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恨我

作品:《枝上韫浓

    “怎么会……”裴令仪摸索过了周围的青砖缝,血水顺着指节渗进石隙。


    直到碎玉在他掌心划拉出一道细浅的血痕,他才欣喜若狂地找到最后一块碎玉。


    顾不上疼,他笑得眉眼生花,“多谢阿姐成全……”


    裴令仪捡起碎玉,仔细用袖口擦拭碎玉上的泥泞与苔藓,蜷在雨中拼合着最后一道裂痕。


    但拼凑完整的白玉圆月,却再次在裴令仪的掌心里四分五裂。


    裴令仪怔忡地凝视着染血的碎玉,双手颤抖。


    爱也不能,恨也不能。


    他曾以为的破镜重圆,原来在再次重来的年少相伴,情深意笃之中,越来越碎。


    前世呕心沥血,终登大极。


    一切仿佛云开见月,但偏偏衰败从这一刻开始,熬到油尽灯枯。


    是他要元韫浓陪他困在这里,成为缚地灵彼此拖拽,就不能怪元韫浓本性薄凉。


    裴令仪捧着残玉,小心翼翼地揣着胸前,闭着眼睛苦笑一声。


    他起身,血顺着掌心落在青砖上,又被雨水冲淡。


    一切了无痕迹。


    是故事要鲜艳,而缘分太浅。


    是爱恨太深刻,但结局不堪。


    裴令仪的身影消失在雨幕深处。


    元韫浓在那日之后便又病了,大夫来来回回好几个,赶趟似的,但元韫浓赌气般不喝药。


    裴令仪站在门口,看着送药进去的女使又端着两碗一点没动的药出来,都快要急哭了。


    “还是不肯喝吗?”裴令仪问。


    女使心下焦急,点头称是:“郡主就连日常在喝的药也不肯动一点,霜降姐姐和小满姐姐都没法子,是否要去进宫请惠贞长公主呀?”


    “这点小事,不必劳动惠贞长公主。”裴令仪只能亲自端着药进去,“孤来吧。”


    裴令仪前脚刚迈过门槛,下一刻一个砚台就扔了过来。


    “滚出去!”元韫浓道。


    裴令仪动也没动一下,也没有躲。


    砚台砸在额角,血水混杂着墨水一块流下来,黏腻地覆盖在裴令仪浓密的睫毛上。


    但他的手却没抖一下,依旧稳稳端着药碗。


    “殿下!”裴令仪身边的亲卫惊怒道。


    裴令仪却笑了,“阿姊有力气了。”


    “听不懂人话吗?滚出去。”元韫浓紧盯着他重复。


    “你们出去。”裴令仪道。


    裴七急切道:“殿下!”


    上回裴令仪就伤成那样,元韫浓分明就是冲着要命去的,这回一进门就这么剑拔弩张,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出去,听不懂吗?”裴令仪略微侧过脸,冷声斥道。


    “是……”裴七心不甘情不愿地和几个亲卫退离。


    霜降和小满也看了眼元韫浓的脸色,小心退下。


    “府兵们说,阿姊想离开。”裴令仪说。


    元韫浓冷冷地看向他,“你的眼线还真不少。”


    裴令仪说:“那些人只是为了保护你。”


    “我说我要回岐国公府,难道你就会放我走吗?”元韫浓问。


    裴令仪沉默了片刻,“阿姊若是此时走了,那些粮草就送不到边线了。”


    “你!”元韫浓怒极,“你就拿这些来威胁我?”


    “阿姊,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吗?”裴令仪端着盘子,小心地坐到元韫浓身边。


    他仍然奢求一个好的结果。


    “误会?”元韫浓冷声道,“即使是有什么误会,也不必解开,你给我去死。”


    裴令仪闭了闭眼,“阿姊就是厌恶我,也不能如此不顾自己的身体。把药喝了吧,阿姊这样下去不行的。”


    “我就算病死了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元韫浓嗤笑。


    “阿姊!”裴令仪提高了声音,“别那么说!”


    他把其中一碗药端过来,又软下声:“阿姊,别拿自己置气。”


    这般模样反而让元韫浓更气了,她抬手打翻了药碗。


    药汁倾翻,飞溅的碎瓷片划过。


    元韫浓一字一顿道:“我说,我就算今晚病死在这里,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你非要这样咒自己?”裴令仪倾身逼近。


    元韫浓闻到他袖口残留的血腥气,他脖颈上还缠着裹布,显然包扎好才没过多久,连结痂都没结上。


    他掐住元韫浓下巴,睫毛簌簌轻颤,“阿姊就这么不把自己性命放在心上吗?”


    元韫浓突然咳嗽起来,裴令仪的手瞬间卸了力,在她后颈虚虚地托着。


    “阿姊……”裴令仪的声音突然变了调。


    他的拇指缓慢而沉重地摩挲过元韫浓唇角的血迹,力度大得像是要把那抹红揉进皮肤。


    此刻他瞳孔深处晃动的情愫,一时间元韫浓也看不明白。


    裴令仪握住了元韫浓的手腕。


    他在总在深夜里确定元韫浓的脉搏。


    他低头咬住元韫浓的肩头,犬齿隔着衣裳传来战栗的刺痛,他渡过来的呼吸滚烫得不正常。


    “我是屡教不改,是冥顽不灵。”裴令仪低声道,“所以不必原谅我了,我也不再奢求阿姊会原谅,是我不该妄想结局,我只要留下阿姊就够了。”


    他道:“你就当我永远如此的卑劣吧,我的确是贪得无厌的贱狗。”


    “裴清都,你说我该要怎么恨你,才能够对得起这么多年的相伴?”元韫浓问。


    “尽管恨我,阿姊,别原谅我。”裴令仪轻轻摇头。


    只要记得他,什么都好。


    既然恨会比爱长久,那就继续恨他。


    裴令仪吻去元韫浓眼边的泪光,仰头将剩下的那碗药含在嘴里,扣着她的后颈亲了上去。


    药汁顺着唇舌渡了过去,些许沿着唇角流下。


    但不会再有人在意这些了。


    血腥气混杂着药苦,裴令仪却越陷越深了。


    吻元韫浓如同舔舐月光,寒冷的灼烧,比火焰更剧烈。


    爱也爱不清楚,恨也恨不明白。


    在算计和阴谋里撕扯到彼此都遍体鳞伤,还含着血恨恨地在一起。


    那就这样吧,他不再奢求原谅。


    裴令仪找到了这样的办法,但也不是回回都有效的。


    虽然有元家和岐国公他们几个作为保障,但是也难保元韫浓不会起什么别的心思。


    他担心元韫浓会出事。


    于是身边若有若无的视线更多了起来,清河王府的巡逻也更严了。


    元韫浓冷笑着看明火执仗的侍卫个个铁甲披身,刀枪剑戟齐全。


    来往路过的侍者挪步无声,有序交接班。


    天子沉迷炼丹,京中军政芜杂,社交频繁。


    “他们查得那么严,是怕我逃了?”元韫浓问。


    霜降小声道:“可能是怕刺杀。”


    “谁刺杀谁?我刺杀裴令仪吗?”元韫浓嗤笑,转身进了屋内。


    眼不见心不烦的。


    “叩叩叩”门被相当礼貌地敲响了三声。


    但谁来也不好使,元韫浓现在谁都不高兴见,照样摔了茶盏出去,“我不是说了吗?别来烦我,滚!”


    茶盏碎在脚边,孙鹃纨“哎呀”一声。


    “是谁惹我们郡主不高兴了?我这就把他下了大狱严刑拷打。”孙鹃纨笑嘻嘻地迈进了门槛。


    看见是孙鹃纨,元韫浓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也没什么好脸色,“怎么?替你家殿下来做说客?”


    “哎哟喂,郡主可真是冤枉了我去。”孙鹃纨插科打诨道,“我不是郡主这一头的吗?”


    在军营里她们可是说好了的,她会做元韫浓的宠臣。


    裴令仪与元韫浓不和时,她站在元韫浓这一头。


    元韫浓冷笑:“你既然与我是一头的,那这会来做什么?”


    孙鹃纨道:“自然是为了郡主与我等的大业着想啊。”


    元韫浓没说话,只是盯着孙鹃纨看。


    孙鹃纨被盯得有些背脊发寒,只觉得元韫浓和裴令仪某种意义上还真是绝配。


    女鬼配男鬼。


    “我可是真心的,天地可鉴呐郡主。”孙鹃纨道,“郡主宽宽心,和和气,气坏了身子可得不偿失呐。”


    孙鹃纨半蹲到元韫浓身边,轻轻拍抚着元韫浓的肩膀给她顺气,“我虽是殿下的副将,可郡主于我是恩德铭肺腑,我自然站在郡主这一头。”


    她说道:“千差万错都是殿下的错,可我这个副将总没错,郡主可别迁怒我。”


    元韫浓被她这几下卖乖耍宝整得心气稍微顺畅了些。


    “我的好郡主呐,殿下如今是茶饭不思、无心大业,成日里就窝在书房里头不知道干什么,谁都不让进。”孙鹃纨提起裴令仪。


    元韫浓顿时冷下了脸,“这同我又是什么关系?难道还要我去哄着他去复业?”


    “那怎么敢?”孙鹃纨连忙道,“郡主生气自然是有郡主自己的道理,定是殿下亏待了郡主。”


    元韫浓冷哼一声。


    孙鹃纨说起了好话:“所以啊殿下这才是来赔罪呀,这几日是跪到西边跪到东,跪得膝盖乌青红火一片,我看他是要皇帝不做,去把和尚做了。”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元韫浓的表情,见元韫浓不为所动,连忙话锋一转道:“瞧瞧,这就叫现世报,叫他这样犯了错呢?”


    “这么说来,你是过来跟我骂他的了?”元韫浓看着她似笑非笑。


    孙鹃纨讨好地笑了笑,“郡主啊,可我们这些做僚属的总没错,这些天来是不明不白受折磨啊。”


    “你要我看着你们面子上,饶他一回?”元韫浓嗤笑。


    “不不不。”孙鹃纨忙道,“我们这是不清楚状况嘛,这不是来问问郡主发生了什么事情,殿下到底犯了什么错,这才好对症下药。”


    她顿了顿,又举手保证:“但要是殿下犯了什么原则的错,我必然站在郡主这一边。”


    元韫浓斜睨她一眼,说出她心中所想:“但若是小错,你就盼着我高抬贵手?”


    孙鹃纨连连点头。


    元韫浓笑了一声。


    孙鹃纨见有希望,双眼一亮。


    岂料元韫浓的下一句就是:“你是打算自己滚出去,还是我让小满把你赶出去?”


    孙鹃纨落败而归,灰头土脸地离开了主屋。


    出门刚走两步就瞧见了正拎着食盒朝这边走来的慕水妃,不禁双眸一亮,“淑慎公主,你也被裴令仪搬来当救兵啊?”


    “我是听闻了令仪与韫浓起了矛盾,韫浓竟是连药都不喝了,这可怎么才好?便求了三皇兄带我出宫看看。”慕水妃满脸担忧。


    孙鹃纨啧了一声。


    裴令仪这也是真的慌不择路了,居然连慕湖舟那头都搬了。


    “那太子呢?来都来了,也不进来看看?”孙鹃纨问。


    慕水妃叹气:“三皇兄说怕引来不必要麻烦,叫韫浓徒惹了闲言碎语,也影响了和令仪的关系,还是不进来了,就托我来瞧瞧。”


    “哦——这样啊——”孙鹃纨拖长了调子。


    她在心底呵呵两声,慕湖舟嘴上说着避嫌,实际上心里想死元韫浓了吧?


    她点头,“太子还真是端方君子啊。”


    这样替元韫浓着想,人是不错,就是人太正常了,很难比得过裴令仪那个疯子。


    虽然裴令仪如今也不知道什么事惹怒了元韫浓,四处求告无门,自身难保呢。


    孙鹃纨对慕水妃笑:“那便劳烦淑慎公主去劝劝郡主了。”


    “自然。”慕水妃颔首。


    与慕水妃擦肩而过,孙鹃纨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慕水妃一眼。


    慕湖舟和慕水妃这两个,还真是歹竹出好笋了。


    可惜了,姓慕。


    孙鹃纨一面摇头,一面往前走去。


    但愿慕水妃这个表姐的身份,能劝导元韫浓几分吧。


    毕竟再这样下去,也就只有两败俱伤了。


    慕水妃敲门后推门而入时,就见元韫浓面色苍白地斜靠着贵妃榻,不冷不热地抬眼看过来。


    她冷眼道:“水妃姐姐也是来替清河王殿下来做说客的?”


    元韫浓都那么说了,可见是真的生气了。


    尽管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慕水妃还是将食盒搁在了桌上,“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若是说过来和他全无关系,倒是显得在骗人了。”


    元韫浓轻哼一声。


    “我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我们韫浓是我的心肝肉。”慕水妃笑着轻轻捏了一下元韫浓的脸颊。


    她是真心将裴令仪和元韫浓当成自己的弟弟妹妹,就如同前世一样。


    慕水妃本就是心善之人。


    元韫浓盯着慕水妃看,她自然知道裴令仪前世偏执地想要留下她,不只是因为慕水妃,也是因为连带感。


    裴令仪不想一个人,所以才拖拽着她一起困囿于无爱的权力深笼。


    这个裴令仪被人推搡着一路走上的地方。


    而她怨恨裴令仪一手将她推上这个位置,自己却早早地解脱了,丢下她一个人。


    那慕水妃呢?


    对于裴令仪而言,只是一个引子吗?只是一个需要报恩的姐姐吗?


    若不是如此,为何裴令仪有了前世的所有记忆之后,在今生还是不愿意放手呢?


    若不是如此,为何裴令仪对慕水妃没有任何变化,仍然疏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