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 色字头上利刀锋2
作品:《樱笋时》 第69章·色字头上利刀锋2
张文澜经常想,他为什么有这样的父母。
他父亲为什么妻妾遍地,让人恶心欲吐。他母亲为什么疯癫肆意,对所有人有如此强烈的恨意。
起初,张漠的常年离家,是外出求学,与李元微一道游历天下。后来,张漠的离家,便是张文澜有意而为,是张文澜寻各种理由,让张漠无暇顾家。
回家做什么?
家中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会折断张漠。
张漠便是天上的鹰,心有大志,理应踏云破雾,远离这些凡夫俗子的烦恼。
所以,在那些年,张漠的信件一次次送达时,张文澜也会一次次为哥哥和李元微的大业出主意:
既然想结束乱世,那便需要兵马。在天下游历是没用的,不如去从军,在军中建功立业。
而那二人在军中越爬越高时,张文澜听说军队经常与山匪、盗贼生出龃龉。张漠每每感慨天下苍生无辜,有一日忽然告诉张文澜,他要隐瞒身份,去江湖上走一圈。
张漠说,如果他自己的计谋得逞,他和李元微便能赢得江湖人的支持,结束乱世之日指日可待。
张文澜要到很久后,才知道原来张漠在江湖上走一遭,便成为了“子夜刀”,和江湖人顶有名的人物交了朋友。哥哥那般有本事,难免让留在家中的人心情复杂。
掺杂羡慕与嫉妒的感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横亘于张文澜和张漠之间。
张文澜不愿意接收张漠的信件。
但张漠好像压根察觉不到弟弟的冷淡,总是寄来许多莫名其妙的信。
张文澜未必在意那些信,但玉霜夫人显然知晓此事。她在火烧张家的黎明中,笑问张文澜,张漠身在何方。
张漠身在何方?
也许在漠南,也许在北境。也许居无定所隐匿行踪,也许妖言惑众搅动风云。
无论哪种可能,那都和云州张氏无关,和张文澜无关,更和玉霜夫人没有关系!
当火海包围这对母子的时候,张文澜和玉霜夫人之间的愁怨到达极致。
当玉霜夫人将火把砸向张文澜的时候,趔趄摔地的少年,用尽全身力气推开玉霜夫人。
本为母子,本不应如此怨恨对方。
既然本就生厌,为何要他出生?
张文澜发着抖:“你生下我,惩罚旁人。你毁了我,亦想毁了大兄。难道天下当真有生来便怨恨子女的人?”
“怎么没有,你不是见到了,”玉霜夫人被儿子掐住脖颈,她仍在喘着气笑,“我说过了,阿澜。”
她的声音,在张文澜的噩梦中如影随形——
“我、要、玩、死、你、们。”
玩死张节帅不够。
也要张节帅的家人陪葬。
只是张节帅的家人陪葬也不够,她要张文澜陪葬,还要张漠陪葬。
在那日清晨,张文澜终于意识到,玉霜夫人就是他的噩梦。
她是他的爱恨起源,他的骨血旧痕。她饮他的血,烧他的魂,她以他的痛苦为食。
!
黎明天边的火光像晚霞一样盛丽凄然,整个张家在火中燃为灰烬。火烧上青年的衣摆,发丝。
张文澜呓语:“我远离你,也不够吗?”
玉霜:“可我会缠着你。”
他在那日清晨与自己的母亲发生剧烈争执,火海燎原,一片片瓦砾与横木在二人的吵闹中,将他们压在下方。谩骂与争执皆因恨之入骨,当张文澜趔趔趄趄离开云州城时,他几乎遗忘他是怎么将玉霜夫人推入火海的。
玉霜夫人嬉笑,抚摸他的面颊:“阿澜,你要永坠地狱,成为第二个我。”
他是刽子手。
他眼睁睁看着家宅深陷火海而无动于衷。
他是陋形恶面。
他将玉霜夫人丢在火海中,便已经预料她一个弱女子,在火势浩大下,根本无力逃生。
他人面兽心,弑父杀母。
当他步步远离云州,抛却旧日阴影后,当他与姚宝樱相识后,姚宝樱对他的百般拒绝,是不是便是玉霜夫人对他的诅咒——
“阿澜,你得不到父母的祝福,亲人的疼爱。你会众叛亲离,爱人永失,家宅不宁。”
张文澜周身冷汗淋淋,挣扎着从床榻间爬起,跌摔在地上。
长夜难明,举目失途。故人残影,跬步不离。
一轮霜白月照在床前,孤零零的。
青年弓着身发抖,汗水让他双目涣散。他跪在地上,望着满室空寂,默默想到了自己梦境中的母亲,想到自己在鬼市如何被姚宝樱抛弃。
他蜷缩在月光找不到的墙根屋角,畏惧光亮。他只能在泥沼中抱紧被褥,睫毛上沾着困惑又伤恸的水汽。
如今张漠病危,樱桃远离。
樱桃像玉霜夫人恨张节帅一样,恨他。他和樱桃,会成为父母故事的翻版。
可是也不一样。
玉霜夫人是不知世情、不通情感的妖怪。他不是。
他是污泥中的白莲,是苍鹭丢下悬崖的水仙。
他披上人皮扮演君子,他在明面上让人无可指摘。同样是得到想要的东西,他相信自己会比玉霜夫人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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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的漏屋中,听完张伯言故事的人,许久不作声。
姚宝樱绷着身子,低着眼睛。
赵舜听到她僵硬的近乎沙哑的声音:“仅仅因为玉霜夫人有可能与霍丘人苟合过,你便觉得自己能借此断了他兄弟二人的仕途?”
张伯言:“如果玉霜夫人还活着呢?”
赵舜和姚宝樱一同看去。
张伯言却垂下眼,不肯再说了。
他总要捏一些把柄在自己手中的,他并不完全相信这些江湖人。
张伯言靠着墙,要笑不笑地打量着他们:“小娘子,你先前和张二郎合作,想要杀我,必然是被他利用了。我看你年纪轻轻,少不得多嘴劝你,别和他走得太近。
“纤细敏感,无辜可怜,只是他们这种人的表象。他和他那个娘一样,稍有不顺,便要翻天覆地。”
而姚宝樱目光森冷地盯着此人,她的目光想剜人!
骨,但她当然不会那样做。
宝樱语气僵硬地吩咐桑娘好好照顾张伯言,便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赵舜叹口气,等了一会儿,才朝忐忑的张伯言摇摇头,自去隔壁看望姚宝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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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舜进了隔壁屋子前,便做了准备。
但他掀开门帘进去,看到少女眼中的泪水,通红的眼圈,仍是无语凝噎。
赵舜好笑:“宝樱姐,至于嘛?”
只是听个故事,就心疼成这样?
姚宝樱红着眼眶,白赵舜一眼。
她一旦鼻酸就难以自控。为了自己的面子,她强撑着不在张伯言面前露出弱点。但是一远离对方视野,她便控制不住,伏在书桌上大哭起来。
她的心肠软极了。
不然她不会无缘无故来汴京做这些和她自己并无关系的事,她也不会在三年前护送张文澜入京。
何况张文澜不是与她全然无关的人。
可她认识他这么久,才发现他告诉她的故事,竟然全是假的。
姚宝樱喘着气,一边不受控地落泪,一边哽咽大骂:“果然是混账,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他和我说的家人故事,和真实的样子全然不同。他太欺负人了……干嘛一直骗我呢?他明明知道我受不了这种故事……”
那干嘛不说出来,博她同情呢?
是因为他也不愿二人的感情只有同情吗?
赵舜默默地将巾帕递过去,姚宝樱毫不犹豫地拿去擦眼泪。她哭丧着脸:“对不起,我也不想哭,但实在忍不住……你多忍一忍啊。”
赵舜心情复杂。
可他看着她莹白面上的泪珠子,湿润的黑眸,又心中生软,觉得她好是可爱。
她是一块月光铸造的无瑕璞玉,璞玉皎洁光华,衬得俗世众生好生污浊。
赵舜心不在焉地挪开目光。
好一会儿,他侧过脸咳嗽一声,故意说:“那我看,张伯言那些话白说了,你是不会同意和张伯言合作,利用这些秘密去对付张文澜的。”
姚宝樱从书桌上抬起头。
她还在耸着肩抽泣,泪水悬在睫上欲掉不掉,脸上白花花的,像是被水泡肿了。
赵舜:“哎,宝樱姐肯定看不上这些手段。要不我还是把张伯言杀了吧,省得他和我们合作不成,转而找别的合作者,对付张文澜,那你不心疼死?”
姚宝樱:“谁说我心疼死?”
赵舜逗她道:“自然,我相信如果是我遇到这种事,你也不会用这种手段对付我的。”
姚宝樱白他:“哼,那是自然。”
她知道少年在插科打诨逗她开心,她也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渐渐止了眼泪,冷静下来。
而冷静下来后,姚宝樱心中一派唏嘘,再次生出自己恐怕难以摆脱张文澜的心事。
但她并不为此惶恐。
她先前被张文澜吓怕了,才生出逃跑的心思。而此时平静下来,她便觉得,逃跑算什么真英雄。如果张文澜一直缠着她不放,她在汴京,自然是不可能做成任何事的。
!
何况……
她心中有个很小的声音,轻轻喃语:阿澜公子也不是生来就这样偏执的。
姚宝樱道:“或许,我们可以利用此事。”
赵舜一惊,不可置信她竟然会选择和张伯言合作。
但姚宝樱接下来的话,显示即使合作,也不会是张伯言希望的方式:“只要我人在汴京,他大约便不会放过我。昨夜我被吓慌了,才想着逃。但今日一想,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我可以尝试与他进行利益交易。倘若他需要我保守这项关于玉霜夫人的秘密,那我便要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事。我来汴京是想打探朝堂,尝试和北周朝堂建交的。他所做的事情,如果我们从中阻拦,或者从中截获……我们来帮北周皇帝做成他想要做的事,那么,皇帝感激我们,便会与我们合作了。”
她露出笑:“这样的话,不管是对于我这个鬼市代坊主,还是你这个南周皇太子,都是有利的事。”
哭过一顿后,她眼睛像水洗一般干净清澈。
难为她始终如一。
姚宝樱自言自语:“他说我自负,他说得不对。我并不自负,我能听得进去旁人的话。我也不是一丁点儿坏事都不肯干。起码对付他,我是舍得干的。”
她又犹豫,心想自己不好的一面,莫不是真的都给了张文澜?
他在承受她不好的情绪吗?
她是不是本能觉得他会接受?
姚宝樱觉得自己很自私。
赵舜:“所以,你还是决定要往火坑中跳。”
姚宝樱出神,眼中哈噙着一点水光,她轻声:“没有人天生是火坑,从来没有。”
即使心乱伴随心绞,恼怒与无奈并存,畏惧与惶惑摇摆。她依然觉得,阿澜公子不应是火坑。
赵舜目光转戾。
宝樱却飞快抹掉泪珠,一贯想得开:“他欺骗我许久,利用我许久。我也要欺骗他一次,利用他一次。”
赵舜还在迟疑。
少女则很认真道:“相信我吧。他了解我,其实我也很了解他……只是先前,我不想用这种了解去欺负人。但张伯言既然把秘密告知,为了我们的大事,我不会犹豫的。”
姚宝樱心中有了主意,咳嗽一声站起来,手负手,不好意思地说:“不过阿舜,为了我们的计划成行,你得找个人来假扮我。因为一些缘故,他如今能大约感受到我在哪里。我需要找个替身,来让我掩藏身份,执行计划。”
赵舜:“那你?”
姚宝樱:“咳咳,我打算易容,成为另一个人。”
赵舜好奇:“你的新身份是?”
姚宝樱昂首负手,围着木桌挪步两步,矜持道:“云十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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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是云门的云。
十,是姚宝樱在师门中排行第十。
郎,是她打算女扮男装。
她借助自己从哑姑那里学到的皮毛易容术,为自己改头换面,方便自己的汴京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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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姚宝樱和赵舜商量针对张文澜的新计划时,张文澜正在以开封府!
少尹的身份,下通缉令——

