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山主可觉着，我又不够满足了？”


    墨微辰瞧他眼神，便知他已极怒。原本她从地堡死里逃生，第一个见着他，心中十分柔软，可他维护雪夫人的行为，令她此刻只想用最硬的话将他惹得更愤怒些——


    “是，山主待我多好啊。锦衣玉食供着我、新屋巧婢养着我，我该好吃好睡少废话，少管院外发生的事...”


    “山主名门大派，少年成名，肯赏我山主夫人的位置，是我祖上烧了高香，我该感恩戴德...”


    “可我太不知满足了！竟敢对山主的决定指手画脚，还妄想指摘山主的是非，真是搞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秦无瑕脸色骤白，一句未发。墨微辰瞧着他眼底迸出血丝，咬牙撑住强硬气势：“我是不该说话，讨你嫌了。”


    她想，他最好气得拂袖而去，再不管她的事。


    如此，她便能指出真凶，洗脱嫌疑，快快回家。


    她急需要回到家里去。


    “...我并非此意。”


    秦无瑕隔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向前半步拉住她的手：“辰儿，你大可不必这般咄咄逼人。我只是...”


    他忽然顿住，再一次将话吞咽回肚里。


    他只是什么？他该解释什么？说自己为她做出的牺牲？


    还是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墨微辰等他的沉默早等得心灰意冷，甩开了他的手：“山主再不必解释...对我，不值得。”


    “…”


    “这话倒是说的对，”雪夫人忽然接话，笑看秦无瑕道，“妹妹既不愿意听，真人也大可不必这般耐心细哄…”


    观望这许久，雪夫人终于瞧出两人关系，意识到墨微辰便是一年前破晓之战以后，秦无瑕带回望君山的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妻子。


    那时消息传到东都，早就真真假假难辨，知情人皆讳莫如深，但她还是千方百计打听了来。


    那个风光嫁往望君山、又被悄然退婚的长女，最终还是被秦无瑕不顾一切地庇护下来。望君山为此付出惨重代价，又或者说中原武林为之承受了不可估量的损失...


    用情至深却换来一句“不值得”，她突觉着这巴掌也扇在自己脸上。


    雪夫人垂目扫过墨微辰虎口，那儿曾握着一柄似短剑似长鞭的兵器——这便是天下第一高手从那场大战中强行留下的物件。江湖皆传，印空带回的是墨家最享誉天下的九齿金轮，她却晓得，其实不过是某个女子的随身武器罢了。


    这般待遇，说是众星捧月也不足为过。


    “她不配。”雪夫人轻蔑地瞟过墨微辰：“妾身这一路瞧着，实在为秦真人不值。真人风姿卓绝，人中龙凤，勿在此女身上浪费时间了。若山主不弃，妾身的玉壶春并非浪得虚名，自有不少身家清白的解语花等待采撷…”


    千机引鞭梢骤然射出，勾住雪夫人被捆缚的双手。


    “少废话！”墨微辰横眉冷对挑拨，“跟我上少林！”


    雪夫人定住脚不动：“既不喜欢，醋什么？莫叫我更看不起你。”


    “谁跟你说这个！”墨微辰越听越躁，却并未被雪夫人带跑了去：“你休想如此蒙混过关！走！”


    可她还是偷扫了眼秦无瑕。


    秦无瑕一直望着她，并未错过这眼神，他闪身将她拦住：“你为何要上少林？发生何事？”


    墨微辰定了定，才想起这段难熬的日子里，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是秦无瑕的幻影。那些温柔的引导，柔软的抚触，振奋的心力，都只在她一个人心中存在。


    而秦无瑕本尊对此一无所知。


    “和你无干。”墨微辰冷淡地避开脸，既然不知，那便一直别知道好了：“山主既与雪夫人有约，该说什么快说，就怕上少林以后再无机会。”


    秦无瑕蹙眉，提气欲言，却见墨微辰崩裂的虎口。


    他从怀中掏出干净帕子：“若要辩理，此时也不必上嵩山。今日众僧自四方赶来，为龙华寺做法事祈福，少林玄苦大师等人亦到场。算起来时辰也差不多了，你有什么事要找他们，我带你去。”


    他将帕子塞到她受伤的手心，后退一步对雪夫人道：“劳烦雪夫人同行一趟。”


    雪夫人脸色微妙：“真人既发言，妾身自不会不从。”


    墨微辰给杨老五使了个眼色，后者埋头跟上。


    几人从后殿穿过层层庙宇，来到庭前。


    雪覆龙华寺，七十二具僧尸以白麻裹身，在庭院中整齐排布似列阵。玄真大师手持鎏金降魔杵，杵头铜环随诵经声轻颤，惊得枝头寒鸦簌簌飞起，抖落碎玉般的雪粒。


    墨微辰踩过凝着黑色血冰的青砖，只道须等待开春，这些可怕痕迹才会随融雪消失。她见一具年轻小沙弥尸身蜷在廊角，不合衬的过大衣衫下瘦得皮包骨头，显然是才来寺里不久的——怕是走投无路到寺庙里求个生路，却不想更早踏上往生路。


    小沙弥眼睛大睁着，似不信祸事发生。


    “南无阿弥多婆夜...”


    悲悯面孔的僧人结阵而行，袈裟在朔风中翻涌如血浪。秦无瑕立于阵外，沉默地看着场中，面上无喜无悲，似入定，似神游。


    墨微辰亦沉默地站在观礼人群之后，心怀肃穆。


    梵音阵阵中，钟声忽震，巨大声响在雪地扩散回荡。


    “当——”


    墨微辰仰头望向钟楼，恍惚见那千斤梵钟竟在渗血。


    再定睛时，血色已化作漫天飞雪，却有一滴温热落在她颈间——


    尸山。


    无数残肢断臂堆成浮屠塔形状，一座连一座似看不到尽头，最高的那一座塔顶插着一柄长剑，秦无瑕白衣浸血立于塔尖，足下踩着半张熟悉面容，赫然是印空大师怒目圆睁的头颅！


    “秦无瑕！”


    她失声惊呼，却被诵经声猛然扯回现世。眼前仍是素衣萧索的秦无瑕，正俯身替小沙弥合上双目。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他忽然抬眼望来，眸中映着雪光，与幻象里提剑踏尸的模样重叠。


    他这模样，她确信自己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