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求你

作品:《枝上韫浓

    “你骗我,你就是想要丢下我……”裴令仪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你就是想要不管我了,你就是不要我了!”


    在元韫浓面前,他习以为常地自轻自贱,自怨自艾。


    说到爱,他想到的是元韫浓。说到恨,他依然想到元韫浓。


    无论生死,他想的都是元韫浓。


    人生百年,他所活不过短短几十载,他被规训被束缚,被期待被怨恨的一生。


    元韫浓是他为自己而活的一瞬。


    元韫浓不爱他,元韫浓只爱他陪伴自己坠落,那种唇亡齿寒的连带感。


    所以元韫浓觉得他也是这样。


    但他不是,他怎么能还不看清自己的心?


    他们分明从未分离过,可也从未真正在一起过,经年之后又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重逢。


    偏问此恨浓不浓。


    “阿姊恨我吗?要是恨我,别用这种方式罚我好不好?你可以打我,骂我,杀了我也好……别不要我……”裴令仪哽咽得不行。


    他只是握着元韫浓的手,像是握住了救命稻草,“是我当狗当得不好吗?还是阿姊不需要我做刀了?”


    元韫浓近乎绝望地看着眼前哭泣的裴令仪,她到底该拿裴令仪怎么办?


    妄图用死亡去拴住别人的人实在是恶毒至极,可怕至极。


    同时又可怜至极。


    裴令仪终于崩溃般跪倒在地,他环抱住元韫浓的腰哀求:“求你……阿姊,求你了……”


    元韫浓低头看着裴令仪,裴令仪将脸埋在元韫浓的腰腹间,肩膀在细微地颤抖。


    元韫浓的指尖拂过裴令仪的鬓发,轻声道:“清都,不要自苦啊……”


    风里裹着枯叶与霜花的气息,廊下铜铃被吹得叮当作响,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扑棱棱掠过蒙着薄雾的天际。


    裴令仪还是跟在岐国公府里一样喜好声乐,爱惜花木,所以清河王府也一样廊下系铃,惊吓鸟雀。


    但是也跟岐国公府一样,鸟雀照旧来。


    元韫浓看向窗外,早已经是百花落尽。


    冬天要来了。


    “清都,要冬天了。”她阖上了眼睛。


    大惊大恸之下,元韫浓这病殃殃的身子还没倒下,裴令仪先病倒了。


    这一下裴令仪病得很厉害,清河王党派的人虽然不至于一下子群龙无首,但在关键时候也有些人心浮动。


    有不少僚属对元韫浓愈发不满。


    但偏偏这时候也只有请元韫浓去主持大局。


    虽然有些人不认为元韫浓能胜任,但是请元韫浓主持大局的还是占多数。


    为首的是孙鹃纨之流。


    元韫浓挑起大梁并非难事,但她本也一直大病小病不断,身体也不大好。


    只是如今裴令仪急病病倒,两相对比,她还算可以而已。


    孙鹃纨如今是一阵心惊胆战,元韫浓前不久可还跟她说不会耽误了大业,不会牵扯到他们做僚属的呢。


    如今可好了,其中一个病倒了。


    她生怕元韫浓和裴令仪再出什么问题,那他们可以直接崩盘了。


    所以元韫浓看呈文禀帖时候,孙鹃纨恨不得细致到批注也替她做了。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元韫浓斜睨了孙鹃纨一眼。


    孙鹃纨道:“我的好郡主啊,你跟殿下两个人再出什么问题,我可扛不住了,我心脏扛不住。”


    “你有什么扛不住的?你这不是就抗住了那些人给的压力,把我推了上去吗?”元韫浓头都没抬一下。


    “真的啊,我是真的快吓死了啦。”孙鹃纨笑着凑到元韫浓身边,“我可不想一下子就失去两个主子,你俩这下子,大厦将倾的感觉也太浓重了,搞得不少人心里慌慌的。”


    这是真的,一下子倒两个首领,还在这个象征着岐国公府和清河王府自为一体的两个。


    孙鹃纨是僚属当中在裴令仪和元韫浓面前表现得最随意的那个,说是没规没矩,实际上是有恃无恐。


    毕竟就算是在整个京华里,有她能打的没她脑子灵光,有她聪明的没她能打能杀。


    而且元韫浓怎么看都更喜欢她。


    做僚属到了这份上,孙鹃纨自己都相当骄傲。


    她打量着元韫浓的神色说道:“我听说殿下那头实在是不怎么……”


    话还没说完,元韫浓就凉飕飕地瞟了过来。


    “咳……”孙鹃纨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元韫浓收回了视线,继续看禀帖。


    但孙鹃纨还是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过了片刻,又凑上去拖长了调子道:“郡主——透露一点当时发生什么事吧——”


    “没什么,算是我原谅他了。”元韫浓语气平淡。


    孙鹃纨看元韫浓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说两个人和好了的样子,反而好像是打算放下了。


    凭借多年以来看画本子的经验,再加上伴君身侧近,孙鹃纨觉得,这两人恐怕是元韫浓想放弃了,裴令仪死活不肯。


    被裴令仪寻死觅活一闹,元韫浓虽然没有彻底跟裴令仪掰了,但依旧维持了单方的疏远和冷淡。


    至少还没彻底闹掰,元韫浓对裴令仪还是会心软的。


    孙鹃纨突然又觉得裴令仪这场病生的正是时候了,苦肉计这不就顺理成章上来了吗?


    她眼睛一亮,立刻顺杆而上,“既然原谅他了,不如去看看他吧?”


    “我又不会治病,去了干嘛?”元韫浓并不揭穿孙鹃纨就是想要她去关心一下裴令仪。


    “那不是底下人猜测不已,众说纷纭的,郡主去了,好止住流言蜚语啊。”孙鹃纨这话说在了元韫浓的心坎上。


    的确,搞得如此人心惶惶的,太影响了。


    元韫浓眸光闪动了一下,没说什么。


    裴令仪那边虽然是病了,但还是在看呈文禀帖,处理事务。


    他不能让元韫浓一个人受那么多,也得处理好那些对元韫浓反对的声音,减少元韫浓的阻力。


    总不能让元韫浓为他受苦。


    “主子,该进药了。”裴九捧着漆盘过来,身后还跟着大夫。


    裴令仪目光扫过浓黑的药汁,随手将手里的禀帖掷进炭盆,“那几个老东西看我病了,就又开始兴事,给阿姊找事,当我是死的不成。”


    大夫向裴令仪行礼,替他诊脉。


    裴令仪没有碰药,而是问:“阿姊有提起过我吗?”


    裴九犹豫了片刻,说实话:“没有,孙鹃纨在郡主面前提了一嘴,郡主反倒是瞧着不大高兴。”


    裴令仪的表情低落下来,他顿了顿,对大夫道:“不必诊了,你出去,等阿姊来了你再过来诊,有多惨说多惨。”


    “啊?”大夫瞠目结舌,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下意识去看旁边的裴九,却发现裴九也是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


    “主子,再这样拖下去会病得更严重的啊,就算不为了大业着想,也该为自己着想啊。”裴九劝道。


    “休要多言,孤自有用意,下去。”裴令仪决绝道。


    大夫只得退出去。


    元韫浓的云头履碾过零落成泥的落花时,裴令仪院子里的人看见元韫浓的身影,登时警铃大作。


    就元韫浓之前的冷淡表现,没有人知道她是来探病的,还是只是路过。


    “郡主……”老大夫被迫拦在了廊下,对元韫浓赔着笑脸,“王爷高热三日,药也喝不下……”


    “跟我讲有什么用?”元韫浓冷淡道,“又不是三岁小儿了,喝不下药难道要我去哄吗?”


    她瞥见窗内人影时滞了半步,裴令仪散着发伏案疾书,肩头大氅滑落在地,露出脖颈渗血的纱布。


    那道伤似乎一直好不了,结痂了又裂开,反复流血。


    裴令仪是不怎么畏冷的人,现在才初冬就披上大氅了?


    孙鹃纨也在旁道:“郡主去瞧瞧他吧,他等郡主很久了。”


    她被元韫浓瞥了一眼,又不敢说了。


    但元韫浓还是迈入裴令仪的房门。


    “阿姊……”裴令仪看见元韫浓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惊喜,立刻起身来迎。


    只是元韫浓看着心情不愉,面无表情地看着裴令仪。


    “滚出去。“她冷声道。


    裴令仪一怔,睫毛一颤,还是低着头出去了,“……好,阿姊别生气。”


    他就要和元韫浓擦肩而过,却听元韫浓道:“没让你滚。”


    裴令仪愣了愣。


    “你自己的屋子,滚什么?”元韫浓问。


    意识到是让自己滚的裴九和孙鹃纨高兴地滚了出去,把私下的时候都留给了元韫浓和裴令仪。


    虽然孙鹃纨有些心虚,毕竟元韫浓来之前,她把裴令仪描述得病入膏肓,结果元韫浓一来裴令仪还在那里奋笔疾书。


    但是元韫浓留下来了,她这点牺牲也不算什么。


    “阿姊来探望我……”裴令仪语气里都带着欣悦。


    元韫浓却略过他走向了书案边,目光扫过书案上的军报,似乎是城东那边。


    裴令仪微笑着将急报塞进炭盆,火舌吞没情报,“小事而已,阿姊无需忧心,我会处理好的。”


    他撑着案几,面色苍白,“阿姊想要的,很快……”


    话音未落,裴令仪便栽进元韫浓怀中。


    元韫浓下意识伸手接住他,却发觉他体温烫得心惊。


    “叫大夫来!”元韫浓立刻朝外头喊。


    “不必了……”裴令仪攥住她的袖口,“我只是有些……”


    窗外风愈急,元韫浓忽觉臂弯一沉,“你……”


    “没事……咳咳咳!”裴令仪咳嗽起来,半靠在元韫浓怀里,“小病而已,很快就好了,阿姊还是离我远些吧,省得过了病气……咳咳咳……”


    他一面说,一面咳,咳出了血。


    “别说话了!”元韫浓怒道。


    裴令仪乖乖闭上了嘴巴。


    大夫着急忙慌进来时,裴令仪伏在元韫浓膝头,状似虚弱不堪。


    元韫浓起身,示意大夫诊脉。


    她望着刚刚因为裴令仪咳血,而被血浸透的呈文。


    她对刚刚滚出去又因为裴令仪咳血而被叫回来的裴九和孙鹃纨说:“把西营军的岗哨换了,他们对京华东边不熟。”


    “是。”孙鹃纨应声。


    大夫搭上裴令仪的腕子,胡子直抖,“王爷这是陈年寒症入髓,旧伤又添新伤,兼有心脉郁结,忧思过甚……”


    元韫浓倚着紫檀花鸟屏风,指尖漫不经心拨弄着穗子。


    炭火将熄未熄,在她眼底映出两点冷星。


    裴令仪虚虚拢着衣襟的指尖发青,偏还要朝屏风后笑,“阿姊莫听这老儿胡沁……咳咳咳!”


    话未说完便又咳嗽起来,帕子上赫然一团黑血。


    元韫浓看着微光将裴令仪苍白的侧脸映成半透明。


    她在旁踱步,裙裾扫过地面,云头履停在床边,问了一句像是诅咒的话:“还能活几年?”


    “郡主!”大夫吓得赶紧跪下,伏地不敢言。


    这问的什么话啊,仿佛是巴不得裴令仪死一样。


    裴令仪却支着肘慢慢坐起,柔和地笑了笑,“阿姊放心,我问过钦天监,他们说今冬雪大,我能陪阿姊看雪的。我这回,必然不会早早死在阿姊前头了。”


    这像是保证一样,前世他油尽灯枯而亡,今生他不会叫元韫浓看着他死了。


    元韫浓垂眸,见裴令仪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抿了抿唇。


    “手拿来。”她忽然坐下。


    裴令仪却将手藏进袖中,“脏……”


    “别让我重复第二遍。”元韫浓冷声道。


    裴令仪只好乖顺地伸出手,他手上还有刚刚咳血时还未干涸的血迹。


    元韫浓拉过裴令仪的手腕,看向大夫,“寒毒能施针逼出来吗?”


    大夫愣了愣,“可以是可以,就是会疼痛难忍,还是喝药慢慢调理的好,温通经络,散寒止痛……”


    “除了痛,还有别的不好没有?”元韫浓打断了他,问。


    大夫摇头,“没有了。”


    “他还忍不住这点痛吗?你只管施针,省得他喝点药还要推三阻四,要你们求着我来管。”元韫浓道。


    大夫听得一愣又是一愣,再看向裴令仪。


    裴令仪似乎没有异议,还双眸亮晶晶地看着元韫浓,似乎对元韫浓这种异样的关心十分欣喜。


    孙鹃纨和裴九对这一幕也是没眼看。


    元韫浓又把裴令仪的手往外拉了一些,“你施针吧,其余的慢慢调,先把寒症解决了。”


    大夫只得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