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积在地上的木头噼里啪啦地闪着火光，映照出两张稚嫩的面孔。


    芙薇两手叉在脑后大字型躺在地上，特里抱着膝盖靠着树盯着篝火。人偶对温度的感知更加敏感，因此夜晚气温骤降时点上火照明又取暖是必要的。


    她们正聊着天，这是芙薇说话最多的一天，也是特里说话最多的一天。


    “为什么我们以前没有像现在这样聊天呢？”芙薇问。


    特里回忆了一下。


    天鹅剧院建立于乌尤历1429年12月25日的圣诞节，那天整条剧院外面的街道都是热闹的，树上挂满了彩带和彩球，那也是人偶们自睁眼后过的第一个节日。


    十七个人偶中，只有特里在开业时连表情都做不连贯，于是伊德只好暂时把她退居舞台后。


    即便之后特里能表达的情感在逐步增长，动作也不再僵硬，可是离其他人偶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距离。


    这一放置就放置了很久。


    伊德除了厨师胖罗尼，卖票员杰克和打理花园的园丁，并没有再招其他人。


    每日跟人偶们接触的人越少越好，因此无法上舞台的特里包揽杂活，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回忆中，特里呆的时间最多的就是三楼的卧室和杂物间。除了隔段时间要出门一个小时采购，她很少和其他人偶交流。


    特里没什么会做的事情，最多的就是观察别人的表情和动作，然后模仿在自己身上。


    可当她发现即便同样的笑容自己做出来时，就是不那么自然，不那么真心时，特里也就不再模仿。


    她每天面无表情地游走在剧院中，就像幽灵一样。


    都是同样被制作出来的人偶，为什么只有自己是有缺陷的呢？


    特里也疑惑过，但她找不到答案。


    在人偶中，她观察最多的就是芙薇，或许连伊德都没有发现芙薇的特别之处，但是特里发现了。


    芙薇的情绪如此多变而复杂，她的动作和表情不是被设置的，而就像本身就拥有的一样。


    可虽然特里总在观察，但她从未主动和芙薇搭过话。


    而那时候的芙薇依然沉浸在天鹅剧院的生活里，还没有产生后来的想法，特里冷漠又呆板，因此芙薇也几乎不主动找特里。


    特里回忆了一圈，开口只说：“我不需要排练，所以我们很少见面。”


    芙薇点点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特里又主动挑起了话题，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不想待在剧院里，想出去的？”


    原本躺着看星空的芙薇扭头看着篝火，似乎在回忆。


    “刚开始是4月1日，我透过窗口看到街上很热闹，很多孩子跑来跑去打闹，穿着搞笑的衣服做搞笑的表情。”


    “我听到窗户下有人大喊‘愚人节快乐’。我不知道什么是愚人节，可我知道这又是个节日。”


    “我也想和其他人一起玩，像那些孩子一样。”


    这里的其他人是指其他人偶们，芙薇几乎不说“人偶”两字。


    芙薇的眼神有些虚焦，她来到了过往记忆的漩涡中，脑海中又浮现了当时的场景。


    “但是那天天鹅剧院很安静，没有人会过节，我和其他人说了自己的想法，但她们不理解，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就想，为什么我和外面那些孩子不一样，我也是孩子呀，我只活了几个月，我不是孩子吗？我和那些能在外面跑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呢？


    “我经常看到一个女孩也和我差不多高，也穿着裙子，也是金色的长发。”


    “……我和她有什么不同呢？”


    “然后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为什么我只能待在天鹅剧院里？”


    “为什么我连剧院的大门都不被允许跨出去，为什么我从一睁眼就只被要求排练和表演。”


    “为什么表演的时候，人们要用一种好奇的眼光看我，我和他们不一样吗？”


    我和他们不一样吗？我不是人吗？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有一天芙薇终于明白过来。


    是的，她不是人。


    她没有活着，她是被人欣赏的人偶，是风靡的物品，是没有血和肉的人偶。


    但是芙薇不想承认。


    她有喜有悲，她为什么不是人？


    芙薇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特里抬头看她，芙薇的脸被隐藏在阴影中看不出表情，只有火光照亮了她的裙角。


    经验告诉她，她需要说些安慰而鼓励的话，甚至特里的头脑中已经出现了一些字句，那是从前在街道上听到收集来的。


    可是这些话语如此苍白，特里意识到这些话是没有用的，于是她只好沉默。


    过了一会，芙薇从地上坐起来。她不介意特里什么都没说，或许不说才是最好的。


    当芙薇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后，她没有感受到释放，而是后悔。


    她不应该跟特里说这些，她知道特里从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特里全然接受了自己是用各种材料做出来的事实，这样反而轻松。


    “我们……真的能找到红龙完成魔女的交易吗？”


    当黑夜笼罩森林，这片黑似乎也笼罩了芙薇的心，她脸上一贯自信的表情消失不见，回忆过去没有涌起新的斗志，反而让她深陷怀疑的迷雾中。


    特里把木柴堆在更上面，火烧得更旺了。她不说不确定的话，但过了会，芙薇还是听到了回答。


    “会的。”


    深夜谈话就此结束，芙薇揽下了守夜的活，于是特里闭上眼睛睡去，再次陷入黑暗中，她从不做梦。


    *


    第二日清晨，两名少女熄灭篝火收拾背包再度出发。


    红龙喜欢栖息在寒冷之地，于是芙薇提议往偏冷的地方走。


    浓寒森林被叫做这个名字一定不是因为它浑身白色，或许是还没走到正确的地方。


    这时，人偶的皮肤对温度敏感的特征凸显了出来。


    她们经过一条小溪，里面游荡着闪着光的银鳞鱼，路过一片盛开白风莲的花地。


    她们每走一会，周围的树种都会发生变化，环境也越来越冷，看来昨天果然只是在浓寒森林外围。


    刚走没多久，特里便总是听到背后的树叶窸窸窣窣，回过头却什么也没有。


    芙薇知道后，吓得赶紧换了条路，没想到中途又差点撞见活人，幸好特里提早听到了脚步声绕开。


    这一上午都过得惊心动魄。


    远离有可能出现的人后，芙薇才安心下来：


    “会不会是来浓寒森林旅游的，之前列车上那个有很多眼睛的人也这么问过我们。”


    “应该是的。”


    毕竟一路走来，浓寒森林的景色确实很美。


    轻松的话题一旦开启就收不住了，芙薇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说起这历经一天半的旅途感受。


    “那个浮游列车也太厉害了……咻咻咻的，还有海底那条鱼人……”


    一旁的特里偶尔应和着，在这如此安宁的氛围中，芙薇想：即便这趟找不到红龙，她也不后悔。


    *


    边走边聊，不知何时周围的树木又变了样子。


    大簇大簇的枝条柔软而细长地低垂着，狭长的雪白色叶片连成一片，还有银色流光从树根自下而上延伸，绕着枝条徘徊。


    她们正抚摸着一条垂至地上的白色枝条，芙薇好奇地凑近观察，前方却传来了簌簌一声，抬起头，只看到树叶晃动着，不一会又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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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好像有什么东西。”


    芙薇还没开口询问，特里先一步说话，她刚刚没有低头，因此看到了一道东西快速地从视野划过，但特里没有看清。


    芙薇立刻站直了身体，紧张地左顾右盼。


    这时特里只感觉有一股风从身后吹过，只见在她前面的芙薇扭过头看向她的一侧，大叫了一声。


    右肩变得有些重，特里慢慢向肩膀看去，一只木鸟停在了她的肩膀上，长长但圆滑的鸟喙半张着，下一秒居然发出了声音。


    “啊——”


    真是奇特的叫声，特里正这么想着，芙薇终于缓过神来，说道：“这是一只鸟吗？”


    “这是一只鸟吗？”右肩上站着的木鸟也开口了，说着和芙薇刚刚一模一样的话，连语调都相同。


    “它在模仿我说话！”芙薇睁大眼睛说道。


    “它在模仿我说话！”


    “啊，你快停下！”


    “啊，你快停下！”


    ……


    芙薇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恶作剧”，气的差点原地跳起来。


    眼见情况一发不可收拾，特里赶紧捏住一旁木鸟的嘴巴，木鸟摇晃了一下，霎那间就从手中脱离，下一秒出现在了高高的树梢上。


    它的速度很快。


    它就站在一条细细的树枝上，明明木头应该很重，它却似乎很轻盈又稳稳当当地停在那，用两颗透亮黑色晶石做成的眼睛盯着树下的特里和芙薇。


    芙薇停下了说话，所以它也停下了话。


    望着这明显的木头材质，特里又想到了村庄里的木偶。


    这是被人制作出来的吗？她不得而知。


    “你好？你是一只鸟吗？”特里问，但这显然不是一个聪明的问题。


    原本以为木鸟会再次模仿她说话，结果它却“嘎嘎”叫了两声，表情也变得生动起来。


    “它在嘲笑你！”芙薇双手插着腰，小声喊道。


    嘲笑？


    特里不知道嘲笑的意思，但她想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芙薇现在有些生气。


    “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你叫什么名字？”


    这下木鸟又开始模仿起话来。


    “特里，别管这只鸟了，我们走吧。”芙薇拉了拉特里，她们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已经是30日的中午。


    时间当真是过得飞快。


    做好决定，她们便不管这只奇怪的鸟继续往前走。


    却没想到，它一直跟在后面。一会停在这棵树上，等她们走远了，下一秒又出现在了旁边的树上。


    芙薇回头看了好几次，没办法，这只木鸟太引人注意了。


    “你说它也是和我们一样被制作出来的吗？我见过小镇上的鸟，不长这样。”


    “它和诺亚先生有点像。”特里也回头看了下那只木鸟。


    它正停在离他们十米外的树上，黑豆般的眼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和她们同一路只是个意外。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即便披上了带来的最厚的衣服，她们的脚步依然因为寒冷而逐渐变慢。


    刚开始，眼前只是出现了薄薄一层的白雾。


    后来雾气越来越浓，开始遮蔽视线，连身后的木鸟都隐去了行踪，只偶尔传来“嘎”“嘎”几声高昂的叫声。


    芙薇和特里手抓着手，小心翼翼地行走着。


    她们不知道自己已经靠近了浓寒森林的凛冽区，那里将是一片冰霜与死地。


    “特里……”芙薇的话还没说完，脚底一滑，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猛地向下跌去。


    特里上前几步努力拉住芙薇的手，却抵不过湿滑的雪地和斜坡，两道身影一起从高处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