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思沐默默陪在一旁，裴岘禹专注地弹琴，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她。


    一曲结束，他缓缓收手，转过身，抬眼对上她的目光，温柔地笑着，一如往常。


    裴岘禹细细端详她，轻柔地抚触她脸颊和身上的伤，最后握住她压抑情绪的小拳头，反复摩挲，试图擦去手背的冰凉。


    “你还是来了。”


    冉思沐松开手，上前一步站进他腿间，用力抱住了他。


    裴岘禹脸埋在她颈窝，深深吸气，又长长地叹息，她感觉到腰间的手臂在寸寸收紧，像在确认她是真实的，只是很快他松了力道，扶着她拉开距离，“刚好，我有话对你说。”


    他们来到那张靠窗的餐桌，相对而坐。


    裴岘禹开了瓶酒，只给自己倒了半杯，“身体恢复好了吗就跑出来。”


    “没事，我八字硬，轻易死不了。”


    他扯起嘴角笑笑，“我拜托庄星培把爸妈接到了宁江，过两天你应该也会收到人事调动的通知，在家好好养着，暂时不要回枰良了。”


    冉思沐看向对面喝酒的男人，平静反问：“那你呢？”


    裴岘禹自诩了解她，但凡是冉思沐决定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她都会努力做成。


    她能不顾家人劝阻从医院跑出来，能说动庄星培带她回枰良，甚至能来到南氿市找到他，他其实都不意外。


    思沐很聪明，那些她昏迷时发生的事想必她也已经了如指掌，所以裴岘禹没有回答，他开不了口。


    “受伤住院的时候你没陪在我身边，我不怪你，现在我醒了，找到你了，你还不跟我回家吗？”


    他转着杯子，看着泡在里面的冰酒石，自嘲笑道：“不过就是一条丧家之犬，让它自生自灭吧。”


    冉思沐紧盯着他，缓缓摇头，“你才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不堪，我眼里的裴岘禹虽然有缺点，但骨子里是个温柔善良的人，你怎么会没有家？只要我还在，你就有家。”


    裴岘禹仰头灌下口酒含在嘴里，用辛辣压制鼻酸，他死死握着杯身，她还在劝慰，执着顽固。


    “不是说好了吗？有事一起面对，就算是刮风下雨，我们也一起淋。裴岘禹，十岁那年我就承诺过，如果有人欺负你，我会保护你，谁敢打你，我也一定会帮你揍回来。”


    他努力克制险些崩盘的情绪，终于忍不住开口：“可是思沐啊，同样的事情我真的不想再经历了，很痛苦，我承受不住。”


    冉思沐盯着看他唇角的伤口，听他继续道：“眼看着我妈离开再被打捞上岸，眼看着那辆轿车被压扁而你浑身是伤，眼看着你坠下桥沉在河里，救你上来能不能活却要听天由命……你知道吗？你当时都没了呼吸，浑身冰凉，像把刀似的，一刀刀剜我的心。”


    “听不懂，你把话说明白。”


    裴岘禹又想起自己无颜面对的冉家父母，声音淡淡，“你不是一向孝顺懂事吗？想想爸妈，想想思焓，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导致了无法挽回的结局，你会后悔选择跟我一起面对。”


    冉思沐眼底有泪，她用力眨去，冷静地分析，“你也是我的家人，我知道，不管是先前的废水污染，还是这次的坠桥事故，一定和谢容有关，可奶奶说了，她就是个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的人，我们坐下来和她——”


    他打断了她的天真，“如果你知道和她有关，就更别逼我了，我什么处境你不清楚吗？废物一个，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你明明不是——”


    “那是因为我遇见了你。”


    “……”


    “遇见你，我才会想要改变，想变得优秀，做个事业有成的人好配得上你……可代价是什么？是我一次两次险些害了你。”


    冉思沐不住地摇头，紧咬着下唇，她不敢张嘴说话怕哭出声，只默默地看着裴岘禹。


    “思沐，我们的结合除了那点说不清的情意，大概也有些现实原因，我都知道，但我也跟你说过，我宁愿你图我点什么，什么都好，能给的，我都给你。”


    她忍了很久的情绪有了缺口，一滴泪夺眶而出，甚至没留下痕迹，直直坠入淋湿的衣摆，消失不见。


    “可我现在一无所有了，你是个小笨蛋，肯定会说不介意……可是思沐，我介意，我接受不了对你来说没有任何价值的自己，也接受不了因为我害你失去你追求的平稳幸福。”


    冉思沐微扬下巴，眼前渐渐模糊，唇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什么意思？”


    裴岘禹侧过身，从旁边椅子取来一份文件，犹豫片刻，还是递了出去，她没有接，只偏过头看，“离婚协议”几个字很是刺眼。


    她笑了，收回视线，胡乱抹掉脸上的泪，伸手把酒一瓶瓶摆在他们之间。


    “想离婚？好，裴岘禹，你不是最爱跟我赌了吗？来，我再跟你赌一次，很简单，把这些酒全喝掉，只要你喝赢了我，我就签。”


    不等他答应，冉思沐直接开盖灌酒，很快就下去大半瓶，他连忙上手去夺，她被烈酒呛到，又咳又哭，一脸狼狈。


    曾经，裴岘禹恶劣地想过，希望在冉思沐那张永远云淡风轻的笑脸上看到慌乱无措，而如今他如愿了，却只觉得心痛难忍。


    “你的人生本就该多姿多彩，无论有没有我。我希望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是锦上添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火上浇油。”


    一模一样的话，语气却迥然不同。


    冉思沐看着他，泪眼婆娑，“可你明明说过爱我，怎么舍得？”


    裴岘禹不敢抬头，只盯着桌面，“你也看到了，爱最伤人。”


    “哪怕今天我离开这里你再也找不到我，也不肯跟我走，是吗？”


    他无言。


    “我的固执坚持让你为难，是吗？”


    他仍然不语。


    “所以一开始就是错的，天差地别的我们不该有交集的，是吗？”


    裴岘禹搁在腿上的手紧紧握拳，极力忍耐，他说不出难听伤人的话，就只能沉默。


    而对面的人也终于止住了抽泣，擦干泪，情绪渐渐平复，冉思沐哑声失笑：“你的确配不上我。”


    她看向一言不发的男人，看着他唇边的血痂，默默倒了两杯酒，“话说回来，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还没送你礼物。”


    他接了那杯酒，盯着晃动的液面，淡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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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能好好地出现在我面前，就是老天赏给我的最好的礼物了。”


    冉思沐眼眶红红，很是大方的提议：“我也允许你问我一个问题，不设期限，我可以立刻回答。”


    裴岘禹看着深褐色的酒液，思绪百转，终于，他抬起头，深深回望她，漂亮的眉眼，泛红的鼻头，苍白的唇色，可怖的伤痕……


    强压下心里的不舍，他想了很久，轻声问：“你对我失望吗？”


    泪意再度涌上，她忍得喉头生疼，手里死死攥住那份没打开看的协议，一字一句回答他。


    “你是个懦夫，害怕胆小不敢爱。”


    她顿了顿，端起酒杯和他轻碰，一饮而尽。


    “但也是因为你，我对生活有了新的期待，你教会我爱自己做自己，带我去闯我不曾见过的天地，至少在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


    说罢，冉思沐带上那份文件离开。


    这次没再淋雨，她取回自己的伞，一步步踩过仿佛泥潭的沙滩，慢慢走向港口。


    裴岘禹呆坐在桌前，转头看向窗外，斗败了的大鹅哭得惨兮兮，像个迷路的孩子。


    嘴硬心软的傻瓜。


    他暗自腹诽，笑着看她经过窗前，渐渐走远，直到消失不见。


    一直强忍的泪终于被释放，裴岘禹端起冉思沐刚刚为他倒的酒，和对面的空杯轻轻一碰，低声喃喃：“生日快乐。”


    喝光了杯里的酒，他发信息给庄星培告知冉思沐的动向，没有时间再难过，凌奕辰来到桌边，坐在冉思沐刚刚的位置。


    “早就给你提过醒。”


    裴岘禹用湿巾擦了把脸，努力调整情绪，“谢容不是最喜欢做光鲜亮丽的人上人吗？那我就让她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一辈子没有人格和尊严地忏悔她的罪孽。”


    “那正合我意。”


    凌奕辰扬眉，给自己开了瓶酒，悠悠道：“我先给你讲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吧。”


    “说。”


    “谢容是南氿人，本名凌然，是我爷爷收养的孤女……”


    *


    冉思沐一个人在渡口等船。


    风小了很多，雨水顺着伞沿落下，像断了线的泪珠。


    她没有回头望，因为知道他不会追来。


    泪眼朦胧，冉思沐看向手里的文件。


    其实她知道，裴岘禹不是不爱。


    就像他之前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一样，偏执地认为只要没有爱，人就不会有软肋，在乎的人就不会受到伤害，于是在他好不容易迈出一步却又经历险些死别的恐惧后，他退缩了。


    为了印证她的猜测，冉思沐打开了那份协议。


    密密麻麻的文字，所有条款都是利好她的，车房存款……裴岘禹名下的所有资产全都归她。


    好像铁了心要离，可他根本就没有签字。


    冉思沐破涕为笑，耍狠逼她走的手段就是给她一份没舍得签字的离婚协议？


    飘进伞下的雨滴打湿纸张，她合上文件收好。


    轮渡即将靠岸，汽笛长鸣，冉思沐垂眼看向指间的婚戒。


    裴岘禹，我要等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