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 15 章
作品:《不知春》 闻时鸣还在写他的公文。
程月圆坐着不敢乱动。一低头,就能嗅到松烟墨的味道和他身上惯有的药香混在一起。万一她走开,这人会不会小心眼反悔的呀?
“夫君你渴不渴?我去给你泡一壶茶。”
“不渴。”
“那你饿不饿?”
“早膳才吃过。”
闻时鸣写下最后一个字,拿出官印盖了个章。小娘子他腿上不着痕迹地晃,就是坐不定。他伸手拍拍她腰,“夫人生得扎实,我腿是有点麻。”
嚯!谁把她抱过来的。
程月圆麻溜儿蹦开,瞪他一眼,眼尾那抹胭脂色跟着眼波飞扬,灵动如初绽桃花的一瓣尖。
闻时鸣晌午后出去了。
挨着傍晚,人没回来,托平康捎回一盆花。
程月圆没见过这种花儿,光是花苞就有杳杳姑娘的拳头那么大,开出来不知是何模样。
“这花叫什么名字啊?”
“紫罗烟,正是要开未开的时候,待到斗花日,是开得全盛的模样。”
“那……会不会很难养活?”
平康笑了笑:“少夫人不必费心,交给云露打理。她父亲是府里花匠,老夫人如意堂的花木、后花园的芳树奇花都是他料理的。云露也懂养花的。”
“云露还小,真的懂吗?”
程月圆将信将疑,唤来云露,云露看一眼就认出来了,凑近观赏,“紫罗烟啊,长得真是好。”
“小云露,这个花贵不贵?”
平康以拳掩嘴,一边咳一边朝云露打眼色。
云露没领会到,朝程月圆伸出两根手指。
“娘子,紫罗烟一般要这么多呢。”
“一盆花就两贯钱?”
程月圆拧着眉头,小心看它一眼,叮嘱云露把它搬到廊下好好养着,生怕自己衣裙拂过刮了蹭了,叫紫罗烟多掉一片叶子。
“好好养着,斗花完了,我们把它再卖掉。”
云露捧着花,“哎哎”了两声,终于看懂平康快抽筋的眼色,护着快二十贯的紫罗烟慢慢往外挪。
花开得最盛时,正是程月圆赴约的日子。
紫罗烟开出了双色花瓣,丝丝缕缕,紫白相间,正如女郎们紫罗裙上叠轻纱,怪不得是这个名字。
程月圆看了一会儿,新鲜劲过了,高高兴兴打扮一番,等出了平阳侯府侧门,却望见第二辆车。她认出来驾车的是安康,便没急着上她的车。
没等一会儿,就见闻时鸣出来。
青年郎君身姿如修竹,一身麒麟纹檀色锦袍,发冠与腰带都比平日更隆重些。
“夫君这是要去哪里?”
“有个故交生辰,去贺一贺。”
马车前后拐出侧门的小巷,驶到大街上,宽阔得足以两车并行,程月圆撩开金纱帘跟他闲聊:“夫君哪一位故交生辰,给他准备了什么礼物?”
闻时鸣声音透了点笑:“薛家公子,五千两银票。”
“啊?”
“是很亲近的故交,他这人就爱钱。”
程月圆很羡慕,“薛家公子多少岁了?要是年年的生辰都能收到这么多银票,活到头发胡子都白了不就能攒下好多好多钱?”
“难,还是赶不上他挥霍的速度。”
闻时鸣放松听她絮絮叨叨,突然听她“咦”了一声,“夫君你的马车怎么跟了我一路?”
“我们顺路。”
眼见着麓园将近,程月圆的马车停下,闻时鸣的马车绕过麓园南门,顺着长街绕行到了麓园北面。
麓园是皇都花行的物产。
布局托了园冶造景名家精心营造,亭台楼阁、水榭回廊与四时奇花异树相互映衬,移步换景。
程月圆没找到严三娘,以为是自己来得早了,等她独自溜达了一圈把麓园逛遍了,才见蔷薇花编篱后有一身月白曳地裙的女郎姗姗而出。
“少夫人。”
严三娘同样没有簪花,怀里抱一盆紫金蕊的白凤丹,同她衣裙如出一辙的雅静却不失华美。
“三娘今日真好看。”
程月圆走过去,同她交换了手中花盆,垂头欣赏这盆看起来就要很多银子的牡丹花,不忘提醒她:“我的花儿大朵是大朵,但花蕊容易掉粉,不留神会蹭脏衣裙的。三娘裙裳这么漂亮,要仔细些。”
“紫罗烟如此难得,娇贵些也是应当的。”
程月圆一愣。
严三娘已另起了话题:“我闺名湘灵,好友私下唤我湘湘,不知少夫人是否愿意告诉我名讳。我若总是少夫人少夫人地称呼,倒显得生分了。”
程月圆面露犹豫。
严湘灵以为她不肯,正要打圆场,“要是有别的顾虑,就是我冒昧……”
“叫阿圆。”程月圆打断她,“我名讳无圆字,有个闺中小名叫阿圆,你私下里叫我圆娘或阿圆都行。”
她是顶替了别家女郎的身份,才嫁去平阳侯府,提起原主名讳总有点心虚,何况是面对着严湘灵。
严湘灵笑意更浓:“阿圆,那我们去把花盆摆了,牡丹亭那边有花笺,写上名姓,花行的人会照料。”
麓园里还是簪花配柳的女郎多。
大家聚在一起品茗闲聊。
程月圆和严湘灵放了花,正琢磨一株叶片斑斓又绿又白的矮树看,忽地听见女郎们那边一静,有人嘘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花墙那边好像有男子的声音?”
确实有。
距离隔得不远不近,话音也低,像是几人书生在谈诗论对,逐字逐句地推敲。
平昌候家的二姑娘林斐然不当回事:“薛相公之孙生辰,邀请了许多的达官显贵子弟来参加,新科进士也来了不少。麓园北面挨着座私邸,就在那里设的。”
程月圆留意听了听,没听见闻时鸣的声音。
众人正待继续说说笑笑。
对向北面的柳四娘皱眉,拿扇子掩面,“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吧,那边好像有人。”
程月圆抬头,越过蔷薇花墙,北面私邸的小阁楼上有人影攒动,看起来是个男子身影。高处能够望低处,低处却只能寻些花墙花树躲避视线,也不知对方是无心登高,还是有意窥探,竟还打开窗扉探头来。
“走走走,去假山那边的牡丹亭吧。”
小娘子们不好高声呼喊,齐齐转去牡丹亭。
有人小声抱怨:“薛公子那么儒雅的人,请的宾客里竟然有这样不识礼数的。”
“人家也不知我们在此地斗花啊。”
“我们能听见隔壁对诗,他们听不见我们笑闹吗?偏偏知道有女眷在还登高望远,不怀好心。我回头了定然要堂哥去问问,是哪家公子做派这么不体面的。”
说话人是薛修谨的堂妹薛稚清。
程月圆回头细看。
她目力远,见登高之人直愣愣地朝这边看,衣着光鲜招摇,面若敷粉,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她催促一声:“三娘,我们也过去吧。”
严湘灵跟着她去,眼前一晃,有什么飘飞而过,飘过她们头顶又顺风去,落到了前头几个小娘子处,被捡拾了起来,“湘湘,你的帕子掉了?”
林斐然回头,顺手就递给她。
严三娘一愣,摸了摸自己腰间,帕子确实不见,她正想要认下,旁边秦家幺娘道:“莫不是认错了?我瞧着帕子是从小阁楼那边飞过来的。”
秦家小娘子身后几个女眷,眼光闪烁地点头。
“我们也、也瞧见了……”
林斐然一愣,后悔自己嘴快,她同严湘灵交好,向来熟悉她的帕子绣样,没多想就给。
小阁楼那边的男子高声喊话:
“女郎们,那方帕子是在下的,可否请女郎们行个方便,遣婢女在花墙下归还?”
声音有点耳熟,有人眯眼看出来了:
“那是鸿胪寺少卿之子周景同。”
“这到底是三娘的帕子还是……”
留春宴上,她们闲来无事,讨论过绣样针法,还特别钻研过严湘灵帕子的绣法,记得三娘在绣帕一角拼缝了丝绦,方便悬在腰间,还有人夸过她巧思。
那帕子就捏在林斐然手里。
一角丝绦一模一样。
可怎么会在周景同那里飘过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没有人出言点破,只默契地把目光看向严湘灵,先听她如何说,这帕子到底是不是她的?到底要不要让婢女交回去?
严三娘白了一张脸,霎时明白自己落了圈套。
若装傻充愣不认,交好的女郎们未必会到处宣扬,跟着的丫鬟婢女就不一定的,何况还有些面和心不和的。等这日过后,流言就会酝酿甚至变本加厉。
可是把事情揭开了,说自己遗失帕子,不知如何落到了周景同手里,需要切切实实的证据,否则不止证明不了,还显得像是私情被撞破了强行狡辩。
她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捏出好几个月牙印。
蓦地,衣袖被扯了扯,程月圆眨着一双清凌凌的圆眼,关切地看着她,担忧的神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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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而喻:
——这个帕子,到底是丢的,还是送了出去?
严三娘深吸口气:“帕子是我的,我不知为何会在周家公子那里。我今日来麓园后,没同他私会过,更没有把帕子相赠给他。”
她一字字说得清楚,女郎们一阵哗然。
小阁楼那边,周景同听大声催促道:
“女郎们,是我一时不慎让帕子被风吹下。此物于我有重要意义,还请快快帮忙,将它归还给我。”
他越描越黑了。
林斐然后悔自己嘴快,叫友人陷入难堪,恨不能堵上周景同那张嘴,“胡言乱语,三娘的手帕如何成了你的私物?你下来说话!”
周景同身子探出半边,一副听不清楚的模样。
“娘子们说的什么?帕子真的于我有重要……”
“啪!”
什么东西迎面飞来,砸了他脑门。周景同啊一声痛呼,低头,见鞋尖滚落一颗小鹅卵石。
“是谁伤人?!”
“啪!”
又是一下。
还是正正击中脑门,他额前霎时出现个红印。
周景同绕着阁楼小柱躲闪,还是被打中了手和肩膀,疼得直嘶嘶抽气,只隐约瞧见个穿洒金红石榴裙的小娘子,一颗一颗砸得奇准。
小娘子并不同他说话,一边弹小石子,一边提气喊,声音清脆透亮:
“——闻时鸣”
“——夫君”
“——你在那边吗?”
花墙那一边谈诗论对的声音,早随着周景同突如其来的呼喊而停住,程月圆的声音便分外清晰。
今日的寿星公薛修谨一愣,神情古怪地看对面。
他性子懒散,生辰宴办得随意,宾客有人在吟诗作对,有人在园子四处闲逛,他都没管,只与闻时鸣躲在角落雅座喝茶。
薛修谨似笑非笑,眼前檀色锦袍的青年面不改色,还在用石碾,慢慢将小凤团的茶叶碾成茶粉。
“时鸣,嫂夫人喊你呢,不应?”
“你替我应。”
“?”
“我气虚,喊不来那么大声。”
闻时鸣将茶粉一点点用刷子,扫入陶碗。
薛修谨正想说,上次周景同闹市惊马的人情,他还未还呢。马车里可不是他祖父薛相公,就是他坐在里头装腔作势给闻时鸣扯大旗。
可架不住他实在好奇,清了清嗓子扬声回应——“闻少夫人有何事?时鸣就在我身旁听着。”
程月圆答得很快:
“有个登徒子偷小娘子的绣帕!还当众宣扬出来,快帮忙把他逮住,别让他跑啦!”
“登徒子就在阁楼上,你叫他下楼来论是非。”
薛修谨的笑意一收,朝小阁楼看去。
他还当是时鸣夫人性子活泼喊着玩闹,“闻少夫人,事情未明,周公子是我的来客,我可将他邀下楼来,不知是哪位女郎要与他论是非?”
程月圆那边静了一静,似乎在征求同意,“是刑部尚书家的三娘子,那你快快将他邀下楼。”
她话落,薛修谨与闻时鸣对视了一眼。
“刑书之女是殿下那位……”
“对。”
是殿下那位,心仪的太子妃人选。
此事只有少数亲近之人才知道,若传出严三娘与周景同私相授受的流言,陛下不会同意赐婚的。
闻时鸣可惜地看已冲了水的茶粉,将茶筅搁置,起身与薛修谨走出去,讶然抬眸。
周景同正抱头逃窜,自己噔噔噔跑下小阁楼。
二指粗的鹅卵石,从蔷薇花墙那头越过。
凭周景同如何绕梯而走,始终精准无误砸中他,直到他走出阁楼,身影完全隐在墙下。他满头是包,指颤巍巍地指着花墙一侧,对闻时鸣怒目而视。
“闻三郎,管管你夫人!凶悍如此像什么样子。”
闻时鸣还未答,听得一阵环佩叮咚响。
“周公子要愿意早早下楼,我何须这样!”
程月圆忿忿不平,语气像点了炮仗,又硬生生地拐了个温柔小意的弯,“夫君你说,对不对呀?”
小娘子的声音很近,似乎就贴在墙的另一头。
“夫人拿什么砸的周公子?”
“这个。”
蔷薇花墙上,高高抛起了一把小弹弓,又落下,看起来有些粗糙,“硌手吗?”
“不会的,是一把老弹弓,早就磨得润润的。”
周景同怒喝:“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