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第 88 章 何屿篇
作品:《心塔》 2
伊林坐在卡车副驾上向外看。刚过下午,斜斜的太阳挂在浅淡云层上,像个生锈的锣。空旷贫瘠的戈壁滩一眼望不到头,下一个加油站要在400公里之后。为了省油,车内基本不开空调。她被羽绒服裹成一个球,缩在安全带后,有一搭没一搭跟司机聊着天。
开阔单调的前路里,没有障碍,也没有任何熟悉的人和事。车顶上的小日历摇摇晃晃,进入她被光线刺入的视线范围。
已是11月4号,明天就是何屿生日。庞大的粉丝群体会把祝他生日快乐的词条送上热搜,而她,是一个毫无干系的人。
她掏出手机,在相册中翻找着。尽管在她的生日何屿毫无表示,但工作室总会祝她生日快乐。她明白,这是方华的选择。
李伊林与何屿从未说过正式分手,伊林独自在外所做的女性群像报道,也让她回归曾经的专业新闻类媒体人行列。在她离开之后,何屿也从名利场里消失了。直到今年九月,她才看到属于他的资讯消息:何屿即将参演话剧《徒然之烬》。
她自然为他高兴。这是他想做的事,也能渐渐让他远离声名附加来的一切。
分别一年,他们都走上内心真正想走的道路。伊林很期待看见小剧场里的他。
*
在她刚离开时,方华会与她同步一些何屿动态,主要是健康相关。尽管他把自己锁在家里,跟谁都不说话,但确实不再嗜睡。伊林也曾担心这种自我封闭会不会让失眠症卷土重来,因此经常向经纪人问询何屿的睡眠状态,得到的答案总是令她安心。她也就不再问了。
*
刚离开何屿的那段时间,伊林离开上海,去往北方。一方面,她怕留在上海的自己会忍不住去找何屿。另一方面,她想换个环境,把之前没有写完的故事完成。
她去了威海,在能看到海的地方租了房子。先开始,她停止不了的想念何屿,一遍又一遍的去看热恋期长长的微信对话,晚上失眠,早上很早就醒,一天睡着的时间不超过三小时。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城市,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朋友可以对话。她每天躺在床上不想起来,连续失眠又让她掉进无知无觉的混沌。于是她把自己扔进写作里。她逼迫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在能看见大海的落地窗前做了写字台,把堵在心中的难过与失落全部化为文字扔进文档。
写作变成一种疗伤。她发现,她有好多话想对何屿说。一开始,她只是在倾泻痛苦,但后来,她又发现诸多怨恨。她怨恨何屿强迫自己迁就她的升职,怨恨方华不去强势的阻隔来自利希斯的一切,怨恨徐嘉理层层加深的恶意、莱恩·卡佩永无止境的贪婪、网络上公司里不怀好意的谣言叠加……而最终,最怨恨的人,依然是矛盾懦弱,搞砸一切的她自己。
闷头写作的日子过了一个月,情绪渐渐有所好转。她终于可以收拾好自己,出门走走。在大海边她逼迫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失去何屿,是她所做出的一系列错误选择,导致的必然结果。
这是她应得的。
*
不用上班,没有朋友,从未离开职场的李伊林成了一个没有切实目标的自由人。为了对抗油然而生的茫然空落,她给自己设定了第一个目标:让自己融入海滨小城的当地生活。
每天早上,她去海边晨跑,然后去菜场买菜,回家冲澡做早餐。而后她给自己榨杯果汁,坐在沙发里看看海。她也会控制不了的刷刷手机,在社交媒体上搜索何屿的消息。
工作室经常发布一些何屿日常。他去了英国北部小镇惠特比,住在悬崖边上的古老城堡。天气晴朗时,他经常在窗边阅读;雨后黄昏,他也会漫步在湿漉漉的青石巷道。
有时工作室会发布一些没有配文的图片。那些有关废墟的照片中,并没有他的影像。伊林想,这应该是何屿自己拍的。
这是第一次,他将自己的隐居生活晾晒在大众之中。这是伊林熟悉的他,柔和又疏离的栖居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丰富而自我的独自生活。伊林想,应该是方华听了她的建议,用这种记录起居的方式,让有关睡眠合同的爆料不攻自破。
与此同时,何屿自己的微博不再更新。在热恋期,他会反常的发布一些意想不到的恋爱细节:伊林放在托盘里的棕色发圈,挂在衣架上、被阳光浸染的白色衬衫,她下班带回来的蓝色花束,等她回来的一桌晚餐……
那段时间,伊林让自己戒断所有社交媒体,自然错过了恋人无声又可爱的日常表达。而现在,他所有的私人社媒停止更新,像座坟墓。
*
离别的痛苦过后,伊林又像二十出头的自己一样,再一次对何屿上瘾。去刷何屿工作室账号成了她的每日动作。每个周一,她会固定去询问方华何屿的生活近况,顺便告知一些有关自己的事。她觉得,她单方面的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爱他。是让她自己更舒适,也更习惯的路径。
远离他,理解他,爱着他。
*
在小城的生活慢慢步入正轨。她认识了一家三口的邻居,楼下的居委会主席一家,对面楼里养了好几只猫的奶奶,经常在下午散步时遇到的放学回家的小姑娘……
这些原本陌生的近邻,都是在居委会认识的。这是个小小范围的民主单位,开会时她总是被远在外地的房东叫去顶替。大事小事都有涉及,为表公开透明,所有业主都要为社区决策提意见、参加讨论、投票表决。
先开始她只把自己当个凑数的外来人,提一些不痛不痒的建议,讨论中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投票随大流。但开过几次会之后,她开始有了“当地人”的认同感,渐渐融入原本陌生的人群,认真提出更好的建议,也有了自己坚持的立场和观点,并在投票中忠于自我。
一来二去,她与一些同组讨论的人变得熟络起来。年纪大一些的人会问起她的年纪,职业,家庭,为了避免麻烦,她只说自己离婚无孩,是写东西的,因为喜欢海边,来这里住一段时间。
*
进入十月的北方气温宜人,在假期迎来大批游客。生活在上海时,伊林并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认为自己更喜欢远离人潮,一个人待着。但在一个悠然闲适的海滨小城落脚之后,伊林逐渐接受了人群带来的烟火气。她会去风靡社交媒体的火炬八街散步,也会在日渐热门的逍遥湾海滩边上漫无目的的走。有时候她会在操着各方口音的游客之中穿梭,毫不在意的背着手,像个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中年人。
在这些与海潮声相伴的时间里,伊林的心里是完全放空的,就像把包袱一件件的卸掉。洗刷掉那些负在肩上的层层重压,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是必须要做的。
在她完全放空的思绪中,有关利希斯的一切逐渐远去,何屿出现的频次却越来越高。那些深夜的对谈,温暖的拥抱,亲密的抚摸,热烈的亲吻,像一条条美丽的蛇,入侵并盘踞在她心中的所有角落。离别的痛苦淡去,再淡去,有关爱的暖意却越发鲜活。她放任自己活在过去里。
或许这样是不对的,分别本应是一种惩罚,却在此时成了解脱。所有的担忧不复存在,爱却分毫未减。
她知道这样的爱来自何处。那是一座坚不可摧的阳光房,由何屿亲手建成,根植于心,永不坍塌。
*
在对恋人的怀念中,伊林想写下一些什么。这亦是何屿一直想让她做的事。
不同于之前的情绪发泄,她需要正经写下一个故事。于是她翻出停滞很久的小说,本想继续写下去,但那位依旧囿于职场的主人公此时让她提不起一点兴趣。离开了有毒的环境之后,她不想再看到与之相关的任何事,更别提继续去写。
放弃虚构与编造,眼前剩下另一条路。回归她八年前的写作路径:去记录万千种不同的生活。
方向定下,唯一需要的就是寻找。她开始仔细观察周围的人,赶海的人,散步的人,忙碌的人,茫然的人。她试着写下一些陌生人的白描,便利店里上夜班的姑娘,看起来文文静静,并不多话,却有一个文着花臂的男朋友。海滩边上做烧烤摊的中年男人,见谁都很客气,会跟独自一人来吃夜宵的伊林聊聊天,却从不提自己的事。总一个人去海边篮球场赤着上身打球的高中生,长得人高马大,平日里喜欢一帮同学吵吵闹闹,打球的时候却总是很沉默……
渐渐的,她会在心中脑补他们的故事。花臂男是便利店姑娘的高中同学,两个人组了支乐队,下了夜班就去演出;烧烤店老板老婆带着孩子远在北京,女儿在上大学,老婆在大学城开烧烤分店;打篮球的男孩成绩只是中等,却一心想通过篮球事业远走高飞,带着刚谈的女朋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
天气渐渐转冷。气候反常,初雪也来得比往年早。十一月的冬日海岸被浅浅一层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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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覆盖,更显晶莹剔透。
是在飘着小雪的这一天,在改做海鲜火锅的烧烤店里,李伊林遇到了一位又高又壮的女水手。她叫李佳。
也是在这一天,李伊林停止幻想,跟着这位与她同姓的陌生人踏上船去,开始记录她从未体验过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生活。
*
跟着水手踏上大船,是踏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刚开始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只剩下艰苦枯燥的船上生活。太阳落山后,气温会就走到零下。在一天的劳作完成后,船员们总喜欢凑到相对温暖的活动室里玩游戏、喝酒、侃大山。这也是伊林最喜欢的时刻。她学会了掷色子,出老千,学会了船员自创的奇怪舞蹈,也学会了编些真假参半的故事,讲给那些明显同样在吹牛的陌生人。
热闹的玩乐时光结束,她会回到与李佳同住的窄小船舱。洗漱完毕,躺进床铺里,她们总会再闲聊一阵。伊林知道了一些有关李佳的片段。从小长得太过高壮,是村子里总被调侃的存在。被家人早早安排结了婚,只是为了给弟弟换个媳妇。丈夫家暴,她从来不让着,引来的却是村子里“要让她听话”的兄弟群殴。
某一个晚上,在被群体霸凌的屈辱之后,李佳决定出走。凭着出色的身体条件,她成为全村第一个踏上远方大船的女水手。她离开陆地,随着海浪走遍南北,见识到更大、更广阔的海洋与陆地。这份看似困于海上的生活,反而给了她最轻盈无际的自由。
*
晚上睡觉时,伊林总会抱着何屿曾亲手为她穿上的羊绒开衫。阴冷潮湿的环境里,她十分小心温柔的保存着它,把它当成某种信物般随身携带。上岸时,她总要第一时间找到最好的干洗店,让它回归柔软蓬松的最佳状态。她也会随身携带属于何屿的乌木沉香。她总是牢牢抓住仅有的、属于何屿的东西。唯有这样,她才能在漂泊冬夜里睡个好觉。
这段旅程持续了一个月。她在船上发了高烧,被李佳送到青岛最好的医院。
“好好养病,别没苦硬吃。”这是这位壮实的女水手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在高烧的迷糊中,她甚至都没来得及与她道别。
病好之后,伊林独自一人回到威海。回到家中,她洗了个漫长的热水澡,再为自己泡好一杯热茶。
一段出走与归来,给了她不假思索的冲动。李伊林坐在面朝冬日大海的写字台前,打开空白文档,写下第一篇属于陌生人的故事。
她写得很快,也不加修改。她在用笔尖与记忆赛跑。
*
三天时间,她完成了属于李佳的故事。将结尾稍作修改之后,她将它发表在长久未登录的社交媒体上。
“李佳走出了禁锢于此的过去,跟随海浪,去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每一次上岸,都像一次新生。那些漫长的、艰辛的、孤独的劳作,都只是为了去享受下一个无法预测的未来。
或许有一天,她会遇见一个人,可以让她就此停留在岸上。但她更明白的是,她会做的,只是停留。安逸的温暖向来只是短暂,就像阴暗人性在表象裹有的一层蜜糖。出走才是属于她的永恒不变。
李佳迷恋的也并非是出走本身,而是一种的流动的自我认同。在她出生的村子里,过于高壮的女孩是不被待见、受尽嘲笑的。但在她到达的下一座城市,高大健壮的女孩,就成了一种被无数人心生向往的健康之美。
在无数次出走与抵达之间,李佳得以明白一个事实:美与丑,接纳与拒绝,得到与失去,向往与失望,都只是一场开盲盒的游戏。没有什么标准是会永久框住她的。也没有什么目的地是必须达成并牢牢攫住的。她需要做的,不过是享受这种过程。
‘如果你在某个地方活得不开心,就来当个水手吧。毕竟水手可以随便上岸,还不需要任何考试。’
对于水手来说,上岸不过是一种停靠。它只是一个海浪将你推向的站点,无需思考,是大自然给你的随机决断。
而海岸也是无际的。一座城市,只不过是无数海岸中的其中之一。离开它,与到达它,不过是易如反掌。
谢谢李佳,带我上岸。”
*
发出之后,伊林合上电脑,站起身来,凝望冬日大海。
这是一种酣畅淋漓的心满意足。
何屿,我终于回到了属于你的,昨日的世界。
你会读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