是回来的早,可在我这儿住些日子,也清闲些,帮我看看院子的药草。”
远山道长饮了口茶,“住倒是无妨,药草你另找人罢,我好容易能歇上一歇了,哪儿还有力气给你白干活?”
说起来,上次回来就被她抓着给收了那几亩地的粮食,可把他累坏了。
“住这儿吃白食可不成,不然你就带邦儿”
话还没说完,远山道长就溜了出去。
颜霁笑了,看着他跑到门外,像个老小孩儿似的逗起了俩孩子,便又起身去侍弄那些药草了。
至午间用膳时,远山道长才领着俩孩子大包小包的进了院子。
“阿姑!阿姑!”
俩孩子喊起来,颜霁正坐在灶房,手上擀着午间的面条,抬头就被邦儿塞了块儿桃花酥。
“去寻你阿爹阿娘了?”
晚了一步的静儿抢着说,“阿爹也认识阿公,给拿了好些糕点,教阿公吃。”
邦儿也抢着说,还有模有样的,“不要让你阿姑做饭了,我今天给买好吃的。”
“对!对!”
俩孩子一句接一句的,颜霁点了头,“知了,你们快去找阿公洗洗手,咱们等你阿爹阿娘。”
这边颜霁还没起身,便听人进了院子了。
“阿姊,不要做了,他爹去庆云楼提菜了。”
说着话儿,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就走了过来,身上是寻常人家的茜红衣衫,发间插了一根青玉簪子。
“好。”
颜霁起身,将面条用布遮了起来,两人便走出了灶房。
不多时,娄立便提着菜赶了回来。
提起娄立,也是巧缘。
当年她与远山道长从宛丘城离开,原是顺着汝南南下,去往梁州,后发生了战乱,两人又改道北上,经天水郡又至乐山郡,在雍州过了几年,也远远见到了被远山道长安排到安定郡的青萍,她与家人在那里养马度日,温饱也不是问题。
至于旁的,颜霁并没有想法,不打扰她的生活,就是最好的了。
到应历十一年,雍州又生战乱,颜霁便又同远山道长随着人南下,迁到了梁州,也就是在这普安郡,才遇见了娄立。
那时,他跟人学着做了炊饼,每日早间便挑着个担子走街串巷的卖,遇见颜霁后,她便将自己的钱拿给了他,助他开了一间糕点铺子,后又娶了那炊饼家的女儿惠娘为妻,又生下了一男一女。
如今,生意虽不是那一等一火热的,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也不是什么问题了。
至于颜霁,她便在城外头赁了间小院子,买了几亩地,种些药草粮食,以此度日,当年在雍州也是这般。
她走到哪里都是这般,旁的活计她做不来,勉强学了几针绣活,也不常做
,并不能以此为生,有时也画几幅画,但鲜少去卖,没有大家的名号,那画再好,也有店家故意压价,故而并卖不了多少钱。
为着不暴露两人的行踪,颜霁便是作了画,也不曾挂着他的名号卖画,有时也能换些钱,给娄立开糕点铺子的钱,便是她在途中作画换来的。
如今这样的日子,是颜霁这一生都渴求的,时隔多年,她也终于过上了。
只是,她身边的人都已经离她而去。
“这里可统查照身帖了?”
颜霁愣了下,娄立已经答道,“只听说有这么个消息,如今还没下来查。”
“我从眉山来,那里已经张贴告示统查了。”
远山道长把消息说给了二人,这时惠娘正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内的药草圃前说话,特意给三人留下了空间。
“道长无需担心,阿姊这里都填的我的名儿,查不到的。”
远山道长摇了摇头,“一时无妨,并非长久之计。”
“等乡老来查,我便说是我家中的远方阿姊借住在此,这里的人儿都认得我岳家——”
颜霁也明白,她出口打断了娄立,如今天下尽在裴济手中,她不能不小心,绝不能牵连了娄立,他还有一家老小要养。
“我也是时候回豫州看看了。”
豫州还留着她的心。
“阿姊!”
娄立即便不知道所有的情况,但他也知道颜霁内有隐情,一路改名换姓才来到梁州,二人能在这里再度相遇,能报答阿姊对他的昔日之恩,已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我在这里,随时都有可能牵连了你们,便是不为你,也该为邦儿和静儿着想。”
颜霁拿定了主意,“旁人问起来,也不过知道我是来投奔你的,如今我走了,也没有什么,你不必为我担心,在哪里人都能活得下去的。”
娄立没有劝住,两人停了一日,便坐上了马车。
对外,只道是那娘家的舅父来接这个守寡的女子回家再嫁,旁人听了只谈论两句便罢了。
唯有这两个小儿,搂着颜霁不愿松手。
“阿姑,你别走好不好,我以后都听你的话。”
静儿皱着小脸儿,面上挂着泪珠,往日她比邦儿还要调皮,也是最会撒娇的了。
“都是你!大坏蛋!你一来,阿姑就走了!”
邦儿稍显稳重,只是也不舍的拉着颜霁,不想她走。
“阿姑还会回来的,你们可得把我的药草都看好了,若是贪玩,就打你们的屁股!”
在这个家里,娄立是个慈父,惠娘倒是个严母,颜霁可不怕,捣蛋调皮了,就吓唬他们。
静儿一听,就捂住了自己的小屁股,挣扎着要娄立抱了。
颜霁给邦儿擦了擦泪,对他说,“阿姑虽走了,识字可不要耽误,要给静儿做个好榜样。”
邦儿点点头,颜霁把人交与惠娘,便坐上了马车。
静儿在娄立的怀里又不舍起来,望着那远去的马车趴在了娄立的肩头。
“阿爹,阿姑什么时候回来啊?”
“阿爹也不知啊”-
从普安郡回宛丘城,堪堪用了一个月,途中赶上官军搜查照身帖,颜霁便拿出了两人早前伪造的,祖上是徐州琅琊人士,后因战乱迁至豫州,又嫁与梁州汉阳人士,夫婿在战乱逃亡中身死,无夫无子的寡妇,只得随着娘家的舅父暂回豫州。
这数十年的战乱,不知有多少颜霁这样的人因着战乱四处逃亡,因此并也惹不着什么注意。
唯有如此,才不会牵涉到旁人。
三月底从普安走,到宛丘已是五月时了,正赶着端午。
两人暂在城中寻了个住处,便挑了个时间回了城外的项家村。
那几间屋子在时间和雨水的冲刷下,已经露出了原本的泥土痕迹,但院内的杂草都被药草取而代之,瞧着似乎是被人打理过,推开屋子,不见屋内的物什有什么破损,但那一层积灰还是呛得人难受。
“大约是沈阿姊来打理了。”
当年临走前,她把这屋子的钥匙交给了沈梅,她想着如果她不再回来,这便算是给那个孩子留下的一点东西。
颜霁绕着院子细细看了一圈,心中有些酸胀难受,但也不似当年了。
时间,的确会把伤口慢慢愈合,留下一道疤痕。
“你是什么人?”
院外忽然出现了一个背着竹篓的总角小儿。
闻言,两人回头去看。
就这么一瞬间,颜霁失控了,她的眼睛不受控的流出泪来,但这一幕把那小儿吓了一跳,远山道长忙解释道,“我们与这院中的主人是旧相识,路过此处,便想着来看看,不知小哥你是什么人?”
沈昀拱了拱手,“小子名唤沈昀,是这家主人身下的小子,不知老人家您如何称呼?”
远山道长将人扶起,“你唤我一声阿公便是,不知你阿父可是沈易否?”
“正是,阿公你认识我阿父?”
“不仅认识,还颇为相熟,”远山道长看着他这熟悉的面容和通身的儒雅气度,深深的点了点头。
“这位?”
“你你唤我阿姑便好。”
颜霁忙擦了泪,她没想到这个孩子会这么像沈易,细细算来,如今他也不过才八九岁,眉眼处竟和沈易生的一模一样,就像是那亲生的父子一般。
“阿公,阿姑,这里许久未打扫过了,若是不介意,可随我去家中寒舍饮茶小叙。”
颜霁看着他的模样,没有拒绝。
她生出了一点私心,她想多看看这个孩子,沈易的模样在她的脑海里已经很模糊了,便是提笔,她也画不出。
两人随他到了沈家药铺,曾经门庭若市的药铺如今却是清清冷冷,门外的药铺牌子也收了起来,但是有人住的,靠近时还能闻见那些药草香。
“你学医了?”
“是,阿姑说家中仅我一人,不能让沈家医术断了,也算是继承先父遗志。”
颜霁接过他递来的清茶,不想他一个才八九岁的孩子,怎会一个人住在这里?
“平日就你一人吗?”
“有我阿姊姊丈陪我同住,今日他们去送药草,顺道要去潘岗看望阿姑,想必晚些时候,就要回来了。”
“你阿姊可是云儿?”
“是,”沈昀点点头,像是个小大人。
远山道长有些惊讶,印象中她还是那个和他抢冰酪吃的小姑娘,“她都成家了?”
“阿姊年前成的家,姊丈便是项家村人,他是个好心人,便随着阿姊陪我住在这里。”
颜霁听了,这才明白其中缘由。
“你阿姑的身子还好吗?”
“还好的,只是上了年岁,难免有些病痛。”
沈梅今年当有五十上下了,她是沈家长女,比沈易大了十几岁。
第97章 第97章“我要出府。”……
“封她为后?”
卢婉喃喃重复着,面上的狞笑带着一抹鱼死网破的狠厉,手上中的银剪一刀就划破了璇玑山河社稷图。
“娘子!”
砚秋担忧的望向那消瘦的身影,听得她轻笑几声,又道,“明儿可是十五了?”
银毫看了眼松烟,又听卢婉继续说道,“太子该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不敢接话。
自从建安元年陛下登基为帝,亲封太子,甚至连裴长主也封了护国长公主,却绝口不提娘子与太主如何封位,如今前朝传了消息,只道陛下要将皇后一位要封给那早逝的太子生母。
至于他们娘子,只有一个夫人之位,岂不是降妻为妾?
此事已经引得朝野议论纷纷,连旧府的仆人间都传遍了,若不是银毫听守卫的兵士提了几句,只怕是等此事昭告天下,他们也不会得知。
被困在红蕖院数年,他们早已失去了和外面的来往,便是范阳卢氏当今的家主,也只有每年的新年拜会时才能一见。
两人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生怕娘子会对太子不利,有锦书的前车之鉴,他们早已见识到了当今陛下的可怕,银毫愈发后悔,自己怎么又多嘴多舌了。
虽说陛下对他们娘子冷落数年,但太子却是每月两次的请安都来了,若是在红蕖院伤了太子,只怕他们的下场也不会比锦书好。
次日,卯时三刻,太子便准时出现了。
屋内,卢婉端坐上首,她看了眼太子,待他请了安,才看了眼他身后的两个书童,“你们暂且退下。”
书童都是被裴荃再三嘱咐过的,故而都站而不动。
裴钺见状,便道,“都退到门外去。”
那书童对视一眼,才躬身退下。
裴钺不知卢婉有何要事,但他还是有些好奇。
“阿母可是有话要讲?”
卢婉轻笑了下,重复了一句,“阿母?”
“你可知我并非你的生身母亲?”
但不等裴钺回答,见他神色镇定,便知裴济也不会不告知与他。
卢婉便又继续说道,“你的生身母亲是个乡野庶民,从豫州被你阿父抢来的,她是个有夫之妇,二嫁之妇,新婚之夜就被你阿父抢了来。”
这些话起初并未让裴钺有什么动容,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是个乡野之人,可卢婉说的什么有夫之妇,他从未听人说起过。
阿父也从未向他提起。
“阿母莫非是胡言乱语?”
卢婉知道他不信,可是裴济先把她的路堵死了,竟羞辱她至此,让她在天下人都抬不起头来,她又何必给他留面子?
“这些都是往事,你阿父必是不会同你说,你可以问问裴荃,他在你生母身边伺候了许久。”
“还有个叫绿云的,他们都知道。”
“好太子,你也该见识见识裴济的真面目了。”
卢婉大笑起来,她扬起了头,面目狰狞。
屋外的众人都吓了一跳,不等裴钺走出,便匆匆跑了进去。
“无事。”
裴钺看了眼那如同疯子一般的卢婉,走出了红蕖院。
“您可吓坏仆下了,怎么把人都拨出去了?”
回到饮山云院,裴荃听闻了此事,紧张兮兮的看着太子,生怕他有一分一毫的损伤。
“没事。”
裴钺思索着卢婉的话,有些气恼,面上的书也看不进了。
他的异常被裴荃看了出来,他小心翼翼的试探,“可是有人惹了您烦心?”
裴钺放下书,盯着他看。
裴荃被盯得起毛,虽说这位小太子不如陛下气盛凌人,可这么盯着他,还是心里撑不过。
“可是仆下惹了您烦心?”
裴钺这才摇了摇头,他皱着眉头,问,“阿爹还要多久回来?”
裴荃忙说道,“照着往日,还得半个时辰才下朝。”
裴钺从椅子上下来,他背着小手,走到窗边,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儿,心里愈发气闷。
他不说,裴荃就只能守着。
过了片刻,裴钺犹豫再三,终于开了口。
“裴掌事,我阿娘……她是什么人?”
这话问出口,裴荃的脸色当即就变了,他愣怔的功夫,裴钺就扭过头来了。
“怎么?你不说?”
裴荃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他冷汗直流,也明白红蕖院的那位到底说了什么了。
“娘子最是良善,对仆下们都关怀备至——”
裴钺打断他,直接问道,“我阿娘是怎么来的豫州?真是被阿父抢来的吗?”
裴荃不敢冒然开口,他跪伏在地,心里忐忑不安。
见他瑟瑟发抖,裴钺将人扶起,“你只说便是,我不会透露出去。”
“事关娘子,这样大的事儿仆下不敢胡说,娘子初来时,仆下办错了差事,正受罚,并不知晓其中内情……”
便是裴钺这般说,裴荃也没有胆子说,这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没有得到答案,裴钺的书一刻也看不进去,他摒退了裴荃,出了书房。
就裴荃的反应来看,或许阿娘和阿爹之间的确有他不知道的内情,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可每每听阿爹提起时,阿娘与他都是令人艳羡的。
裴钺站在檐下来回走动,正心烦意乱时,看到了后院一闪而过的身影。
“妈妈。”
绿云听见声音,打发走了身后的小婢子们,忙走了来。
“您这会儿怎么没有读书?”
“早间先生遣人告了假,说是身子不适。”
“那您也别忘了看书,想来今日陛下会过问的。”
裴钺随意点了点头,他的心思都被扰乱了。
“妈妈,你可知我阿娘是怎么来的豫州吗?”
绿云也愣了下,太子是她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幼时不是没有追问过娘子,但陛下有令在先,不能对小主子提起娘子,但慢慢的,这几年间,陛下也松了些口,太子问起,也多是娘子的音容笑貌。
像此刻这样的话,他从没问过。
“阿娘真是被阿爹抢来的吗?”
绿云的沉默让裴钺的心都沉到了水底,这无疑是佐证了阿母的话,他的心里很复杂,有些迷茫又很气愤。
“阿爹为什么要抢阿娘?”
裴钺喃喃自语,他无法理解,也想不通阿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他有些失望。
“我要出府。”-
宛丘城。
颜霁见过了已经长大成人成家的潘云儿,便提起择日要去拜访沈梅。
对于沈昀这个孩子,虽不是她亲生的,可到底算是沈易的子嗣,这样的担子交与了沈梅,还是要感念她的一片慈心。
远山道长倒是偷偷溜回了云益观,毕竟那么多年都没回去了。
卯时三刻,颜霁赶着马车接上了沈昀。
“您会赶马车?”
沈昀有些惊讶,这样的活儿当下都是男子所做,他还不曾见过有女子会。
“很早就会了。”
颜霁笑了笑,这还是同沈易去云益观时学的,没想到真就派上了用场。
两人说了几句话,有沈昀领路,两刻钟就找到了家门口。
此时,沈梅正抱着怀里的小孙儿,坐在门前乘凉。
“阿姑!”
沈昀见到沈梅,人就活泛了许多。
颜霁找了棵树,栓好马车,也走了过去。
“阿姊。”
沈梅还没明白沈昀话中的阿姑,就看见了颜霁,自然也就明白了。
“虎儿,你不该叫阿姑,这是你——”
颜霁对她摇了摇头,她没有告诉沈昀自己的身份,便是不想牵连他们。
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沈昀没有明白沈梅的话,但两人似乎并不打算对他再解释。
“我同你阿姑说会儿话,屋子里有糖果子,牛儿带你阿叔去吃。”
看着沈昀走进院内,两人这才坐了下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三天,那日我回了项家村,正好碰见了沈昀,才知道是他。”
沈梅点点头,“你没同他说吗?”
“没有。”
颜霁也不知沈昀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便没有贸然说出自己的身份,毕竟他的亲生母亲是沈易的阿姊,如果她把一切说破,可能会为难了这个孩子,他的生养自己都没有尽过力,勉强他唤自己阿娘,这不是颜霁愿意看到的。
更何况,便是他不介意,她又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呢。
颜霁将自己的忧虑如实讲给了沈梅,毕竟她是养了沈昀。
沈梅听了,也讲给了她。
“我没瞒过虎儿,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即使如此,颜霁也没有要告诉沈昀一切的想法,她不能再赌了。
“既是你回来了,可要多住些日子?”
“等远山道长从云益观回来,再寻个地方罢,在这里久了,总归不好。”
沈梅明白她的顾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会儿。
临走前,沈梅又问,“元敬的尸身埋在哪儿了?”
颜霁的身子一僵,又恢复如常。
沈梅解释道,“我想着趁我还走得动,便带着虎儿去看看他,便是迁不回来,能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颜霁了然,便说道,“在白云观山下的林子里,当日为防万一,并没立碑。”
说着,颜霁便主动提起,“我带他去罢。”
冀州距此千里迢迢,以沈梅的身体来看,或许不太稳妥。
沈梅有些犹豫,她跟着去,也是想再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兄弟,尽管他们已经在先父旁为沈易立了一座衣冠冢。
但思虑片刻,沈梅还是点了头-
冀州,河东郡。
自裴济登位后,朝中便掀起了迁都之风,有主张西迁长安者,亦有东迁燕京者,亦有南迁至洛阳者,亦有主张固守河东,不作迁动者。
一时间,议论纷纷,以至于连这个皇帝的居所还是曾经的州府,并无变动。
但眼下,裴济又出了个难题。
他要将已经死去多年的项氏立为皇后,对于那范阳出身的卢氏,反而要贬妻为妾,此举又引发了朝野官员的讨论。
有母凭子贵的说法,也有要遵守旧例的说法,两者产生了冲突。
但对于太子,众人的想法又是出奇的一致。
毕竟,裴济身下只有裴钺这一个孩子,便是一个女子也不曾有,等裴济百年后,这皇位自然是要传给裴钺的。
也因此,有不少的官员主张将太子生母立为皇后,此举也打着讨好太子的算盘,只是他们不知,此时的太子已经找了个正大光明的借口跑出府了。
等裴济下朝后,就看见了缩着身子站在门后的裴荃。
不用裴济开口,裴荃便主动来请罪了。
“太子离府探望谢太傅了。”
裴荃甚至不敢停顿,又忙说道,“孟将军带着人偷偷跟在后面,太子太子去问梅亭了。”
项氏所葬之地裴济并未瞒过裴钺,每年忌日,他都带着裴钺去,但他从未自己去过。
裴济闻言就瞪了裴荃一眼,裴钺此举十分异常,他的性子十分像项氏,表面上端重知礼,但私下里是很活泛的,鲜少这般。
裴荃怎敢隐瞒,忙将裴钺问他的话说了出来。
裴济听了,脚下一顿,转而问道,“他今日见了什么人?”
“只去了红蕖院给卢娘子请安。”
对于卢婉,他们称不了旧日的主母,也无法唤她新朝的夫人。
“她对钺儿说了什么?”
“当时屋内只有太子与卢娘子两人,随行的的书童都被太子撵了出来。”
裴济冷声一笑,“去传中书令,命他起拟诏书,立项氏为后。”
如今的中书令,便是卢浚。
身旁的仆下忙去传令,裴荃不敢说话,只暗暗想着,只怕这一回卢娘子真是要被气疯了。
裴钺出了州府,先是探望了谢太傅,才从谢府出来,坐着马儿直奔问梅亭,并不理会身后率人跟着的孟山。
第98章 第98章她只是颜霁。
午时前,裴钺跨进了饮山云院。
在门外一直等着的裴荃见状,忙使了个眼色,“陛下在书房等您。”
裴钺点点头,看着那扇冰纹窗上透过的人影,他吸了口气,一人走进了屋内。
裴济正端坐在上首,手里还提着笔,裴钺走到他面前,低头道了一声,“阿爹。”
屋内寂静无声,裴钺仍低着头,也知自己冒然出府是瞒不过他的,便也不做狡辩,只老老实实的等着受罚。
过了片刻,裴济才问,“你谢先生的病如何?”
裴钺两眼一亮,没有意料之中的问罪,答道,“谢先生并无大碍,修养几日便好。”
裴济淡淡说,“去用膳罢。”
裴钺这时才抬起了头,他看了眼仍提笔批阅奏文的裴济,犹豫了会儿,还是张了口,“阿娘是您——”
但裴济并没有给他机会把话说完,他连头都没有抬,把人撵了出去。
“时候不早了,孝经可曾注解了?”
裴钺闻言一顿,被噎在喉中的话咽了回去,他躬着身子退出了书房。
这时,裴济才停下笔,往他离开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按了按似要炸裂的眉头,将身子半靠在了椅子上。
回到房内的裴钺没有心思用饭,勉强用了两口,换了衣衫便干坐在自己那张小小的书案前,面前摊开的孝经他也一字都看不进眼中。
他明白阿爹是故意打断了他,他却不知道阿爹为何不愿回答这个问题,莫非阿娘真是被他抢来的不成?
裴钺托着下巴,满腔愁绪,这件事把他的心都搅乱了。
他从没见过阿娘。
幼时,阿爹只道阿娘是为了自己死去,他也渐渐明白阿娘对他不比旁人的阿娘差,他以为自己的阿爹阿娘也不比裴钰的阿爹对他阿娘那般差。
人人都道阿爹心中只有阿娘一人,自她离去后阿爹身旁再未有过其他娘子,便是阿爹,他也会每每在阿娘的忌日带自己出去,为阿娘祈福上香。
如今,这一切似乎都是假的。
他无法接受,如果阿娘真的是被阿爹抢来的,那自己算什么?
阿爹不愿回答,绿云妈妈和裴掌事的反应似乎都证明了阿母的话。
裴钺的反应被裴荃都看在了眼中,他悄悄禀给了裴济。
不料,裴济听了,只起身站在了窗前。
裴钺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他只在次日一早听闻了立他阿娘为后的消息-
宛丘城外。
颜霁等回了远山道长,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了他听。
远山道长自然无话,他只问了一句,“你可愿意再回冀州?”
颜霁只笑了下,“早晚都要回去的。”
她一直怕,怕被发现,怕牵连了别人,可为着躺在那里的沈易,她又怕什么呢?
这几年她四处躲避,便是一个照身帖,也不知换了多少了。
其实,她只是颜霁。
项晚,早已经离开了。
三人坐上了马车,迎着照来的晨光熹微,渐渐北上。
千里之外,裴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里,倒在了书案前,这吓坏了值守的婢子仆从们。
裴荃不敢耽误,他连忙召来了陈从等人,便是裴湘一众大臣,也都进了府。
等陈从几人都把了脉,又凑在一起商量了许久,才走出内室随着裴湘向众位大臣回禀。
“陛下并无大碍,只是神思过度,静养几日便好。”
众人没想到闹这么大一通,就是这么个情况,但心里的石头也放下了。
如今,国家新立,太子年幼,如若是陛下真有个万一,想必是要闹出大乱子的。
裴湘将众人送了出去,又独身返回。
此时,屋内的裴济脸色并不好,裴钺正守在榻边,见他回来,裴济才睁开了眼睛。
“钺儿,先回去。”
裴钺依言起身,向裴湘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你且说此番是为何?”
裴济看向了陈从,方才那番话不过是暂且搪塞了众人,他的身子到底如何,他还是清楚的。
“依臣来看,陛下是中了毒。”
裴湘震惊,但裴济看起来并不惊讶,他问,“什么毒?”
“千机草。”
“如何医治?”
陈从禀道,“此毒并不难解,只是陛下龙体会有所不便,需静养几日。”
“那倒无妨,”裴湘这才放了心,他劝道,“还是龙体为重,朝内近日并无要事,陛下也修养几日,来日方长。”
裴济没有说话。
等人都离开后,他召来了陆机。
“此事便交与你,彻查到底。”
陆机领命而去,榻上的裴济却没有闭上眼睛,直待天亮。
经此一事,与裴济有些隔阂的裴钺又跑了来,他自小便被裴济带在身边,幼时同吃同睡,直到新朝而立,他才从裴济身边挪到了隔壁厢房。
“阿爹,你可好了?”
在裴济面前,裴钺总还是个不足九岁的孩童。
“歇两天就好了。”
裴济看着他眼下泛起的乌青,心中有些酸胀。
“明儿你便随着洛公一同上朝听政,也好早早为我解忧。”
裴钺有些吃惊,“我?可是每日卯时李先生要来督促儿臣练武的。”
“此事好说,往后延一个时辰。”
裴济拿了主意,此事便定了下来。
次日,年仅八岁的裴钺便换上了太子蟒袍,在百官的注视下,登上了高高在上的宝位。
赶着七月,颜霁和远山道长也带着沈昀已经到达了河东郡。
三人仍旧是借住在城外的白云观,这一路上,花费不少,颜霁那装着银子的荷包已经瘪了许多。
七月十五当日,正是中元节。
颜霁带着沈昀去了山下,提着早已备好的纸钱柏木香。
许久没有打理过的坟墓,周围长满了野草,若不是有人领路,常人是寻不见这个地方的。
“沈易,这便是虎儿,长姊做主从三姊那儿过继的嗣子,月底就有九岁了,他也学医了,很聪慧,日后会继承你的衣钵。”
颜霁说了几句,便让沈昀跪下磕了几个头。
沈昀先她一步走了出去,颜霁只有这片刻和沈易独处的时间。
“若是你见了阿父,便代我向他道个歉,我答应他的事没有做到,让他老人家带着遗憾离世。”
许多话,她已经在心里和他说过了,在每一次难受的时候。
颜霁望着这小小的坟墓,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躺在这里,有沈易相伴,那种少时对死亡的恐惧就消散了许多。
对于她的身后事,她已经和沈昀做了交代。
将她火化后,一半在这里陪着沈易,另一半就陪着阿娘。
她还没为阿娘尽孝。
沈昀听了,答应了下来。
他没有惊讶,对于颜霁的身份,沈梅已经和他交代过了。
即便如此,颜霁也没有要他唤自己阿娘,他有自己的生母,也有养母。
难得来冀州一趟,两人回到白云观,颜霁决定带他进城看看。
“可要小心为上。”
远山道长留在了观内,许是年岁到了,他已经不太愿意折腾了,但那个性子还没有改变。
“别忘了,回来给我带些吃的。”
颜霁点点头,“戌时前我们就回来。”
说完,她带着沈昀下了山。
这时,天还早,两人没有驾车,想来今日城内的人也会许多,步行更方便些。
进了城,时间也不过申时,颜霁带着他吃了碗面,又给他买了些特产,绕着她曾经走过的路走了许久。
直到夜色降临,街道上的摊贩都出来了,城内才慢慢热闹起来。
“可要放盏河灯?”
颜霁见他眼巴巴的,便停下了步子。
“小哥,拿三盏河灯。”
“十五文。”
这个钱并不算贵,但沈昀下意识的要拒绝,颜霁还是把钱掏了出来。
“可会写你大父的名字?”
沈昀点点头,颜霁抬了抬头,示意他拿起笔墨。
一盏给沈阿父,一盏给阿娘,还有一盏给沈易。
颜霁等他写完,与他一起捧起了河灯,走到那河边,让他自己放了进去。
“阿姑,你还回去吗?”
沈昀很内秀,话也很少。
“当然要回了,是我把你带出来的,自然要亲手交给你阿姑的。”
颜霁朝他笑了笑,她当然能感受到沈昀对自己的陌生,还有此刻的亲近。
“那你以后还回去吗?”
沈昀大抵知道些,颜霁自从沈易离世后就不曾在家乡久住,这次回去她很有可能还要离开。
“以后啊,当然会回去了。”
颜霁望着河面上越飘越远的河灯,轻轻的说,“那里有我记挂着的人,怎么能不回去?”
沈昀意识到这话并不是对他说的,他隐隐的觉察到她的情绪有些低落,便主动说道,“阿公欢喜什么吃的?我给他买!”
颜霁见他为了哄自己,竟这般的活泛,也不由得笑了。
“用不着你的小荷包,我这里还有。”
颜霁拍了拍自己腰间的荷包,牵起他的小手走上了河岸。
河东产出的粮食和宛丘相差不多,但做法用料都有不同,便是一道面食,也能做出截然不同,但对远山道长而言,不过都是些甜食而已。
“银丝糖,来两份。”
“海棠酥,来两份。”
“清风饭,来两份”
……
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没吃多少正经的饭食,颜霁荷包里的银钱都花在了这些小吃上。
“阿姑,吃不下了。”
沈昀鼓起了小肚子,他也走累了。
颜霁摸了摸他的小揪揪,拉着人坐了下来。
“歇会儿,咱们等会儿出城。”
实在是颜霁也抱不动他,虽说他才九岁,身量并不高壮,只是颜霁也不是做惯了重活儿的人,那两条胳膊只能勉强抱起静儿,连抱邦儿都有些吃力。
“阿姑,那人一直盯着你。”
第99章 第99章“这是你阿娘。”……
颜霁闻言抬起了头,顺着沈昀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是一眼,她便犹如堕入冰窟,浑身僵硬,手中的糖莲子就咕噜噜的滚到了那双镶玉锦靴前。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被掩去,寂静非常,颜霁屏着呼吸,看着他弯身捡起,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了过来。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和裴济再见,尽管她在噩梦中曾无数次的梦见裴济来抓她,但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
她的小心翼翼,都是为了不牵连旁人,以防万一,可当这个万一真正来临的时候,颜霁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她还心存侥幸。
“你的糖莲子掉了。”
裴济修长的手指伸到颜霁面前,她还没有抬起手,沈昀见她迟迟未动,竟先她一步接了过来。
“多谢您。”
“你叫什么?”
裴济的这句话如同在颜霁的耳边敲了一鼓重锤,她立时拉住了沈昀,把人护在了身后。
裴济轻笑一声,揭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晚娘,你莫不是不认得我了?”
自她在那河边买河灯时,裴济就一眼认出了她。
原以为是他刚从问梅亭离开,产生了幻觉,却不想悄悄跟了她一路,见她牵着与那沈易极为相似的小子走了一路,两人还甚是亲昵,便如同那亲生的母子般。
此刻,见她对自己如临大敌,将那小子护在身后,裴济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沸腾了起来,他想直接上前将人带走,可看到她眼底的防备和谨慎,裴济又不得不压下心中生出的怒气。
她还活着。
但她怎么逃的出去?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亲眼看见沈易自刎而亡,如今她身边又怎么会带着这个与沈易极为相似的小子?这么多年她到底跑去了哪里?
裴济心底的疑问越来越多,心中的愤怒和欣喜交叠,可看她的神色,并不会如实回答自己的问题。
“钺儿,过来。”
裴济转身喊出了坐在马车上的裴钺,把他带到了颜霁面前。
“这是你阿娘。”
这话不仅让裴钺瞪大了眼睛,便是颜霁,也不由得抬起头看向了面前的小儿。
颜霁的反应自然被裴济看在眼中,他推了推一声未发的裴钺,对他示意道,“这便是你一直跟阿爹要的阿娘,如今回来了。”
裴钺有些不明白眼前的情况,他阿娘明明躺在问梅亭中,一个时辰之前他刚刚和阿爹去祭拜过的,缘何阿爹就要他唤面前陌生的娘子
作阿娘?
正在他迟疑之间,裴济就沉了脸色,怒声喝道,“喊阿娘!”
裴钺不解的仰头看他,他怎么会随随便便就喊人阿娘,这愈发让他为阿娘难受。
他低下了头。
颜霁自然看出了他的不情愿,她拉起沈昀给出了答案。
“你认错人了。”
说完,拎起小挎包,便略过面前的人,往前走去。
但裴济抬手便抓住了她的胳膊,质问道,“项氏,你当真不认夫婿亲子?”
颜霁的脚步一顿,面色不变,背对着他,冷冰冰的说,“我夫乃是豫州宛丘人士,名唤沈易,是我们那儿最有名的先生,至于我儿……”
说到此处,颜霁的嗓子微微一哑,“我儿名唤沈昀,此刻便站在我身旁。”
“项氏!”
裴济的脸色变了又变,心口中的怒火就要冲了出来,连手上也不自觉的用了力。
“放开!”
颜霁被他抓得一痛,皱着眉头抽出了自己的胳膊,忙牵着沈昀离开了此处。
可身后的裴济却是面色凝重,眉间阴沉沉的,眼底亦是一片晦暗不明。
此时,裴钺也终于明白了,那匆匆离开的人当真是他阿娘,卢阿母的那番话也终于得到了证实。
阿娘当真是被阿爹抢来的,她面对阿爹时的反应,足以说明了一切。
连他,也不是阿娘欢喜的孩儿。
她有自己的夫婿孩儿。
“阿爹,我们回府罢。”
仰头看着站在原地失神的阿爹,裴钺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但面上的失落是无法掩去的-
夺路而逃的颜霁再顾不得耽搁,她牵着沈昀跑了起来,直奔城外的云益观。
见了远山道长,她将撞见裴济的事情和盘托出,连同沈昀一同交给了他。
“你们现在就走,快走!”
颜霁甚至无法让他们等到第二日天亮,她只想自己如何都无所谓,只是再不能牵连了他们。
“阿姑,你……”
沈昀虽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情况,可他也觉察出了紧张,便担忧的望向颜霁。
“沈昀,离开这里……”
颜霁的话没有说完,她就反应过来了。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们是逃不出裴济的手掌心的。
天下尽在裴济掌中,他们孤儿寡母如何能逃的出去?
“走罢。”
尽管如此,颜霁还是决定要逃,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她都不能用沈昀他们的性命来赌裴济那可笑的仁慈。
颜霁把人送到了门前,她轻轻摸了摸沈昀的小揪揪,“听阿公的话。”
说完,颜霁打开了门。
门外的树下赫然站着个人,他转过身来,在阴影下露出了面容。
“师傅,别来无恙。”
裴济走上前来,面上似笑非笑。
果然,他的猜测不错。
他道她一个人怎么能逃出去?他亲眼看着人被装殓进棺木中,孟山亲自将她下葬,若无他人助力,她一个弱女子,岂能从那棺木中逃走?
只有当日从府中偷偷离开的远山道长,除了他也不会再有旁人了。
他们一起欺骗了他。
裴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欺骗了自己,但他不得不面对已经发生的事实。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裴济明知故问,颜霁当然明白他的意图,看着从墙边投下的一道道身影,她就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他派人跟着自己,甚至已经把白云观秘密包围了起来。
颜霁压住了心底的慌乱,她知道此刻自己只能冷静,她必须要把沈昀平安的交给沈梅。
不惜再被困入那座牢笼。
“你到底要如何,直说便是。”
“你终于肯认识我了?”
裴济轻轻一笑,看着面前的人,转而看向了沈昀,问道,“你多大了?”
沈昀不安的看了看颜霁,在她的鼓励下说道,“九岁了。”
“九岁?”
“应历七年生人。”
裴济目光中的狠厉这时才渐渐退去,似是恭敬的说道,“弟子请师傅同家眷入府小住。”
众人怎会不知裴济话中的意思,他是在用远山道长和沈昀威胁颜霁,逼她束手就擒,自投罗网。
颜霁不愿一再退让,她必须要保证他们的安全。
“裴济,你完全没有必要这么虚伪。”
“我可以跟你走,但是就一个条件。”
“放他们走,永远别伤害他们。”
裴济似乎思索了一番,才点了头。
“可以。”
说完,裴济示意孟山召回了兵士,带着人退到了山下。
颜霁亲自把沈昀抱上了马车,特意说道,“回去了便给我来封信,也好叫我放心。”
这话是她故意说给裴济听的,当年他不是皇帝都敢那么肆无忌惮,如今做了皇帝,只怕更要变本加厉。
她从不信他。
沈昀点了点头,颜霁又对远山道长说,“都是我折腾了你,只是这一路上还得再辛苦你。”
远山道长叹了口气,这时才开口说道,“你保重。”
仅仅这三个字,他再无话。
扬起手中的鞭子,马车消失在夜色中,来时的三人,此时独独留下颜霁。
裴济轻咳一声,看了看人。
颜霁感受到他的注视,难得的松了口气,他会这么轻易的把人放走,着实出乎意料。
“走罢。”
颜霁先他抬起了脚,守在马车旁的裴荃忙掀起了车帘,请她入内。
但裴济轻轻一咳,裴荃的手就放了下来。
“钺儿当是已经入睡了,还是同我乘马而行为好。”
孟山当即将马儿牵了过来,颜霁没有回应,却还是接过了缰绳马鞭,翻身而上,一鞭子下去,身下的马儿就跑了出去。
身后的裴济面色瞬间就沉了下来,他立时喝道,“牵马来。”
说完,亦是一个动作上了马,追了上去。
看着接连离开的阿爹和阿娘,裴钺一时无话。
如今这一幕是他亲眼所见,方才在城内阿爹甚至不愿坐马车,便命孟将军带人与他一同快马赶来。
方才眼前的一幕已经再一次证实了卢阿母的话,他看着他的阿爹竟是这样逼迫阿娘,他也似乎理解了阿娘会如此对待阿爹的缘故。
直到马车进了城,跟在最后的裴钺才问,“裴掌事,我阿爹阿娘一向如此吗?”
这话把裴荃问的哑口无言,他怎么敢议论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又不是不要自己的小命了。
“陛下与娘娘感情甚笃。”
这么违心的话,便是裴钺也知道真假,他知道裴荃一向如此,便也不再问他。
只是他不知道,阿娘可会愿意认他不会?
裴钺小小年纪,就揣着满腹的心事,托着下巴,长叹一口气,便随意躺在了马车上。
纵马而行的二人,已经先一步到了州府。
“骑得不错!”
裴济站在州府前,比她早到一步。
他还不曾见识过她的马术,竟不比他差。
颜霁的马术还是当年练出来的,在雍州时也曾数月驭马而行,早已是轻车熟路了。
“我住哪儿?”
颜霁不愿与他多言,翻身下了马。
“晴……”裴济话锋一转,那晴山院许久未曾住人了,“住饮山云院罢,明日也好教钺儿与你请安。”
颜霁没有理会,还是走向了饮山云院后面的晴山院。
第100章 第100章“放阿娘走罢。”……
突然回来的颜霁在朝中掀起了一股风波,裴济次日早朝时便下令择日要复立皇后,且此人还是本应躺在问梅亭中的昭怀皇后。
朝中臣官心思各异,不知可是他们的皇帝陛下闹出了什么疯病不成?
摒弃出身名门的原配,将一个早逝的乡野之女立为皇后,已然坏了规矩,如今又要指着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女子说是那早已死去的昭怀皇后,岂非指鹿为马,愚弄百官?
因此,裴济此言一出,群臣皆是反对之声,便是裴湘,也心有疑惑。
裴
济的诏令被群臣反对,一时怒极,竟直接罢朝离去,一同跟来听政的裴钺还未走出殿内,便被老臣拉住哭诉了起来。
“太子啊!陛下是什么心思?竟要作出此等昏庸之举?”
“这岂不是对昭怀皇后大不敬?”
裴钺望着远去的裴济,遥遥兴叹,一句也插不上。
晴山院内的颜霁早已醒来,她直直的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这一夜她都没能睡下。
被拨来伺候的绿云带着小婢子守在门外,她不想人世间还有死而复生这般奇事。
昨夜时初见立在院内的娘子,她一时恍惚,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但来时裴掌事的欲言又止,似乎又说明了什么。
不等她想明白这一番奇事,便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她抬头望去,竟是罢朝而来的裴济。
正要躬身请安,只见裴济抬了手,示意她安静。
“人还没醒?”
“娘子娘娘命婢子们守在门外,无令不得入内。”
裴济去了玉冕,轻声推开了门。
躺在床榻上的颜霁听见声音,微微转动眼睛,看到那高大的身影,便一把扯了身上的锦被,蒙住了自己的头。
见她早已醒来,裴济的脚步声便不再刻意放轻,他走近床榻,对她这般孩子气的动作逗笑。
“这屋内不热吗?”
正是七月时,今年又格外热,屋内应当放置冰鉴的时候。
裴济扫了一眼,她这屋内倒是放了铜胎掐丝珐琅的冰鉴,却离她有些远。
“钺儿都不赖床了,你倒是稚气的很。”
说着,便要扯了去她头上的锦被。
颜霁也由他扯了去,睁着眼睛看他,不知他怎会对她这般和气的说话,昨夜的事就像是不曾发生过一般,若是教外人看了,只怕要误会他们是什么和睦恩爱的夫妻了。
“再不起,等会儿钺儿便要来请安了,看见你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提及裴钺,颜霁愣了神儿。
对于这个孩子,她从没想过二人还会有相见的一天。
即便是当年她从这座牢笼里逃了出去,那夜夜的噩梦中都是裴济面目狰狞的来抓她,对这个孩子,她只有在带静儿兄妹时才会恍惚间想起过那么一两次。
有裴济这个权倾天下的父亲在,他是不会受罪的。
只有这么想,颜霁这个母亲生而不养的愧疚才会消散些。
她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母亲,因为她深知自己担不起一个母亲的担子。
但她与裴济的恩怨,终究是牵扯到了这个孩子,她自私的用这个孩子,给自己换取了一丝自由,随后就将他抛弃。
这是很残忍的。
“不用见我。”
颜霁翻身,又把自己藏进了锦被下。
“那毫无干系的小儿你都视作亲子,如何不肯认钺儿?”
“他是你要的,不过是借我的肠肚子生出来罢了。”
听到这么冷漠的话,裴济哑然无声,他想起了自己用子息丹逼她的那一幕。
“你别忘了,那不过是一场交易。”
颜霁的话如同在他的心口上剜了一刀,可他不允许她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她对那毫无干系的小儿尚且有十足的亲昵关切,又怎能对她自己的亲手孩儿视若无睹?
“可说到底,你还是他的母亲!”
裴济强硬的将她翻了过来,可触及到她泛红的眼睛里带着愤怒时,又不禁松开了她。
“只生不养的母亲,算什么母亲?”
颜霁的话问住了裴济。
曾几何时,他以为这世间的母亲都是疼爱孩儿的,他也期盼过他的母亲会像对待裴淇那般对待自己,可他的母亲是那般的偏心幼弟,勾结外戚,要取他性命,逼他给幼弟让位。
可即便如此,直到他亲眼看到那娄氏对待一个捡来的孩子都那么慈爱时,他才清醒的认识到这世间不是没有慈爱的母亲,只是他的母亲不欢喜他,她的那些慈母之心都给了裴淇。
如今,他的孩儿竟也要面对一个不欢喜他的母亲。
这一切都有痕迹,当日她宁愿死,也不愿为了钺儿留下。
“你就那么恨我?一点慈母之心都没有?便是为了钺儿——”
“恨你?”
颜霁冷笑,她坐了起来,直面裴济。
“你说我该不该恨你?”
“如果不是你,我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如果不是你,我阿娘会死?”
“如果不是你,沈易又怎么会死?沈阿父又怎么会白发人送黑发人,带着遗憾离世?”
“你说,我该不该恨你?”
“这一切都是你亲手做的,你又有什么资格问我有没有慈母之心?”
“便是那个孩子,不是你逼我生下的他?”
“当日,我的身子如何你难道不知?可你明明知道会一尸两命,你还是要逼我生。”
“可笑当日张守珪还问你保大保小?”
“你不过是要我生一个孩子,至于我能不能活,你根本不在意。”
你默许保孩子,我也不怨你,可你不该害了我,还要我再为你掏心掏肺。”
“裴济,你凭心而言,你真的爱我吗?”
“你把我抢来,是因为爱我吗?”
“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嗜好。”
“你太自私了!”
“你把我害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我的家都被你彻底毁灭了,你怎么还能要求我有一颗慈母之心?”
“我特别累,每一次奔逃,都让我痛苦,我只想过平常人的日子,可你非要打破这一切。”
“明明没有我,你们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你又何必一再为难我?”
颜霁说完,已经筋疲力尽。
她近乎发疯般嘶吼的质问让裴济无言以对,可他还是说了句,“便是为了钺儿,你也不肯让一切都过去?”
“为了钺儿?”
颜霁被他气笑了。
“如果真的是为了钺儿,你就不该认我,就让他以为我已经死了,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你明明知道我对你厌恶至极,可你还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要强迫我,你为什么要打着钺儿的名头?”
“最应该反思的人是你,是你把局面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你害了他,也害了我。”
颜霁的力气似乎已经用完了,她倒在床榻上,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过不去吗?”
裴济走了两步,又不死心的回头问她。
颜霁长叹了一口气,“你告诉我,几个活生生的人如何能过去?阿娘和沈易就那么死在我的怀里。”
“那些日子,我都不敢闭眼。”
“每一次闭眼,我都会成河般的鲜血困住,我会一次次看到阿娘,一次次的看到沈易,他们就在我的怀里,瞪大了眼睛。”
“我怎么能过去?”
“裴济,你能教教我吗?怎么过去?”
泪水从眼角滑落,颜霁还是看着裴济,她不知道裴济为什么会对她提出那样无理的要求?
其实,她已经很累了。
颜霁闭上了眼睛,泪水滑进她的发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走罢,我不想再看见你。”
缃色的帏帐模糊了她的面容,裴济不想再刺激她,抬起脚走出了内室。
“阿爹……”
裴钺摆脱了那些老臣,还记着裴济早间对他的叮嘱,便匆匆赶了来,却不想自己会听到这么话。
“让你阿娘好好缓缓。”
裴济挤出了一个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阿娘走罢。”
裴钺仰着头看他,他的眼睛也红了,就像他的母亲。
“不,让你阿娘自己想想就好了。”
裴钺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他已经听明白了,他终于理解阿娘为何会那般对待自己和阿爹了。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一切了,可直到此刻,直到他亲耳听到阿娘说的这一切,他才意识到阿爹到底对阿娘做了什么。
“阿爹,放阿娘走罢,我已经长大了,我不需要阿娘了。”
“钺儿,你还小。”
裴济摇了摇头,便离开了院子,只留下站在原地的裴钺。
屋内屋外的情况都如此复杂,绿云拉着独自难受的裴钺坐到了一旁,给他擦了擦眼泪,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您可完成先生的功课了?”
裴钺沉默的摇了摇头,他垂着头,什么心思也没有了。
“要不您先回去,等娘娘醒了,婢子就去唤您?”
这借口太假,但绿云也不能戳破这一切。
裴钺犹豫着,他抬起头看向内室,就那么眼巴巴的。
“您在这儿,娘娘怎么好出来呢?这个点娘娘还没用膳呢。”
裴钺这才站起身来,他一步三回头,终究回到了自己的书
案前。
屋内的颜霁隐隐约约听到了裴钺的声音,她没想到自己和裴济吵架的一幕会被裴钺撞到,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或许太残忍了。
明明是她和裴济之间的恩怨,还是牵扯到了裴钺,这不是她的本意。
但出乎意料的是裴钺。
他小小年纪,竟然会说出那样体贴入微的话,看来裴济把他教的很好。
颜霁想起了那年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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