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懊悔

作品:《阿弟他又发病了

    雨后潮湿气尚未散尽,梅子黄时屋内昏暗逼仄。


    “梅娘子过世了?”


    老乞丐错愕惊呼,“唰”地起身撞翻了椅凳。


    柳翩生跑得匆忙,半俯身左手撑住门框喘粗气,眸光环视屋内,哪知刚巧对上少女睁开的眼睛。


    “啊,你醒啦……”


    “……”


    阿棉躺在蒲草杂乱编成的草席上,身下是沈半夏怕她感染,多垫的一层干净棉布。薄唇紧抿,指节用力攥得发白,本就虚弱的身子更是笼上了一层阴郁。


    但她没哭。


    “小友你……”平日里惯能油嘴滑舌的老头儿支支吾吾吐不出妥帖的劝慰。


    “我陪她说说话,请诸位先移步。”屋内空气凝滞,气压低沉,沈半夏干脆挥手赶人,打算一人守在少女消化噩耗。


    “阿棉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阿棉。她刚想起身就被沈半夏按了回去,可还是牵扯到腹部伤口,黄豆大小的冷汗簌簌坠落在草席上。


    “先养伤要紧。”


    沈半夏心下不忍,只能说些徒劳的话安抚。阿棉是个十足机敏的姑娘,替她包扎下身时,沈半夏一度以为那腌臜东西干了丧尽天良之事,谁想解开裤头,竟只在她大腿间寻到几处渗血的刀伤。


    “阿棉真棒,很会保护自己。”沈半夏安抚地摸了摸少女的头。


    “娘亲说,男子最忌讳女儿身下血,说是厄运灾祸的至阴污秽之物。”提起娘亲,阿棉垂下眼睫,眼角雾气氤氲。


    “所以阿棉割破了大腿,成功骗过了邢大。”沈半夏肯定得朝她点头,眉眼间全然是欣赏和称赞。


    “阿棉勇敢聪慧,娘亲在天有灵也能安心了。”


    “姐姐……”


    刚听到娘亲噩耗的时候,耳鼻似是被封住了,心头肉被剜下一块,感觉不到疼。可等劲头一过,铺天盖地的恐惧和悲伤浇头而下,左手五指深深陷入蒲草团里,先是喉痛哽咽,抬起手背抵在额前,低闷的啜泣声一点点拔高,眼泪鼻涕倒灌进喉咙里,咯血般难受。


    沈半夏沉默地在一旁陪着她哭到力竭,等少女颤抖地身体不再剧烈起伏,轻柔地扶起她喂水。


    “姐姐,我想见娘亲。”


    “好。”


    *


    屋外,老少三人大眼瞪小眼。


    生性聒噪的柳翩生和顽童老乞丐一见面就天雷勾地火,二人从责怪柳翩生性格冒失惹人烦,争到了老乞丐破屋子太小都不给病人一个单独隔绝的空挡。


    但都是在心疼少女阿棉的遭遇。


    阿玉没有加入,乖乖地守在门边,透过门缝往里窥探,面色平静,只是手指用力攥紧了木质门框。


    他只能依稀瞧见沈半夏一个挺直的背影,此时她正盘坐在阿棉身侧,时而伸手轻拍少女的头。


    昨夜,姐弟二人合眼不过两个时辰。只因沈半夏回家后将他从头至脚细细瞧了个遍。


    她十指纤细,却强劲有力。无论何时看诊,她皆会先朝手心哈气,待寒气褪去后,才小心翼翼地揭开他的里衫。


    沈半夏指腹接触到他精瘦的后背传来苏麻感,阿玉生得白皙,不见光的后背更甚,不知怎得,明明浑身早被沈半夏看去了,昨夜被阿姐“正经”地上下其手后,他竟心如蚂蚁爬似的奇痒难耐,幸得屋内烛光昏暗,不然定会被发现他微微泛红的肩头。


    距离上一次沈半夏给他上药已经过去了好些年。


    初至云溪的时候,他也浑身伤痕,腕上有指甲嵌入皮肉的掐痕,后背有长期卧床闷压的湿疹,前胸有和野狗抢食被偷袭的齿痕,膝盖和小腿是逃跑路上的跌伤。还有,长期服药残破不堪的五脏六腑。


    但沈半夏好像一点也不嫌弃。


    阿姐身上常年覆着一股安神沁人的木质香,约莫是草药的味道。比太医署端来苦涩酸拗的药甜多了。


    其实,沈半夏不仅不嫌弃,她还很很兴奋。家贫如洗,虽置身桃源,但没了医者的身份沈半夏难得遇到一位能大展身手的患者,自然是拎着奄奄一息的少年好一顿霍霍,阿玉很乖,以沈半夏的医嘱为天。几年下来,硬生生给他调养到七八成寻常少年的体魄。


    沈半夏花了好些年治好养乖的狗崽子,怎许外人伤他分毫。


    阿玉眸光半敛,阿姐单薄瘦削的身子在病弱少女身前显得格外高大,日光透过窗柩撒在她身上,熠熠生辉。


    *


    “我要带阿棉去趟县衙。”不多时,沈半夏推门而出。


    “好,我帮阿姐寻一架子来。”阿玉点头附和,转身朝柳翩生咧嘴一笑,“柳大哥,一定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吧?”


    “包在我身上!”


    经一番休整,三人一同抬着阿棉来到县衙寻夏久。


    云合县西靠溱岭山脉,南临蓬海,各路商贾贸易交汇,来往人口繁杂。


    黑漆高墙耸立,门前当值衙卫目光锐利。云和县衙身负大晏南部重任,守一方平安。


    “阿久!”柳翩生轻车熟路从侧门拐入县衙时,夏久正在院中与一人说话,“诶?高兄怎么在此?”


    另一人正是那日堂上被告的高景明。


    高景明眼下乌青,瘦削青百单衫,没有配饰,除了手脚上铁锈斑驳的镣铐。


    “高兄这是…”窦老爷偏瘫在床,那日上交安神丸后,虽然无法断定偏瘫与此相关,但也难撇清关系,窦家施压,高景明便被下狱关押。


    今正是二次提审高景明之日。


    “我…我听说春韵坊的梅娘子没了…她与我有恩,我便求夏大人,允我见上故人一面。”


    “红颜知己是吧?”柳翩生上下打量,“好哇,想不到高兄也是风流骚客。”


    “别…不,不是。”高景明被柳翩生调侃的窘迫,手脚的锁链“哗啦哗啦”撞击在一起。


    “高大哥不是的!”清脆稚嫩的女声传来,是躺在单架上的阿棉。


    “阿棉怎么受伤了!”高景明方才看清单架上之人,焦急得想靠近看看,又怕自己这副模样吓到小姑娘。


    “窦大当家窦天德就是曾经抢了我阿娘做小娘的老畜生。被窦老太爷发现后不过是打了顿板子,就把我和阿娘发卖到了春韵坊去。”


    夏久持刀朝几人走来,见阿棉虽面色苍白但都能呛人了,对沈半夏抱拳以示敬佩。


    “正如阿棉所说,梅娘子曾是窦天德养在外院的小娘。”


    “梅娘子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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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半夏看向院内,替阿棉问道。


    “梅娘子是病故。刚才仵作已经验过尸了。”夏久叹息摇头,勾栏女子苦命,若被恩客染上些…


    “……”


    当着阿棉,夏久没说下去,其余众人已是了然,皆面露悲色。


    “大哥哥,可以让我见阿娘最后一面吗?”阿棉伸手拽住夏久的衣角,一双幼鹿似的圆眼噙满泪水。


    “…好。”


    陪阿棉见过梅娘子最后一面,高景明被夏久带到了后堂审问。


    “我们是不是得回避…”沈半夏迟疑。


    “无事无事!”柳翩生老练摆手,略显得意地仰首,“只要不是上堂,我经常偷摸围观阿久问审的。”


    “…半夏姑娘也是提供了有助案情的消息。”夏久无奈看了一眼柳翩生,赶紧堵住他的口无遮拦。


    “也好。”沈半夏面色平静略微颔首,回头拽了拽阿玉,大摇大摆跟进了后堂。


    阿玉低头浅笑,方才沈半夏眼底的狡黠可当真鲜活有趣。


    “我真的不知道安神丸会让窦老…”高景明直身跪立,见过梅娘子尸身后更是面无血色,眼底爬满了血丝。


    “你的安神丸,从何而来?”


    “是…是梅娘子给的。”高景明低头,提到故人,咬紧牙关低声颤抖。


    “梅娘子?”众人一惊。


    “自幼时起,合凌高氏曾也是高官权贵,曾祖父配享乾陵。可到我父亲这一辈没落成了乡野村夫…”


    “竟是合凌高氏!”柳翩生凑过来。


    “不怕各位耻笑,”高景明仰头嗤笑,“我自幼在阿娘的悉心教导下饱读诗书,寒窗十年一心求取功名,侥幸过了乡试,正打算上京参加省试。”


    “高兄还是个举人!失敬失敬!”


    “不敢当。”高景明摇头,“可高家家底亏空,父亲终日酗酒沉迷烂赌,家中根本无钱供我上京赶考。”


    “有点惨…”老乞丐“噗嗤”一声没憋住,换来夏久严厉一瞪。


    “哪能在此落井下石?”柳翩生悄咪咪凑到老乞丐身边,“这时该帮忙打个安抚。”


    “于是我便带着阿娘的家书,前来投奔窦老。”


    “景明无用,秋闱在即,忧思难寐。窦老便叮嘱当家的带我去别院散心。我就是在那时候与梅娘子相识。”


    “梅娘子见我夜不能寐气色虚浮,便赠予我安神丸。那药丸似有奇效,吃完了后果然通体舒畅,夜间竟真能安睡了。可惜这药寻常药铺无法购入,我便托梅娘子替我多加采买。”


    “因着窦老年事已高,腰腿顽疾缠身,我便…我便让他老人家也稍作尝试,开始几日效果显著,我还特意叮嘱其不可多服,谁知…竟酿下大祸,害了唯一愿意帮我的至亲。”


    “窦老一生行善积德,除了嗜酒如命,从未过不良嗜好,一心向善,每隔数月便进山吃斋祈福。”高景明掩面痛哭,“大人,草民,认罪。”


    目送高景明画押伏罪再次被押回大牢,沈半夏倏地起身,方才她一直细细打量高景明,此人和之前找她求诊用药过度导致麻痹的患者不同,大抵服药量是不大的,


    “夏公子,可否带我去窦府看看偏瘫在床的窦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